而你仍然感谢生活

2020-12-14 04:14刘春
西部 2020年6期
关键词:口罩

刘春

春节前梦见父亲

过两天就可以回去见他了

可你并不兴奋

他仍然在家里,和往年一样

面带微笑,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

从外地赶回

但去年他的身子越来越瘦

越来越弱,越来越扁

最终成为一张照片贴在墙上

是的,他已经不在了

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嵌进你的记忆

但有的时候你能听见他在叫你

并且你确定不是幻听;有的时候

他会突然出现,像以往一样

二话不说就走进厨房,不管你是饥是饱

做的菜你永远吃不完

你也记得被他拿鞭子打过

那时你十岁出头,犟,从不哭泣

现在,你变得伤感,软弱

常常后悔当初,想再被他打一次

昨天晚上你对他说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菜

不,我想再吃一百次,一千次

你做的菜。

他还是笑笑,不说话

转身就走了。把你留在黑暗中

热泪横流

吵架之诗

每隔几天你们就会争吵一次,范围涉及

家务,孩子,某件衣服的颜色

电视剧的硬伤;甚至屋外风声的大小

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事

吵完后照例是转过身,各忙各的

有时短暂沉默之后会突然大笑起来

有時休战一两天,仿佛养精蓄锐

等待下一轮开始。

但每次有事你都第一时间想到她

晚上睡觉习惯性地往她那边挤

生病住院了就想把工资卡给她拿着

告诉她买了多少理财,有多少是活期

攒的钱已够女儿读完大学

要留一些给在老家生活的妈妈。

平常日子你也想过藏一张纸在某处

上面写明卡号和密码

和需要注意的细节。而这些

都没有实施,有一次你刚刚提起

就被她岔开了话题。

你们就这样隔三岔五地吵

心照不宣地吵,像小孩一样

吵着吵着就忘记了由头,又像冤家

吵着吵着就找到了新的由头。

今天你无意中读到一个病危男人的新闻

他和你差不多年纪,也深爱着

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

他要捐身体给国家,媒体大版面宣传他的

遗书,却忽略了最后一句——

“我老婆呢?”

读完之后你心乱如麻,想和她聊聊

又怕拨通电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些年的风声

那一年春末,你把家搬到郊区

沉迷于研究风的形式

风声响起,你就推开窗户

让脸被雨水打湿。纸片在空中回旋

你看到了一些人的命运

它飘逝,你想起皮箱底层压着的那张

写给自己的告别书

你逐渐明白一些原理——

有些风来自森林,能带来爱情

有些风来自庙堂,想让你腰身弯曲

有些风不徐不疾,辨不清来路

有些风只在夜晚降临

——白天无法说话的人们

请坐在月光下倾听神的声音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胆怯

她到来,你不再心旌摇曳

她离去,你脸上不露表情

你在任何场合都保持着得体的礼节

回到家就紧闭门窗,喝酒,泡茶

看肥皂剧,最后走进房间

在黑暗中沉默到天明

今天,你又回到了郊区,那声音

再次响起。尖锐、急促,像集结的哨子

你走到窗边,她就从缝隙里

钻进来,和少年时一样干净、熟稔

那一瞬间你有些蠢蠢欲动

想一把推开窗门,对世界放开嗓子

大吼几声

居家小记

这些天,你们无事可干

只能吃零食,喝茶,聊最近的时事

对一些现象,你们愉快地

达成了共识;对另一些

你们和往常一样辩论,争吵

以沉默收场,像不认识一样

各玩各的手机

二十年前刚刚认识的时候

你们也是这样

吃零食,喝茶,聊天

但默契地守住一条底线——

不吵,不闹,不说对方不爱听的话

哪怕最终像今天一样

归于沉默

疾病记事:1996年的昏迷

这个晚上注定要被浪费——

那只久违的手再次找到你,把你从床上

一把拽起。你紧张地捶打着头颅

像失忆多年的老人

憋着劲回忆年少时走散的兄弟

二十年了,画面仍如此清晰——

你和朋友高谈理想,音响里播放着摇滚歌曲

他年轻气盛,要以才华改变世界

你打算穿过市场的客厅

去厨房煮一壶文学的茶水

那只手就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不由分说,一把将你摁住

你浑身颤抖,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绝望嚎叫

短暂的挣扎之后

黑暗笼罩了大地……

朋友叫你,但你想不起他的名字

有人自称是你邻居,但你对他毫无印象

你被匆匆赶来的家人

用三轮车带到人民医院

在那里,你成了一条任人摆布的死鱼

两个表情活泼的护士,一个开着

漫无边际的玩笑,另一个的手像蜘蛛

熟练地把网结在你头顶

几分钟后,旁边的仪器吱吱呀呀地吐出了

一页画满曲线的白纸

然后是药片,白色,细小如米粒

据说能安妥迷乱的神经

你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仿佛与它毫无关系

医生说那只手仍悬你在头顶

但无法预料它再次落下的日期

从那天起你认识了命运

这不期而至的老友,每次都带来相同的礼

物——

战栗,绝望,庆幸,长久的无语

而你仍然感谢生活,因为这个世界

再无任何事物值得你畏惧

中年之诗

总想找个人靠靠,不论年龄和性别

不管熟悉或陌生

彼此拍拍肩膀,扶扶手臂

眼神的憂郁就会变淡

胸腔的闷气就慢慢有了出口

活得有些累,忙不完的事

看不懂的表情,高不可攀的目标

让你腰杆越来越弯

胆子越来越小,膝关节总是

不由自主地发软

而你仍需好好活着,为少年时的

梦想和男人的责任

而且要活得更长,更不顾颜面

哪怕最终忘记了为谁而活

哪怕只为活着而活着

但总想找个人靠靠

总想被一只手拍拍肩膀,跟他聊聊心事

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并肩坐着

扔扔石子,看看夕阳

十二月的黄昏就渐渐暖和起来

口罩之诗

现在,它已成为你的影子

跟你朝夕相处

陪你上下班,以及偶尔的散步

吃饭的时候摘掉

但食物是另一种隔断

睡觉的时候暂时解脱了

那就安静地睡吧,做个好梦

但千万不要发出异音

你要适应它的规则——

有些话模模糊糊,彼此莫逆于心

有些话无须说出,彼此心知肚明

有些话一定要大声呐喊

让更多的人听见

不得不说的话,就尽量小声一点吧

只说给某些人听

这是最后的提醒——

戴着口罩,可以像没戴一样

没戴口罩,可以像戴了好几层

你要习惯这种生活

习惯与那些无形的病毒

势不两立,又和谐共存

一个诗人走了

——写给祝凤鸣(1964-2020)

一个诗人走了,在千里之外的合肥

直肠癌,又听说是肝癌

我们见过面,但算不上朋友

什么时候的事呢?

好像是2002年,又好像不是

那时他是著名诗人,而我据说很像诗人

他比我高半个头,头发长,面善

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

他的诗儒雅清淡,与人有说不明的距离

也像知识分子。我记得那次见面

我有些紧张,又有些夸张

说第一次读他是在《诗歌报》上

同时发表的还有蓝角和巫蓉,为此

我对他挺有好感。

说诗歌总让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莫名其妙见面,又莫名其妙走远

他微笑,点头,像知根知底的兄长

现在他真的走了,在今天

在鼠年大年初一,在别人的微信朋友圈上

我突然有些伤感,有些难过,有些遗憾

想留个言,又不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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