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渔民上岸调查

2020-12-23 09:43施晶晶
南风窗 2020年26期
关键词:岳阳县渔民养老保险

施晶晶

在洞庭湖打了半辈子鱼的柳祚雄,还没找到新工作,56岁的他,还领不了养老金,儿女不在身边,他和妻子靠着船网补偿款、过渡费和往日的积蓄生活,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月零工,却又两次因为妻子住院脱不开身。

相比之下,52岁的杨和平是很多渔民羡慕的对象。从洞庭湖上岸后,他转向内湖,组建了捕捞队,吸纳了三十几名上岸渔民帮他打鱼,他还成了当地自主创业的典型示范。

2021年1月1日,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大型通江湖泊(即“一江、两湖、七河”)等水域将实行十年禁捕。在这之前,包括洞庭湖、鄱阳湖在内的332个长江流域自然保护区、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已于2020年1月1日开始全面禁捕。洞庭湖边的岳阳县是其中之一,3888名渔民上岸已近1年,但渔民们仍需时间调整心态,适应新生活。

交船网,上岸安家

很长时间,渔民过着以船为家的生活,他们大多拥有3类船只:生活用的坐船、打鱼的生产用船和往返水陆的行船,它们是渔民的重要家当。

坐船也被称为住家船,柳祚雄的这艘有20多米长,5、6米宽,四进的格局,一个夹层分出上下两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集中了客厅、储物间、卧房、厨房、厕所,脚下是橙色的地砖,船头的5个泡沫箱种着蔬菜,客厅的牌桌看起来很新,里头还有一台老式的缝纫机。这艘船,柳祚雄一家4口住了十几年,现在他只能通过当时拍下的视频留个纪念。

柳祚雄另外还有一艘铁皮船,湖上风浪大的时候,捕捞作业就靠它,风平浪静时,两艘4米长的木制行船水上穿梭,它们连同其他渔具,是柳祚雄的重要家当。

退捕上岸的第一步便是回收船只渔具,并给予渔民补偿。柳祚雄共拿到了14万元的补偿款:“买来的时候,(价格)差不多50万左右。”

回收时,渔民们多少有些心痛,200元买来的一条地笼网,20块钱就收走了,柳祚雄的一千个虾笼买时80、 100元一个,15元单价回收。可上岸已经板上钉钉,船只渔具也无处存放,渔民们也多认账。

渔船按市场交易价而非造价回收,由第三方公司按大小、新旧、装修等进行残值评估,岳阳县退捕办副主任何辉告诉南风窗记者,不同于岸上房子会升值,渔民的住家船大概按三到四折价格回收,铁皮船因折旧率低,基本按八到九折价格补偿。

得益于早年的渔民安居工程和近年渔民收入的提高,岳阳县90%的渔民有了住房,这缓解了此次上岸的住房安置压力。

退捕渔民年龄普遍偏大,多有风湿、血吸虫等职业病,难以适应高强度固定时间的工作;文化水平低,又没有其他技能,只能打零工,工资也低于打鱼时月平均七八千的水平。

但渔民仍有住房方面的诉求,据何辉介绍,还有446名无房渔民租房住。尽管政府发放了为期1年的租赁补贴,也将按易地扶贫搬迁标准,每人发放5.7万元的建房补助,但最大的难处是没有宅基地。“无田无地,你原先是不能够在这里面(岸上)建房子的。”在麻塘办事处协助退捕工作的张强说。

2009年和2015年,麻塘为解决渔民住房问题,由政府出资调整了10亩集体建设用地,无偿给渔民提供宅基地,43户121位无田无土的持证渔民集中买房安了家。如今仍有27户没有自己的房子,张强说,他们主要是渔民分户产生的。

渔民高义兵告诉南风窗记者:“2009年解决了一部分,现在已经11年了,年轻的结婚后,他无田无地,没有地方砌房屋,要他买商品房他也买不起。”

也有渔民表示,当年的安置房已经不够住了,有的祖孙三代5、6口人住在75平方米的两居室里,空间紧张。原先为方便照看船只,一些渔民还生活在船上,如今自己也上了岸,空间不足的问题凸显出来。

镇上接到了一些渔民的此类诉求,但土地政策收紧,镇上本就田地少,从农民手里买来土地,尤其是基本农田,政策上不允许。“以前还好买点,现在基本不可能买。”张强说。

新饭碗,哪里找

12月1日晚8、9点,麻塘镇渔民新村里,亮着灯的人家不到四分之一,附近的渔民说,年轻点的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多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截至11月底,尽管岳阳县有89名渔民转行水产养殖,22人加入远洋捕捞队,41人当上护渔员,112名困难渔民纳入低保,但退捕渔民的再就业仍然存在现实困难。

岸上养殖或内湖捕捞,和下湖打鱼最接近。在麻塘,有4户渔民就近承包120畝池塘养鱼虾,但张强告诉记者,因为土地政策,规模很难扩大。

51岁的李良辉,上岸后在一家泡菜厂上了11天班,每天用铁锹大小的铲子搅动泡菜,一天工作9个小时,“全部要用力气,身体吃不消”。后来他又到工地里背钢筋,200元钱一天,3天后他就回来了。“背3天挣600块钱,回来第二天就肩膀疼,买了外敷的草药就花了400块,你看怎么搞呢?”他说,打鱼虽苦,但不是体力活儿。

“如果我现在能拿30万出来,我就可以不下湖了。”但渔民柳祚雄还因为买房欠着债,31岁的儿子也还没找到媳妇儿,妻子今年因三高并发症两次住院,镇上治不了,他们只能异地就医。过去11个月,柳祚雄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月零工,收入大概是6000元,“今年洞庭湖水位高,是个丰收年,如果没上岸,挣个10万不成问题”。

据何辉介绍,退捕渔民年龄普遍偏大,多有风湿、血吸虫等职业病,难以适应高强度固定时间的工作;文化水平低,又没有其他技能,只能打零工,工资也低于打鱼时月平均七八千的水平。

精准识别是最难、也是最基础的一项工作,这是社保补助、过渡费等各项资金发放的对象依据。

此外,不乏年龄60岁以上、退捕前仍在湖里捕捞的渔民,仍有劳动能力和劳动意愿,也希望能有谋生之路。

家住湖北洪湖市小港村的上岸渔民晁明,上半年去到一家水产厂,得知他67岁了,老板不想留用,撵了三次,他软磨硬泡赖着没走,干了10小时,和同伴两人赚了210元,他还挺满足,可第二天,怎么都进不去厂了。

“你想干,他也不给你干,怕出事惹麻烦,人家一看到身份证,男的超过55岁就不要你。”晁明说。

补助发给谁

专业渔民和兼业渔民是对渔民的两种身份认定,其中专业渔民还分持证和无证两种情况。精准识别是最难、也是最基础的一项工作,这是社保补助、过渡费等各项资金发放的对象依据。

在湖南,专业渔民认定标准有5条:以捕捞收入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无田无土、非农户口、拥有合法合规渔船渔具、持有有效渔业船舶证书。难点之一在于,上面给的认定标准,地方有时很难操作。比如,在岳阳县,前述第一条标准细化成“捕捞收入占家庭收入的60%以上”,岳阳县退捕办这样操作,只要一年在湖里面捕捞三个月,持续三年,就算达到60%。但问题并未就此解决。

“你这三个月怎么去界定?我说我在旁边捕捞,你说没看到,我这个捕捞又不要到你这里打卡,你说白天没看到,我晚上出去的,怎么界定?”何辉还对南风窗记者表示,有不少渔民有捕捞证,但他事实上没在湖里捕捞,“明知道你没在湖里面捕捞,但是你就是说你在湖里面捕捞,怎么办?”

十几年前,渔民为了避缴渔业资源增殖保护费,不愿意办证,或是一大家子共用一个,之后在多达6000元的柴油补贴的激励下,转而要求办理,但又因为省里对证件的总数控制,以及换发“三证合一”捕捞证件的年龄限制,导致在湖里捕捞的事实渔民,手里不一定有证。这也提高了当地认定退捕渔民身份时的难度。

何辉告诉记者,原先通过调查走访,渔民评议,四五次公示,认定了232户兼业渔民,占渔民总户数约三分之一,但有渔民还是不服气,上访到省纪委,工作组到了岳阳县,认为退捕办把关太紧,有点跟渔民争利了,要求放松。

“我们为什么把关把这么紧,是因为政府没钱。”专业渔民的补贴待遇高于兼业渔民,人数越多,财政支出就越大。何辉补充道,“还是要显示公平,你在湖里面捕捞,我没在湖里面捕捞,我有证你没证,我跟你待遇一样的,心里就不平衡了。”

但岳阳县还是再次进行渔民的身份认定,先开渔民大会投出渔民代表,又开渔民代表大会来投票决定,谁在湖里面捕捞,谁没在湖里面捕捞。最后有89户兼业渔民调整为专业渔民,无证专业渔民增加了6户。

社保稳得住吗?

渔民最关心的社保补偿款,就依据不同的身份认定发放。对柳祚雄这样的持证专业渔民,他和妻子两人一共可以拿到10.2万社保缴费补贴,持证兼业渔民一人最多拿到3.6万,每户补贴不超过2人。根据政策要求,钱全部计入渔民城乡居民养老保险个人账户,或拨付到职工养老保险代发账户。上岸前,社保是自愿缴费,只有部分渔民参保,上岸后,尽管政府补贴,但渔民仍需自己缴纳部分保费。

如果选择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年缴费标准最低是100元,最高是3000元,渔民60岁之后,对应的月养老金分别是129元和483元,以专业渔民为例,加上退捕渔民养老保险补贴367元,每个月能拿到手的分别对应496元和850元。

有渔民表示,500元不到的养老金待遇太低,还不如把补贴直接给现金,这样二三十岁、离退休还有段时间的可以拿去承包搞养殖,当作做生意的本钱,或是家庭应急。而在当地,把钱借给别人收1厘的利息不是难事,5.1万元可以换来501元的利息,都比367元的退休补贴多。

岳阳县是典型的吃饭财政,过去三年,财政年收入在10亿上下,而财政支出是收入的3~4倍,收支平衡主要依靠转移支付和从土地收益中调入资金来实现。

“但是国家的政策规定,你养老保险的钱必须是存到你的个人账户上去,不能领现金,它就是保障的钱。”何辉解释道,“有了社保,(60岁以后)你到了下个月之后还是有几百块钱,你一年用完了之后,明年就没有了,怎么办?”

渔民出于短期利益,仍然担心时间长,发生意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有些渔民想要以灵活就业人员身份,参保待遇更高的职工养老保险,月基本养老金最低是1087元,按照要求需缴满15年,但很多渔民年龄超过45岁,这意味着他们在60岁之后还需要继续缴费,有几年无法领取养老金,年纪越大,拿到这笔养老金的时间越迟,还有可能,人都不在了。

有漁民希望享受此前出台的、关于灵活就业养老保险往前自费补缴的政策,补满15年,到了60岁就可以拿最低1087元的养老金,但何辉说,这项政策上面已经“关门了”。

此外,渔民们有2年过渡期,按照每户补偿2人,每人每月200元的标准发放生活补贴。这让上有老下有小,尤其家有老弱病残的渔民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标准太低、补偿时间太短,很难保障生活,至少应该按照渔户家庭实际人口补偿过渡费。

信访压力陡增,基层干部也很无奈。岳阳县退捕办也在想办法出台一些力所能及的政策,招到一个渔民,奖励工厂1000元钱,也已经跟县里面建议,参照贫困户子弟每学期500~1000元的补助,出台政策,让渔民学龄子女也可以享受,300多渔民子弟,一年大概是60多万元。包括是不是可以参照边缘户,享受医保缴费优惠政策,从原先的年缴纳280元降低至210元,给予渔民优惠,也在考虑之中。“如果出台这个政策就是需要财力支持。”何辉说。

岳阳县是典型的吃饭财政,过去三年,财政年收入在10亿上下,而财政支出是收入的3~4倍,收支平衡主要依靠转移支付和从土地收益中调入资金来实现。县政府官网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当地一般公共预算地方收入相比同期锐减三成。

“(上岸)渔民全国有28万,我们县有78万(人口),比例其实是很少的,说白了也是个弱势群体。”何辉对南风窗记者说道。

(文中张强、晁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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