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名化的北京相亲老人

2020-12-23 09:43何国胜
南风窗 2020年26期
关键词:天坛公园舞伴菖蒲

何国胜

“德哥,你跟他们他妈废什么话啊你在这,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丫的出去给你胡他妈发你知不知道,胡说八道。”

南风窗记者跟王全德正在聊关于北京菖蒲河公园老年相亲角的事实与传言,一个老头带着两三个老头气冲冲地走来,指着我对王全德说。

当时他的手指再有几厘米就要戳到我脸上,我看形势不妙,就站起来准备解释。

菖蒲河公园相亲角活动,在网络中被描述为:相亲的老头性欲强,女人陪老头跳舞是为了钱。我理解那几个老头的愤怒所在。

发源于西山玉泉山的金水河,流过金水桥便成了菖蒲河。它处在天安门往东500米处,靠着南皇城墙,长不过600米,像是一条蜿蜒的带子。

菖蒲河公园就在菖蒲河两边,从公园门口往西走到南池子大街就算到了头,撑死不超300米。

但就是这个小公园,跟北京紫竹院公园和天坛公园并称北京三大老年人相亲角。每逢周二周六,小小的公园从往日只有稀稀拉拉的游客場景,变成了人潮涌动的热闹地方。

攒动的人群中,绝大多数是前来相亲的老人们,偶尔有几个路过的游客和来看热闹的街坊。

过去几年里,小公园备受社会关注,常有大学生来发问卷,还有不少媒体前来采访,其中,王全德经常成为被采访和访谈的对象。

在关于菖蒲河公园相亲的文章里,这个地方呈现出的是一种不太光彩的形象。

误 解

75岁王全德是个老江湖,头发不白,眼不花,“混迹”于菖蒲河公园和天坛公园白发相亲角14年,善跳舞交友,喜牵线搭桥。

每次相亲活动,他便早早骑上电动车,驮着音箱到菖蒲河公园占据有利位置。跳舞时,他胸前系一条大红色羊绒围巾,墨镜必戴,头顶一船型帽,正中一颗红色五角星。

他说那是他之前跳水兵舞时置下的帽子,一直没换过。

12月5日下午,南风窗记者来到菖蒲河公园。当天,北京天气晴好,但气温也快逼近冰点。

可这丝毫没有影响老人们的相亲热情,小公园几乎塞满了人,只要有空地,就有扎堆的老头和老太太们。

在一处空地,通过标志性的镶红星的船型帽,我一眼发现了王全德。

他坐在音箱旁的小马扎上,左手拿着一块面包,右手端着一个黑色保温杯,像是在享受他的下午茶时光。

我走过去表明来意,想跟他了解了解老年相亲角的情况。王全德摆手拒绝,说是之前不少人来采访,有些人瞎编乱造,坏了他们名声。他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跟我说的好。

听罢拒绝的说辞,我蹲下来还是跟他继续攀谈,问他其他媒体怎么个胡说法。老头子没耐住传说中北京人旺盛的侃劲,忘了前脚刚拒绝过我,开始跟我讲菖蒲河公园老年人相亲角的往日今时。

聊了一会,王全德一舞伴走过来插话:“我们德哥是个好人,你们可别胡写。”

又过几分钟,周围聚集了四五个老太太,在旁边开始指责我是来偷拍偷录、搞破坏的,出去肯定会胡说八道。见老太太们情绪激动,一个朋友挡在了我们中间,一是防止她们阻碍我采访,二是跟老太太们解释我没有录像,只是录音,并且已征得王全德的同意。

有些人瞎编乱造,坏了他们名声。他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跟我说的好。

我听周围安静了下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

没想到,不一会儿,有个老太太找了三四个老头过来。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王全德一边跟那老头解释“人小孩儿就是来了解情况的,我也没胡说”,一边宽慰我说“不少人在网上乱写,他们都怕了”。我给那生气的老头看了我的证件,又讲了一番道理,终于解释清楚了此行目的。他们这才散去,又各自跳起舞来。

在那些网络文章中,这里的老头们被写成为了满足身体欲望而来的“猎艳者”,老太太们被描述为放线钓“王老五”的金钱女。

在我们的社会中,“性”本来就是个隐晦的话题,在老年群体中更是忌讳。将他们的相亲活动归结成发泄欲望和获得金钱的交易,这让这些老人们感到既羞耻又愤怒,所以他们对我的采访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但王全德坦言,“性”是人的正常生理需要,只要身体允许,老年人也可以追求,没必要因为这个而对他们的相亲活动泼污水。

在我采访另一个来这里相亲的老头刘辉时,站旁边的一人扯着嗓子喊:“这里就是搞破鞋的。”

刘辉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尴尬地笑笑后问他:“瞎扯,你搞了啊?”

之后我找那人谈了谈,他叫王锡权,就住这附近,虽然不相亲,但常来这里看热闹,对这里的情况也很了解。王锡权说,几年前,这公园里有明目张胆卖“伟哥”的,顾客就是那些来相亲的老头。后来遭人举报,被警察抓走几个,就没人再敢卖了。

王全德对这件事不以为然。他跟记者坦言,虽然没法百分百保证这个公园里没有网文中所写和王锡权所说的那样的人,但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没有那么不堪。

跳 舞

在菖蒲河公园和天坛公园,王全德的“舞力”算得上是翘楚。

虽是75岁的老人,但腿脚依旧灵活,转圈两步半、老年迪斯科踩点、扭胯,都不在话下。而且他的舞伴大多是一些“年轻”的老太太们,这个“年轻”得照着王全德年龄说,小于65岁就算得上了。

在相亲角,跳舞不仅仅是为了娱乐。更多的时候,它成了老年人间走向恋爱关系的桥梁。

王全德就懂得跳舞的“奇效”。俩人一起跳舞,身体就必然有接触。牵手、揽腰、靠背,这些动作做好了无疑会促进两人感情的升温。而且跳舞的过程,可以互相了解对方。

反过来,舞跳砸了,基本也就没戏了,连个微信都加不到。有的老头年纪大,步子迈不开,手扬不起来,舞曲没过半,就被舞伴抛弃。

王全德学会跳舞是在老伴突发脑溢血离世后。

他俩原本是国企职工。两人工作稳定,生活有保障,育有两女。退休前几年—1995年,也正是“下海”的高潮期,王全德看自己哥哥做买卖挣了大钱,突然嫌单位开的工资少,也想出去“下海”。

他拉拢妻子跟他一起,但她没同意,因为她当时已经是个中层领导,工资还不赖。后来王全德申请停薪留职,一人在白塔寺边上开了个小吃店,卖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继承了祖传的手艺。

开店第一年王全德就“弄”了28万元,后来把店开大,妻子也申请留职过来帮忙。两三年下来,俩人攒了100来万元。这钱也不存银行,全被王全德妻子锁在自家保险箱里。

结婚前,他们一人是资本家儿子,一人是地主家女儿,都属于成份不好的家庭,结婚后他们遭过抄家。所以,妻子老怕自己有钱被“上边”知道,从来不往银行存钱。

1998年,妻子突然昏倒,送到医院后一小时就没了。后来医生告诉他,那是劳累过度引发的脑溢血。王全德听了觉得愧疚,要是不开那店,老伴也不至于落这么个结局。

妻子离世后一段时间里,王全德老以为她还在,一进门就喊她名字,但听到的只是自己微弱的回声。

妻子去世后过了几年,他去景山公园遛弯,有个女人鼓励他学跳舞。学了几年舞后,王全德就在菖蒲河公园有了一席之地,成了老太太们最喜欢的舞伴之一。因为在一群老头当中,就数王全德打扮得专业、有精神,身体利索,舞技超群。

跳舞这件事,也成了王全德谈恋爱的法宝。

他跟记者坦言,在学会跳舞前,他是个好男人,性格还内向。自从跳舞后, “我就学坏了,原来对女的不这么(感兴趣),后来到这个圈子里,老爱追女人了”。

舞跳砸了,基本也就没戏了,连个微信都加不到。有的老头年纪大,步子迈不开,手扬不起来,舞曲没过半,就被舞伴抛弃。

王全德半天活动下来,能换好几个舞伴,14年以来,他的舞伴数不过来。这其中,有不少成了他的女朋友,有的止步于吃饭聊天,有的同过居,但婚姻迟迟未来。

目 的

按照王全德的说法,菖蒲河公园这个老年人相亲角,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存在。

最初是民政局牵头,由政府组织的一次相亲活动,后来被延续下来,一直到了今天。老人们来这里相亲,各有各的要求,但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找个能互相照顾的人。

根据王全德14年来的观察,公园里来相亲的男的基本都是北京人,女的有95%都是外地的。

之前,在菖蒲河公园,一个退休金过万的老干部跟一个条件比较差的外地女人成了家,这段經历被传为佳话。

但王锡权觉得现在的菖蒲河公园变味了,变得不纯粹了。“俩人见了面,第一句就问有没有房,退休金多少,有没有北京户口”,王锡权说,现在来这里相亲的老年人丧失了对爱情的信仰,而对物质方面过度在意。

王全德说,老年人相亲简单又直接,但最后成功的越来越少。

不像年轻人的恋爱,从好感、暧昧和无数的“废话”中开始,老年人经过大半生风雨,没有时间再去重温恋爱前的悸动,而是直接匹配要求。

12月5日,菖蒲河公园中间一棵大树下围了一群人,树的围坛上,摆着一张张征婚启事。“京户男,国企退休,独居东三环附近,无任何负担。”

户籍,有无独立住房和固定收入,是每张启事里必有的条件和要求。

当时有位大爷在吆喝着自己的征婚启事,一个老太太上来就问“有没有小汽车”,大爷回“没有,您是找人儿还是找车呀,找车您往那马路边走,那车多”,旁边的大爷也跟着帮腔,“这不是来真心找对象的,现在公交车多方便,要那车干吗”。

王全德理解这种女方对物质条件的要求,尤其是外地女人对住房的要求。因为她们怕老伴提前走了自己没地方住,人老了就是图个安稳。

在王全德介绍的很多对中,最后没能走到一起大多是因为经济问题。

“有的人谈朋友的时候特大方,一结婚就特别苦,有好几对因为这个离婚。”王全德说,还有一些是因为房本没法加上自己名字而吹了的。

今年59岁的刘辉来自黑龙江,一直在北京生活,有过短暂的婚姻。5个月前来菖蒲河公园相亲,从东五环外过来,差不多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他说来这里是想找个人组个温暖的家,目前正在谈着一个,但每场相亲他还是都来。

在他看来,两人要是互相看得上,物质方面都好说,要是看不上眼,就会设置物质条件,要求你有房有退休金。他跟我聊了十几分钟,罢了暗示给他买点礼物,因为之前他做了几次问卷,都有东西送。为了这个,他一下午追着问了我几次,第二天在天坛公园他也去参加相亲,又问我礼物咋还没买。

王全德身体健康,花钱也大方,在2012年之前谈了不少对象,他坦言有几个都到了发生关系的地步,“都是年轻的”,有过结婚的打算。

但后来经过3次的“背弃”,3个人都跟另外年轻点的老头走了。之后他打消了结婚的念头,但交友的爱好没受影响。王全德说他现在还跟她们谈对象,一起跳舞、吃饭、旅游,但他有底线,“我的底线是不上床”。

有个老太太在王全德这里跳舞8年多了,60多岁,身材没走样,看着像40多岁的,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这人条件好,性格强势,长得帅的老头才看得上。”

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王全德介绍成了十几对,其中有个女的跟老头生活一段时间后,过来找他,说是不想一起过了,因为老头“那方面不行”。

王全德说本来介绍前就说了那老头年纪比较大,但经济条件好,本就是奔着过日子去的,现在反过来因这些问题分开,他觉得“这女的心态不好”。

有个老太太在王全德这里跳舞8年多了,60多岁,身材没走样,看着像40多岁的,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这人条件好,性格强势,长得帅的老头才看得上。”王全德说。

在我快离开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想跟一老太太跳舞,在去牵她手的时候被拒绝。他个子矮小,但看着精神,走路又快又稳健。随后他又去跟旁边的几个老太太搭讪邀舞,失败。之后,他边往公园出口方向走,边跟迎面遇上的老太太搭讪,眼看就要走到门口,没一个老太太搭腔。

我快步追上,问他是不是来相亲,他声音跟他人一样小,微微地说“哎呀,不好找不好找”。我问为啥不好找,他加了一句“我来好几年了”,然后又重复了前面那句“哎呀,不好找不好找”。

临了,我跟王全德告别,他不忘告诉我,“明天在天坛公园,那人多,得有千儿八百,都是老年人。到时你从东门进来,跟着音响就能找到我”。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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