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津

2020-12-23 07:02丁小龙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娜娜

丁小龙

三十岁生日那天,春山收到了娜娜精心准备的礼物。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最后的通牒。那是一条冷冰冰的信息,上面写道——我走了,不要再找我。春山放下手中的稿子,立即給她回了微信,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随后又拨打她的手机号码。不出所料,这一次,她又把他全方位拉黑了。

“这一次,又是什么幺蛾子?”春山嘀咕道。随后,又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才能下班。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三次了,春山有点麻木,也很疲惫,已经无力去讨好她,去哄她回来。他知道这只是她检验他的方法而已,让他多点忧患意识。三天之内,她就会回到他的身旁,毕竟她没有工作,没有住处,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最重要的是,虽然她喜欢闹腾,但她离不开他,因为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毫无保留地给予,不计代价地付出。

“她最缺乏的就是爱。”春山在手机上的备忘录上写道,“而只有我,能给她想要的爱。”

写完后,春山放下手机,又再次编辑手头上的这本自费出版的长篇小说。对春山来说,这本书就是漫无边际的内心折磨。除了文字功底差,故事乏味之外,这本六十万字的小说有很多逻辑与常识上的问题。春山之前已经向上面汇报了情况,说这本书的问题太多,是不能出版的。之后,张主任找他谈话,说自己已经看过了此书,没有什么大问题。最后,还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没有这些自费书,出版社也该关门了。”听完这些,春山再也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忍住内心的厌恶,强迫自己投身于一场纸上的战斗。在出版社已经工作七年多了,他早已经习惯了那些看不见的法则。刚开始的那两年,他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着如何离开出版社。近两年来,他早已丧失了逃离的勇气,甚至有时候想一想,都会觉得后怕。离开了出版社,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自己还能去往何处。

今天,他三十周岁了,而时间所织的网将他紧紧裹住,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于是,他试着清除心中的杂念,让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带领自己出逃。逃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在这个被书稿和绿萝围困的编辑室。

下班后,他照例拨打了娜娜的电话,收到的是关机的提示音。随后,春山给母亲拨打了电话,说他今晚回家吃晚饭。母亲让他回来带上娜娜,他说,娜娜去上海参加个画展,不在家。挂断电话后,他苦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编这样的谎言。

回家后,母亲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晚餐,以及他最爱的巧克力蛋糕。父亲在沙发上,看着《三联周刊》,喝着红酒。自从去年查出心血管有问题后,他听从朋友的建议,戒掉了白酒,但每晚会喝上半杯红酒。春山和他打了声招呼,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随后,春山坐在饭桌旁,开始刷微博,刷朋友圈,了解别人的生活现状。

晚饭时,父亲突然问他什么时候准备结婚。春山摇了摇头,说还不清楚,但最近没有这方面的计划。父亲说:“你都三十岁了,别再折腾了,我二十五岁都成家立业了。”春山终究没有压住心中的火气,说:“你是你,我是我,不要以你的标准要求我。”父亲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难看,声音也变得高昂,说道:“你的一切还不是我给的。”

像往常一样,春山还是败下阵来,不再说话,沉默地吃完了盘子里剩下的半块蛋糕。没想到的,甜腻的巧克力在口中却是苦涩的味道。为了缓和刚才的气氛,母亲开始说一些轻松的话题,父亲从来不接话,而春山则假装快乐,与母亲积极地互动。要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他早都和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再往来。

晚饭结束后,母亲让他今晚住在家里,而他摇了摇头,说还要回家照顾猫。母亲叹了口气说道:“你爸就这脾气,别怪他。”春山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出门后,夜色深沉,雨声沥沥,整座城市也因此而变得静默。春山坐在车上,打开音响,聆听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外面湿漉漉的气味钻到了车内,春山专注地盯着前方,而心却随着音乐飘荡到另外的国度——这也是娜娜最喜欢的音乐,她曾经说自己没有灵感时候,喜欢反复聆听这首协奏曲。这首音乐像是充满秘密的黑暗森林。

九点四十五分,他回到了家,给斑斑喂了猫食。接着,又检查了房间,发现娜娜已经带走了自己的部分衣服、笔记本电脑以及化妆品。春山坐在床上,看着被掏了半空的衣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又仔细想了想,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并没有为任何琐碎的事情拌过嘴。她没有找他的茬,而他也尽量满足她越来越多的要求。早在两个星期前,娜娜便说要为他准备一份独特的礼物,给他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讽刺的是,到了生日这天,她这个人却没有了踪影。

洗完澡后,他抱着斑斑,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那是去年生日,娜娜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而那副油画的主角正是春山,有点毕加索蓝色时期的风味。然而,今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她送他礼物之后,然后自己单膝跪地,从口袋中掏出准备好的钻戒,向她求婚。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于是,他对着斑斑说道,别害怕,娜娜过两天就回来了。

临睡前,他又给娜娜打了电话,听到的依旧是关机的提示音。之后,他听着户外的依稀雨声,写了首名为《问夜寄北》的七言绝句。之后,他将其发表在微博上,他知道娜娜肯定会读到这首诗歌。他又仔细地回忆了这段时间以来,娜娜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甚至比过往还要安宁温柔。

那个夜晚,他梦到了他和娜娜前往一座无名的孤岛。在途中,娜娜突然间跳入大海,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变成了气泡,与大海真正地融为一体。没过多久,那座孤岛突然向这边移动过来,孤岛上是成千上万只海鸥。

三天过去了,娜娜依旧没有回来。春山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她是铁定心要离开他。晚上回到家后,他再次拨打了她的电话,这次是停机的提示音。之后,他给她的弟弟晨晨发微信,问他是否知道他姐姐的去向,没过多久,便收到对方的回复,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我不知道。随后,他又反问,你们又吵架了?春山没有回答,于是便给娜娜的闺蜜美笛发微信,却发现已经被对方拉黑。春山突然心生恐惧,给晨晨打电话,问他最近一次与娜娜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们两个星期没有联系了。”晨晨不紧不慢地说,“但你别担心她,她很好。”

“你怎么知道?”

“她就是那人,脾气倔,有时候想清静一下。”

“告诉我,她现在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啊。”

说完后,对方便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是对方拒接的提示音。春山悬着心放了下来,至少娜娜是安全的,只不过是不想见他而已。随后,春山又翻了一遍通讯录,除了晨晨和美笛,他们再也没有其他的共同好友。之后,春山打开微博,翻了翻娜娜的主页,很久都没有更新,最新的一次还是在一个月以前,只有两个字——无岸,而配图是她新创作的油画,茫茫的海洋,只有岸。之后,春山发现,娜娜已经删除了所有与他有关的微博,也取消了对他的关注。以前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关系,实际上,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翻看着她过往的微博,已经没有了他存在过的半点痕迹。于是,他在微博上给她发私信,质问道:你还活着吗?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重,便又补充道:对不起,娜娜,你快回来。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些话终将石沉大海。

他放下手机,而饥饿替代了苦涩,占据了他的身体。已经晚上十点了,放到往日,都是准备入睡的时间,而现在,却没有丝毫的困意。和娜娜同居的这两年来,他几乎没有吃过夜宵了,因为她对他的饮食和作息有着严格管理。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这种所谓的健康生活方式。然而今晚,他想和过往的一切做个了断,甚至带着某种报复心理。

他去了小区外的串串店,要了两瓶啤酒,吹着夜风,独自吃着麻辣串串。不知为何,那些辛辣的食材却嚼之无味,而啤酒中的泡沫仿佛要在胃中开出花朵。原本以为只能吃一盘牛肉,最后吃了整整三盘。服务员以怪异的眼神看着他,而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是店里唯一一个独自吃麻辣串串的人。他从来没和娜娜一起吃过麻辣串串,她说自己从来不吃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为了讨好他,他放弃了很多事情。也许是因为太喜欢的缘故,他都忘记了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了。

躺在床上,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困意。他打开微博,发现他写给娜娜的私信是已读的状态。那瞬间,他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了下来,虽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娜娜在世界上另外的地方,读过他写给她的文字。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切不断的隐秘关联。以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大致上如此——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叙说,而她在聆听,她曾经说喜欢聆听他讲的每一句话。

也许是酒兴的缘故,他又写了一长段话,里面有歉意,有恳求,还夹杂这恨意与焦躁。紧接着,他就把这些话通过私信发给了娜娜。然而并不尽兴,他还有好多的话憋在肚中,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尤其是在深更半夜。他又翻看了一遍通讯录,宁朦的名字跳了出来。宁朦是他在出版社的同事,比他年长两岁,前年结婚,今年三月又离婚,没有孩子。最重要的是,在整个出版社里,宁朦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不仅是因为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又都是巨蟹座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位研读心理学的小说家,是一个懂得聆听的朋友。春山心里当然明白,宁朦喜欢他。在她注视他的神色中,他能捕捉到微妙的暧昧情思。当然,春山一直在回避这种情感。在他心中,宁朦更像是一个可以谈吐心事的姐姐。

于是,他给宁朦发了微信表情,问她是否已经睡着了。没过三秒,便收到了她的回复,说她刚看完戈达尔的电影《法外之徒》。春山恰好看过这部电影,于是和她讨论起电影中的一些细节。接着,他们又交换了对一些电影、书籍和音乐的看法。时间一晃,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宁朦突然问他是不是感情方面出了问题。春山迟疑了半分钟,然后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了她。过了五分钟,他收到了她的回复,说自己累了,有事情之后再说。随后,便是一个晚安的微信表情。

放下手机后,春山便关掉了灯,整个世界的黑暗也慢慢地潜入他的体内。他有双重愧疚,觉得对宁朦和娜娜都有愧疚。他侧卧着身体,凝视着窗外的微光,身体相当疲惫,但头脑却相当清醒,没有半点睡意。其实,他也不知道再想什么,不知道如何整理出头绪,有万千声音在头脑中同时呐喊,唯独没有自己的声音。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却好像没有真正地活过。一种无意义的情绪掠走了他所有的困意。记得上一次失眠,还是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个夜晚。

第二天上班,春山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飞走了,剩下的只是具空洞皮囊。尽管喝了一大杯苦涩的黑咖啡,但是无济于事,看稿子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嗡嗡的轰鸣声。然而,他并不能趴在桌子上休息,即使手头上没有活,也要佯装工作。在这个半封闭的高层空间里,有太多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你的所作所为都在上层的监视范围。在这方面,春山吃过几次亏,被人穿过小鞋,所以有足够的警惕心。虽然这里的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出版社社长,但是,他并不想因此而获得种种特权。有时候,春山甚至不想有这样的父亲。

在食堂吃午饭时,宁朦端着饭菜,坐在了他的正对面。他们没有提晚上聊天的事情,而是谈文学,谈她最近刚发表的中篇小说,谈他最新的诗作。也许,她是最了解他作品的人,因为她是他两本诗集的责编。也許是因为袒露了心声的缘故,今天在她面前,春山格外的不自在,生怕她将他看成一个笑话。

午饭后,他们一起逛楼下的书店。宁朦买了几本阿特伍德的书,春山则选了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他以前读过这本书,但始终没有读完,后来那本书也不见了。这段时间,他恰好需要这样的一本书。

在回去的路上,宁朦突然说道:“你可以相信我,任何事情都可以给我说。”

春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之后,宁朦又补充道:“为了让你相信我,我也给你讲讲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

“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婚吗?”还没等春山回答,宁朦便压低声音说道,“因为我才不想做同妻。”

也许是看到了春山惊愕的表情,宁朦说道:“离开那个骗子是种解脱。你不会告诉别人,对吧?”

春山点了点头。突然间,他理解了眼前的这个看起来明朗乐观的女人。

尽管他和宁朦的交流比以往更多了,他也愿意把更多的心事讲给她听,然而这并不能缓解他内心的焦灼,反而让他对娜娜多了份亏欠。直到她消失,春山才知道自己对娜娜并不了解——他甚至不知道娜娜的家在哪里,只知道是在甘肃天水市。他甚至都没有见过娜娜的父母,或者说,娜娜之前总是寻找各种借口,不让他见她的父母,不让他去她的家。春山突然明白了,娜娜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地想和他在一起。他只是一个避风港,一个路口,一场演出,等一切落幕,她就会离开他,重新开始。春山仔细地回想了这三年的点点滴滴,更确信了之前的判断——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只是需要他,或者说,她只是利用了他的爱。越是这样想,春山越是看到了生活的深渊。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丑,或者说一个玩笑。

晚上回家,他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变成文字,通过微博私信,统统发给了她。这也是他们之间交流的唯一渠道。可悲的是,只有自己在说,而娜娜从来没有给过回复。这是她消失的第十二天,他已经给她发了一百多条私信。刚开始是质问,接着是乞求,然后是回忆,后来变成了辱骂与诅咒,然而,扔出去的石头,没有在海洋中形成半点微澜。也许正是因为这面多棱镜,春山才变得越发情绪化,在迷雾中看不见所有的路。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航标的船,在海洋飘飘荡荡,没有尽头。不知为何,他心中多了份漂泊感。尽管这么多年来,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风平浪静,没有遇过大风大浪。其实,并非如此。特别是大学毕业后,自己总是有种难以名状的乏力感。遇到娜娜后,他自以为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而那所谓的爱,会让他成为更有力量的人。但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捕风。

当然,他不能把所有的话都说给宁朦。于是,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或者抱起斑斑,唱着那些过时的歌谣。有时候,他会打开音响,听着爵士乐或者电子乐,随着节奏,忘情地跳舞。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根治他内心的焦灼。一夜接着一夜,他长久地失眠,或者是盯着手机屏幕,渴望交流,又拒绝交流,或者是凝视黑夜,幻想着娜娜会突然出现,告诉他过去的一切都是梦。这段时间,除了写几首矫揉造作的古诗之外,他一无所获,也越发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和无用。

与其相伴的是,是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食量,体内像是有头饿兽,总有种填不满的饥饿感。只有吃,才能短暂地缓解心中的焦躁。每个晚上,他都独自去楼下吃夜市,喝啤酒,看来来往往的过客。回到家后,还会在吃上一块蛋糕,然后裹着毯子,看美剧,看娱乐节目,看国际新闻与明星八卦。只有等到胃部和眼睛同时发出警报,他才会关掉电视,接着便是洗澡、喝酒,以及睁着眼睛等待睡眠的降临。甚至,他开始使用小剂量的安眠药,来帮助自己入睡。他知道自己在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堕落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却让他走出了温室,看到了更多的真相。与此同时,他的体重开始飙升,视力越来越差,脱发也变得严重。更可怕的是,他每天上班都浑浑噩噩,没有丝毫的热情,头脑中有无法驱逐的嗡嗡声。他预计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但自己又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并不因为害怕绝症,害怕死亡,而是因为到头来会发现,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循规蹈矩,没有一天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活。更可怕的是,他開始怀疑自己是否具备独立的个人意志。

宁朦看出了他的变化。在她耐心地探问下,他说出了自己最近的精神状况。随后,宁朦便领着他,去医院做了各项检查。她更像是自己的姐姐,而不是同事或者朋友。没过多久,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血压有点高之外,并无其他疾病预兆。看到报告单后,宁朦高兴地拥抱了他,而春山心里却有一丝失落,因为他已经做好了面对最糟糕结果的心理准备。

“你需要一个长途旅行。”宁朦把咖啡递给春山后,说道,“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上班。”

“那我该去哪里啊?”

“离开这里,哪里都行。”

春山后来想了想宁朦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虽然自己以前也去过一些地方,但几乎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再者,娜娜曾经多次提过一起去双人游,去海边度假。他总是嘴上说可以,说等闲下来就去。然而这么久以来,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了计划中的旅游。或许,这正是娜娜不辞而别的真正理由。或许,她正在世界的尽头,独自看着海涨海落,看着云卷云舒。再说,他也需要一个人的旅行,需要更加彻底地认识自我——在这座喧嚣城中,他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如今的问题是,他该以怎样的理由去请长假,毕竟自己手头上还有大量的工作,也没有年假。转念一想,这么多年来,难道不就是这些所谓的借口阻碍着自己吗?他需要一次冒险,需要逃离这种循规蹈矩的日子。

晚上,他到父母家,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浮现在他们脸上的,首先是愕然,接着是困惑。因为从小到大,他所有的决定都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甚至与娜娜的恋情,都是首先要报告给他们,让他们以变相的方式审核她,看她是否能配上春山。然而这一次,他将自己最后的决定告诉他们,不论他们持何种态度。

母亲没有说话,而父亲的脸色有点难看,说道:“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先放一放,我太累了。”

“休息两三天可以,”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一两个月,绝对不行。”

“不管你们咋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说完后,春山起身,再次嘱咐母亲照顾好斑斑。再也没有说话,离开了这个家。走出小区后,他抬起头,仰望黑夜中的遥远星辰,内心却多了份舒畅和自由。他已经好久没有凝视星星了,上一次好像是在小学的时候。因为那时,外婆刚刚去世,母亲告诉春山,地上每消失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个星辰。如今,春山宁愿相信母亲的话。他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颗星辰,想到了外婆唱给她的那些歌谣。走在夜风中,他唱着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古老歌谣。

回到家后,他立即在网上订了一张去往花城的飞机票。之后,他给娜娜发了私信,告诉她自己即将而来的漫长的未知之旅。

在花城的第七天,他已经厌倦了这座海边城市。或者说,厌倦了自己的无所事事。在这里的每一天,虽然每天的活动略有不同,但内心的节奏却大同小异。他去了复活岛,见了那座著名的灯塔,也去了花城的几处有名的旅游胜地,以及博物馆和海洋馆等等。然而,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相反,旅程中的舟车劳顿反而让他的身心有点不适。当然,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刻还是在黄昏,他独自坐在海滩上,听着海浪声,看着太阳缓缓地坠入海洋。在天海交融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永恒的幻象,而内心的焦灼会瞬间消散。然而,当黑夜再次降临,那些困惑疑云又再次涌上心头。

当然,他会将自己的所想所感写成文字,分别发给娜娜与宁朦。收到的同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复——娜娜读了那些文字,但从来没有回复一个字,而宁朦对他的每条信息都认真回复,与他探讨更为深刻的东西。与此同时,宁朦说她正在创作一篇和大海有关的短篇小说,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因此,春山多了一份差事,就是把自己所看所想都告诉她,也会给她发一些和大海有关的照片和视频。虽然和她交流非常愉悦,甚至在语言上,有些依赖她。但是,他明白,那不是动心,更不是爱,而是一种自我的观照。宁朦更像是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了更多面的自己。他知道这种想法太过于自私和残忍。

他所住的酒店就在海边。每个晚上,他都凝听海浪声,会听得相当入迷,这也许是他听过最为动听的音乐,与他心中的某种气息息息相通。奇妙的是,每个夜晚,他都会做与海洋相关的梦。在其中的一个梦里,娜娜在海滩上跑,而他跟在她的身后,呼喊着她的名字。隨后,在一块巨大的鲸骨面前,他们都停了下来,与带着神圣色彩的死亡面对着面。之后,他抱住娜娜,告诉她不要害怕,随后便发现,自己拥抱的不是娜娜,而是宁朦。之后,大海从眼前退去,而他也从梦中惊醒。随后,他坐在床头,看着夜色中的海洋。他并没有把这个梦告诉娜娜,也没有告诉宁朦。

原本以为来到这里,自己会写更多的诗歌,然而,一句也写不出来,复杂的情绪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和节奏。同时,他越来越发现自己以前写的那些古诗词是多么的矫揉造作,脱离生活,没有任何的意义。要不是因为父亲是社长的缘故,他肯定没有出版之前两本诗集的机会。再往后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父母的管束严格,而是因为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独立人格。以前还为自己是个诗人而沾沾自喜,如今,面对着大海,面对着更真实的人生,他觉得羞愧,觉得自己之前是在种种谎言中生活。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他也很快地厌倦了在花城的漂浪生活。

第九天,他离开了花城,去了重庆,那里有他大学的舍友苏城。见面后,两个人除了怀旧之外,没有其他可以说的。他带春山去吃了重庆最正宗的火锅,看了川剧表演。之后,春山独自一人报了三日游,去了白公馆、磁器口古镇、长江索道、解放碑洪崖洞,也去了仙女山景区、武隆天坑地缝和大足石刻这些景点。每到一处,他都会选择性地拍摄一张照片,等晚上临睡前,发给娜娜和宁朦。奇妙的是,他已经不再渴求任何回答。

之后,他又去了成都、贵州、深圳、昆明,然后去了拉萨。在拉萨的布达拉宫,他听到了诵经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却让他热泪盈眶。之后,他坐飞机又去了内蒙古,在那里,领略到了真正的沙漠与草原。与此同时,他比旅游前瘦了整整十五斤,皮肤也变得黝黑,也没有剃胡子,眼神变得清澈,整个人的状态沧桑而又清净,像是换了另一个人。原来,头脑中总是有乱嗡嗡的白色噪音,如今,他能体会到更加深沉的宁静。原来,他离不开手机、电脑以及各种电子用品,如今,除了必要时刻,他已经不再依赖那些电子产品,睡眠与饮食也变得健康。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感受力比以往更加敏锐更加强烈。然而,他不再写那些自怨自艾的诗歌,而是宁愿把这种体会放在心里,不变成任何外在的形式。让他欣喜的是,自己已经不再恨娜娜了,也对她不再有任何执念。虽然一起生活了三年,但是,他对她其实并没有更深刻的理解,而她也很少谈论自己的快乐与悲伤。

最后一站,他选择了天水,这是娜娜上大学以前,一直生活的城市。第一天,他独自在这座城市里闲逛,去了娜娜曾经上过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当然,只是在学校门口逗留了片刻。他见过娜娜不同时期的照片,想象着她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种种场景。娜娜以前说过,她从高中起,就厌倦了这座小城,总是想着要离开这里。后来,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去往了更大的城市。有一次,她无意间给春山也说过,自己厌倦了长安城。当时,春山并没有太留意这句话,如今才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天水的第二天,他去了麦积山石窟。在途中,他看到了“慧光普照”这四个字,凝视了整整三分钟。最后,他站在高处,看着眼前的凝固风景,风和时间也因此成为隐形雕塑。菩萨低眉,万物静籁,他仿佛进入真正的琉璃世界。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而眼前的神态各异的佛像却让他有了宗教般的宁静。他在这种宁静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自己。

下午,他又回到了天水市,去了伏羲庙。四点多,他去附近的餐馆吃饭。等付完账后,他发现放在桌子上的背包和手机都消失了。他整个人懵在原地,随后才问店员是否看到自己的东西。店员和老板都摇了摇头,而周围的几个人也顺势地摇了摇头。他突然间没有了胃口,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了一半。现在他真的一无所有了,没有了手机,没有钱和身份证,也没有了回去的车票。原本平平顺顺的长途旅行,却在最后一站出了差错。他苦笑了一声,然后,走回了酒店。借用酒店的电话,他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号码,告诉他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知为何,这么多年来,他只记得两个人的手机号码,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就是父亲的。

晚上十一点半,父亲来到了春山所住的酒店。他原本以为父亲会责难他,然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开车来的,明天我们就回家。听到这话,春山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但他还是抑制了心中复杂的情感。之后,父亲带他去吃了夜宵,两个人还喝完了一瓶白酒。回到酒店后,父亲倒头就睡,接着就是打鼾声。春山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侧着身体,看着窗外隐隐的群山,流出了莫名的泪水。他不知道自己未来该做如何选择,但是,他明白自己已经成为更好的人。

在消失第一百一十二天后,娜娜突然打来了电话,问春山有空没,她想把自己的东西打包拿走。春山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和他确定了具体的见面时间。挂断电话后,他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看那些没有止境的稿件。不同以前的是,工作就是工作,他已经不再追问工作的意义,或者说,他已经停止追问生活的意义,也不再去写那些矫情的诗歌。他也不再依赖电子设备,工作之余,开始与朋友们见面、聚餐、郊游,恢复了与各种人的日常交流。每周,他都会去父母家三次,同时,他开始了相亲,甚至渴望婚姻生活。很多人都说他变了,但只有他明白,自己最为核心的东西并没有改变。

周六下午,娜娜和晨晨一起来到春山的住处,收拾好她的东西,然后打包,放到了晨晨的车里。整个过程,他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而春山也帮他们整理那些物件,心里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别扭。最后,春山把墙上的那幅画像摘了下来,递给娜娜,说道:“你把你的这幅画也带走吧,我已经不是画中的样子了。”

“你留着吧,就当是纪念。”娜娜说。她比消失前胖了好多,眼神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半分。

“不,你带走吧,扔了就好。”

娜娜没有说话,而是把画交给了晨晨。临走前,她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会离开你吗?”

“不知道。”

“你不懂得爱,只懂得占有。”

春山没有说话,而是目送他们走到电梯口。娜娜连头也没有再回。回到房间后,春山删除了与她相关的一切联系方式,但是那些涌动的记忆,却历历在目,无法被删除。他抱着斑斑,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看着即将而来的疾风骤雨,心里却无动于衷。

第二天,他参加了宁朦的婚宴,对方是宁朦的高中同学,之前也有过一段婚事。宁朦说她以前并不相信爱,但是直到遇见了他。春山心中苦笑,因为她在上一次婚宴上,也是说着同样的话。或者说,春山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内心早已麻木不仁。整个宴席上,他神情恍惚,不太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回到家后,他读了宁朦那篇以他为原型的短篇小说,名为《你是海》。读完后,内心突然涌出了太多悲伤,看着眼前的镜子,却忘记了该如何去真正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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