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新生街老时光

2020-12-23 04:25彭喜媛
三月三 2020年5期
关键词:乌篷船漓江房东

初冬的下午,我伫立于桂林市滨江南路定桂门码头。江面的风似一把无形的剪刀,一寸一寸地剪去烦忧,任凭多少心事,都随着这漓江的水缓缓向南流去……人便如秋后的菊花般恬淡适然。

我将深情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支流——小东江。要知道,小东江上边破旧不堪的新生街,已成为桂林这座美丽城市的“伤疤”,恰巧,它也是我心头多年来无法愈合的“伤疤”!

走在宽敞整洁的解放桥上,心旷神怡。桥东头笔直通向七星公园,东岸新辟了沿江步行街。我无心留恋,径直向新生街走去……

啊,一别二十多年!新生街还是老样子,火柴盒式的高楼和低矮的棚户交错存在。狭窄的街道,破败的房舍,蜘蛛网似的电线,几处倒塌的房舍已成为菜园,香葱蒜苗,长势茂盛。

以前,靠近小东江的江畔,房主垒几块砖头,盖几张油毛毡,就拿来出租,而且还供不应求。且不说它临江傍水,地处城市中心,主要是附近有个东江市场,许多卖小菜的、卖米的、卖水果的小商贩大都为外来人员,未能买房之前,为了方便,都愿意在这一带找个落脚点。

往前走,有大红带圈的“拆”字,写在霉渍斑驳的墙上,屋檐下晾着廉价的衣服,不难看出屋内照样有人居住。这时,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当年曾居住的小屋还在吗?

我心惴惴,继续向南行进。光线突然明亮,棚户區荡然无存,一排排翠竹取而代之,青石板码头延伸到小东江。下去一看,我吃了一惊,以前曾泥沙俱下的堤岸,如今绿叶扶疏。一条红砖甬道蜿蜒至訾洲公园大门,甬道旁用竹竿竖起一块“渔家客栈”的招牌。回眸小东江与漓江的汇合处,水波如镜,两岸的倒影清晰可见。

在我的印象中,昔日的小东江,是渔人的避风港湾,一只只乌篷船夜宿于此,船上的灯光亮到很晚,清早从船头飘起袅袅炊烟。棚户区的居民们,什么垃圾都往堤下扔,如脏塑料袋,空饭盒、烂果子、残渣剩菜……每到夜里,便成了老鼠和夜猫的乐园。

也许是喜欢鲁迅先生笔下的乌篷船,因而时隔多年,我仍牵挂小东江内停泊的乌篷船,走进新生街的那一刻,还在惦记,乌篷船还在吗?

现实粉碎了我最后的残梦。几只白色的小竹筏横七竖八地停靠在訾洲那边,还有一张搭着帆布装有小栏杆的竹篷船,船上空无一人,晾着几件火红色的救生衣。妖娆的水草在江底摇曳,兀自多情。

沿着砖甬往前走五十米,又见一个青石砌成的码头。抬头一看,岸上往外凸出一块水泥坪地,上置几张石桌石凳……估摸着坪地的面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打了个激灵,忙拾级而上,仔细打量,与我二十多年前租住的棚户区十分相似。杵在岸边,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对面的訾洲,如今近得好像轻轻一纵就可以跃过去。以前的訾洲,似乎与新生街距离甚远,那时有一群人居住在訾洲岛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

不,这不是我当初曾居住的场所,一定是我看错了。我记得,当初门边有一处转弯口,还有个胡同……我怀着一丝侥幸,急急寻找,还没走几步,就到了那个转弯口。二十多年了,胡同还是那么窄,仅容一辆人力三轮车经过。只是地面比以前更整洁,更光滑,那是时光的脚印。

胡同的尽头,曾租住着一对湖南籍的瓜子炒货商夫妇,年纪与我相仿,生意越做越红火,几年后搬到批发城当大老板去了。

转到东江市场,她像个灰扑扑的老妪一样毫不起眼。我不知到底是事物产生了变化,还是一个人历练和眼界发生了变化。试想当年,新建的东江市场,因为十分优越的地理位置,三层楼的经营场所高档大气,在全市的市场中算是首屈一指。又因它的“门槛高”,许多小商贩来了不到三个月,便不堪重负,亏得血本无归,仓皇撤退。1994年,我们一家三口,初来乍到桂林,空箩筐进城,幸亏有亲友相助,在东江市场拼得一席之地,在新生街的棚户区租房,一住就是三年……

我恨自己回来得太迟!满怀失落地往回走,徘徊在石凳与石桌之间,水泥的粉饰,物件的摆设,时空的变化,难挡我纷飞的思绪。当年我脚下的这块土地,承载了家的温馨;当年我眼里的漓江,激励我扬起理想的风帆。每天窗纸刚刚发白便起床,从煤炉上的炊壶里倒水洗一把脸,拉开临江的后门,往下一泼,水在空中飘出一缕热气。瞟一眼对面的訾洲,小岛笼罩在薄雾之中,隐隐约约,亦仙亦幻。借着漓江河岸反射的灯光,江面上生出一层轻烟,隐约看得见小东江乌篷船的轮廓,崭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华灯初上时分,我们才回到家里。这个家共两间房,一间用来堆货,一间用来吃住。说是家,其实就是垫了几块红砖,架起几块床板,铺上从老家带来的被褥,夏天挂一床纱帐。一张咖啡色的小圆桌,边沿油漆剥落,老鼠啃烂似的,裸露出白色的木头,这仅有的两件家具,还是亲戚赠送的。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围坐火炉旁,吃火锅,聊家常,谈事业……

二十多年过去了,漓江这个女神千年不老,风采依旧,小东江由当年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漓江两岸也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生活在周边的人也发生了变化。

曾经苟且安生的陋居不复存在,不知道我的老房东可还健在?我背向小东江,面朝老房东的上房,看见她家的门敞开着,留神那几个打字牌的人,认出其中一个是老房东的小儿子,正踌躇要不要上去打招呼。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门边……她两眼注视着我,我也紧张地凝视着她,我多么希望她能够认出我来,像从前那样,叫我一声……可是,她的眼神一片迷茫……

啊,我的老房东!那一刻,我为她仍健在而感到由衷的高兴!活着,健康体面地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那一刻,我为老房东庆幸!岁月凋零,却未能压垮老房东的腰杆,像她这个年龄段的老人,早就应该依赖拐杖了,可她除了满头银丝,身板儿居然没有佝偻……

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我紧走几步上前,连声叫“伯娘、伯娘”。

老房东眼力不济,可耳朵显然不聋,她听见一个陌生人热切地呼唤她,一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伯娘,您不认识我啦,我是……”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我的声音哽咽了……

“她就是那个当年住在我们家棚户区的×××……”老房东的小儿子丢下手中的牌,拢过来告诉老人。

我伸出手,握住老房东的手,她的手心温暖绵软。老房东念叨着我的姓,惊喜交加,紧紧拽着我的手,往她卧室拉。新生街的居民居住面积狭窄,根本没什么客厅。

卧室一盆炭火,温暖如春。

我向老房东道歉,这么久没回来看望她,实在没有勇气,迈不动脚步,怕回到这儿,睹物伤情……

老房东告诉我,她前几天刚满87岁,政府已作好规划,整个新生街即将拆除,搬迁到穿山那头的安置房去。听得出,老房东似乎很期待政府分配的新居,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她就住在这儿,住了六十多年,照理是不愿挪窝了的,但我理解老房东的苦处。

寒暄中,我注意到,十几年来,老房东卧室的物什依旧。由于年久日深,再加上每年大水浸泡,看起來与主人一样苍老。那是因为新生街地处漓江边,再加上地势低,每年都会遭受水灾。当年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大水淹到了桌面,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彻夜不眠,蹚着没过大腿的洪水,把东西举过头顶运往高处,惊叫声、呼号声……像寒号鸟一样凄惶。

问及老房东的身体状况,她告诉我还好,就是血压有点儿高,身边有小仔和媳妇陪伴,她的退休工资足够一家人的伙食费。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好。老房东话里透出的豁达,让人悟出知足常乐才能延年益寿。

由于来时仓促,两手空空进老房东的屋,我甚感不安,诓称去菜市转转再回来。走到市场后门楼梯口一家小卖店,看见一个戴着围裙,拢着花袖筒的中年女人坐在蚂凳上,低着头,用小刀专心致志地削荸荠。我定睛一看,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市场有名的头号大美人,曾骄傲得像开屏的孔雀,而今被生活的大染缸浸染得与普通市井并无二致。

我问:“有没有整箱的牛奶?”

“只有零散的……”她慢慢抬头,望我一眼,停止削了一半的马蹄,站起来,笑得眼睛弯弯的,“好多年没见着你了。”

我笑笑:“还认得我?”她说一听你的声音就想起你来了,唠嗑几句,我称要去购物。她说菜市上头的老超市还在,那儿应该有。我忙告别去了,菜市内阴暗潮湿,我不去张望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闭着眼也想象得出,当年的同龄人脸上都有了岁月的风霜。抄小路出菜市场,走到北边口一个打金银首饰的铺子,看见当年风华正茂的老板娘一脸菜色,曾经的一头青丝像霜后一堆秋草,正在帮一个顾客叮叮当当打银手镯。感叹岁月无情的同时,想起自家一件首饰残损了,拿到生人那去又不放心,于是在她门口停顿了一下。到底是老商人,眼睛利,她一眼就认出我来,很热情地招呼我,说我还是老样子,告诉我菜市马上要拆迁了,政府给予每个经营户适当的补贴……

拎着小礼物转回来,老房东心疼我乱花钱,执意要留我吃夜饭,我说还想走一走,看一看。经过厨房时,灶台上正焖着一锅醋血鸭,香气扑鼻,这是桂林人最喜爱的一道家常菜。

出得门来,打牌的还没散,个个抬头望着我笑,说一些赞美之词。

我有些窘迫,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回去的路上,已是薄暮时分。冬夜的来临,步履往往匆忙些,江面上已渐渐洇生出淡淡的轻烟,城市变得温柔起来。眼前破旧而熟悉的陋巷,在未来几年,将发展成市委领导所指示的模样——新生街将打造成集文化地标、旅游服务、风情街区、酒店客栈为一体的高端休闲旅游区域,成为桂林新地标,与逍遥楼和东西巷的历史,与象鼻山和漓江形成的山水美景相互呼应,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这里的原住居民将全部迁走,不建一平方米商品房。同时,东江市场也被拆除迁走。

然而,不管时光如何物换星移,漓江边上棚户区的老时光我当敝帚自珍。

作者简介:彭喜媛,女,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第四届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在《散文选刊(原创版) 》《广西文学》《文谈》《南方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多篇小说、散文。有作品入选《长征路上的坚守》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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