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西部一诗人

2020-12-23 04:32周维强
伊犁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乡愁诗人诗歌

周维强

西部苍茫

读王兴程的诗,是一种阅读上的享受。跟随着诗句的行吟,我们能够眺望新疆的戈壁、落日、沙漠、湖水和松林。苍鹰在天空翱翔,羊群在草地上踽踽前行。王兴程的诗简洁、明亮,体现在语言上,则是冷峻的抒情,以及注重精致性和凝练性的统一。在意境与气象上,总会以舒缓的笔调勾勒出诗意的画面。他的诗歌有着中国古典诗歌的境界,有着唐诗中边塞诗歌的审美,同时,又融入了他个人对汉语新诗的体悟与思索,所以,在文本上,有着自己独特的诗歌风格和鲜明的抒情方式。

因为诗人长期生活、工作在新疆,所以他的大部分诗歌的取材都来自于边疆风情。像《奎屯河峡谷》《准噶尔大雪》《独山子以南》《经过赛里木湖》等,仅看题目,便可知诗人写的是新疆的风景。王兴程的这一类型的诗歌,自然要归纳于“西部诗歌”范畴。但是相较于边疆地区成名的诗人,诸如沈苇、刘涛、亚楠、谢耀德、郁笛等,王兴程的诗歌是有其自己的抒情风格和审美情趣的。王兴程的抒情诗丰富了西部诗歌的文本内容,也拓宽了西部诗歌的抒情外延。

比如,他写《古战场》,起笔时,就营造了苍凉的氛围:“落日开始告别/戈壁上,篝火黯淡/战士的铁衣比刀锋更冷”,紧接着,是一种情感的延伸,“你能想像的都已经被风带走/大雪之下的沙砾、飞蓬、战马的腿骨/都已安然睡下//隐约的村庄陈旧,林带稀疏/这些折断的箭簇/像是谁在地球的纬度上做了一个标记//天黑下来了,黑暗重新回来/一条路在大雪中指向了未知的边界”。读到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诗人已经把“戈壁”“沙砾”“飞蓬”“战马”这些元素,融入到血液中。诗人试图通过冷峻的叙述,让我们感知古战场在风沙淘洗后,遗留下来的苍凉之色。尤其是结尾句:“江山易主。如果你抬起头/海市蜃楼至今还在准噶尔遥远的上空”,把昔日的辉煌与繁华,浓缩在“海市蜃楼”一词中,是一种怅惘,也是一种慨叹。

王兴程站在新疆的戈壁、沙土、海棠树下、风雨中,进行诗歌写作时,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在诗歌的意象筛选上,也有着自己的心得。他的内心始终沉静如湖。是内流湖的湖,湖水宁谧而丰润。他写边疆风物,是渗透了个人情感以及悲悯情怀的。他运用象征、隐喻的修辞,是为了把内心的情怀真诚诉说。而将现实的景物虚化、钝化,是为了让诗歌文本呈现出的艺术效果更动人、更能震颤人的心灵。

比如,这首《额敏大雨》,诗人就是这样舒缓的荡开笔调:“异乡有助于怀念和发现,/一场雨就会让时间缓慢下来,/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远去的事物。//今夜,听到雷声滚过边境,/有陌生的震撼和提示:如果岁月/一味沉湎于某种固执,/唯有离开或重新遇见”。诗人用敏感的内心来感知这场雨,用灵动、柔软、温情的句子,来复述自己的感受。接下来,“额敏的雨砸在铁皮上/有着密集的心跳和喘息,/你会想到大雨中有人前行,/有人落魄,有人独自坐在车里/让大雨穿过内心。//连前方的灯光都是湿的,/我们看不见他悲伤的往事,/唯有雨刮器在拼命地擦去泪水。//黑夜里,一个人可以成为一座孤岛,/他获得了暂时的静止。/他突然想到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它们好像都具有了某种合理的答案。//真实或者虚无都是经过的一部分,/如果你仔细地辨认,/一个事物不过是另一个事物的影子。/把激情处理掉,/它们将会变得正确而毫无意义”,从诗句呈现的画面来看,我们看见了世俗生活中的混沌与尘世的纷扰,诗人用词语的锐利刺破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或者虚无”,并从中提取真挚而凝重的精神意向。最后两小节写出了开阔的意境和深度的观察与理解:“最难以控制的莫过于一颗流浪的心,/其实天涯是一种最虚无的表象。/因为有所期待,我们给自己/制造岀了另一个故乡。//大雨,大雨滂沱/天空还在移动,乌云将那么多/无法示人的内心悄悄地遮蔽起来。/你看到了,额敏的夜更加遥远而空旷。”

读王兴程的诗,能读到一种成熟人生后的丰富感悟,这种成熟,是双重作用下的心理感受。一方面,诗人在新疆,内心深处有着更为空旷的诗意,这种诗意是自然条件下的孤独与无言;另一方面,在对内心不断探求与追逐的自省下,诗人开始在言说方式、节奏以及对题材的处理上,让诗歌展现出更为真诚的抒情。诗歌是心灵的回声,是对现实生活的忠实表达。不论生活以何种形式作用于诗人的内在和外部,在那个看不见的心湖里,始终蕴藏着一种和“底色”与“气息”相关的诗歌能量,左右着诗人的思考与探索。

浓情乡愁

诗人自述,童年时代跟随父母来疆,除却少年时代回老家江苏赣榆读书,考学、求学外,工作一直在新疆。在情感的漫溢上,王兴程也有着诗人对故土恋恋不舍的乡愁。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是一种精神上的遥望,纸上的还乡。尤其是喀拉达拉,是诗人在新疆的故乡,在《槐花》《那时的我》《兄弟》《人物记》等诗歌中,诗人将这份乡情,寄寓于诗。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每个诗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地,这块领地,是逃离现实生活不如意地方的避难之地,也是用心建构的精神上的故乡。

在詩歌《老屋》中,诗人写出了面对故乡的苍凉之境:“只剩下你/让风吹得越来越凉,越来越瘦/冰冷的骨头无法再撑起肉身//这么多年,有人无数次逃离又回来/有人将内心烧成了灰,再掏空/这么多年你沉默,再沉默……//这么多年,我无言以对/我摁住自己的胸口,除了疼/还是疼……//再看到你,六月里的破败,空洞/即将消失的一切,我抑不住的心酸/即将消失了?//我在梦中惊醒——/30年,飘萍一般”。从身份认同上来看,诗人始终把自己定位成喀拉达拉乡的赤子。他在写其它题材的诗歌时,是一种在场感的叙述,而写怀乡类的题材,则是在情感上对“喀拉达拉”的溯源。这首《老屋》,诗人写得简洁而沉郁。像“瘦”“灰”“破败”“空洞”“疼”等字词的出现,已经不单单是苍凉,更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失去与挣扎。在童年的记忆中,在少年的回忆里,老屋承接了温情的角色,给诗人的回归带来了温暖与家的温馨。而现如今,老屋的破败其实和故乡变化的人与物的流逝紧密相关。老人逝去,老的物件挂在墙上,老树枯死,河水断流……乡愁?更像是一种怀念。而“即将消失了?”,这句反问,是灵魂的拷问。

关于“喀拉达拉”这个诗人惯用的意象,在《特克斯河》一诗中,诗人也写出了无尽的乡愁:“经过喀拉达拉的时候/它的水面开阔、沉稳,风平浪静/它的浪花淘尽了那么多的泥沙,沉入水底/终于进入了一段炊烟的生活//那么多的水鸟在空中盘旋,俯冲/它们到中流击水或顺流而下/截取了一条河最好的光阴//我从未去过的对岸,远远的/沙棘、红柳、白蜡、随风起伏的白毛草/黄昏的时候,随着哗哗的水声/它们都闪着隐密的光茫//我知道一条河的不可到达/只能在某一段时光里和它相遇/它的深浅莫测,温柔中的冷/这多像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前四节,在捭阖的联想中导入诗歌的境界,语言澄澈,没有芜杂的情绪,也没有口水话的陈述,诗性绵密。在抒情上,有着策略地引导,而后面的写意,更像是把读者引向天山的草原:“几个挖沙的人走在河床上,身影模糊。/他们把拖拉机的声音弄得很大/把浓烟一次次喷向天空//夕阳沉入水底,水面被瞬间染红/像谁的血//在喀拉达拉,我终于看到了它的长河落日/远山苍茫”。读王兴程的诗,他那真挚的情感,鲜活的意象,高远的立意,时刻打动着我。那站在高处望远的心境与襟怀,也只有你读懂他的诗,并且走进他诗歌背后的情感与思考,才能领略到新疆风物的别致。这首《特克斯河》,写出了故土的深情,在追求语言的最大张力和内蕴的同时,建构诗歌内部的审美空间。我们读着诗句,感受到了诗人关于“特克斯河”意象的瑰丽与魅力。

怀乡诗自古以来就有情感基础。乡愁与其说是一份情怀,倒不如说是一个药引。诗人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一书中这样注解乡愁——汉语说“家乡”,“家”与“乡”连称,所以“乡愁”也就是想家的愁思。西语中的“nostalgia”,跟汉语“乡愁”的构词方式一样,是由两个希腊语词根nostos (回家)和algia(病痛)组成,“nostalgia”就是“思乡病”。钱钟书在《说“回家”》一文中,把诺瓦利斯那句德语中的乡愁(Heimweh)更准确地译成“思家病”,并且说:“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

关于苏北的赣榆,诗人在浓情的乡愁中,已经失去了在场书写的权利。所以,他的关于赣榆的诗歌,更多的是在记忆中打捞诗歌的因子,强化游子的身份。比如王兴程在诗歌《平原》中,这样书写他的回忆:“一排排的杨树年华正好,它们列队站立/纤细的手臂托起了苏北的天空/我看到了没有展开的平原,多好啊/温暖的四月和阳光,草木怀孕,麦苗青青/覆盖了经年的贫困与饥饿//车辆向前,细小的风移动着黄沙/反光镜里倒退着那么多的植物/它们一路后撤, 纷纷交出了过往的岁月/交出了少年、桃花、流水、教室里/最后一排的座位/还有你洁白的牙齿和笑容”,两节十行,把记忆中的故乡图景诗意地呈现,这是一种温情的回忆,能够看出诗人复原童年画面时,是用一种靠近和回归的思考。而下面这些诗行,则是一种情感上的层层递进:“如果将图片放大,还可能看到更多/看到沙河、彭口、竹园/越来越接近的出生地、烈日下的晒场/井台、坍塌的老宅和地下的亲人/看到背井离乡后演绎的悲欢和离合/看到被移栽前的根//如果将色彩褪去,换成黑白/就是一部旧电影:灶台幽暗/余温正在消失的灰烬,天空低垂/阴冷的傍晚,压迫着低矮的窗户/连油灯都是沉默的,一根火柴/早就被它幻化成了遥远的星光/有人摸黑回到了屋里/有人上半夜就出了远门/有人早早退场了/还有人一直在剧情里隐身//这个黑白还会连接着一个人的档案/连接着籍贯、成份、生辰以及/带有密码的基因/那时我们经常会发现一个人说话/会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行至中年/突然就会在一张旧照片中出现/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确定会在无法屏蔽的黑白里度过一生”。必须承认,王兴程在诗歌创作时,对于叙述力量和情感控制的把握,有着独特的技巧和抒情方式。从第一行一直读到最后一行,我都没有心生厌倦之情。而且,随着诗人情感的递进,我会和诗人一道在诗歌中面露喜色或者心生悲意。诗人用心吟咏,作为读者的我,用心聆听。在这首诗里,诗人呈现了一种真挚的情感,用感情、心血、灵感来倾诉,用储备的知识、禅修的学养、涵养的正气来表达,结尾处:”如果我没有猜错/此时你就隐藏在图片的后面/听着我无法节制的自言自语,多好啊/有人忘情倾诉,有人侧耳倾听/我还想告诉你我看到的,车轮向前/一个渐渐分离的心思和身体/她的手抬起又落下,随手拍下了/不曾停留的时光、荡漾的春风/鸟儿飞过的痕迹、还有不曾说岀的/微小的喜悦和叹息//电线杆一个连着一个,正在深入/那个葱茏的村庄。我又看到了/那里仍然是无限的烟火和人间”。我感到这些诗句,是诗人从心灵深处溢出来的,从思乡的血液中流淌出来的,是从对故乡的怀念之情中迸溅出来的。王兴程在写诗的时候,始终倾尽努力地在“好好说话”,说人话,说真情的话,说动人的话,说本色的话。物欲横流的世界,诗人的这颗诗心,是赤诚的,是真挚的,也是为诗歌底色增色的很重要的一方面。

境界高博的东方美学

从王兴程的诗歌中,你看不到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子,反而是有着东方古典气韵的抒情美,在辉映着诗人的情感表达。在诗歌《飞蓬》中,诗人有了墓志铭般的抒怀:“给它一处江山/把它交付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给它一个爱恨纠结的朝代//给它一处江湖,一叶小舟/给它一个空空的胃,给它一杯酒/一饮而尽/给它一个知己,高山流水/两行风干的泪//给它一句唐诗,把它还给王维/李白和岑参/给它两枝桃花,三月里的长安/再给它一个边疆,一行归雁/一颗故国之心//现在应该把它交给准噶尔盆地/一场春天里的大风/交给一个叫王兴程的诗人”,借“飞蓬”喻自己的情怀与诗歌品格。在这首诗中,诗人写出了心灵的自由,精神的自由,写出了古诗词中飞奔的诗情。毫无疑问,这首《飞蓬》是诗人内心的独白,透过细节、片段以及一草一木折射的生机,写出了人性的温暖以及侠义的情怀。

而在诗歌《一个人》中,诗人在短短七行诗中,完成了佛家的自问自答,颇有“谒语”的特点:“过去的光阴回来了/过去的流水回来了/过去的那些欢喜和悲伤也回来了//一个人站在六月的喀拉达拉/一切都重新回来了/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这种佛禅的思想,在王兴程的诗歌中,有很多次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融入,而佛禅思想则是东方文化中,最鲜明的特点。

王兴程在诗歌中,浓缩着对西部边疆的思考。身处伊犁河谷,行走在奎屯河边,沙柳、胡杨、戈壁、荒滩,直觉的照射,间歇性的折射,都会对诗人的思考进行着心灵上的触动。诗人把自己校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近距离触摸新疆,触摸风物人情,感恩生养的故乡,感恩生命和亲人,感恩绿色和诗意。他的精神是向上的,而姿态是低垂的,甚至是俯视的。写作就是不停地叩问,谦卑而真诚地叩问,在用自身的体验置换世界回归的诗性认同。

诗评家说,王兴程的诗歌语言,洗练、澄澈,空灵又不失凝重。一如他写到的河流、岩石,一如他心底的伊犁。好诗不仅仅只是语言之妙,它更有着金玉底质。一旦揭开表层面纱,我们终会从哲学思辨、意识形态以及个人存活过的经验痕迹当中,找到诗人如琥珀般透明的魂灵。

而我要说,王兴程的诗歌总是在追寻生命体验与生活体验的和谐统一。他是一个有追求的诗人,追求直面现实,追求本真和质朴。尤其是在抒发阔大的境界和场面上,在表达大爱和情怀上,既有理性地思考,又有感性的表达。

正如他在诗歌《今夜的月亮在沙子的后面》一诗中所描述的:“今夜的月亮有流离之苦,出天山/隐身于麦盖提沙子的后面//今夜鼓声消遁,露水干涩/玫瑰一直低着头/今夜的彩云仍在伊犁河谷//今夜无风,虫鸣休止/南疆的白杨高过夜空//今夜的楼上,歌声沙哑/疲惫的火车仍在铁轨上//今夜,难得一杯酒啊/麦盖提的沙子百无聊赖/把月亮的镜面一遍又一遍地打磨”,在“月亮”的意象中,诗人安放下自己的灵魂。我从中听到了沙子滚动的声音。这种声音,是王兴程诗歌中独特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新疆暗夜里的光,仿佛月光與沙子交换彼此的想法与思考,有着温暖而悲凉的底色。王兴程在诗歌中,插入了直入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视野的开阔与心灵的向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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