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2020-12-23 04:38阿笑
山西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弹子电瓶车裙子

阿清今天下午没出摊,在家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又挑了把以前用过的小牙刷,沾点洗洁精,开始仔仔细细刷指甲缝里的污垢。

阿清今年小四十了,守着一套老房子,在临街的车库开了个修车带配钥匙的摊子。老婆去得早,车祸走的,连个孩子都没留下。阿清捡回了一条命,足足在家将息了近一年,之后一时倒也没啥别的想法,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过着。

现在骑自行车的人少了,都改骑电瓶车了,阿清的修车摊维持得越发艰难,仅够糊个口。阿清不是没有把修自行车的摊子换成修电瓶车门面的打算,但每天晚上回到冷锅冷灶的家,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怎么活不是活?都一样的。

打了几遍肥皂,冲干净手,阿清总觉得手上还是毛糙糙脏兮兮,指甲缝里的黑污看样子是刷不掉了。要么戴一副白手套?阿清随即摇摇头,那样子戆也戆煞忒了。

阿清一丝不苟地梳着头发,脑子里却是想着另外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接着闪过一张女人的脸,微胖,圆圆的,白白净净,笑起来有点好看。

女人姓邱,两年多前搬来的。据说是城北中学的老师,离婚后用前夫给她的分手费买了现在这套老房子,一个人住。女人第一次去阿清摊头修车,是在前年十月里?阿清记不得了,只晓得当时是早晨七点左右,女人急匆匆推着一辆淡粉红颜色的女式车到他的摊子前面,说骑的时候一直往旁边偏,问师傅可以修快点不,上班要迟到了。阿清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人挺耐看,这年纪骑自行车的女人已经不大多了,要么电瓶车,要么汽车。阿清手脚娴熟地卸下前车轮,检查了轴承,“磨损得有点厉害,里面几颗钢弹子都碎了。今天先帮你换弹子,过几天你再来,帮你换根轴。”阿清捞了一把牛油抹在轴承上,眼睛余光瞥见女人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拢起裙子蹲在旁边,看他换钢弹子。淡蓝底白碎花的裙子,两条胳膊粉光紧致,很白。女人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软软的。阿清觉得有股热气从心底里一阵一阵泛起来。自从老婆走后,他还从没有和一个年轻女人挨得这么近。阿清本想提醒她让过一些,免得被油污脏了裙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吭声。

过了几天女人过来把轴承换掉了,那次阿清只收了轴承的成本费。自从第三次阿清坚持不收她修理费以后,两个人仿佛有了某种默契。她叫他阿清师傅,他叫她邱老师。女人隔段时间要来打个气什么的,阿清就顺便帮她整整车子,紧紧螺丝,上上油,再把一辆车子擦得亮光光的,简直可以搬到床上去。有时候女人下班路过阿清的摊头,也顺便给阿清一些水果咸蛋粽子什么的,说是单位发的,一个人反正也吃不完。总之就这样有来有往的,不生分,也不热络。直到有一天,阿清擦好车子刚抬头,发现邱老师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眼睛看着他,阿清就愣在了那里,女人的脸好像红了,没有跟他打招呼,慌里慌张推了车子就走掉了。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一直有点小尴尬,女人不再“阿清师傅”“阿清师傅”地喊,而代之于轻轻怯怯的“喂”,阿清总是憨憨地笑一下,“唉唉”地应着,也不再多说话,一个整车的时候,另一个就还是蹲在边上看。两个人都沉默,静得街面上的人来人往,仿佛都没了声响。

阿清心里那蓬乱草慢慢越蹿越高,这几天,已经明显有毛毛虫在里面爬来爬去了。“横竖横吧,总归要试忒一记。”阿清穿上新衬衫,套上很久没穿过的那件西装,又系上领带,在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刮干净胡茬、西装笔挺的阿清比往常不知道年轻神气了多少。他满意地吐了口长气,刚想走,又停下来想了想,回身解下领带,脱了西装,这才拿起一个大的布袋,出了家门。

花是昨天订好的。阿清特意找了家远一点的花店,生怕撞见熟人。艳艳红一捧,清清幽幽的香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有几分相似,这让阿清莫名地更加紧张,脸都快胀红了。

总共几朵也没有细点,小心翼翼地放到大布袋里,松松地卷了一下,直到别人看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然后做贼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花店。回去后在楼梯间碰着楼上阿元的家主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哟,阿清,今朝啥打扮得像个新官人?”阿清“噢噢”地敷衍了两声。幸亏那女人没有多纠缠,只是用奇怪的眼神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清一颗心怦怦乱跳,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一样。喝了口水定了定神,然后就坐着开始发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已经几十遍设想过怎么捧了花,怎么走到女人面前,然后怎么说,但是真到了要实行的当口,他觉得都有点不大牢靠,想好的话,不是有点肉麻,就是有点戆兮兮。还有,来来去去都是熟人,万一不成功,又被人看见了,怎么办?还怎么做人?他也考虑过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可他没有女人的电话,微信倒是有的,不过那样太不正式了,他阿清做事,从来都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

思来想去,他决定等女人下班回来以后,找个没人的当口,直接上门去,当面把花给掉,给了就走,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对她说说。当然还要看那个女人的态度,如果送了花那个女人以后远远躲着他,那么准备好的这些话,还是烂在心里的好。

打定了主意,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坐在窗口盯着,等女人下班路过。没料到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眼看天已经黑了,晚饭都没吃,饿得心里火急火燎,一泡尿又憋得肚子涨,还不敢走,万一刚离开那个女人就走过了呢?

到了快八点半的时候,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这会儿大多数人家都窝在家里看电视了,出来散步的人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就趁这个当口把花放在她家门口,到时候再微信上告诉她一声吧。这也是没办法,阿清觉得心里的野草一退再退,毛毛虫也快没了,再拖下去,他怀疑自己捧着花迈出屋门口的勇气都没了。

阿清拎着布袋子快走到小区主路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女人今天没有骑车,穿了一身玫瑰红的连衫裙,高跟鞋,盘着头發,袅袅婷婷,不急不慢,看上去,和那个淡蓝底白碎花裙子的女人,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阿清一下顿住了脚步,看着女人一步一步走向她家楼道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侧身进门的那一瞬间,阿清看到她似乎脸红红的,不知道是涂了腮红还是喝了酒。阿清躲在树后的黑暗里,身体有点僵。他拎着装花的布袋子,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儿,女人家客厅的灯亮了,很亮。阿清觉得这种亮太耀眼了,很不真实,和他简直不在一个世界里。阿清觉得很刺眼,随后全身都被刺得生痛,仿佛手上没刷干净的油污这一刻蔓延到了全身。阿清觉得有点冷,全身都冷。

回到家,阿清从布兜里拿出那束花,插在饭桌上他平时喝水用的玻璃杯里。一天下来,花已经有点蔫,不精神了。他呆呆地望了一阵,转身在客厅的壁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玻璃花瓶,是他和老婆结婚时候买的,又去厨房间洗干净瓶子上的灰,灌了点水,把花插了进去,进了卧室,放在靠窗那个床头柜上。然后也不洗漱,一头就栽在了床上。

一百廿块洋钿……他望着那束花,九朵,他刚才点过。一阵困意袭来,他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吃力过,连老婆去世那阵也没有,戆也戆煞忒了。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今天是七夕,月亮当然不圆。今天的月亮,和昨天没有啥不一样嘛。睡着之前,他想。

【作者简介】 阿笑,1973年生,江苏常熟人,江苏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过河的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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