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札

2020-12-23 04:38记金开
山西文学 2020年12期

记金开

公元2019年岁末,我回到故乡(山西兴县蔚汾镇)吕梁山北麓的村里,黄河东岸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圪垯坡。大年过后,到处封路,日日长如小年,就找事做,劈柴,烧菜,担水,洗衣服,闲下来读书,喝茶,晒太阳,爬山,晚上做做笔记,倒也情同归隐。记得佛罗伦萨瘟疫期间,十个男女在乡间互相讲故事,以消磨时日。我没有故事讲,只记录了一些日常。心血往往来潮,不得已而写,纵不似钱塘,聊备一格。

大年三十。

一早上开始,村里的爆竹便把四围群山震得像编钟一样嗡嗡作响。晴空之下,古老而寂静的村庄,变得惊天动地,山上的积雪因为辞旧迎新的巨响,更显得丽服有晖。下里巴人定期演奏的阳春白雪,隆隆开幕。

忙活了一天。刮鱼,烧肉,扫院,贴对联。门上,树上,鸡窝,狗窝,茅房上,一片红。灯笼早已挂起,父亲总会先别人家几天,亮出他的童心,而对联是要等我们回来才贴的。下午去井里汲水,大小五个水瓮,全满了,母亲跟往年一样,在瓮里漂几颗枣。

夕阳落山的时候,在院子里,给孩子摆了一个火塔子。几百年的老风俗,可能不久,就在我们手上失传了。

初一。

小时候,半夜里,鸡还没叫,我们就叫嚷着,要穿新衣裳,大点的孩子是西装,皮夹克,小点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军装,聚在一起,杂牌军似的。家家都起来了,开始发火塔子。睡眼惺忪,火柴一点,轻轻吹几口,塔底的绒柴着了,里面的柏柴、硬柴,一层一层的炭块内壁,陆续被引燃,出火,冒烟,吱吱作响,赶紧取锅盖来,左扇扇,右扇扇,呛得直咳,還围着火塔子笑,一不小心锅盖沿碰在火塔上,火塔轰然倒了半截,一哇声惊叫,赶紧把烧得半红的炭块重新垒上去。等火苗窜到塔尖,鸿运当头了,就开始放爆竹,一声雷,双响炮,起火,闪光雷,大地开花,天女散花,一家家轮着放,为的是大家都能看到。偶尔一颗双响炮,响了一声,不响了,捂着耳朵再等,还不响,围着又等一阵,什么意思呢,莫名其妙,凑过去看个究竟,咚的一声响了,吓得边笑边抖,躲开来,愣怔着,狗也被惊得生气了,恶狠狠叫着跑树林里去了。

炮放得差不多了,就打住了,留着还要白天放呢,继续进行下一个项目,拜年去。山里的灯笼,把天衬得深黑。马上要满十三岁的堂哥,带着我们一大群,高的高,矮的矮,最小的才刚会跑,背上还缀着红枣大蒜辟邪的小柏柴零碎的小爆竹连成的串儿,拿新衣服的袖子揩着鼻涕,喊着哥哥等等,哥哥等等。哥哥们早在前面,跑进了二爷爷家,青蛙老鼠,跪了一地,抢着喊:“给二爷爷二娘娘拜年!”二娘娘(老家称奶奶为娘娘)盘腿坐在炕沿上,从毡边底下拿出一沓崭新的票子来,开始发钱:“好,好,先给小糁糁们发吧,这是谁家的小鬼鬼了,你来做甚来咧?”一边逗,一边发钱,小的给一毛钱,大的给两毛钱,二爷爷还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抽水烟,眯眼笑着。我们领了钱就跟堂哥往外跑,去下一家。三爷爷,四爷爷,五爷爷家,然后是所有堂叔家,山上山下山前山后,足足有十几家,一家家拜完,再去老姑姑家。老姑父声若洪钟:“自从跟你们家结了这个亲,几十年了,年年来刮我的地皮!”说完哈哈笑了,让老姑姑发钱,老姑姑先发糖,一人一个,都给了还要再转着看一遍,问谁还没糖:“我孩子们一年来的一次,老姑姑给的,都拿上!”这才开始发钱。领钱了继续前进,去最远的村西面阳塔上大爷爷家,新年的太阳,刚照到大爷爷家的门楣上,“三阳开泰”的横批通红崭新,大爷爷的小小的土窑洞里,跪不下这么多人,我们挤在一起,头碰在前面的屁股上磕:“给大爷爷大娘娘拜年!”拜年声此起彼伏,最小的口齿不清地念叨:“拜——盐——拜——盐”,大娘娘系着白围裙,呵呵笑着,说:“都起来吧,不用拜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咧!”大爷爷当兵出身,一声令下,让大家全部上炕,他早已在炕上摆好了梧桐木方桌,只等大娘娘把酒菜从锅里端上来。大爷爷每年会备一瓶红葡萄酒,专门等这群孙子们拜年来喝。菜也都是我们最爱吃的菜,绿豆芽肉丝、黄花菜肉丝、西红柿炖豆腐、羊肉炖山药、猪肉炖粉条,筷子不够,就轮流吃。你夹完他夹,一壶红酒,酒壶是白瓷的,圆而阔的小漏斗似的壶口,细脖子长身,壶里插一根黄铜管,也一口一口轮着抿,到谁嘴上,大家都咽着口水,监督似的看着他,生怕喝光再轮不回来。初升的阳光,透过五彩窗花,透过一窑洞的腾腾热气,照在窑壁的年画上,年画是鲤鱼跃龙门,虎啸山岗,侠女十三妹,玉娇龙。

年拜完了,回到家里,一上午坐在炕沿上,把拜年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暴发了似的,想象着村里马上要过人口平安大会了,西瓜灯、茄子灯、骆驼灯、狮子灯、麒麟灯、凤凰灯,在星空下把村庄绘成一幅壮锦。堂鼓、唢呐、大镲、小镲、笙、钹、梅笛、云锣,吹吹打打,宛如行走的乐府,上山下沟挨家挨户响过去。我们在神话里气喘吁吁跟着跑,小凡卡、小音乐家杨科、小抄写员叙利亚,卖火柴的小女孩,如果能来我们村过年,那该多好啊!戏班子也准时会来,红袖绿衣,油头粉面,碎步子在台上摇来摇去,咿咿呀呀地唱着历史里不知谁人的苍凉故事,我们在戏台下,背对着历史,耳旁风似的听着不知谁人的苍凉故事,浑然不觉这一切也将成为历史和苍凉故事,只顾张着嘴,耷拉着下巴,看着玩具摊上,左轮手枪、驳壳枪、皮筋枪、青龙宝剑、绿皮青蛙、洋赖赖(气球)。卖玩具的口口声声有板有眼地吆喝着:“拨浪鼓子糖鸡鸡,谁有票子谁拿起——”我们攥着兜兜里暴发的钱,攥到手心出汗,汗津津的,也犹豫不决到底该买哪些个玩具,以为这是模糊人生里最艰难和重大的选择。

如今,爷爷娘娘们都已不在人世。春回大地,山河寂寥,爷爷娘娘们,请接受我的祭拜。

洗车。纯手工擦洗。我是没取到经的和尚,丢了刀的云长,但你始终是一匹好马,走过的路,都是长征。尉迟敬德卸甲了,寂寞的时候,就洗马,二十年八万里的泥沙。

爬山。见谷他爹赶着牛车文质彬彬地送粪。五叔在西山梁上放羊,一大群羊撒满山坡。他挥着羊锹和鞭子,喊天骂地,叱咤风云,是在骂羊。走到半山,狗也跟来了,跑一段就打滚,衔着蓖麻秸秆撒欢。爬到山顶,它忽然不跑了。我猜想,每走几十米,它就尿一点做记号,中午不知道下午要跑长途,喝得少,尿供不上了。山后的悬崖,虽然跟万丈悬崖相比,差了九千九百丈,但是靠近崖头,向下看一眼,也足以晕得忘了我妈叫啥。小时候在这崖上摘过酸枣,现在想来,真是神勇。酸枣树仍在,愈发恣肆,横空斜出,只能择平地上的采摘,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斜阳把我的影子一直送到了对面的山坡上。哧溜一声,一只兔子,哧溜一声,狗追兔子去了。狗和兔子应该都吃了一惊,一个纳闷,这山上怎么会有狗呢,一个纳闷,这山上怎么会有兔子呢?

一直有一个理想,八十岁以后,回来种地。豆子、绿豆、土豆、葵花、玉米、谷子、西瓜、甜瓜,都种点,眼看着它们落地生根发芽出苗拔节,如自家佳子弟。夏天了,走在玉米地里,玉米林子是御林军般的英挺飒爽,叶子锋利如刀,玉米棒子更像金杯,被捧在秆叶间,现吃现掰。葵花童童如车盖,葡萄已在最高层,一串一串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青碧世界,大惑不解,瓜果蔬菜也跟会盟似的一齐成熟了,吃不过来,还可以给外面的朋友捎些。顺便养几只鸡,尤其喜欢公鸡气宇轩昂的样子,有事没事,一爪独立,顾盼自雄,目中无人,看上去好不神气。回来问妻子这个理想如何,她欣然同意。

种地,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疫情还在严重。闲读医书,尤喜扁鹊。

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吾之大大患,为身之有病。唉,五霸,七雄,不如一个人会看病!秦始皇吞并六国,与一个人急性阑尾炎有什么关系呢?扁鹊路过赵国,我就背个药布袋跟他学医去,笨一点没关系,关键实诚,勤奋。他治人病,我专攻兽医。给猪狗牛羊马骡子鸡老虎豹子长颈鹿看看病,不是很好吗?兽医才是百兽之王。

从前的温度计也这么好看。水银小巧的头,纤细的玻璃身子,整个儿玲珑剔透。刻度精细,导管更是细得不可思议,怎么做到的?用起来也极其优美,探索内心秘密似的夹到腋下,骤然一凉,小心翼翼夹着,是寒是热,顷刻就懂你了。现在是印堂一枪见红,还没反应过来,走你。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所以,看病审慎如治国,温婉如交友。身体是人的领地,握握手便可消除敌意,何况是深入腋下测量体温。

安安静静在村里待着,做笔记,晒太阳,清理剃须刀,拿猪皮喂狗,看牛车送粪,认认真真洗几个苹果,剥一颗冻海棠,淘米,切菜,打虎一样劈柴,庄严地蹲坑,全神贯注剪剪指甲,保护生态似的梳洗头发,和妻子孩子声震屋宇地打牌,在鸡窝边怆然怀古,远望四周群山,纵横欹侧,俯仰低昂,如罗汉的诸般法相。

小时候,理想大得说出来能吓死父亲,现在呢,如果还算有理想,也小得让人发笑,理发,炒菜,砌墙,吹鼓手,做豆腐,放羊,种地,学好哪一样,都很精彩。

日暮的山坡上,并没有路,随便走。山坡宛如史书残损的封面,女人松弛的肚皮,陪嫁的破毡,几句世代践行的祖训。何必伤感呢,想象我的先祖们,即将在春日里耜土耧地,播种黍稷,鸟鸣嘤嘤,卉木萋萋,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苹果花,青春作伴,乘风归来,漫山遍野使性子怒放,采桑的姑娘,暄妍一片,每只手都适合偕老。

每天阅读这个古老的村庄,悠然心会,妙处且试一说,上午像唐诗,鸡声茅店月,河带断冰流;下午像宋词,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日暮时分,荒山古庙,老樹昏鸦,村口寂寂,行人疏疏,又跟元曲是一个意思了。

不要抱怨自己生在何方,灵魂在世上流浪,寄居在肉身里,如果来者是王,断壁也是王城,如果是美神,断臂也平添风韵。某生于黄土高原,长在黄河边上,绝代双黄加身,黄是我的俏色和高光,黄固我当。经上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是我家从前的龙。经上还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也是我家从前的鹿。

可是,这些贫穷的河流,忧伤的树木,劬劳而绝望的老黄牛,还有那些山雀,一生不让人走近,这是为何?月亮在夜晚如昭君出塞似的照过来,我分明觉得我不过是这片土地的末代王孙。

去镇上买豆腐。喜了的豆腐。年轻时候的喜了,豆腐做得不怎地,常常挽着裤腿,自行车上推着两簸箩豆腐,气喘吁吁爬一道坡,来我们村叫卖。半天卖上半簸箩,唉声叹气地走了。现在,经过三十年起早贪黑,打熬积淀,他是越来越老了,豆腐却做得越来越嫩了,每天日上树梢,开着三轮车出来,一声吆喝,就地抢光,戴着口罩,十分威武,也算是大器晚成吧。

顿顿有肉不如天天见面。面是正大食物,宜午食。晚上下箸,不妨轻盈妖娆为佳。一碗黄油葱花拌山药,吃得我浑身舒坦。

还有比这更香的饭吗,窃以为没有了。缺点儿辣椒。是我怕上火,没放。胃口特别顽固,小时候爱吃啥,一辈子爱吃啥。朱元璋当了皇帝,御宴上,尽是稻菽窝窝,红豆汤,菜叶子飘的一锅。有的大臣不满意了,给家里写信,说还不如山上的土匪伙食好。

那时候,  四爷爷快六十了,白头大老汉,仍然爱吃酸枣,爱吃半熟的酸枣。这个当儿的酸枣,珠圆玉润,刚红了脸脸,娇甜,细酸,吃一颗即口水汪洋。秋天里,他爬上最险的崖头摘酸枣,边吃边摘,一不小心掉下酸枣林去,被架在半空,救上来时,成了刺猬,浑身扎得鲜血淋漓,问:“兜里酸枣还在吗?”被传为千古笑谈。

圪塄上,两位老者一起晒太阳。他们加起来整整一百八十岁,平分秋色。你复一年,我复一年,像是展开竞赛地活着。无病无灾,能吃能睡。其中一位是瓮子他爹,有人说他能活一百岁,有的说他能活一百二十岁,见过他吃饭的丢丢,给出了更惊人的数字,说他可以活一百五十岁。他吃饭的时候,拐棍扔一边,撸起袖子,一口气能吃两碗烩菜,还要捎带吃一碗红烧肉,吃完再顺便喝一壶茶。

亚历山大,三十二岁统治了半个世界,三十三岁就去世了,帝国,权力,财富,一大群各族绝色老婆,瞬间被瓜分了。少年时代,在宫中的阳台上,吹着海风,他的希腊老师一定告诉过他,希腊人是怎么看待人生的。当腓力把十三岁的亚历山大托付给亚里士多德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幸运的是,与其说他生在我的家里,不如说生在你的时代。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两位老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不知道亚历山大是谁,肚里也没有雄才大略,没心没肺,仅有一个好胃,安然活到九十岁,这成就,不下亚历山大。

每天早上,准时起炕,喝一杯茶,去山脚的树林里锻炼身体。五禽戏,八段锦,五八同呈。蓝天盖世,环村皆山,错落极其有致,仿佛它们本来就该如此安排。如果对调其中两座山的位置,便不成格局。到处名山是友,这些山,才是发小。山上小路纵横如衣带飘举。观之既久,我也成山,巍峨峻峭,摩天碍日,吐气如虹,顿感天下甚小。有河自西山出,延东南流,弯弯曲曲,依依不肯流去,半路成家,坐落成一片湖,冰面尚未消融,望之如璧。树林远处,炊烟升起,小蛮腰似的,一扭青烟,一扭白烟。梧桐树上,喜鹊登枝,叽叽喳喳,像是在朗诵新写的诗。它们会偶尔看着我:这是个什么鸟啊,使劲挥动没长羽毛的臂膀,就是飞不起来。俯卧撑做到了二百个,膂力惊人,估计能拉两石之弓。旭日东升,这个成语是有生以来第二次用到。惭愧惭愧。当此际,我会想,那位喜谈历史的朋友,应该已经在用早餐了,吃一口炒山药丸子,就一口米汤,叹一口气,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然后问老婆,咸菜呢,咸菜呢?

十一

每天晚上看星星。穿着大棉袄,戴着眼镜,站在东经110度、北纬38度的夜空下,山村里,寂静如这星球诞生之初,偶尔几声狗叫,都像是不知多少世纪以后的事了。一粒尘埃看着星空,自己也开始发光。猎户座尤其壮丽,长剑耿介,倚天之外。北斗的斗柄也快指东了。双子、巨蟹、大犬、麒麟,都等我几十亿年了,光的速度是每秒三十万公里,那么站立半小时,我的目光也跑出五亿四千万公里,可还是够不到你们,站我一生,也够不到你们,想到这里,一个煽情,自己把自己煽流泪了,尘埃变露珠了。要是夏天,可以在旷野里,高山上,大河边,搭帐篷露营,金字塔一样的帐篷,嵌在夜里,混迹在星星中间,远方的人望见,也当是星星了,这种虚幻之美让人满足地认为,身后睡金字塔,不如生前卧一顶帐篷。

星光之下,第一次怀疑自己长没长大。我敢打赌,每个孩子,都像张衡一样,数过星星。那些数星星的孩子后来都哪里去了?只有数孩子的星星知道。这一天深邃美丽的眼睛,众神的眼睛,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的长大和衰老,到来和离去,欢笑和哭泣,善行和劣迹,在天地大戏台上尽情表演,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角耳,汉祖唐宗也称一时名角。其余拜将封侯,不过扛旗打伞跑龙套。四书白,六经引,诸子百家杂曲也,杜甫李白能唱几句乱弹,此外咬文嚼字,总是沿街乞食耍猴儿。

看得脖子酸了,金星也从西山下去了,母亲叫了好几次了,我才回家来,母亲一看,说,看沒做的了,都冻哭了。

十二

想起初恋。

发生在冬天。一个青青的眼神,我的新年就降临了。带着光环的名字恍如一首诗,让人心心念念,生怕忘了一样。第一次约会,雪,深夜,乖巧的小河,仿佛都是她带来的。连衣袖也不敢去摸,甚至想都没想过,那是另一个人生的边上。不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说。一句一句,怯生生的,像学飞的小鸟,起起落落。我爱你,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叫杨琼,小名香香,她家离我们乡三十里地。曾为她在左手腕上用小刀刻过一个“香”字,作为海誓山盟的标配。刻的时候,一刀一刀,深入浅出,额头上的汗珠不时落到手背上,刻到笔画完整,血肉模糊,把红墨水滴进去。愈合以后,赫然醒目,衣袖生香。让她看了,直呼心疼,恋情猛然升级。

一冬天的约会,我的脚、手、耳朵,全冻烂了。作文写得全班最差,情书写得世上最好。偶然一个深夜,我们正在学校的墙头下面说着笑着,被查夜的校长和管宿舍的老头发现了,我慌不择路逾墙而走,女朋友不幸被捕。第二天,全校大会上批评,劝退,哄传一时。后来每当读到杜甫石壕吏中“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我就想起了那夜的约会。

而今,那场纷纷扬扬的初恋,早已大雾弥漫,她杳无音讯,我也下落不明。惟有腕上的“香”字,至今犹在,甲骨文一样模糊。

十三

八十六岁的外婆坐在窗前,阳光照在她曾经年轻美丽的脸上。一世界的热闹与她毫无关系,除了回忆和遗忘,举目无亲。想象我母亲老了也是这样,我的女儿老了也是这样。把她想象成每一个人,似乎都合适。

她给我说,去年冬天,黑夜了,一个人在家,去院子里倒水,平白无故就摔倒了,这是鬼掀倒了吧,拐棍也跑了,怎么也起不来,哎,那就用手回吧,左手走,走不动,右手走,也走不动,最后是一顿胳膊肘,才迎送过门口来,过来门口,头进来了,身子怎么也进不来,幸亏邻家看见了,要不,早在山上了。她说完,我呆住了,这是久违的唐人笔法。

忽然想起你1999年的来信,信中说到八爪鱼以及雪花,和夜里窗外走过的人影,宇宙是我的一部分,死亡是无边的黑暗,生命在里面亮着。

十四

那位吃稀粥务必就咸菜兼叹气的朋友,上学那会即人高马大,头如冬瓜,眼如冬瓜籽,我们叫他老大,吕梁学院中文系毕业,现在我们县城上班。

每年正月,只要我回老家,老大必来。来了就点名要吃什么菜,还要安顿我母亲,哪个菜多放辣椒,哪个菜肉大点,待遇如同我爷爷活来。今年没来,天天告诫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也别去,谁跑谁是小狗。然后长叹一声,说,书读多了真不是好事情,害得现在没得读了。中国书那么多,精华不过百十来部,其余大部分都是重复,你重复我,我重复他,他重复他自己。说完又长叹一声,文学是什么呢,是心里有话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怎么说就是风格,风格就是姿态,腔调,气质。修辞是次一等的功夫。伟大的思想,一个句子不能概括的,都是废话。大哲学家大科学家深明此理。他也深明此理,所以不说了,好自为之。

问他在家干吗呢,他说休息一会再歇一阵,然后放松放松。科比走了,他黯然神伤半月有余。生命宛如篮球,由虚空和皮囊构成,热爱是唯一的力量。科比来了,爱了,走了,一颗完美的篮球。

隔一天,他说,写完一篇文章,跟结束了一场大战似的。有汪洋的才情自在游弋,何必要搁浅在庸人中间。花和花之间是不会互相吹捧的,如果志在江河,那么海上见吧。

再隔一天,又说,到昨天为止,我的前半生除了热爱科比和运动,都是在做蠢事,说蠢话,一个人一生要做多少蠢事说多少蠢话,才能成为智者呢?这几年工作频繁调动,被命运一再贬谪,前年刘禹锡,去年苏东坡,真不如回村里做陶渊明。

再过几天,又说他在掏茬子,一下地,人就蓬勃起来。“村里人说我是知识青年下放农村,其实我是农村青年放下知识了!”

老大一闲下来,只要有人在场,就坐在小板凳上抠着脚丫子纵论天下。他老婆就是听他讲了东汉末年的西域诸国是怎么用青铜器烙饼子的,当场被他收编。他一喝酒就自诩为文学大师。去年小半年没做大师,去年他比较忙,生了个二胎。

十五

二乃了,邻村一个讨吃子,从小父母双亡,哥嫂把他拉扯到十来岁,他就独立谋生,讨吃去了。我们小时候,村里每有事务,他就蓬头垢面,穿着一年会穿三季的露着棉花的破棉裤,铁丝系着裤腰,笑容满面地来了。如果红事,我们不看新娘,不看鼓手队吹拉弹唱,就逗他,跟他玩鬼子进村。如果白事,他提着棍子一到场,大人们也悲伤得不专心了,一群白帽子围着他笑。他不会说喜,只会说,他也想要老婆,想生娃娃,想上大学,毕业了当官。他说想啥,我们听着都只想笑。中午宴席开始了,主家会给他端一碗猪肉烩菜,菜上搁俩馒头,再给他半瓶酒,他会躲到人少处,坐在石头上慢慢吃。我们就围过来看他吃饭。几口酒下去,他眼睛一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们说:“我活得不如死了!”人最怕有这种觉醒,当时的我们,并不懂,只是不笑了,悄悄看着他,他的眼睛就更红了,酒也喝得更猛了。反正村里红白事务,新娘娶得再漂亮,二乃了不来,不热闹,人死得再风光,二乃了不来,不热闹。孩子们对婚丧嫁娶没有概念,以为都是做游戏,甚至以为二乃了讨吃,也是因为讨吃可以到处跑,好玩。

他讨吃很有规矩,每村每户,一年两次,说跑得再多了,人家讨厌了。原来讨吃子也有讨吃子的尊严,这反而使大家更喜欢他了。年底他来了,家家会说:“老二啊,好久不见你了!”热乎得像是远房亲戚。他笑着说:“忙的,顾不上来。”吃了饭,让他正月里再来。正月里来了,棍子上还拖了个双糊眼瞎子,让吃饭,不吃,要个零钱,当着主家的面,和瞎子对半一分,笑一个,扭头就走,主家逗他,让他说个喜,他说不会嘛。哪有讨吃子不会说喜的,不说就不让走,他站住了,就沟一句,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拖着瞎子终于能走了。后来我们都到外面去了,读书,谋生,越走越远。我也只有在闲翻诗经,读到“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的时候,才偶尔想起他来。

今年正月,家里待得日子久,有点闷,忽然想起二乃了,怎么正月没有来,问母亲,才知道他死了。我吃了一惊,像失去了一个童年伙伴。问怎么死的,母亲说,去年冬天的晚上,他讨完吃往回走,快到村口了,邻近村里的一个人,骑着摩托,远远地看见是他,左躲右躲,撞上去了,这一撞,二乃了就再没起来。最后车主给他哥赔偿了几万,他哥安抚了他,又给对方退了些钱。

二乃了再也不会来了。

十六

母亲做起土豆菜来,神通广大,天天变花样,一月不用重復,而使全家三月不知肉味。土豆丝,土豆片,磨擦擦,土豆芥芥,土豆泥,土豆粉,油炸土豆条。蒸的,煮的,炒的,烩的,拌的,吃法繁多,各尽其妙。齐白石画虾,顾景舟制壶,母亲做土豆菜,都是一绝。

书上说,土豆老家在南美洲安第斯山,海拔三千米的山腰上。这安第斯山的腰子,自从三百年前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中国人口果然激增,三百年来有多少人不是土豆的干儿子,至少我是的,何必不是呢?土里土气,然天性醇厚,深得人心,因此发展成为食物里的名门望族,几十种烹饪体裁,种种都别有风味,上得满汉全席,下得小米稀粥,食邑千万户,固当封侯列传。

两天不吃土豆,觉神形不复相亲。

十七

菊梅她妈在担水。据说菊梅她妈年轻的时候,是东山一带有名的一枝花,生得一笔画就似的,如梦如幻。迎风站在山坡上,嫣然一笑,八尺汉子连犁也扶不动了。

她嫁出去,生了一大堆娃,被前夫抛弃,精神间歇失常,再嫁到我们村来。她的家乡水少,来了我们村以节省水出名。脸盆搁凳子上,半茶缸子水倒进去,刚能湿了手背,就撩着水洗脸,脸盆拿开了,两只手还能在凳子上撩好几次,脸洗完了,特别干净,可惜有了皱纹,没了红韵。

跟老汉去地里,老汉扛着犁前面走,她牵着牛后面走。她在前夫家里只生娃,没下过地。头一天晚上炒豆子吃得多了,不住气放屁,放了二里地,到地里了,老汉回头问牛呢?她这才发现手里就牵着一根牛缰绳,牛不见了,一屁股坐在土里哭了:“我想我的娃了!”

也挺怪,她自来我们村,再不会生娃了。她说她最小的娃叫菊梅,大家就叫她菊梅她妈。菊梅她妈精神失常的时候,就想娃,想娃想得爬水瓮,水瓮还没她腿高,连人带瓮倒在地上,一瓮水冲出门槛。大冬天投河,河冻着,跳不进去,碰得鼻青脸肿。以后老汉就不出门了,每天陪她坐在门口槐树下。春天槐树开花,又香又白。有人路过,她就朝着笑。她只记得娃和笑,好像人活着,无论怎样,都该记着娃和笑的。

后来,娃娃们长大了,她也不说想娃娃了。老汉去世了,她开始想老汉。每天上午喝了粥,就去坟头上坐着,和老汉聊天。

村里人从来没见过菊梅。

她担水用的桶,是装过花生油的透明塑料瓶子。

十八

正月二十五,家家中午吃油糕,下午砍酸枣树,晚上燃篝火,点糕灯,满院子找填仓虫,填仓虫越多,年成越好。父亲带着他的孙子,一下午就去砍酸枣树,回来还摘了两兜兜酸枣。母亲和妻子捏了糕灯,添了芯子,倒上油,放在窗台下,晚上就跟酸枣树一并燃起来。大火照亮院子,孩子惊喜地叫爷爷看:“真的有虫子!”房角,墙边,窑面上,如约而至,到处爬。

“又是好年成。”父亲说。这话其实是每年正月二十五晚上爷爷说的,现在爷爷去世了,话还在,父亲使用着。

先知似的填仓虫。这应该是先民最早的火神节吧。农业文明没有酒神,火神就是丰收之神。刀耕火种,驱兽辟邪,火之为德也大矣。今年特殊情况,我没有挨家挨户去看望我的父辈。我的父辈大多种地放羊,现在还在种地放羊。他们为土地和羊群而生。窗外熊熊篝火。

仅山神庙下,一排八孔窑洞,伯伯,二叔,五叔,七叔各家养羊数百,我家也住在其中,我在羊群里长大。每天傍晚放学,羊群雪崩似的从山上往下跑,我们把书包挂在羊圈的椽檐上,帮着数羊,喂盐汤,撒玉米粒子,羊们疯抢着吃喝,把我们挤来挤去,不放在眼里。二叔放羊回来,冷不丁就牙痛,双手抚着腮帮子,痛得龇牙咧嘴,从地上跳到炕上,从炕上跳到地上,并不解痛,再跳到院里,羊群里,最后干脆跳到羊圈里打滚,似乎才有止疼之功效。一群婆姨站在窑脑畔上,看他牙疼疼出了新花样,都笑起来。伯伯把铁桶挂在羊圈门上,防止夜里贼来。结果贼没来,狐狸来了,钻在鸡窝里,害得鸡们咕咕嘎嘎喊救命,伯伯在家里惊醒了,呼天抢地往出跑,忘了自己是睡在床上的,床是摆在炕上的,炕头离地比凳子都高的,一脚踏空,马失前蹄,妈呀一声,扑通摔下来。柜子上的水瓢,灶台上的锅盖,饭桌,毛掸子,顶门棍,不知怎的都被他带倒了,咣哩咣啷在地上响成一片,左邻右舍都吵醒了。狐狸不赶自跑,鸡们惊魂未定吁吁地叫着,伯伯躺在床上呻吟到天亮。

也有贼来的时候,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等发现了,羊圈已经一空。有一年腊月,五叔的羊被人偷了,圈里的羊粪还冒着热气,全村人赶紧骑着自行车,摸黑踏雪,分成几路去追,五叔一手抓着羊锹,一手拿着鞭子,孤零零地站在圈门口,像被窃国的君王,失魂落魄穿着单衬衣在雪地里彷徨。天亮了,人们回来了,羊群没有回来,据说已经被赶过黄河去了。一过黄河,就死心吧。别说羊群,就是新媳妇被抢,也回不来了。

五年后,五叔又有了新的羊群,他跟复辟了似的,仍旧站在山头上,挥着丈把长的鞭子,喊天骂地,叱咤风云,是在骂羊。

伯伯,二叔,五叔,都是聋子。

十九

妹妹们至今还怀念她们喂养的那两只小羊。那时候村里流行养羊,多者成群,少者三五。山羊是高山族,得出坡放牧,专人陪跑,绵羊温柔敦厚,或圈养或散养或出坡,随便。母亲从五叔家买了一只怀孕的母绵羊,第二年春天,母羊便生了一对双胞胎,龙凤胎,全家喜气洋洋,要知道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养羊。之前想过养猪,三叔家养的两头母猪,呢子大衣两排扣,黑油皮鞋尖又瘦,富态雍容,就是邋遢,一家养猪,全圪塄猪粪味。养羊就清爽很多,妹妹们每天放学,就一人抱一个羊娃娃写作业。暑假就放羊,两个人,三只羊,一下午走四五个鲜美的小草坡,六点钟太阳下凉了,它们才吃得起劲。特别热的时候,妹妹们会叫上我去洗羊,到湖边,我抱起羊羔,站到最高的岩石上,把它轮流扔进水里去,妹妹们惊叫着,怕把它们淹死,它们很快就游出来了,比我游得都快。夏天雨多,常常大晴天突然一个霹雳,狂风骤起,乌云如伏兵杀到,电闪雷鸣,暴雨就泼下来了,羊和人赛跑一样往家赶。

腊月里,羊羔们长大了,母羊和小母羊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去,小公羊没有卖,第二天,就被几位乡亲帮着宰了。晚上回来,妹妹们一边吃羊肉一边流眼泪。“再也不能牵着它们去山坡上吃草了!”

那时,我快小学毕业了,跟着父亲在镇上另一个村子上学。周末回来,羊变成了羊肉,吃到嘴里,像是吃自己兄弟的肉。最早体会世间的别离,是从动物身上开始的,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我家的大黑狗,在一个阴沉沉的早上从外面回来,吐着黄水,倒在我的身边,再没起来,任我哇哇大哭,它也没有起来。

后来,我家再没喂过羊,我也再没养过狗。很多年里一直记得那个遥远的晚上,我们默默吃着羊肉,不说一句话。

现在想来,吃了倒也好:牵在手里,不如装在身上。

学校在村子东原的前沿上,离我家很近,中间仅隔一条大路,下个小坡,过大路,上个小坡,就到了。

学校院子大约一亩见方,前面是十丈高的土崖,我曾从土崖上摔下去,掉在花花家的葵花垛上,毫发无伤,同学们以为我有轻功。摔了一次,我并不怕,反而得意,学校怕了,组织我们去山上砍回大量酸枣枝,把土崖寨起来。学校后面是水池,给村里供电的变电器,和一片果树林。水池里曾经掉进孙贵平家的二姑娘,我们在学校叫她孙二娘,近三米深的水,孙二娘掉下去,扑腾几下,眼看没救了,也是不该出事,全村唯一会凫水的文文他外公,正好背着一背黑豆路过,衣服都来不及脱扑通跳进去,三下两下把孙二娘捞出来。文文他外公是陕西来的,小时候父母双亡,他是凫黄河独自逃荒来到我们村的。救人这事让他在晚年一跃成为村里的老英雄。变电器最危险,经常嗡嗡地响着,居然没有出过事故。这样危险的环境,那时却是我们的乐园。

学校有三孔窑洞,两个老师。左边一孔是裴老师的教室,裴老师是本村人,他父亲是过去大队支书,去过天安门,见过毛主席。我们上学时,改革开放了,他已经退下来,经常黑着脸,一言不发,背着手在村里走来走去。裴老师喜欢捻羊毛,一下课,他就拿起羊毛摆子,跷腿坐在凳子上,专心捻上十分钟羊毛。右边的窑洞是邻村来的杨老师的教室,中间窑洞是他的家。杨老师早年丧妻,孩子们不要后妈,他只好当了鳏夫。我上学的时候,杨老师已经快要退休了,花白的短短的头发,中等身材,眼睛浑浊,手里不是夹着粉笔就是纸烟,常常误将纸烟在黑板上写字,或者拿粉笔抽两口,抽不动,让三虎去隔壁拿烟。三虎拿过来放在讲桌上。杨老师继续讲课:“‘要字怎么写?西山底下有一女,就是‘要,三虎你要不要?”全班都跟着他笑起来。有一次,他从茅房回来捡了张纸,一张写过生字的红格子纸,让大家认领:“谁的擦屁股纸?”同学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一个一个看过去,都说不是他们的,鸦雀无声,不知要发生什么,轮到我看,果然是我的,又羞又怕,投案自首似的说:“这是我的。”杨老师这才慢悠悠地下结论了:“这个字写得很好,尤其这个‘教字反文旁,写得特别标准。”原来他在蹲坑的时候,看到我的作业,拿回来示范。

他温和的时候,我们都害怕,严厉的时候,那就更别说了。一次,星期天我们去山上玩,踩坏了好多庄稼,村里告给杨老师。星期一一上课,杨老师黑板擦拍得跟惊堂木一样响:“昨天那些庄稼是谁们踩坏的?自己站起来,坦白从宽!”

我一听坏了,满头虚汗,静静看怎么处置。白玉龙,第一个举手,还没站起来,已经哭了:“杨老师,有我了。”举起的手,顺势开始抹眼泪。

“背课文,背不下来就站着!还有谁?”

白玉龙开始结结巴巴往下背:“骆,骆(lu)驼和羊,骆(lao)驼和羊——”,教室里闪出一丝一丝的笑声。有了白玉龙打头,三虎,圆圆,云云,小云,陆续站起来,但是晚了,坦白从宽名额有限,只限第一位同学。杨老师平静地说:“来,一个一个来,趴在黑板上,自己脱裤子。”

三虎从座位上出来,嘴已经歪了,泪珠子扑棱棱往下掉。自己去了黑板上,一手扶着黑板,一手把裤子往下拽了一点。

“人民的害虫,脱到膝盖以下!”三虎嘶哑地哭着,双手把裤子解开,裤子一溜儿落到腿根,堆在鞋面上。杨老师拿起教鞭棍,边打边说:“你再踩,再踩,不给你打折鬼腿把子就是轻的!现在不收拾你,将来就是枪崩的料子!”一棍子下去,三虎就叫一声。我看是逃不过,也站起来了,低头抠着指甲。他们一个一个挨过去,轮到小云,杨老师累了,点根烟,说下课,下节课再打。我松口气,心情沉重地去小便,小便完了,绝望地把红棉腰带,结了十一个疙瘩。

下节课,杨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开始上课,此事不了了之。十一颗疙瘩的故事,卻传开了。

二十

我们的下课时间,最长的在第二节课后,没有课间操,各种玩,足足半小时。杨老师晒太阳去了,我们玩顶拐拐,撵回回,跳绳绳,藏咪咪,抓骨骨。顶拐拐讲究天时地利,不能抢阳面顶,尽量站高处。二虎顶拐拐,没有对手,一只脚攥在手里,跟焊接了一样牢固,把膝盖支出去,上顶下冲,左右回旋,对方顷刻被他顶翻在地。只有春春偶尔能把他顶败,春春壮实,不适合持久战,腿特别粗,一腿拐着,一腿跳着,跟人顶不了几个回合,自己就累倒了。我擅长撵回回,总是敢冒各种大不韪,跑出预设路线,飞檐走壁,任谁也逮不住。那次跳崖就是我的杰作。兴亮撵我,撵到崖边,以为这次我是插翅难逃,结果我真飞出去了,飞到半崖,手还搭了把小榆树,然后飞下葵花垛上去,一村皆惊。山山抓骨骨,与众不同,我们都能把手背弯成小舟,他的手背却弯不了,我们把他的手指使劲往后掰,掰到他叫起来,以为奏效,背骨骨还是连一颗也背不住。

上课了,也不爱听课,眼睛盯着杨老师的嘴巴,脑子里是奶奶家树上的一窝喜鹊在叫。要听就听高年级的课。那时候,一个教室里,从学前班到一二三四五年级,济济一堂。杨老师给每个年级轮着上,我们念二年级,三四五年级语文历史地理自然,都已烂熟于心了,我在小学阶段就有了良好的知识储备,全得益于这种混成旅式的教学环境。还没学鲁迅的文章,已经爱上了少年闰土,常常想有他那样的一柄钢叉,然后在有月亮的夜晚,去二爷爷的瓜地里看瓜去。受闰土影响,曾在烛光下的灶台边,用火箸刺死一只大老鼠,父亲夸我机敏,可惜闰土不知道。冬天下雪,和院里的堂兄弟拿筛子扣麻雀鸽子,总是想到闰土,他很会玩。当我小学毕业升入初中,闰土已经由戴银项圈的少年变成中年人了,被多子,饥荒,兵匪把他苦成木偶人了,这是我人生里一次困惑,怎么会这样,为此难过了好久。

星期天,叫上伙伴们去前沿沟摘酸枣去。这里从前是一片墓地,被水冲毁,森森白骨就在脚下,假装不怕,死,那是成人们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边摘边吃,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有鬼”,瞬间崩溃,大吼大叫,跳脚就跑,生怕落在最后,被鬼抓去。

要不就偷苹果去,苹果青青,咬一口酸倒牙齿,也要偷,不偷不快。杨香武三盗九龙杯呢,偷个苹果算什么,让他们在山对面看着,我去去就来。伏在沟里,头顶一苗黄蒿,待兴旺他爸走进果庵子,就蹑手蹑脚靠过去,上树,坐密叶中间,屏息听四周动静,当风吹过,满山果树,瑟瑟发响,我以为自己是在蟠桃园,少顷,兴旺他爸再出来巡山,从树下走过,都没发现,树上藏着一个大盗。

无论夏秋,雨后总会去红胶泥沟里挖胶泥。每人捧着一大块,到村里磨坊附近的大碾盘上捏玩具。问捏过什么呢,不如问没捏过什么吧。刀、剑、枪、小汽车,小狗、小猪、小牛,都玩腻了,就捏特别向往的东西,马车、火车、古代的水车、荷兰风车、欧洲城堡、加勒比海盗的帆船、一尺高的灯塔,塔下面配备了飞机、军舰、大炮,世界再大大不过这个碾盘。捏完的按先后顺序排名,拿破仑一世、二世、三世、四世、五世,最后捏完的是吕二牛,捏得又慢又难看,灯塔像个酒瓶,军舰像个鞋子,他不愿意做拿破仑六世,把灯塔摔了,吼道:“老子是希特勒一世!”说完甩手回家了。我们也各人抱着各人的“世界”回家,到家门口把“世界”藏起来,还是不敢进去,挖胶泥的时候,鞋被粘成了一双泥壳儿,找个小水潭,在里面走来走去,洗洗再回。

有一次,在五叔家槐树下玩,發现树上一只鸽子,腿脚不灵便,上树去捉,它扑腾着翅膀摔下来,大伙抢着按住,如获至宝,拿到我家给喂水喂米,它不吃不喝,三天以后死了。傍晚放学,我们找了个纸盒,给鸽子裹一层布,放盒子里,又在土坡上挖了坑,埋进去,堆个小土堆,插几朵牵牛花,再跪下磕头,表示哀悼,跟死了亲人似的。

三年级的时候,不知怎么被三虎他们拥戴成了孩子王,星期天的下午,就在破窑里,或者附近山洞里,用土堆成宝座,我坐上去,吃着他们从家里拿来的敬献给大王的玉米窝窝,白糖水,觉得当皇帝确实开心。晚上去黑子家看《新白娘子传奇》,我也可以坐在头一排中间位置了。那时村里没有彩色电视,黑白的也寥寥几家,罕如贵族。每天天气预报还没来,就坐满一窑洞,凳子上,地上,坑沿上,灶台上,甚至柜子上,坐着的,站着的,靠着的,肩膀擦肩膀,脑袋挤脑袋,谁要挡了谁的视线,不共戴天。天气预报更是与所有观众不共戴天,报的不知是哪里的天气,没一次是准的,还次次不落。天气瞎报完了,屏幕上金属女人飞一圈,新白娘子来了,眼皮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看得如痴如醉,大人们来喊吃饭了,完全是打扰,喊喊不动,拉拉不起,他们也不走了,或者本就是找借口来看电视的。可惜每天只有两集,偶尔停电,痛心疾首,永失我爱似的,想骂送电站,比法海都坏。摸黑往回走,明月当头,心里从未有过的怅然,朦朦胧胧有了远大理想,将来要娶白素贞为妻。

秋天了,黄土高原整个成了黄金高原,割谷,摘豆子,捶葵花,掰玉米,捋蓖麻,攻城略地似的收割着。星期天,小伙伴们都在地里帮大人干活,不过是玩,登山一呼,近处的都来了,大家就去刚摘了豆子的豆子地里练武功,九阴真经,九阳神功,金钟罩,铁布衫,铁头功,降龙十八掌,各样都练。练武自有用武之地,然后解开上衣,或掌或拳拉开架势,呼喊着冲向一片玉米林,和玉米秆子展开大决战,拳打脚踢,杀声震天,所向披靡,全部打倒了,美其名曰“秋收起义”。到河边柳树下歇脚,喝几口河水,蜻蜓、蝴蝶、白蛾子忽远忽近地飞,蝌蚪跟逗号似的游走,青蛙仰起脑袋哇哇叫着,很像同学们背课文的样子,往水里丢几块石头,它们便四处乱跳,蹦入草丛,又惊起了蟋蟀蚱蜢。青草的气味,河水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清爽得几乎忘了我们还要长大。我把父亲常给我和妹妹们讲的故事讲出来:“青蛙和燕子比赛谁的嘴快,燕子说……”

【作者简介】金开,1982年生,山西吕梁兴县人。高中毕业,在内蒙古从事服装行业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