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竹林关

2020-12-23 04:58李育善
美文 2020年23期
关键词:竹林

李育善

竹林关

竹林关地处丹凤县城东南60公里处的丹江边上。因竹子多而得名。是“一鸡鸣三县(山阳、商南、丹凤),两河注一关(丹江河、银花河)”的重镇。竹林关美丽的八景广为人知,“寺台朝日影曈昽,北岸青烟一望通;红烟落日舟三五,周公桃花古寨红;龙嘴分江清到海,狮子攫月怒生风;天姑雨浴巉岩秀,高歌东岗夜雪中”的诗句流传至今。当年这里是上接龙驹寨,下通荆紫关的水旱码头,属于中转站式的码头。从荆紫关上行的大船到这里歇脚后,换成小船。从竹林关到龙驹寨这段水路多弯道、多险滩,大船行不通,只好换成小船。真到了枯水时节,竹林关就是终点码头。

竹林关东西边是鶻岭。该岭沿山阳与丹凤交界处延伸,北到银花河畔。在丹凤境内16公里,主脊平均海拔1000米左右,月亮台1483.6米,为最高。山顶上有桃花寨、二郎庙。考古发现6000多年前仰韶文化时期先民曾在此聚落。南北走向的是流岭。流岭(又称刘岭)在丹凤中部,从山阳与丹凤交界处入境,经寺坪东,到丹江与银花河交汇的龙嘴终点。北向支脉伸向丹江,形成流岭峡谷,南向支脉伸向银花河。在丹凤境内50公里,平均海拔1200米,最高天桥山1770.2米。流岭奇秀,支脉商山为秦末“四皓”的隐居地。丹江河东南向流淌。这里气候是亚热带向温带过渡地方,盛产小麦、水稻,柑橘,有“小江南”之誉。

竹林关镇子南有一座桃花寨。相传,清宣统出生那年,外地一妇女流落到此,嫁给桃花寨谷口的杨大平。一次,杨大平上山砍柴,不幸摔死。妇人一夜之间得道成仙,说她是桃花娘娘,看病很灵验。一位河南人孙子病了,一吃她的药就好了。当时有一个人在种地时说了她的坏话,嘴立马歪了,赶紧改口,嘴才恢复。后来,她到神其沟,让师傅给烧了个大缸,叫他家小叔子背回来,说她要坐大缸上五峰山。冬月初八零时,她让小叔子背上大缸上桃花山,她在山上换了鞋,到了灵官庙,就叫小叔子回去。然后,她坐大缸在青龙白虎护卫下,飞走了。她成神了,坐在缸里三年不吃不喝,给人看病很灵验。后来,人们在山上建了娘娘庙。每年三月庙会,香火很旺。如今县上在这里搞了个省内第一家桃花谷国家级水保科技生态示范园。原生态理念,人与自然,水与人和谐。每年三月的桃花节吸引游客蜂拥而至。

竹林关是丹江水运商道重要的一个节点。西北的食盐、皮货、烟草、桐油、生漆、木耳、核桃、药材等货物从这里水运南下;南边的绸缎、布匹、青瓷、茶叶、糖、煤油、火柴以及日用百货,经这个码头西北上。枯水时,竹林关就取代了龙驹寨成为货物储存地和水转陆中心。龙驹寨马帮驮运食盐绕道去竹林关,上行时经石槽沟往返龙驹寨和湖北郧西之间。走在那条沟岔里,当年的古道已无踪影,一阵风吹过,仿佛还能听见那驼铃声随风飘荡着。

水陆交通便利,人气也会旺,自然也成了人口的聚集地了。明清时这里的关城东西长150米,南北寬70多米,多次修复的遗址依稀可见。当时的关城东起东巷西,西至娘娘庙巷东,南到霍姓南墙根,北至城隍庙后墙。东关顺延到邢家村,西关到老爷庙魁星楼、刘家村的宽一丈左右的街道,长有3里。建筑大多是南国风韵。1954年丹江一场洪水淹没了关城,现在仅存城隍庙。

当时的码头上船帆如织,有外来的,也有本地的。直到民国初,当地的船户就有余德有、路继文、聂文有、程麻子等30多家,60多只船。每天靠岸的都在上百只,以货船为主。装货、卸货的叫脚子班,人数也在上百人,东西各设一个班,东边的班头叫张百林,西边的是马贤明。造船厂、修船厂,到清末还有好几家。

关城内外,店铺林立,多是服务性质的,现在叫做第三产业。城西有陶姓骡马店,石槽沟口有骡马大店。一天都有几十头骡马歇脚;城北的刘家客栈,东门外的朱家客栈,多是采购、批发商来住。有名的商号有:山西商人开的镍全、涌泉、三合、万源长银钱铺;河南人开的双合隆、三和隆、和盛瑞、平心诚、赵聚山等绸缎庄、百货店;合盛堂、信记、赵记的中药铺,高文杰的糕点铺。当地人开的较大的有谦顺德、永兴正、德发义、魁盛福、魁盛公、天生福、天生祥、茂盛公、同德合、德丰恒、三义祥、三义鸿、复兴隆等。斗行、油坊、染坊、烧锅(酿酒)、肉架(屠宰)、饭店也到处都有。资金周转方面就有万源长、永兴正、德记厚以及和记等商号,相当于今天的商业银行。当时还有自制的流通劵——布票,代替现金在市面流通。这种布票(布币)用长五寸、宽三寸的白布做成,顶上是商号名称,左上填骑缝,下附地址;右上填年月日及编号;中间下方有“凭票照付XX钱XX串”,加盖印章后涂上桐油,防水。民国三十年(1941)当地被白青云(后任国民党军师长)把持,创办“商山中学”、造枪厂。又自造石印布币,面额为一元,五角、二角、一角,在当地流通。当时商业经济发达,仅税收机构就有常管、厘金(奉旨收厘助饷)、烟酒等专卡。

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调解矛盾冲突。船、客都建有帮会。船帮和客帮最后一任经手分别是余德有、高文杰。最初船帮还在东门外建了“杨泗庙”。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又在城南选址(在银花河南岸),新建船帮会馆。新建的会馆有正殿、献殿、厢房、门额、乐楼等整套建筑。每年农历六月六日为船帮庙会。

庙会是船帮、客帮的一项盛大祭祀活动,也是集市交易最活跃的形式。在竹林关,还有正月初七的火神会,正月十五的游城隍,都要唱大戏三天四夜,人都在拥疙瘩去看。特别是农历三月十八娘娘庙会,二十日的财神会,二十一日的关帝会,二十二日的药王会,四会相连,要持续六七天。黑来白儿有戏,还有路灯会(灯展、提灯游行)。路灯会由白龙社、青龙社、黑龙社、黄龙社、关王社、三官社、张村社、阎洞社等八个社轮流承办,每个社一年。灯会的规模、花灯的奇巧在方圆几百里是独一无二的,素有“全架灯”之称。前来赶会的有商县、商南、山阳、洛南的客商,还有河南、湖北、四川、山西的客商。娘娘庙就像是会展中心一样,成了主会场。这里有“一柏担三庙”(娘娘庙前有一古柏,长在三个庙之间)、“斗大玉石匾”(外地客商献的石匾,上镌刻“慈航普度”悬于古柏上)一说,也足以说明当时的盛况。那些商业摊点,大都是庙会前出资划定的。有些摊位都是多年包定的,如娘娘庙前古柏树下,是河南商人孙某多年包占的,专门经营篦梳、钢针等妇女用的小商品。前来庙会助兴的戏班子多是当地的;直到民国时,城内有刘呆子(工旦角)领的汉剧(土二黄)班,演员多为聂、刘二姓,当时就有“聂刘一班戏”的说法。另外,还有刘长德带领的枪戏(武术、杂技),以“闯刀山”、吞剑闻名。轱辘河的花鼓、线胡、皮影也是名噪一时。

说竹林关是“鸡叫一声听三县”一点不假。清代以前,这里分属由商县、商洛县、丰阳县(现在山阳县)所管。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设巡检司。清咸丰十一年(1861)设置千总。竹林关是陕、豫、鄂的结合部,设关置卡是常态。与山阳的漫川、淅川的荆紫关遥相呼应。水运上,竹林关是陕、豫、鄂三省船运的中转站。上行的下行的船只都要在这里停靠,或卸货,或换载,或歇息,船主照传统习惯要好好招待船工一顿。既是壮行、祝顺风,又是皆大欢喜。到了民国,这里由商县、商南、山阳共同管理。民国十三年(1924),商县划分7区,158保,竹林关属于三区,民国十六年调整后,竹林关乡、土门乡、石槽沟乡仍属三区,归山阳县管辖。民国二十二年,设联保、保、甲,竹林关归山阳县管,称竹林关联保,下辖竹林关、张塬、石槽沟、土门、古路河5保,东西长岗岭、古路河、牌楼河属长岗联,归商县管辖。国民二十九年后半年,竹林关街驻着山阳县竹林关镇镇公所和商县长岗乡公所,老街娘娘庙2间房、石槽沟乡的阎家河下飘草沟、红岩子却属商南县管。这样,竹林关便成了“三管”“三不管”的特殊地方了。这倒给当年红军活动创造了空间。1932年,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贺龙率领红三军先后转战到竹林关,司令部就驻扎在船帮会馆。李先念中原突围时,也在这里建立过山商县和商山县。竹林关为革命也做过不少贡献。

2017年9月9日,我们冒雨到竹林关,拜访了84岁的常世堂老人。老人大高个,驼背,黑脸,高鼻梁,大眼睛。一脸的慈祥,说话却很有力量,中气十足。他祖上就在这里居住。年轻时也做过船工。现在常年守护着城隍庙。

老人说,竹林关水运从明清一直到1970年代商南县白玉到这里的公路修通后才停的。有趣的是,从竹林关到龙驹寨水路120里,从竹林关到商南过风楼120里,过风楼到荆紫关120里,荆紫关到淅川县城120里,淅川到老河口120里。这段水路过去最繁忙了。平常一个船上有八九个船工,如果要运送重要货物时也需要增加人力。逆水上行时,船老大在船后面撑篙把方向,两个力气大有眼色的船工在船头划桨,其他人在岸边拉纤。纤夫是最辛苦的活儿,一年四季都在水里泡,冬天腿上的裂子(皲裂)的口子都能放进一根指头,疼得人上茅房都蹲不下去。“文封宰相武封侯,拉船要饭尽了头”就是船工悲惨生活的真实写照。老人说着,自己站起来在桌边手扶着凳子,爬着演示拉纤的姿势样子。解放后,跟着程老大给竹林关供销社拉货。一天给一个人一斤半粮,挣一块钱要给队上交两毛钱。船从龙驹寨到竹林关要过月日滩、湘子滩等十几个险滩,撑船手艺不行,弄不好连船带人都没了。过去银花河发大水,他亲眼看见在龙嘴头子有一船人在大雨中喊救命,没人敢前去救,结果那船眼睁睁看着被大浪卷走了。这条河上不知道吞沒了多少船工呢。

从老人记事起,这里天天都有几十条船,有从老河口上来的,有从龙驹寨下来的。大船上都有十几个船工。山阳南边、商州、丹凤的货物靠人背骡驮到竹林关,在这里装船运到南边。竹林关的“永兴正”“万年长”两家货号最大,做药材、核桃、桃仁生意。装核桃的木箱,长90公分、宽50公分、高60公分,一个能装八斗核桃仁。

往来的船工到竹林关都要美美吃上一顿。街上每天4大架子肉,杀几十头猪,到天黑前卖个精光。春上这儿的二花、核桃、山茱萸都是抢手货,丹凤的二花南方人最喜欢,香味重,是上等的茶。南方人用咱的核桃仁炖肉,特别的香。还有,咱这儿的山茱萸药效成分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南来的北往的人多的很,哪儿的人都有,河南的、湖北的、甘肃的、山西的、湖南的等等,在这里做生意,时间长了就在这里住下了。当地老户人有王、邢、刘、孙姓的,其他姓的大多是外来户。原来租住他家房子的李保元,就是湖北人,在这里跟人学打铁,现在也成竹林关人了,儿孙一大滩。

常世堂老人擦了擦口水,又笑着说:“竹林关那时客店很多,天天每日都是满满。客店多是两层土楼,一楼是饭店,二楼住客人。我十六七岁就担过脚。一次也担上百斤到龙驹寨。这儿饭店里卖的多是手擀面、烧馍、锅盔,还有卤猪头肉。旧社会这里的土匪也不少,财东白青云任团长,手下有上百杆枪。解放后把他跟20多个亲信一块枪毙了。听说后来查出来这人为地下党做过事儿,给平反了。土匪抢人多利用过庙会‘炸会时。‘炸会(即诈会)就是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条鱼,在集市上乱喊叫让人来看,人群一拥挤,就趁势抢东西。水运忙的很,当时也有船帮会馆,有戏楼和庙,光庙就有城隍庙、娘娘庙、老爷庙。修庙的大木料和一丈多长的石条都是从汉口船运上来的。提起庙会那才叫热闹哩。农历三月三是南丈沟祖师庙会,一天时间;三月初十是轱辘河庙会也是一天,三月十八是娘娘庙会,是三天,老爷庙会也是三天。过庙会时也是做买卖的大好时机。一天到黑人就没消停过。连耍钱的也成堆堆子了。”

竹林关的风俗也有讲究。旧时办喜事,要先送生辰八字,男女双方姓啥属啥啥时辰,这些相合了才能定亲。“说媒三家好,定亲两家亲”,定亲时,男方要向未来的岳父母作揖,这叫“定准揖”,订了亲,就办“过礼”,男方给女方送衣服等礼物,选结婚的日子。要是家境穷了,就是一张光席(芦苇编制)给儿子娶回媳妇。条件好的家,结婚日子定了,女方办了陪嫁,像桐木箱子、桌子、衣柜、被子、镜子、洗脸盆等。新娘不走路,用轿或斗子抬回来。新娘过了门,先要经过婆婆问询,比如,会做啥活儿,纳鞋底子、做鞋、做衣服、做茶饭等。这些都过了关,媳妇就算正式过了门。过了门,一切都得听婆婆的。结婚当天要热闹一整天。有钱人家还要请戏班子唱一夜戏。客人打牌喝酒也常常到深更半夜。

给老人办后事也有规矩。人老了,先要请外家人(指男老人的舅家、女老人的娘家)。请外家人时,孝子带白孝帽子,进门先给堂上磕三个头,通报老人去世的时间和下葬的时间。在安葬的前一天晚上,外家人带着祭礼,有纸糊的“金山”“银山”,还有摆盒子祭献品等。请戏班子唱一夜戏。把老人安葬后,招呼客人一般上四大碗(以肉为主),13花(13盘菜)等。

1977年常世堂老人的母亲过世,他家里穷,借了大姐两斗麦安葬母亲。还到肉店托熟人买了二斤半猪肉,做了三席菜,答谢众亲戚邻居。他上门一个一个去叫,没一个人来吃席。都说他家可怜成那样,咋吃得下去哩。常老人心里很难受,发誓要还这份人情。

1980年,他在竹林关办起了油条麻花店,靠诚实做生意,也挣了点钱,又跑到灵宝背矿,挣了几千块。回来盖了新房子。到母亲三周年时,他请来亲戚邻居,好好招待了一顿。每个席面上都是4个凉菜,4个热菜,一个果盘,压轴的是4大碗,有红烧肉、红烧肘子、蒸碗、红烧鱼。酒是河南庆丰酒,喝了30多瓶。就这样,老人如愿以偿给母亲过了个排排场场的三年。也就是从他家开始,把竹林关待客的老规矩给恢复过来。现在竹林关办紅白喜事都照这规矩办,谁家少一样都怕被人笑话。

如今,老人已是儿孙满堂。大女儿和三女儿嫁在门跟前,二女儿嫁到河南了。两个儿子在西安做装修。孙子也上中学了。老人现在是竹林关道教协会负责人,市道教协会理事。他主持修建了玉皇庙、城隍庙。常年照看着城隍庙,开开心心做着善事好事。

船老大程端阳

龙驹寨是水旱码头。志书及相关资料都有一大堆的史实能证明这一点。面对那些冷冰冰的文字,我沉思,我遐想,总想寻找一点鲜活的东西,哪怕见一面当年的艄公也行,可又一想那些老人如果健在也七老八十了,哪儿能找到呢?

2017年9月9日,天也下着雨,突然想去找师范同学张洛宁老哥。他是龙驹寨人,对丹江船运应该知道不少。一早就来到他家。他在丹凤县中学教书,刚刚退休。儿子在贵阳工作,他和嫂子一块去照看孙子,也是才回来。家里就他一个人。见到我们,他特别热情,又说又笑的,跟一家人一样。说到丹江航运,他说能记得见过船的,他外爷就是个船老大,姓程,叫啥名字他不知道,人都叫他程老大。我急切地说:“太好了,咱去拜见拜见老人吧。”老哥叹了一口气,深沉地说:“外爷过世都三四十年了,我都没能去送行,哎,一辈子的遗憾呀!兄弟!”

上师范时,洛宁哥亲兄长一样关心我,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几乎是无话不谈。外爷和母亲的事情,他却从来没给我提起过。只记得他告诉我,他母亲去世的早,当时他才一岁多,啥也不记得。说到丹江水运,他这才一边给我们沏茶,一边一字一板、认认真真地说起藏在肚里的记忆。他说话声音大,偶尔也大声笑,看不出一点悲伤,其实我知道,他内心却有着巨大的伤痛。

他外爷是竹林关人,外号叫程老大。在丹江河上生活了大半辈子。那时撑船上到县城龙驹寨,下到河南淅川的荆紫关。人是个大个子,四方脸,很魁梧,他妈脸也像他外爷(这是他看照片记忆)。他只见过外爷一面,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只眼睛凸出着,很大,有点吓人。大约是1964年左右,他有八岁大小,他外爷撑船到花庙前,把他叫到船上。船在河中间停着,是帆船。船整体是淡灰色,里面用竹子铺了一层,外面用竹子弓成拱拱子。船是木头的,里面有小仓,从头到尾隔成格格子。他稀奇地在船帮里走来走去。他外爷问他吃饭呀不?他说吃呀。外爷在船上就把吃剩下的糁子稠糊汤,用韭菜炒了一碗调和饭,给他吃,把他吃得香的还想要,没有了。外爷还带他到街上副食店,给买了一毛钱的水果糖,是薄荷味的,吃到嘴里凉凉的。到现在他还能记得。

他外爷是程家的老大,他外婆是荆紫关人。1971年过世后,老人就安葬荆紫关。外爷结婚后,外婆不到竹林关来住,在娘家那里弄了房子,后来他外爷到晚年就住到那里去了。

洛宁哥的母亲叫程志华。1950年跟他父亲结婚,婚后上卫校,毕业后分到洛南县医院工作。母亲有严重的心脏病,她也知道生育有危险,还是坚持生了。1956年生下他。他一出生,母亲浑身浮肿,就不能上班了。从洛南回到龙驹寨。他婆又是个厉害人,婆媳关系又不太好。他外爷外婆商量,就把他母子二人用船接到竹林关去住。外爷家也很穷,连一床多余的被褥都没有,就只好用他婆经常说的那个“太平洋”牌单子包着被褥一块带走。到竹林关后,母亲的病情不见好转,他不到一岁半,母亲就去世了。听他母亲的同事说,她妈去世前把他叫到病床跟前,拿手狠狠掐他的胳膊,疼得他蛮叫唤。后来分析,是他妈在恨他,有了他才把他妈的命要了的。

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到龙驹寨,他爷是个倔强的人,非要叫把人抬回来不可。他爷恶狠狠地说:“活着是我张家的人,死了是我张家的鬼。再难都要抬回来。”就这样,他外爷用自己的柏木棺材给自己女儿入了殓。雇人抬了九十多里路,抬回来。当时洛南县医院给的抚恤金也全部花在路上了。他外爷也把用过的被褥单子全放在棺材上,没留半点东西。抬回来时那些东西也没有了。母亲回来就停在后院里。听说棺材也没来得及漆过,安葬在鸡冠山跟儿。那做棺材的柏木,是他外爷在跑水运时买的一棵大柏树。锯成板子后能做两副棺材,都是八大块的(是指棺材顶部、两边跟底座一共用八块柏木就够了)。说好给亲家公一副,他外爷自己留一副。他外爷的却让他妈先用了。一九七几年以后,他去荆紫关见到他舅,这才知道外爷去世后,是按回民的习惯安葬的,也就是不要棺材,用白布一裹。在地上竖挖个坑,再往边上一拐,用土或者砖头一封就行了。他爷那个八大块分成了两副,他爷他婆老了用了。现在留下母亲的遗物只有她用过的砖头块一样厚的医学丛书,那上面还有父亲写的好好读书、激励进步的话。

本来婆媳不和,加上他妈又病逝在外爷家,这一下子两家关系就更僵了。从此就不再来往。他外爷还到街上来过几次,也没进门。后来见到他西安的姨,才叫他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妈临死前说,叫给程家人说今后不要到张家去,坚决不要去。他姨当时就劝说道:“姐呀,咱还有个根哩呀。”他妈艰难地说,等娃长大了,他会知道的。后来也真这样做了。他舅从来没上过他家门。他姨也想见见他,从他家门口来回走过多次,也没进过门。只想在外面碰着外甥哩。他婆给他爸说过:“哎,志清,我咋在门口瞅见洛宁他姨在门外头转过去了,没到屋里来么。”他婆说,他爸也没言传。这话是他听见的,记下了。后来他长大了,见到他姨,也说到这事儿。有一次,他外爷从竹林关上来,拿了个啥东西,也说不清了,到街里来卖,没卖出去。找到他爸,说:“志清啊,你要是要了,就便宜一些,给你留下。”他爸手里也没钱。外爷无奈,又拿到街道转了一匝,不知道卖了没有,想必日子也是实在过不去了,才这样的。这是父亲告诉他的,也是他妈过世后的事情了。为了生计,外爷在女婿面前竟然也放下了长辈的尊严。

他婆后来也想明白了,也后悔跟他妈没好好相处。他婆是1978年过世的,他婆是1896年人,他爷是1893年人。

他说,父亲曾经留下一张照片,他爸抱着他,边上是他妈,前面坐在椅子上的是他婆。他妈的脸浮肿着。他对母亲的印象只有照片上这一点点了。1978年都已经考上师范了,一个人坐下来时,还幻想着母亲在那儿活着,做梦都想着她,想着舅舅家里的样子。对外爷也是剩下八岁上见的那一面的印象了。他说要了解更多,更详细,得到竹林關,到荆紫关去。说到竹林关,我们马上就行动了,冒雨驱车而行。在车上联系到镇上的张书记,他是个小兄弟,很熟悉。周末了还在镇上防汛值班。他听说我要寻访老船工,也很高兴,立马发动村上干部找人去。高速路也就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刚听洛宁哥说的,当年水上航行可要走好几天哩。

雨还在下着,出了竹林关高速收费站,路两边是翠绿的竹子,齐堎堎一排子。有胳膊粗的,也有筷子粗的。

这里是丹江水运重要的中转站码头。如今丹江河上架起了水泥大桥,古渡口也找不到影子了。

绕过竹林,到河北岸的州河北村委会,镇村几个干部在,叫来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说笑着。下雨天,人都没事干,老人们就快快赶来了。有老船工冯近怀、白存善、王新明等人,几个老人耳笨了,腰驼了,脸黑了,精气神却很好。问到程老大,他们异口同声说:“程端阳么,好人呀,有本事。”他们的口音让我反复问了几次,才听清叫程端阳。老人们提起船运的事儿,很有兴致。他们说的程端阳跟洛宁哥说的没差别,也是大个子,四方脸,眼睛大大的,对人很好。成家后,住到荆紫关去了。划船的助手有竹林关街道的余立寿、边玉柱,人也都不在了。那时船在五六丈长,能载几十人哩。

81岁的冯进怀老人大声说:“解放前这里有千十人,现在四五千人了。我是六一年跟上程端阳拉船的。程老大,高个子黑脸,大嗓门,为人豪气。人家可是大把式,给供销社运货哩,有五个船,人家是头儿。供销社的活儿,给人家一说,人家给安排,几个船,多少个人,清清如水。程老大老了后,拉到荆紫关埋了。他的船六丈长,船口一丈宽,船上有好几个舱装货,吃住都在船上。船是供销社买的,有9个人,六个拉纤的,两个划的,一个船老大。我算三把手。拉的有百货,有山货,当地的橡子、鸡蛋、栲树皮、木耳等,外地的盐、煤油、布匹。水大了,竹林关到龙驹寨往上逆水得走四五天,水小了,得走五六天。上水一船也拉五六千斤;下水也拉个上万斤。人都穿的龙须草鞋,要不就精脚。草鞋也就三两天就烂了。危险处多。有一次发洪水,没弄好,船给翻了,一船货冲光了。船上也有钢钎、镢头、绳索、棍、锨。遇到水浅,有沙石,就跳下水,挖,这就是扒洪。船工说话都不能说‘翻字。纤绳都是竹子编的,跟背篓绊一样,肩上草绳上用破布衲个布条条子,上面有个钩,专门套纤绳的。纤绳也在四五丈长。我都拉了十来年船。到70年初,拉坏了两个船。还请商南人给做了一个船,撑了三年。年轻时劲儿大,扛200斤的包不值啥。船就停在城隍庙后,朝船上扛100斤给两毛钱,连票带钱交给队上,才给记工分哩。一天12分工比种地多2分。干一个月活儿挣30块,比乡干部工资都多。靠这瞎力气挣钱,也成了家。有3个儿子,两个女儿,7个重孙了。赶上了好政策,过的也高兴。”

75岁的白存善老人说:“我是60年跟着划船的,船是武关河口的杨毛子给做的,船长五丈八。跟他儿子一块来的,娃也就七八岁,也算一份工。用的是红椿木、桦栎木、柏木,做了两个月,给了3500块哩。我大40岁就跟程老大撑船来,先拉纤,再当‘拦头的。我接我大手拉船的。靠拉船养活一家子九口人哩。1959年我还把船撑到商县南门口。后来我在地区运输公司干了两年。三年困难时期,回来开荒种地,这才有啥吃了。那时年轻,在船上一百八九的麻袋不费劲就扛走了。从州河里朝下放船时,在引石滩,水急,河陡,船翻了。我给队上拉了五年船,一天到黑都在水里,衣服从来没干过。秋冬里,脱光衣服下水,把桐油朝肚子上一抹,就扑下去了推船。脚上腿上全是裂子。船工的苦没法说。”

78岁的王新明老人跟74岁的冯东有也说:“程老大弟兄五个,现在都不在了。程老大对人好没说的,就是脾气倔。他两个助手也不在了。当时船上有锅灶。那时程老大也在六十多哩。拉的竹纤很长,船上还有水瓢,用木头按个木把把子。船里隔挡都留有水眼。拉船时,人在后面一压,水流到后面格挡里,再舀干净,这才开始撑。”

竹林关镇上文化干部邢渭林,算是个“竹林关通”。他笑着说:“我记得我两个舅爷也拉过船,一个还是二把手。是抱纤子的,甩纤绳,也叫抱整套的。水大了,人跳下去要剥船。程老大撵襟子大裆裤,粗布裤带。冬天头戴气死风帽子。”洛宁哥笑着说:“就是拿粗毛线织的帽子,顶上有疙瘩。”老邢接着说:“穿的是粗蓝布上衣,鞋是草鞋。冬天船工个个腿上都是裂了的口子,能放进去小拇指哩。可怜的太太呀。”

天暗下来,雨还在下着,山上起了雾。我们又来到竹林关街道城隍庙,敲了半天门,才听到有人应声。门开了,是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淡淡地笑着,说话很和善。老人正是老船工常世堂。老人说话不紧不慢,柔中有劲。说到程老大,他说:“竹林关解放前的船老大是张凤友,解放后就是程端阳了。我跟着他给竹林关供销社拉过货。供销社一天给一个人一斤半粮,挣一块钱给大队交两毛。从竹林关到龙驹寨,有十几个险滩,手艺不好,就会连人带货被洪水冲走。程老大手艺没麻达。”

12月2日是个冬日的晴天。我们一早出发去荆紫关,寻访程老大的后人。车子过了商南进入河南境内,正赶上大雾,高速路被管制。这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等赶到荆紫关已经中午12点多了,简单用了餐,就给远在贵阳的洛宁哥打电话,他说表弟叫程金福,给了我他表弟的电话。我联系过,他说在家等着。我们来到南街村口,打听船老大的孙子程金福的住处。一位中年男子,精瘦,很热心,骑着摩托车给我们引路,很快就到了程金福家。他坐在楼房门口给邻居拉话。见我们很热情。他49岁,儿子也成家了,有了孙子孙女,还有一个上六年级的小女儿。女儿很懂事,见家里来人了,问了好,就主动给我们用茶海烧水沏茶。她熟练地洗杯子烫茶壶洗茶,用细密的小筛网过茶。那麻利,那自如,一点不比茶庄女茶艺师差。她爸催她快给客人倒茶,她边忙活,边调皮地说:“你也太天真了吧,茶还没泡哩,咋倒哩?”不一会,茶泡好了,她给每人斟好一小杯,小心谨慎放到面前。我们边品茶,边说话,说到程老大,他说:“我人小,爷爷的事情不知道,我姐可能知道一些。”他又让小女儿骑自行车去接她大姐。

他姐来了,和我们说话时,他的两个孙子在屋里跑前跑后,喊喊叫叫,他掏出手机,说:“给,拿去打游戏去。”这才清静下来。

他姊妹俩回忆着:爷爷程端阳好像有个哥哥。他是1972年去世的。爷爷大高个,一只眼睛暴突出来。爷爷性格豪爽、热情,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一回,跟娃娃们很快就混熟了。他们家就住在丹江边。爷爷有两个大船,船上雇了六七个人拉纤。一年四季都在丹江上跑船。听他父亲说,他爷爷的两只船能顶现在两辆车的收入哩。爷爷上龙驹寨,下汉口运货。奶奶叫张静蓉,是荆紫关药王庙人。老人也很要强。爷爷老了撑不了船了,就把他从竹林关接到荆紫关。奶奶不愿意跟娘家人在一块住,单独在街道租房住,后来也盖了房。程金福家这三间两层楼房是2005年盖的,当时花了9万元。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西安打工,干建筑活。现在家里7口人,日子也过得还行。

说话间,他还带我们上到二楼,一边平台晒着苞谷,靠西边露天阳台上栽了两小片蒜苗,嫩绿嫩绿。外面田野是一片麦地,麦苗青青。靠丹江河边河堤上是一排排白皮杨树,也有半搂粗。丹江河里水青绿色。下面有一处机械取沙。这里的河道都在三四百米宽。

我站在那里眺望丹江。心里却想着曾经叱咤风云的程老大,那比丹江里丹鱼还要勇猛。大半辈子都在这条河上漂泊,人生的什么艰难没经历过。到了晚年,身在异乡,每每看到丹江,他一定会浮想联翩。想他的竹林关,想他的龙驹寨,还有他那些拉纤拦头的船工兄弟们。水运慢慢没落,让这位彪悍的英雄,瞅着丹江,心事重重,很是无助。岁月流逝,身心疲惫,只剩下一点点乡音和骨子里那缕缕乡愁,让他在回忆里送走不多的日子。

寻访归来,我的灵魂受到震撼。老喻也动情地说:“程老大就是一部命运交响曲,是丹江上的交响曲,一部人生命运磨砺的长篇小说啊!”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时不时想到,程老大不就是几十年前看过的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里放排的盘老五么?他的爱情也许就是在船靠岸歇息时,那位到船上洗衣的姑娘,一次两次三次,含情脉脉,而擦出的爱的火花么。总是把老人定格在盘老五那个鲜活的形象上。几回回梦里,也仿佛见到了那个高大的、方脸、眼睛突出的汉子,撑着船在丹江上向我招手,向我微笑。

程端阳只是半个多世纪前,丹江上千百水手中的一个,是靠勇气和智慧讨生活的一个水边的百姓。我遇见洛宁哥,才捕捉到那些丝丝缕缕。若不是机缘巧合,这些事情也会随着丹江岸边时光的流逝,不为世人所知。那天,在洛宁哥家的客厅里,我们吃着本地产的一种紫色龙眼葡萄,个儿比拇指还大。洛寧哥关于程端阳的叙述,让我十分震惊,老觉得自己在生活的里边,其实却在生活的外边。关于丹江,关于程端阳才有了之后我们去竹林关,去荆紫关的那些行程。洛宁哥讲述的是一段亲情,我听到的却是一段关于丹江的历史,是很多靠丹江养育的劳动人民的历史。作为洛宁哥的外公,程端阳在自己的女儿去世之后,看过外孙一次。一个早春,丹江岸边泊着一条棚子船,程端阳买了一些糖果,并将小外孙领上那条船,就着韭菜,两个人共同吃了些玉米糁子做成的稠饭。这就是那个时代最朴素却又很昂贵、很真心却又很豪华的亲情。我的眼睛湿润了。

后来在竹林关和荆紫关采访的过程中,程端阳的名头响当当。一个面对丹江高傲的水手,却在某些时候,放下自尊身段,有求于自己的亲人,并且不被理解,不被支持,这就是生存和生活的严酷。有时候想,他叫程端阳,也许他就是端阳节出生的人。一个与水边,与香粽拿生命吻合的人,也许注定了他与丹江的缘分,也许这就是一种与水一生不能割舍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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