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苦之言易好

2020-12-23 21:48胡阳
美与时代·下 2020年9期
关键词:迟子建

摘  要:迟子建握笔耕耘30余年,她以短篇小说《那丢失的……》登上文坛,以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崭露头角。可以说迟子建的创作生涯是与中短篇小说分不开的。审悲经验是迟子建中短篇小说魅力的源泉之一。

关键词:迟子建;中短篇小说;审悲经验

中国是个讲究整体性的社会。记人的姓名符号,家族的姓氏永远在代表个人的名字前面;时间总是由大到小的顺序来表达。整体性作为中国社会的文化密码必然会渗入到反映生活的文学文本中。运用这个整体共性思维方式,可以作为打开迟子建中短篇小说这个巨大文本体量范围的探索起点。中短篇小说除了容量大小、篇幅长短不尽相同外,中篇更偏重气韵,短篇更以激情见长。中短篇小说本来应该是两条平行的河流永远不会有交集,但是互文性理论的创立者克里斯蒂娃曾说过:“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1]因此,作为在题材、结构和叙事等方面相互关联的迟子建的中短篇小说,可以从其共性即审悲经验入手,作为剖析其魅力世界特点的切入口。

一、审悲经验的提出

(一)审悲经验

韩愈曾经说过:“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为什么愁思之声与穷苦之言要胜于和平之音与欢愉之辞呢?其实韩愈这个问题就是现在讨论的审悲快感问题。而审悲经验为审悲快感提供了直接叙事经验,因此讨论作家文本的审悲经验是不可或缺的一步文学探索。童庆炳曾说过:“审‘美的‘美,不仅是指‘美好,而且也包括丑、崇高、卑下、悲、喜等。因此,‘审美既包括审美(美好),也包括审丑、审崇高、审卑下、审悲、审喜。尽管上述关系有明显区别,但它们仍是同一类型,即当我们喜爱美、憎恶丑、嘲笑喜、怜悯悲时,我们都是从情感上评价不同的对象,而且都是从美的理想的光芒照耀下来评价它们。”[2]审悲经验作为体现文本审美体验的另一种表现形态出现在文本批评中。审“悲”中的“悲”指的是别离、死亡、孤独、忧郁等苦难与悲剧。

值得注意的是在提出审悲经验的同时,也需将审悲经验的前提条件进行阐释。文学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文学高于生活也体现在对于悲情的选择。生活中苦难比比皆是,但是文学中的苦难确是经过筛选的,筛选的标准在于是否具有价值。英国学者罗斯金曾说过:“一个少女可以歌唱她所失去的爱情,但是一个守财奴却不能歌唱他所失去的钱财。”原因在于爱情相比财钱来说是具有价值的。鲁迅的“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就是在解释有价值的苦难才会成为文学文本中审悲的对象。具有价值的审美对象经过毁灭成为悲剧使读者阅读时获得审悲经验,从而更好地传达了作者对主人公的抒情态度。相比于审喜经验,审悲经验会让有价值的美好东西更易让人感知和理解。由此,审悲经验的出现是文本走向深刻的途径之一。

(二)迟子建的审悲经验

迟子建中短篇小说悲剧中总是有一抹温情色彩。支持者赞美迟子建充满人情人性的文学世界,反对者则认为温情限制了人类劣根性的深挖,使之未能达到震撼心灵的力度。温情作为平和不猛烈的态度,成为迟子建文本悲情的一把尺子,悲情的深度恰当适宜地处在读者平视的水平线上。没有将猛烈、撕心裂肺的悲剧宣泄,没有虚构毫无缺陷的完美世界,而是将温情与悲剧糅合,在面对困难和现实的基础上仍选择温情式悲剧,这是迟子建对于人生困境的超越,是对内心的坚守。“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迟子建以诗意、淡然、温情的处理方式,不刻意抒写苦难,形成自己独特的审悲经验。

“极地之女”的迟子建出生在中国最北端的漠河。这片寒冷的土地为迟子建创作提供了持久的养分。“小时候我是在外祖母家长大的,那是个挺广阔的空间,感觉人就很渺小。呼吸什么空气会产生什么气息,童年的经历会不知不觉地影响你的写作。”[3]因为童年时父亲不得不在那个特殊时期接受“改造”,母亲害怕年幼淘气的女儿会惹出祸端,就把她送到外婆家。童年的迟子建远离父母与姐弟,被“隔离”在外婆家这个“孤岛”上,尽管后来大自然和动物成为她的朋友,不可否认最初的孤单始终出现在她的文本世界中。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不断面对亲人与爱人的永别,残酷的现实加深了心里的痛。童年与成年的苦难经历成为文本审悲经验的底色,她以含有温情味道的审悲经验作为文本世界通向人类精神世界的一座桥,彰显了作为作家的人文关怀。

二、审悲经验的体现

“人类的生活中缺少不了咸涩的泪水,艺术绝不避讳生命的艰辛与磨难。愈是杰出的艺术品就愈能揭示人类的命运困难和不幸,艺术是对痛苦的揭示,痛苦是艺术的永恒主题。”[4]迟子建作为艺术的追逐者与实践者,在中短篇小说文本中将审悲经验中死亡与孤独的主题一次次书写。

(一)死亡

死亡是对生命和生者的重创和掠夺,而迟子建超越死亡来实现生命尊严的苏醒与情感的礼赞。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痛失丈夫,跌落生活的深渊中,为排解丧夫之痛偶然地来到盛产煤矿和寡妇的污浊小镇——乌塘。这里密布着死亡的阴云,闹市中充斥着无数的鬼故事,深巷里回荡着悲凉的哀歌。蒋百嫂为了生计只能将因矿难意外死去的丈夫的尸体藏到冰柜里;云领因为富人的一条狗失去了妈妈;陈绍纯意外地被自己不愿意涂改的艳俗牡丹图画框砸死。文本中密集的死亡曲一遍遍奏响,死亡反照现实,死亡叩击灵魂,最终死亡的苦痛随着剃须盒中飞出的蝴蝶落在无名指上瞬间消解。

《亲亲土豆》中秦山夫妇是农村中恩爱的夫妻,枕巾上刺眼的血告诉妻子丈夫的病不可忽视。当得知治愈希望渺茫時,丈夫放弃治疗,带着给妻子买的旗袍独自赶回家收土豆,为妻子和孩子留下最后生活的保障。夫妻之间的爱情没有打动上天,丈夫还是走了,妻子穿着丈夫最后的礼物——旗袍,去送丈夫最后一程,坟上滚下的土豆代表丈夫向妻子做了最后的告别。同样,《白雪的墓园》中母亲与父亲因为死亡天各一方。举国欢庆的春节氛围中,母亲失去了一生的伴侣。失去爱人的母亲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神奇地找到没有墓碑的父亲墓园,藏在母亲眼里的红点——父亲的灵魂得到安息而离开母亲。

《晚安玫瑰》中赵小娥是强奸犯的女儿,因而有一个孤独的童年。成年脱离噩梦般的家乡来到哈尔滨,为了复仇,她逼死机缘巧合相认的生父。终生未嫁的房东吉莲娜在死后把房子留给了同命相怜的赵小娥,而就在赵小娥等待爱人齐德铭相聚时却得知他的死讯。死亡一次次将赵小娥的命运推向深渊,她无法呼吸,希望自己化成一只小鸟与死去的时间待在一起。《候鸟的勇敢》中“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张黑脸和德秀师傅,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5]。死亡降临在白鹳身上,以一面镜子来映射张黑脸与尼姑德秀师傅的未來。

(二)孤独

贾平凹说过:“许多人在说自己是孤独,说自己是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声长啸,如我们看到的兽。”[6]迟子建的中短篇文本围绕审悲经验中的孤独主题进行重点刻画,以无知己和不被理解的孤独创造自己的悲情文本世界。《旧时代的磨坊》中四太太因家贫被卖为妾,与恋人分离,最后选择不与弟弟、恋人相认,而是带着二太太的傻瓜儿子去乡下生活。《逝川》中吉喜美貌能干、八面玲珑,情人胡会选择躲避她的锋芒另娶他人,最后吉喜终生未嫁孤单一生。《鸭如花》中的徐五婆在包办婚姻中只有冷淡的丈夫,丈夫死后因为说错话被儿子记恨,孤独地过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的指甲》中如雪的第一任丈夫因为如雪不能生育与之离婚,第二任丈夫因为见义勇为却被打死,互相喜欢的黑脸大汉也在结束工程的一天早晨离开了白雪。只有用三位男人的指甲拼出的画陪伴白雪过接下来的日子。

四太太、吉喜、徐五婆、如雪如果被看作是无知己与不被理解的被动孤独,那么在文本中有一类型中的人物则是主动选择孤独,畅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傻子”是迟子建完整艺术世界有机的组成部分。以陌生化的张力构建作品的内在冲突,以“傻子”的悲惨孤独展示人性的自私与丑恶。《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和二鲁是近亲结婚的双胞胎兄妹,智障的他们是村民开玩笑嘲笑的对象。在大家放弃秋收而采浆果时,大鲁和二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谨遵父母的教诲:下了霜去秋收。《疯人院的小磨盘》里的小磨盘更愿意跟精神病院里的疯子玩,与患者张唠叨成为了朋友。小磨盘将自己和常人世界的规矩划清界限,上学时活在窗外的风景里,放假活在别人避之不及的疯人院里。《雾月牛栏》里的宝坠和《候鸟的勇敢》里的张黑脸都是因后天客观原因变成了常人眼中的傻子,他们格外亲近动物,跟自然有某种契合感,避开俗人烦扰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地享受生命的乐趣。对于“傻子”,巴赫金说过:“他们处于生活和艺术的交界线上(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中间领域):他们不是一般的怪人或傻子(在日常意义上)。”[7]正是大鲁、二鲁、小磨盘、宝坠、张黑脸等不一般的怪人与傻子非常人形象的个性、自我、孤僻的行动,推动了迟子建文本审悲经验的抒发,推动文本思想多元化发展。

三、审悲经验的功用

古罗马著名基督教徒思想家圣·奥古斯丁曾经在《忏悔录》里发问:“没有谁愿意遭受苦恼,但为什么人们又喜欢观看悲惨的场面呢?”正如英国诗人雪莱所说:“倾诉最哀伤的思绪的才是我们最甜美的歌。”[8]可以说这是最好的答案。迟子建叙事文本对审悲经验的运用就是在吟唱最甜美的歌。

(一)情感净化与真理快慰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说悲剧效果的独特性在于“借激起怜悯和恐惧来达到这些情绪的净化”。怜悯和恐惧是审悲经验所特有的表现特征。区别于审喜等审美经验带来的直接向善的阅读效果,审悲经验可以将情感带入到怜悯与恐惧的痛感,间接升华到同情与爱的快感中。迟子建正是运用审悲经验以文本世界的怜悯与恐惧引起读者的同情与爱,达到将复杂情感净化的作用。《花子的春天》里花子因为性冲动做了强奸犯,后来改过自新、自食其力,却因为事故成了残疾。受大家追捧帮助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们看住家里的女人们,最后因为一个女人出轨而被大家鄙视不再提供吃食,只能在田里捡剩下的稻穗活命。花子的行为引起读者愤怒、怜悯、同情这三种情绪的转变,痛感就这样转换成快感。

在审悲经验的叙事效果中,除了达到情感的净化外,在理智层面上同样达到收获真理的快慰。乔治·桑坦耶纳说:“我们探求真理,在一切事件中,获得真理是最高的快慰。对灾难的描写也能供给这种快慰”[9]。《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在乌镇见证了挖煤小镇的各种不堪与底层人民的死亡命运,在与乌镇底层人民不幸遭遇的对比下,“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痛失丈夫的哀伤随着河灯在河水里溜走。在感叹死亡、贫穷、欺骗、欲望等审悲经验带给读者的痛感时,作为保持审美距离的读者不免认识到生活的真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随着时间流逝和与他人痛苦对比,自身的苦难与哀愁慢慢消解,继续着曾以为无法进行下去的生活。《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演绎着无奈却又是真理的生活哲学,使读者达到收获真理的快慰感。

(二)生命力的活跃

审悲经验的运用不仅能引起情感净化与真理快慰,更能使我们的生命能量畅然一泄。缪塞曾经说过:“为了生活和感受,人们需要流泪。”对于迟子建,管怀国说过:“她通过艺术世界所表现的伤怀之美的精神内核还是对无常生活的一种酸楚、忧伤、无奈的态度。”[10]迟子建对于审悲经验的运用只是一个桥梁,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生活和感受,以伤怀之美的精神内核来实现生命力的活跃,给工业时代高压下现代人紧张的都市生活提供释放生命能量的空间,让人的心灵获得重返自然的钥匙。

《雾月牛栏》中宝坠因窥探母亲与继父之间的羞于言齿的房事被继父打傻,继父对宝坠存有愧疚、自责、赎罪等畸形的亲情之爱,在赎罪过程中是萎靡、不健康、消极的生命力。在继父因病去世,同母异父的妹妹接下父亲的接力棒,选择继续照顾傻子哥哥宝坠,改变了以往不逊的态度,一声哥哥化解兄妹之间的隔阂。她和母亲一同消解了与宝坠之间的畸形的亲情关系,建立新的和谐、温馨的亲情关系。宝坠与家人重新塑造健康、活跃的积极生命力,与此前继父的萎靡、不健康的生命力形成鲜明反差。迟子建在篇幅有限的中短篇小说中,正是在令人酸楚、忧伤、无奈的小人物故事中,以微小生活事件点拨生命力的翘板,刺激着读者的神经,使读者可以在有限的文本场内观看一幕幕生活的悲剧,进而迸发活跃的生命力。

结语

迟子建曾经说过:“一个内心世界丰富和强大的作家,对世俗的顺境不但不会夸耀,而会常怀忧思和警觉,还可能把所有的逆境看做财富,这样你会在坎坷时有直面生活的勇气,看到人性的真相。”[11]常怀忧思的迟子建将审悲经验作为叙事之绳,串联起自己的中短篇小说文本,避免常套的人情流入,以悲剧洗涤复杂情感,以悲剧激发生命活力,以悲剧冷静看待人生。以理性控制情感的滥觞,却掩盖不住悲剧下的庞大内蕴。穷苦之言易好,迟子建将穷苦的审悲经验以不可抑制的叙述力量融入文本,书写生命的灿烂。

参考文献:

[1]王瑾.互文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

[2]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321.

[3]舒晋瑜,迟子建.吸收各种营养才会健康——访女作家迟子建[N].中华读书报,2000-6-29.

[4]王玥.谈悲剧及其创作[J].学术交流,1996(1):117-118.

[5]迟子建.候鸟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202

[6]贾平凹.自在独行[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99.

[7]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M].佟景韩,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03.

[8]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209.

[9]桑塔耶纳.美感——美学大纲[M].缪灵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56.

[10]管怀国.迟子建艺术世界中的关键词[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6:112.

[11]迟子建,张学昕.是星辰,还是萤火?[J].当代文坛,2019(3): 83-87.

作者简介:胡阳,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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