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籍者的文学,或南方的左翼

2020-12-24 07:54康凌
南方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马华大马华语

本书献给

为解放殖民地马来半岛而

牺牲青春甚至性命的马共

战士们与及无辜受害的民众

——黄锦树:《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题记

引子

倘若在其早期作品中,马来亚共产党(以下简称“马共”)还是隐现在马来半岛胶林深处的幢幢鬼影,那么随着《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等几部小说集的出版,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已然登堂入室,渐趋大观,其中,相同的人物与意象反复出场,不同的段落与故事不断衍生出新的续章,文本由此互相串联勾契,演绎成纵横流通的致密河网,成为作者本人笔下,乃至当代华文写作版图中最具强度与难度的作品序列。

自1990年代马共在公共空间中逐渐脱敏,以此为题的文学作品亦趋增多,其中尤以金枝芒、贺巾等老一辈“革命中人”之作的浮出/重出历史地表最为人瞩目。此中虽不乏抒情声音与幽暗意识的短暂呈露,但其主旨不能不系于现实主义的再现伦理,为革命历史的伤痕、悼亡与自省作出见证。相较于此,黄锦树所图者大,他以虚构立言,操执现代主义十八般兵器,不仅悍然入室操戈,为反思革命提供思辨空间,更发动寓言能量,将文学马共转成其敷演南洋华社历史创伤,逼视文学叙事可能,乃至参与马华文学论争的通道和容器。其中千绪万端,显现为处处废墟与碎片,无法为华/夷、华/巫、中/西、中心/边缘、在地/跨界、革命/保守、史诗/抒情等对立话语中任何一方的目的论叙事所收纳。黄锦树的马共小说,由是构成其未完成的中文现代主义计划之“未完成性”的又一书证,其中的自我分裂、拉扯与增生,使这些文本成为后殖民与后革命南洋情境中的附骨之疽与历史剩余,它们以自身症候性的、“不断增殖的病原体”②般的存在,挑衅各种貌似清晰简洁的政教论述——而挑衅背后的深重喟叹,或又不意泄露出书写者“谎言或真理的技艺”下的伦理真诚。

在公共话语与历史书写的失语之处,黄锦树以马共小说烧出一种反历史的历史叙事,照见政治疆界之外的混沌鬼影,对此,华语文学论者不能无动于衷。虚构与现实的参差对照,为我们开辟思索、诠释南洋历史、后殖民文化政治以及左翼文学书写的新鲜界面。本文结合黄锦树晚近的马共小说创作与理论,拟对上述议题作初步探讨,其目的不在为这批作品勾画系统论述,而仅就其三两可能方向,提出建言。

为此,本文将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试以“无国籍者的文学”这一概念,综理黄锦树马共小说的基本形制。此处的“无国籍者”,不仅意谓现实中马共成员的国籍归属困境,更指向马共乃至马华的文学叙事在马来西亚(以下简称大马)后殖民国家文学体制及其种族政治境况下的进退无地——“无国籍者的文學”是以再现的不可能性为前提而生长起来的文学。以此为基础,本文第二部分反思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文学论述,尤其是其中关于文学“在地化”的后殖民律令。这一律令虽以反殖名义展开,却在马华语境中成为大马国家文学的种族压迫的回声。在第三部分中,本文以黄锦树对鲁迅、陈映真的重写为起点,想象一种“南方的左翼”的可能性。黄氏马共小说反讽历史,自造“文”统,在展演互文的同时,亦有意无意中建构起民族国家/革命建国论述之外的、南方岛屿的左翼星丛。这一另类左翼书写的忧郁声腔中,我们不仅听出革命创伤的执拗低音,更意外瞥见一种失落的国际主义连带在文学虚构中的魂兮归来。

一、无国籍者的文学

在全球化世代论及“无国籍”状态,我们容易想到各种跨国跨境经验产生的新鲜文本与理论旅行,然而在南洋语境下,这一概念更应从负面理解。它不指向越洋航班商务舱中吟味离散情怀、咀嚼跨语际体验的国际学者,而是标记各种国族政治及其象征暴力下的走投无路与强制驱逐。多年以前,黄锦树便以“无国籍华文文学”为“马华文学”标定文学史位置,强调其在陆、马、台诸种民族主义文学史编纂学中的多重边缘立场③。面对身份政治的强势话语,“土生性”之不可能、单语之不可能——国籍之不可能——造成马华文学“在,而不属于”的命门与危机,“想象的乡愁”纵然千般变化,底色始终是无家可归的焦虑不安。

然而,黄锦树正要在此反弹琵琶,倒果为因。在他看来,马华文学与其汲汲于“此时此地”的文学史身份认定,毋宁以退为进,干脆将“非民族—国家文学”作为自身的“新的起点”,以一种“游击”姿态,展开文学战役④。换言之,无国籍状态并非一种缺失,而恰为文学的无中生有扫清了战场,使我们得以在马来半岛的湿热雨林中,逼视宏大历史的黑暗之心。于是,在《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里,无国籍马华文学道成肉身,一转而以无国籍马共形象,闯入再现领域。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描述一位历史研究者“我”寻访、拼接档案资料与口述见证,试图勾勒马共历史的过程。有趣的是,故事借“我”对“最后的马共”——獏——的访谈,意外牵出一段马共建国遗事:以獏的父亲马如风为首的两百马共成员,曾“历尽艰辛终于建立了一个国家”:南洋人民共和国。⑤

革命建国当然是马共宏大叙事中的重要组成,然而在黄锦树笔下,南洋人民共和国似乎更像是对建国之反讽、是国之幻影。它之所以能占据泰马边境这块“狭长的畸零地”,是因为这块地是两国“边境测量失误而留下的剩余”⑥。如果说在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形式的全球政治权力分配体系中,国境边界规定了国家之间彼此承认的、绝对的、排他的主权权力行使之范围,那么南洋人民共和国所占据的,从一开始就是一片无主之地、法外之地,是“国籍”的法理根基失效之地:国籍身份不仅基于地理空间,更依赖于承认之政治的运作。因此我们可以说,南洋人民共和国是以国籍之不可能为前提所建立的国家。无怪乎泰、马军队将其剿灭时,“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然灭了一个国家”⑦——对建国之反讽,莫过于此。

但又不至于此。相较于以“测量失误”为前提的国家,在小说里,讲述这段建国大业的獏本人不也同样形迹可疑?他的空白档案、他与马如风的父子关系,令人对他的叙事可靠性提出质疑。这位可以将古今各色人物扮得惟妙惟肖的马戏魔术师,是否自始至终都如“我”所要求的那样,是在“扮演我要找的人,也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最后的马共,接受我的访谈”⑧?(这个提议本身也使人对“我”的动机与行事打上问号)这样的人要以何种身份介入、叙述“此时此地”的历史?“南洋人民共和国”是否无非是他所在的剧团的名字?在小说最后我们读到,大马外交部发现,獏的“身份证和护照都是伪造的,已被注销”,而他之后唯一可能获得的身份,正是“无国籍者”⑨。而对此,谁又会感到意外呢?

在对不可靠叙事的精确操作中,一个由无国籍者讲述的关于建国之不可能的故事缓缓展开。无主体的无故事成为叙述内容,自我瓦解与自我悖反成为叙述的形式动力之一。小说由此以一种双重否定的方式,讲出马共历史在民族国家主导的象征领域中的(无)位置的寓言。而在这里,正是文学及其虚构能量为这一魂在样态提供了现身场所。准此而言,黄锦树的写作——或是马华文学——不正可视作一场以文字为媒的魔术表演,让无国籍者从乌有中显形,在洞穴岩壁上,照映出他们(以及自身)的历史面影?

我们必须指出,在这里,“无国籍者”不仅可以视为马华文学的物化形式,更呈示马共、华人族群、马华文学的拓扑关系,以三者在大马(后)殖民种族政治的排除机制中所遭受的历史暴力,为他们的当代书写赋予伦理重量。自1930年成立之后,除了短暂的抗日时期,马共始终是英国殖民政权欲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从紧急状态到华人新村,从万隆会议到华玲谈判,马共退无可退,最终陆续进入马泰边境丛林之中继续游击,直至1989年合艾和谈后宣布解散。此间敌我之间乃至同志内部的征伐清洗带来多少背叛、流血与创伤,早已不可计数。

然而,真正使马共之命运复杂化的是1957年的马来亚独立。在被殖民地独立建国后,以反殖为诉求的马共将如何自处?如何继续声言自身的存在理由?黄锦树借獏之口问道:“这些人放下枪之后还能做什么?去经商?务农?写回忆录?如果那几十年的战争是必要的,那怎么可能还有回头路?”⑩《隐遁者》的主角“隐遁者”正作此想,在走出森林之后,他依旧决意绝不回头,“要用自己的方式把战打完”。于是,他既拒绝“和资本主义妥协”,“向马来西亚政府投降”,填写表格恢复公民身份,进入社会,也不愿与接受和谈结果的马共成员(“那些叛徒”)汇合。问题是,这样一种决绝姿态,如何可能在后殖民大马找到斡旋空间?于是,隐遁者依恃他在丛林游击时所习得的生存技能,再度退入森林,餐风饮露,茹毛饮血,与猴群为伍,年深日久,逐渐失去家庭、名字和语言,被周遭乡人目为“疯子”“野人”,成为“野人的传说。野生马来亚人的传说”11。

在后殖民马来亚的政教场域中,“最后的马共”及其所坚持的斗争方向早已失去行动与言说的可能空间,他们沦为阿甘本所谓“赤裸生命”,成为被逐出法政权利庇护之外的“野人”。《父亲死亡那年》中,内政部官员对“父亲”如影随形,“每到一个新的工作地方,内政部的人都会随着去骚扰那个老板”,于是“自有记忆以来,父亲都在搬家……一直搬到森林的边缘”12。最终到了“五一三”后,“父亲”惨死,女儿也被强奸,历史暴力再度留下创伤。事实上,对马共的非人化与妖魔化,始终是人们对马共的历史理解的主调,而所谓马共问题,更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马公共领域中的禁忌话题13。更重要的是,虽然作为政治存在的“马共”已经失去主体位置,但作为符号的马共却被赋予了重要的政治功能:“马共”议题成为一个方便借口,随时为当权者对华人社群的种族歧视和压迫提供合法性论述14,殖民统治虽然结束,但为殖民统治所构造的种族机制依旧延续,“五一三”及其后续历史,只是这种制度性压迫的个案之一。

在文学—象征领域,上述机制则呈现为大马国家文学对马华文学的宰制与排除。黄锦树以1971年的马来西亚国家文化备忘录为线索,点明了在以马来文为国家文学语言的文学体制里,马华文学——作为华人的“灵魂及其形式显现”——必然被降为“次一级的”“非国家的”。而支撑这一等级制关系的,正是“一九六九年的群众暴力上升为‘合法的国家暴力”的政治逻辑15。马共历史、华人族群、马华文学正是在上述历史脉络中形成共振,指向以“无国籍者”为名的存在境遇,而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则立根于此,在國民身份与国家文学之不可能处潜滋暗长,为大马后殖民种族政治的症候书写提供叙事空间。

二、“在地化”的迷思

在黄锦树的马共小说中,森林一再成为马共的最后容身之所。的确,在马来亚地景中,还有什么比森林更适合成为马共的舞台呢?这一既在国境之内,又似在社会之外的暧昧空间,为“正常”社会共同体中无法安放的主体,以及他们不合时宜的伤悼与抒情提供了藏身之处。《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中,前马共老金在母亲去世后,迅速和前述“隐遁者”一样遁入胶林小屋,不仅以此避世离群,更在其中开启写作16。森林因此不仅为马共提供了游击战斗的空间,更容纳了他们的自我书写(书写作为战斗),成为“马共小说”的生长之地。或者不如说,“马共小说”本身正构成了茫茫胶林,在国境/国语边际生生不息,藏污纳垢。正如林亨泰以字造景,在纸面状写防风林与海波罗列,黄锦树亦以并置拼贴织起符号密林,为无国籍者的文学提供庇护。

在我看来,这一出森林里的故事恰可为校验、反思史书美肇启的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及其马华论述提供标尺。以后殖民理论为张本,史书美的华语语系论企图于全球华语文学—文化范围里发动一种反抗性论述。在《全球文学与承认的技术》这篇早期论文中,史氏便表明“华语语系”这一说法并非对某种既存现象的描述性范畴,相反,它是围绕“承认的政治”所展开的文化—政治尝试17。在她看来,当代全球话语中关于“中文”“中国性”的论述,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离散”“海外华人”“故土”等概念,均将大陆视为无可置疑的文化权力中心,因而带有(后)殖民强制意味。为了与之抗颉,史书美拈出“华语语系”,意在为离散华人族群指认一种可欲方向。相较于“海外华文文学”对(想象的)原乡的执着,华语语系文学是一种在地的文学,是“以生产它的地方为本的”18文学,扎根华语社群与他们的定居地之间的政治、宗教、文化、语言的多重互动与冲突。文化建构、认同塑造和政治主体化的过程都应当服从于一个地方化的过程,用史书美自己的话说,“将故乡和起源相分离,是要去承认在一个特定地缘政治空间与时间中,带着深切的地方责任而生活的政治主体的必要性”19。揆诸大马后殖民状况,我们可以说,“在地化”理论是以对大马民族国家体制的承认为前提,将马华文学定位为这一体制内部的少数族裔文学,并投身争取少数族裔平等权利的抗争。

伴随在地化的进展,文学语言——华语——本身也落入一种“逐渐消亡的过程”,并将于在地化完成之日到达其“过期时限”,而之后的文学理应以在地国语言为媒20。落到南洋语境中,史书美一方面要求马华作家反抗“后殖民国家对少数族裔的国家权力的系统性否认”21,另一方面又期期以大马华语文学之存续为不可,因为后者显然不合“在地化”之理想方向。于是,要合乎史氏马华方案,马华文学似乎只能成为以马来文写作的华人少数族裔文学。事实上,在马华文学论争历史上,要求华人作家以马来文写作的要求并非没有先例。庄华兴就曾提出过以跨语写作使马华族群汇入国家文学之可能。然而,正如黄锦树的犀利批判所指出的,这里的核心问题不仅在于对华人作家的双语要求,更在于对单语(华语)的制度性否认——而这种否认恰与大马国家文学体制同调。22

换言之,不论是庄华兴还是史书美,在为马华作家勾画语言方案时,均将当下大马种族政治及其语言表征视为不可变更的当然前提。在“在地化”的旗号下,他们不加反思地要求马华文学在语言上弃“华”入“马”,不仅忽视马华文学对华语的经营早非对“中国性”的迷思所能简单概括,更有意无意地遮蔽了马华(华语)文学的“次一级”状况与大马(后)殖民种族政治运作之间的历史关系。结果是,史书美以反殖名义展开的华语语系论述,竟与大马国家文学的种族压迫结成吊诡同盟,为后者对华语的排除,提供潜在的理论合法性说明。

除了语言问题,上述“在地化”律令及其背后的种族话语在面对作为“无国籍者文学”的马共小说时,也同样显出其捉襟见肘的一面。周蕾曾指出,当代种族理论常以“族裔”话语来命名一种抵抗力量:被视为“少数族裔”者将以对某种外在压迫势力的抗争来获取、确证自身的主体位置。然而,这一理解范式所忽略的,恰是构造了这种“抵抗者”之位置的“宏观社会学结构”本身23。对马共而言,正是这种“宏观社会学结构”以及由此产生的民族国家体制(及其种族论述),使得马共的“在地化”困难重重。具体而言,马共是20世纪南洋革命(及其所依赖、经营的国际国内政治网络)的历史产物,大马国族政治的当代形式是这一革命的结果,或者更具体地说,是这一革命失败的结果。正如学者所指出的,马来亚的独立建国,是以马来资产阶级在经济、政治、宗教和语言上的霸权优势为前提的24。因此,马共所占据的政治主体位置和叙事,不可能被化简为国家内部的少数族裔及其平权斗争,他们对地缘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想象,无法在大马民族国家文学体制内找到合法的叙述形式,因为后者正是以对前者的否认、清洗与排除为基础所建构与运作的。25

这一现状不仅导致现实层面上马共成员融入“正常”社会过程中的种种障碍,也使大马的“在地”体制下讲述的马共故事,变得面目可疑。《凄惨的无言的嘴》中,黄锦树对这种奇特的在地化过程做出反省。马共成员刘先生因强奸了战友小兰,害怕被惩处或报复而叛逃加入政府特种部队,研读破获的马共资料以发掘线索。此间他意外读到小兰的日记,并出于恐惧而偷偷将其调包。而这本假日记却在日后马共研究著作中成为被反复征引的史料,支撑学者们的种种论述。不宁唯是,后来我们知道,刘先生的调包过程,始终被政府看在眼里,并成为后者手中的把柄,使得刘先生必须“全力协助我们,抓到那些大老鼠”26。

上述细节与其说是对知识与权力之关系的反讽叙述,不如说呈示了“在地的”、关于马共的知识生产和写作所身处的复杂境遇。在后革命时期,对马共的“此时此地”的再现与理解乃至虚构,不仅始终处于大马民族国家权力的监管之下,更可能被收编入国家机器的内部,成为权力运作的有效手段。不论是史料的调包还是档案的重写,在民族国家之内的马共话语,总是已然被重新编码之后的产物。对这一层面的揭示,绝非以回到某种前编码状态为目标,黄锦树的马共小说提醒我们的是,对马共这一特殊历史—主体的“在地化”过程及其“在地”知识和叙事的生产,我们不能不以更辩证的方式谨慎待之。对这一过程的分析无法被化约为中国认同与在地认同的粗暴二分。在根本上,对马共的当代书写既指向了革命的终结,又同时意味着大马民族国家体制之前史的阴魂不散,意味着革命的终而不结。在这里,马共问题既关涉巫华之间的种族问题,又是以种族为名义的后革命问题。无国籍者是南洋革命的历史剩余,并因此在国家文学体制中占据了一个尴尬的错位之位——也因此映照出史书美的华语语系论述的盲视之处。

三、南方的左翼

在前文两节中,我以“无国籍者的文学”归纳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并以此质疑史书美的华语语系论述在马共议题上的效用限度。但值得指出的是,关于这些文本的阐释不必限于对大马后殖民状况的批判反思。借马共小说的文本操作与形式异构,我们大可探究勾连、重绘20世纪华语现代文学版图的新契机与新方向。在这里,黄锦树对互文性的复杂经营尤其值得关注。自其出道起,黄锦树的小说写作始终善于发动互文潜能,以文本的裁剪组接、明指暗喻构造意外叙述效果。在马共小说中,这一技能更加登峰造极,不仅时时反顾马共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更将源自各色文学史学术史人物、当代华语现代主义作家、翻译世界文学作品揽入彀中,使得叙述的所指关系始终在多个符号空间中并行展开,造成复调对话的可能。此外,印刷文本中的字体变化更为这种互文操作添上表演维度,展现写作主体的在场位置。

互文操作具有双重面向,既将作品自身嵌入文本传统,寄生文脉,汲取力量,同时又以引喻挪用六经注我。借由拼贴植嫁,作者串接不同文本,合纵连横,以能动姿态打造想象关系,斡旋表达空间,往往能在“史”的既定陈述之外,于“文”的网络中衍生出具有生产性的新鲜谱系。在这里,我以为黄锦树与鲁迅、陈映真互文关系尤其值得关注,不仅两者笔下的意象与文句在马共小说中反复出现,黄锦树更与他们写下同题小说,彰显渊源。就历史现实而言,鲁迅当然是马共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中的典范人物,占据“父”的位置。陈映真则与马共无甚关联,虽然他所代表的台共是黄锦树本人理解马共的一种中介27。然而重要的是,对这两者的挪用重写决不能被理解为现实主义革命文统的当代延续,恰恰相反,黄锦树的故事新编解构鲁迅、陈映真原有的意义坐标,以自身对马共的思考与阐释,翻转导引左翼书写的批判锋芒,不仅指向共产革命与民族国家体制的历史纠葛,更對革命内部的暴力与创伤做出回应。此间陆、马、台三地左翼符号的勾连互动,构造出我称为“南方的左翼”的另类图绘,为我们反思革命历史及其跨境衍生提供新的参照。

从一开始,这一南方的左翼想象就与马共革命中关于独立建国的宏大叙事拉开距离。在黄锦树笔下,那些离群索居的(前)马共成员常常以“假如马共胜利建国”为题展开伪史写作。然而,这些叙事几乎无一例外地走向失败。由种族、宗教、语言、阶级的分断隔阂导致的暴力压迫、军事冲突与外国干预在马共治下依旧屡屡上演,成为革命建国理想的苦涩梦魇28。在这里,民族国家体制本身,而非其中的某个主导性族群、阶级或政党,成为(伪)历史叙事的批判标靶。帕沙·查特吉提醒我们,被殖民地反抗者的独立建国方案往往沿袭挪用西方殖民者的民族主义国家体制,从而限于同样的现代性困境29。换言之,如果没有对民族国家体制本身的反思,没有对民族主义意识形态霸权的全球扩张的反思,马共——以及各种革命力量——对独立建国的迷思背后,必然潜藏着新的不平等与暴力的起源,也必然制造出新的历史剩余和无国籍者。

南方的左翼则于建国论述之外,以无国籍者为立场,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此间,除了对马共建国大业的否思,黄锦树更对革命自身的问题不能忘怀。《山路》重写陈映真名作,对南洋革命的失败给出深沉思索。陈映真笔下的蔡千惠是因兄长出卖革命同志而去志愿照顾革命者的后人以赎清罪责,而黄锦树版《山路》的主角则是因为不堪忍受马共同仁对平民百姓阿明夫妇的暴行,转而离开部队,去养育阿明一家,以此背负起革命“留下的历史伤口”。此外,相较于蔡千惠因为惊觉自己已经被资本主义所驯化收编而丧失求生意志,黄锦树笔下的主角“从没抛弃无产阶级革命的理念”,并且支持自己的养子去关怀“世界上被资本主义帝国扩张而毁掉的弱小民族”。使她陷入绝望的,是之前的革命同志在大陆遭到的政治迫害,以及部分马共领导的腐化堕落,对现状的怡然自得(“那些脸,完全看不出是失败者——脸上也没有任何对革命的痛苦反省留下的刻纹”)。30

借由翻造台共故事,黄锦树探问马共实践的成败与缺失:它所造成的历史暴力,它的教条与官僚化,它的反殖议程在种族问题上的失語。种种设问,无不指向马共历史尚未,或是无法被充分处理的关节。台共革命理想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饥饿与衰竭被转写成马共革命自身的贫血状况的寓言,(“是不是可以说,我们那代被围困的共产党人其实早已死于精神上、知识上的饥饿?”31),而串联起两者的则是在后革命时代中反省20世纪革命遗产的大哉问。革命或许失败,但革命的剩余物却在山路间游荡不去,咀嚼历史创伤,执意追问革命后事。然而,这样的追问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种迟到的追问?南方的左翼打理革命的历史债务,并在这种债务关系中镜鉴彼此,“互为转喻”32,迟到者的共同体依旧心系革命,既反对革命的既存版本(尤其是民族国家体制的支配地位)却又无处可去,唯在岛屿栖身,在岛屿边缘的森林栖身。黄锦树激活左翼文本,构造隐喻网络,为这一债务共同体的忧郁与哀伤赋形。

尾声

南方的左翼的文本网络不再依循中心—边缘的等级结构,中国性之于华语、鲁迅之于左翼,也不须以父之名来理解。“起源”或“中心”被不断重新发明出来,以回应各种当下需求。在《祝福》中,两位马共青年永发和再发虽然身历不同历史动荡,但同样与鲁迅发生奇妙关联。一方面,再发被捕遣返大陆后历经坎坷,被下放河南劳改,却意外落脚“汉文化的发源地”殷墟,随之对烧制甲骨产生兴趣,并渐渐开始将鲁迅书名篇名刻上甲骨,“好似在借那些篇名来叙述他从年少昂扬革命,到恓惶流放在中原的后半生”。另一方面,永发同样在马来西亚书写鲁迅。他不仅收集鲁迅陈列,更研习鲁迅书法体式,几近以假乱真,以至于京沪鲁迅纪念馆“偷偷来向他下订”,请他补全散佚的鲁迅手稿:“将来如果印《鲁迅手稿集》可能都会收进去。”33

正如鲁迅的《祝福》对祥林嫂投去深切同情,黄锦树的同题重写也为马共历史阴影下的女性命运写下挽歌。但与此同时,这一文本也凸显作者对“起源”位置的戏仿态度。假如殷墟甲骨可以铭刻当代流亡体验,假如鲁迅“真迹”竟是马来进口产品,那么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甲骨和鲁迅代表的“中国性”和左翼文统不再据有权威位置,而是成为各种书写策略与游击势力挪用、重写的对象,在不断的解域与再结域中,创制新的意义可能。

在这个意义上,黄锦树对陈映真和鲁迅的重写不正是一种焚烧,一种革命姿态?他将后者剥离原有的意义结构,并由此燃起新的火光。他让鲁迅跑到南洋,让陈映真回应马共,在左翼文本的跨境流传与衍生中,构造出一个国际主义华文网络。钱理群曾指出,陈映真从鲁迅处继承了一种超越党派、体制之外的“第三世界”的视野34。我们未必要以第三世界来命名南方的左翼的想象空间,但这样的国际主义连带,不也正是20世纪共产主义革命始终尝试,却从来没有真正完成的事业吗?35黄锦树反讽起源神话,发动跳岛战术,连接南方岛屿的左翼星丛,供革命历史的孤魂野鬼托庇容身。由此出发,华语文学论者或许可以再接再厉,于大陆左翼文统的肃穆古堡之外,作出新的联结尝试。归根到底,这样的招魂写作本身便是一种议程设置,一次以言行事。陈光兴指出,陈映真的写作在政治无望时“把社会主义变成文学”,栖身艺术,以待将来36。黄锦树当然未必如此设想,但他以小说为媒介,将马共革命议题重新带回当代视野,也将同样召唤出新的思考与回应。如何在固有的文统、中心、结构之外想象左翼文学的可能?如何越出“在地”律令,找寻新的关系方式与位置?20世纪华语左翼文化实践原就跨越南洋、东亚乃至太平洋两岸,不为一国一党所独有,那么,革命书写不也可以是一种离散文学?面对南洋革命的暗影游魂,马共小说终究成为大马后殖民状况的症候显现,而在后来者联结边缘地带,召唤革命的国际主义魂兮归来的尝试和挫折中,南方的左翼或许也将照见无国籍者的抵达之谜。

【注释】

①本文初稿成于2015年春季学期陈绫琪老师在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开设的台湾文学与电影研讨课,其中的部分内容亦曾在美国比较文学学会年会发表,特此感谢陈老师提供的修改建议以及参会同仁的提问。

②黄锦树:《再生产的恐怖主义》,见《乌暗暝》,台湾麦田出版社,2017,452页。

③④黄锦树:《无国籍华文文学》《马华文学的国籍》,见《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台湾麦田出版社,2015,167-231页。

⑤⑥⑦⑧⑨⑩黄锦树:《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见《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台湾联经出版社,2013,211-239页。

11黄锦树:《隐遁者》,见《鱼》,印刻文学,2015,66-77页。

12黄锦树:《父亲死亡那年》,见《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台湾联经出版社,2013,19-40页。

13Ngoi Guat Peng,“The historical discourse on the Malay communists and its limitation,”in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16∶1(Mar. 2015),pp. 67-84.

14Ho Kee Chye,“Returning to Malaya:the strategy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Malayas southward advance,”in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16∶1(Mar. 2015),pp. 56-66.

15黄锦树:《马华文学的国籍》,见《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台湾麦田出版社,2015,214-217页。

16黄锦树:《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见《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台湾联经出版社,2013,63-84页。

17Shu-mei Shih,“Global Literature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in PMLA,Vol. 119,No. 1(Jan.,2004),p. 27.

18Shu-mei Shih,“The Concept of the Sinophone,”in PMLA,Vol. 126,No. 3 (May,2011),pp. 714-715.

1920Shu-mei Shih,Visuality and Identity:Sinophone Articulation across the Pacific,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p. 90、31.

21Shu-mei Shih,“The Concept of Sinophone,”p. 714.

22黄锦树:《兼语国民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见《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台湾麦田出版社,2015,65-83页。

23Rey Chow,The Protestant Ethn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2,pp. 31-32.

24Cheah Boon Kheng,Red Star over Malay:Resisitance and Social Conflict During and After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of Malaya,1941-1946,Singapore: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1983;同參黄锦树:《马华文学与(国家)民族主义》,见马来西亚留台校友联合总会编《马华文学与现代性》,新锐文创,2012,51-68页。

25确切地说,两者是互相否认的。

26黄锦树:《凄惨的无言的嘴》,见《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台湾联经出版社,2013,181-210页。

27黄锦树:《衣以风,饮以雨》,见《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台湾麦田出版社,2015,363页;黄锦树对陈映真的看法,参黄锦树:《真正的文学的感觉》,见《时差的礼赠》,台湾麦田出版社,2019,127-131页。

28黄锦树:《螃蟹》,见《犹见扶余》,麦田出版社,2014,69-79页;《那年我回到马来亚》《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见《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台湾联经出版社,2013,41-84页。

29Partha Chatterjee,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3,p. 10.

3031黄锦树:《山路》,见《鱼》,印刻文学,2015,40-65页。

32黄锦树:《衣以风,饮以雨》,见《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台湾麦田出版社,2015,363页。

33黄锦树:《祝福》,见《鱼》,印刻文学,2015,15-39页。

34钱理群:《陈映真和“鲁迅左翼”传统》,见《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1期。

35关于马共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关联和互动,见Anna Belogurova,The Nanyang Revolution:The Comintern and Chinese Networks in Southeast Asia,1890—1957,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

36陈光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东方出版中心,2017,44页。

(康凌,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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