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

2020-12-28 01:55李天扬
幸福·婚姻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金桔孙子母亲

李天扬

父亲是怎么叫我的,我竟然想不起来了。

我没有小名,更没有昵称,家里家外,长辈平辈,都叫我天扬,父亲大概也是这么叫的吧。只是,我可以清晰地记起父亲说话的声音、语调、神态,可是,就是记不起来,他是怎么叫我的。

我是父亲的长子,我出生时,他已近四十。所以,对于父亲前半生的一些情况,我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脾气是暴躁的,他牙咬下唇双眼圆睁,就是发作的开端,接下来,肯定是一顿“生活”(上海话体罚之意),而起因,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洗手时没及时擦干手水滴到了地上,比如鞋子踩脏把外面的烂泥带到了家里。有时,在我眼里,父亲发脾气打人甚至有些不可理喻,比如有一次,在混堂(公共澡堂)洗澡,因为湿气太重温度太高,我有些头昏气喘,就蹲在地上,因为热气往上升腾,低的地方比较舒服。父亲竟然也大为光火,当众揍我。在那样一种环境下挨揍,我感到屈辱。

如果说,在我的孩提时代父亲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那么,随着我长大,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也慢慢立体、完整了。

父亲是长子,年少便离乡背井来上海,挣来的钱,大多数都寄回兴化,补贴家用。最小的叔叔出生时,父亲已经在上海了。小叔叔曾跟我回忆说,有一年冬天,阴雨连绵,小店门可罗雀,数日无进账,家里的米吃光钱花光,祖母发愁,正跟祖父商量要不要去问邻人借点米,邮差送来了父亲的汇款单。因此,父亲在他的弟弟那里,享有崇高的威望。那次帶父亲回兴化,我见识了他的威严。在饭桌上,只要父亲问话,两位叔叔必站起来欠身作答:“报告大哥……”此情此景,直把一向跟父亲没规没矩没大没小的我和弟弟看呆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父亲一生节俭,在用钱上,不仅对自己,连带对孩子都很苛刻。他和母亲的所谓蜜月,是“手拉手一起去了一次杭州”,大抵也算是旅行结婚。其实,我从来没看到过父母手拉手,他们一起走路,高大的父亲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矮小的母亲跟着,相距足足有十多米。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很爱母亲的。母亲是纺织女工,要早中夜三班倒,比父亲辛苦得多。母亲的厂在城外,父亲长年骑车接送母亲上下班。母亲的班头日夜颠倒,所以常常白天在家睡觉,父亲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朝我和弟弟吹胡子瞪眼,不许我们吵到母亲。平日时,父亲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家务活。他烧得一手好菜,在大家族里颇有名气。烧一大桌菜,看着我们大吃大喝,是他最高兴的事。

即使是在我们父子关系相对紧张的时代,父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也远远盖过了他怒目圆睁的形象。这个身影,高大而温暖。

长大后,我知道了男人也会有更年期。我想,我青少年时代遇到的父亲,是一个更年期症状特别严重的中年男人。随着父亲慢慢老去,他的脾气越来越好,性格越来越温顺。他身上的优点慢慢凸现,甚至焕发出光芒来。

父亲晚年,最高兴的事情,有两件:1997年,他有了孙子;1999年,他的儿子到他最喜欢的《新民晚报》工作。中国的许许多多严父,到了晚年,会变身无比慈爱的爷爷。父亲也如此,他对孙子倾注了几乎全部的爱。为了让孙子张口吃饭,他可以爬到桌子上“跳舞”;孙子偶感风寒,他会彻夜难眠。而我在晚报上写了小文章,父亲也会剪下来,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读了一遍又一遍。

2009年1月7日,在医院工作的堂姐打来了令我终身难忘的电话。她告诉我,父亲患了恶疾,时间不多了。我怔住了,几分钟说不出话来。

父亲在最后几年里,虽然变得寡言,他的优点,却也因此显现。如前所言,他的身上,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芒——他处处为他人着想,从来不想着自己。我和弟弟都有车,他却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要用,他最后一次去医院,也是拖着虚弱的病体,公交加步行前去的。

他总是说别人好。不但夸自己的妻子、孩子,还夸任何身边遇到的人,比如医生护士。他病得那么重,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苦、叹过一次气、叫过一声痛。问他身体感觉如何,他总是说:“蛮好,蛮好。”

他提出海葬,是我说最好让我们有个地方去看看他,他才答应改为树葬。后来,我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一棵母亲亲自选的松树下。

父亲在最后几年里,胃口越来越不好。我们一再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摆摆手说,不用了,不想吃什么。那年春节前,我又问他,他说想吃金桔。我赶紧去买来,他吃了大半个,就摆摆手,不吃了。

金桔,是父亲提出的想吃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我为他买的最后一样东西。父亲走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金桔。

摘自《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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