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编（十二）

吴悠

周文斌到任后第一次值夜班就出了大差错。前一天，省军区政治部给总编室邮箱传来一篇稿件，讲的是省委常委、省军区政委李一城少将带队给桂湖为数不多的老红军之一侯天祥庆贺百岁生日。因为是省军区政治部审定的稿件，周文斌就直接在自己的采编系统里复制、粘贴上传，直接签发上版了。

第二天见报的稿件里，人们发现对老人家的履历介绍里，把“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任志愿军26军……”的志愿军三个字，打成了“支援军”。唐维虹一早手机里就收到好些微信提醒她看——这算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重要政治差错。

“有人可以告诉我吗，什么时候稿件可以直接签发上版了？各个编辑流程记录为什么都是空白？”第二天下午的评报会上，唐维虹严肃地问。会场一片安静，大家都知道，该总负责人——值班编委说话了。周文斌嗫嚅地回复：“我看是省军区审过的稿子，觉得不会有问题嘛，就直接签发了。”

唐维虹毫不留情：“不管是哪里审定的稿件，省委办公厅也好，新华社来稿也好，编辑、校对流程一个都不允许少，这是报纸出版规定。之前新华社通稿里我们还校对出差错来，给新华社发了邮件，他们还回函致谢了。周总来了之后，办公室没有找一本给他看过吗？这次的事情属于严重的差错。总编室值班主任、一版编辑、校对组按规定扣发奖金。周总作为值班编委一样。”她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提醒道：“再强调一遍，出版规定不允许违反。不管是什么途径来的稿件，编辑、校对流程一个不能少，值班编委才可以签发。”

周文斌呆了。原以为唐维虹会给他点面子，嘴上批评几句算了，没想到她来真的，当着各个部门主任的面让他颜面尽失。

第二天下午，唐维虹带着鲜花敲开了侯老家的门。老人家一脸和蔼，笑着迎她入座，得知来意后说：“没有必要呀。报纸哪儿有不出错的，别说你们，《人民日报》《解放军报》都有过差错，不至于的。而且，你知道吗？你们这个差错也不能完全说错。当年哪，志愿军差一点就叫支援军了，杨勇司令员给我们作报告的时候介绍过。后来是黄炎培给毛主席提的建议改为志愿军的呢。”

记者的敏感，使唐维虹掏出笔记本，开始记起来。她知道，这次來，有收获了。侯老站了起来，像个孩子展示自己心爱的礼物一样，指着墙上镜框里那张超长大合影，骄傲地对唐维虹说：“这是1958年10月29号下午，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见我们的大合影。你看，这是毛主席，这是周总理，这是朱总司令，这是彭真，这是陈老总……那天我们所有人都把手掌拍疼了，也都哭了。我们好多同志在前线都说，要是能活着回国，一定要去北京见见毛主席。毛主席也一定会接见我们的！没想到真的实现了！那不是画像，不是照片，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毛主席啊！我到今天都记得，第一印象就是毛主席好高啊，真的是满脸红光，笑容可掬。我记得他老人家还问杨勇司令员：‘都回来了吧？’杨司令敬了个礼说：‘我们都回来了，向您和祖国人民报告！’毛主席就笑了，转过头对我们说：‘热烈欢迎你们回来！’现在想想，我就恨自己被排在后排站得太高了，没和毛主席握上手。照相结束之后，我就跑到第一排，跟和毛主席握过手的战友多握握手，我还问他们和毛主席握手的感觉是啥样的。他们说，毛主席的手又大又软，握起来暖暖的。我相当于也跟毛主席握过手啦。总理可细心了，照相完了我看见他跟杨勇司令员说：‘照片给每个战士发一张。他们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见毛主席，能有张照片带回家去才好。’这张照片我后来缝在被套内，才躲过了文革，保存到现在。要说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就是1958年10月29号下午，亲眼见到毛主席并和他老人家照相的时候呀。”说完，老人家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和伟人合影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唐维虹看着老人满脸幸福，绘声绘色地描述60年前的事儿，手里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奔跑着，她是在带着感动记录着。她知道，老战士对伟人的这种感情是一辈子不会褪色的。今天这趟登门致歉不仅获得了老人家的原谅，还带回篇稿子，够了。第二天，日报二版刊登了唐维虹采写的特写《快门一响，一生难忘——百岁老红军追忆和伟人合影的幸福时光》，各新媒体平台同期推送。当天，省军区党委办、省军区第一干休所给报社打来电话，转达了省军区首长和离退休老同志对这篇报道的充分肯定，对唐维虹表示衷心感谢。

不久，报社迎来了“总编辑接待读者日”。这是桂湖日报自2000年起设立的活动，每年11月第一个周五，当天不值夜班的编委在各自办公室接待读者来访。听取读者对报纸内容的意见和建议，报社会提前半个月在报纸上发布通知。

“请进！”唐维虹说。门开后，一位戴着墨镜的中年女子疾速走进，自己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位大姐，您可以把墨镜摘了吗？”唐维虹一边说，一边把茶端到她手前。那女子摘下了墨镜，自我介绍道：“我叫郭桂兰，是安江市文联的退休干部。”唐维虹一听就笑了：“您还专程从安江赶来啊，那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热心读者了。谢谢。”郭桂兰毫不领情，依然冷冰冰地说：“我的丈夫叫马德金，我今天来找你是向你举报的。”

这下可把唐维虹惊到了。她赶紧走到门口，把门关严实了回头：“您开什么玩笑？马德金不是已经接受审查了吗？”郭桂兰说：“我要举报的是马涛。他一直说当马德金的后台，让马德金放心收黑钱，他自己也一样收了。现在马德金进去了，他不能在外面继续逍遥法外。”

唐维虹收起了笑容，她知道这位不速之客不从自己这儿得到些什么，不会轻易出门了。“马涛是副省级干部，属于中管干部了。你要举报，该去中纪委、最高检察院啊。”郭桂兰没有退却：“我在网上看过你的简历。你是省纪委委员呢，找你也不算错吧？而且我听说，安江矿出事那天，还是你坚持要发稿，稿子才见报的。不然，就又被马涛的爪牙扼杀掉了。”唐维虹一脸“你连这都知道我还能说什么”的无奈：“那么，你有什么证据吗？”

郭桂兰掏出一个手机。“这是马德金的生活用手机，下班后他每次被马涛喊去，都用这个。里面有他和马涛谈话时的录音，我有没有冤枉马涛，你听听就知道了。”随即，她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安江矿的安全生产大检查，你跟检查组的同志打好招呼。不要为难人家，没签字的补签，没记录的补录就行。”

“王子千给你钱你就收着，我也收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了，王子千要是真出事我会丢下你不管吗？”

……

唐维虹很熟悉，这是马涛的声音。她不禁感慨马德金的小心谨慎，生怕被马涛坑才每次都录音。也许，马德金根本就知道，一旦自己出事，马涛绝对不会保他，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她听完录音，对郭桂兰说：“这份录音我收下，我向你保证会在合适的时机交给纪委领导。不过不能保证的，是时间。所以，请你耐心等待。”郭桂兰再三道谢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