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行:我在俄罗斯

2021-01-13 00:41莫言
北方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旅游团原子弹领队

莫言

1993年7月,我在边城满洲里采访时,曾化名王家宝,跟随一个旅游团,进入俄罗斯境内待了24小时。

时近正午,车停。

我们弯着腰下了车,男女分开,到路的两边去,为俄罗斯的草原施肥。

然后伸着懒腰,呼吸着让人醺醺欲醉的空气,心情舒畅,感慨万千。

遥想到荒凉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地球,绿得像宝石,上边有这样美丽的局部。

作为一个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银、铜、铁、锡……极其偶然地组合成一个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运。

无怪乎人们感叹:活着真好,生命可贵;草是奇迹,木是奇迹,花是奇迹,鸟是奇迹,我是奇迹中的奇迹。

如此一想,遗憾不成遗憾,感慨不算感慨……

旅游团的领队喊:喂!上车了!

但司机却发动不起来汽车了。他将鸭舌帽砸在车座上,骂骂咧咧地跳下车。

咄!他说,跑累了,不想动了?那也不能在这里歇呀!

到了下午三点,车还没修好。

我大着胆子上前问:师傅,啥时能走?

他瞪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到草原深处漫游去了。

地上的湿气袅袅上升。湿气中混合着青草的气味,花朵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文学的气味。

风过之处,草稍便美妙无比地起伏着,花朵便风情万种地颤动着,让人的心莫名其妙地感伤着,甜蜜的惆怅,淡淡的忧伤,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就这样站定了,很久不动,眼睛望着远处,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睛在心里,看着俄罗斯这个伟大民族的悲凉而不悲伤、狂放但不疯狂的性格。

傍晚时分,巨大的红日落在了柔软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画,色彩凝重得化不开。

这本来是能让人身心舒畅的好氛围,但由于汽车抛锚,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再好的氛围,也难被注意。

几个人包围着旅游团领队,让他想办法。

领队苦笑,看着司机。

司机说:甭看我,看我也没用。这破车,得了“心肌梗塞”,别说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

朋友说:总不能让我们在草原上过夜吧?

司机说:在草原上过夜怎么啦?多浪漫呀!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紧,草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撑得蹿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们嘴边去,它们也懒得张口。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随即放出了光辉。

起初这光辉还有些混浊,很快便清澈起来;银光闪闪,如水银泻地。

草梢肃然不动,安静了一刻,四周便響彻了虫鸣。

夜的草原并没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现着生命的运动。

我拉着朋友,往草原深处走去。我们分拨开茂草,简直就是分拨开月光。

我感到身在月光水里游。

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听到月光水的泼剌之声。

就这样走啊走,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说:哥们儿,别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

我不理他,继续前行。

我知道他会厌烦,这种月下的草原漫步,同伴是粗鲁的男人,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应厌烦。

一切都是重复的,同样的草在磨擦我们,同样的虫鸣在喧闹我们,同样的月光在照耀我们。

但我的兴趣就在这重复之中,我的幸福也在这重复之中。

我说:老兄,老兄,我已经十分满足,感谢那司机,那破车。

我们坐下来,抽了一支烟,然后躺下。我仰望着星空,从没见过如此灿烂的星空。

在漫野的虫鸣声造出的特殊的寂静里,我倾听着星斗的声音。星斗灼灼,摇摇欲坠。流星如火,划破天穹。

第二天上午,一辆满洲里市的旅游车在我们车后停下来。人们拥上去,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这车上的司机与我们车的司机很熟,他问他:伙计,怎么啦?

他回答:伙计,别提了,一言难尽!有绳子吗?拖上我们。

他说:这怎能拖得动?我来看看,哪里坏了。

他三扳两踹,轰的一声,发动机嗡嗡地运转起来……

第二年夏天,我又到满洲里。依然化名王家宝,跟随着一个旅游团,进入俄罗斯境内。

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我们先去参观市政府大楼,又去逛自由市场。

自由市场上的货物大多数是中国货,也无甚可买。

于是我们就蹲在墙角抽烟。

这时,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头走上来,用一口虽然怪腔怪调但是很流畅的汉语跟我们谈生意。

朋友问他有什么货,他说:什么都有,你们要什么?

朋友道:你说吧,有什么货?

他就给我们报货名:钢材要吗?不要。木材要吗?不要。化肥要吗?不要。铀235要吗?

我吃了一惊,问:你说啥?

他说:铀235呀!

难道就是那种能造原子弹的铀235?

对,就是造原子弹的铀235。

朋友问:你有多少?

他说:不多,也就是一吨。

我说:铀235我们就不要了,不过,如果您有原子弹,我们想买一个。

他兴奋地说:真的吗?我可以帮你们搞到,不过,你们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一直不开口的司机说:走吧你,别在这里蒙人了!

他摇摇头,说:你们没有诚意,没有诚意……

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们没吃午饭,就上车往祖国方向急驶,沿途上看到俄罗斯草原还像去年那样郁郁葱葱,有几只肚子上生着大白花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一个提着挤奶桶的俄罗斯少女向奶牛走去。

我的心中平平淡淡,既没有满足也没有失望。

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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