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研究视阈下的中日闺怨诗比较
——以李清照与小野小町诗作为例

2021-01-15 04:03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和歌小野李清照

王 蕊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比较文学作为“跨民族、跨语言、跨文化、跨学科”[1]的研究理论,研究的主要内容包括“文学与文学之间、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相互影响”[2]26-27和“它们之间的类同与差异”[2]27。而平行研究作为比较文学领域的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之一,与强调史实、考据的影响研究不同,它摆脱了事实联系的束缚,采用美学和批评的方法,侧重于文学本体的比较,旨在通过对比发现和辨析“跨地域、跨文化和跨语言背景下没有明确渊源与事实关系的文学现象之间的异同或互动”[2]245,以此探讨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发掘文学作品的共同规律、美学价值及其民族特性。

中日两国古典文学史上有名的才女李清照和小野小町,她们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且没有直接的事实联系,然而,两人所作诗歌在主题和内容上有许多相似乃至相同之处。两位作家都擅长抒写闺怨之情,但值得注意的是,虽同抒“闺怨”,却各有千秋,其背后体现的则是中日两国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内涵。因此,本文将从平行研究的角度出发,对李清照和小野小町所作的闺怨诗进行具体的对比分析,以探究闺怨这一题材在中日两国文学中的表现形态,进而深刻了解中日两国诗人的审美共性及各自特点。

一、诗人与作品

李清照与小野小町分别为中日两国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女词人和女歌人,二人都擅于抒写以惜春与相思为主题的闺怨诗,且有大量佳作流传于世。闺阁对于古代妇女来说好比是一口井,束缚着她们的生活,妇女的闺情深切地反映了她们的所经历的苦闷生活及心声,这在中日古代文学作品中都有着真实体现,她们以独特的女性思维触摸着井底。在闺怨诗中,李清照与小野小町或是借落花感叹红颜易老,或是借写闺中愁情抒发对恋人的思念,然而,创作背景及人生经历的不同使二人的作品风格存在较大差异,呈现出不同风貌。

李清照为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出身于书香门第,18岁时与志同道合的赵明诚喜结连理,夫妇俩感情和睦,共同收集金石文物,生活过得舒心惬意。赵明诚出仕后,夫妇暂时分别,生活出现短暂的缺憾,伤别念远乃人之常情,李清照在思念中留下了众多的闺怨佳作。

小野小町为日本平安初期代表性女歌人,也是“六歌仙”①中唯一的女性。9世纪中叶,小野小町曾在仁明、文德天皇两朝皇宫中担任女官,以其出众的才华与美貌显赫一时,备受恩宠。[4]关于小野小町的生平传记目前尚含糊不清,使得这位歌人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因此,很难探明她在和歌中深深思念的恋人究竟是何身份。

在这两位才女的作品中,闺怨诗数量最多,艺术成就也最高,但在表现手法和意境风格上却有着明显的差异。笔者在了解二人各自的创作背景及其人生经历,并对其作品进行文本精读的基础上,基于比较文学领域的平行研究有关理论及方法,以闺怨诗为切入点,选取伤春惜花和离情相思两大主题,窥探李清照与小野小町两位女性诗人创作时的不同心境及作品风格差异,以加深对中日两国诗歌各自特点的认识。

二、伤春惜花

伤春惜花,是诗词史上永不厌倦的主题之一,众芳凋谢的情景总能引起美人迟暮之感。李清照与小野小町都曾作过此类主题的诗歌,然而两人所用表现手法却大相径庭,下面试举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与小野小町的代表作“花の色は/移りにけりな/いたづらに/我が身世にふる/ながめせしまに”[5]49(“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6]29)作一比较。

此二作主题一致,皆表现惜春伤怀的情绪,感叹青春易逝、红颜易老。但细品之下,二者表现愁绪的手法却不尽相同。现有研究多将李词中的“卷帘人”注为侍婢,然而学者吴小如先生则认为此处的“卷帘人”并非侍婢,而是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7]笔者也更倾向于后者,理由如下:

春末时节,正是海棠盛开之际,傍晚一阵风雨袭来,雨虽下得稀疏,风却刮得急促。李清照担心窗外海棠,顿时心绪如潮,不觉多喝了点酒,沉沉地酣睡过去。醒来已是翌日清晨,残存的酒力尚未消尽,便急切地询问正在卷帘的丈夫窗外海棠如何,得到的回答却是:“海棠依旧。”丈夫回应妻子的话,正是隐含了妻子容颜依旧姣好之意,是体贴怜惜对方之辞。而妻子却不以为然,嗔怪道:“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这个时节应是绿叶繁茂,红花凋零了。”作为女性,本就拥有细腻的情感和敏锐的体验,才气出众的李清照则更是多愁善感,知否迭句,道出了闺中少妇心事重重、愁绪万千却不为丈夫所知的情状。李清照见海棠慢慢凋谢,慨叹自身青春易逝,兴起了由惜春怜花继而怜己的心情。其伤春词,以花自喻,借伤春寄托自身的愁绪,含蓄委婉地表达了对美好时光流逝的不舍之情。

小野小町在其代表作中,巧妙运用缘语②、挂词③及拟人等修辞手法,丰富了诗歌的内涵,读来回味无穷,更显幽玄之美。作者在首句中采用了拟人手法,将自己的容颜比喻成樱花之色,继而由樱花衰败联想到自己容颜衰老,好花盛开都无人欣赏,纵有艳压群芳之姿,然而俗世无眼,无奈徒然在世,转瞬飘零,作者借景抒怀,暗喻人生像那春日樱花般短暂,自己在青春岁月里未能充分展现容貌与才华,却如残花般渐渐衰老。第四句中的“世”和“ふる”都是具有双重含义的挂词,“世”能解释为“人生”或是“男女关系”,“ふる”则含有“下(雨)”和“经过”两种意义,因此,此句超越了原本字面意思的“飘洒在我身上的连绵细雨”,而隐含“我在追逐爱情的过程中逐渐老去”这层含义。末句中的“ながめ”可写作“眺め”或“長雨”,亦是具有“凝目”和“霖雨”双重意义的挂词,既可指茫然注视远方,也可指春日绵绵苦雨,同时,也可暗示作者泪如雨下。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清楚看到,此和歌表面上是在叹息樱花衰败,实则通过以花喻人,委婉地表达作者对自己青春不再、人生虚幻的哀叹:无论是开得多么美丽的樱花,还是被无数人爱慕的美人,随着时间流逝,都成了昨日残花,而自己却又无力改变眼前一切,只能茫然地凝望霏霏春日苦雨,仿佛是在审视自己沉浮于情海的人生一般,淡淡愁绪油然而生。

虽然两人所作诗歌皆是由景入情,借落花感叹红颜易老,但是对于场景的表现手法却有所不同,李词所描绘的是由一幅幅画面组合而成的一幅动态景象,而小野小町受限于和歌字数描绘的则是静态画面。李词中有人物、场景及对白,随着时间变化,通过若干连续的场景及动作,映入眼帘的景象与心情也在逐步改变,在落花之景中作者内心的愁情也渐渐流露出来,充分展现了宋词强大的语言表现力和词人出众的才华。而和歌由于受到音节的限制,大多作品都是抓住瞬间性的场景进行描绘,小野小町之作亦是如此,花色随时间移迁而褪去残红,小町望着眼前落花,慨叹青春易逝、容颜易老,人生可谓变化无常,这也是日本人无常观的体现。就在这仅仅三十一个音节的和歌中,作者将多种修辞手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表面看似寂静,实则蕴含着复杂而深邃的内涵,给人留下更多想象与思索的空间,表现出独具日本特色的幽玄之美。

三、离情相思

伤春诗歌之外,李清照与小野小町又都是抒写相思之情的好手,两人有大量诗歌作品借写闺中孤寂苦闷的生活,以及思妇独守空房的愁绪,来抒发对恋人的思念。然而李清照和小野小町各自境遇及诗歌创作对象的不同,使得两人的闺怨诗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貌。

细品李清照所作以离情相思为主题的闺怨诗,不难发现其格调清丽婉约、内容真实健康、情感真挚深笃,时而抒写低回凄婉的离愁别绪,时而倾诉悱恻缠绵的内心悲苦,时而传递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意。封建社会中,女子经济无法独立且缺乏人身自由,“三从四德”的行为准则像枷锁般套在她们身上。因此,能遇上一位情投意合的人生伴侣是莫大幸事,而与相爱相敬的伴侣离别,则又是人生的极大不幸,李清照所作的诗词真真切切地记录了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人生的大喜大悲。下文将试举两例来探究李清照的闺怨诗中相思词的特点。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一词作于李清照婚后不久。丈夫赵明诚外出游学之际,词人独处深闺叙写着春日离情,描绘出一幅意境深远的妆楼凝望之景,字里行间流露着满腔的离愁别恨。词人心中的愁情就像那落花与流水般自然且无可抑制,但这种愁情并非词人所独有的,而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即她在思念丈夫之时,丈夫也在思念着她,自己相思难熬,丈夫的内心闲愁亦不易排解,一对有情人相互爱慕,异地同心、遥相思念,这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他们书信难通却时时心系对方。纵有相思却又无法相见的无奈,但恩爱夫妻的心心相印依旧能给人以情感上的慰藉,那缠绕心头的绵绵愁苦终未陷于过度的哀伤之中,让人读后不禁深为这种真挚的情感所打动。

李词虽在字里行间充满了独守空房的孤独寂寞与相思愁情,但却又能在柔弱中有所振作,产生情绪转折,为词作增添一抹亮色,显示出生机和希望。再如:《念奴娇·春情》一词,该词作写的亦是春日离情。词的上阕写词人独守空闺,深感惆怅,兼以窗外细雨斜风,春日纵有宠柳娇花却无奈游赏不成。欲寄相思,却又苦于捎带书信的鸿雁都已过尽,排解不了的心事无法传达,心头苦闷也无处诉说,词人的怀人情绪加上恶劣气候所造成的无限忧闷使得自己被离情折磨得坐卧难安。但从“清露晨流”到篇终,词作意境为之一变,在此之前,愁绪萦绕,在此之后,豁然开朗。卷帘开门,眼前所见之景已与昨日的风雨凄清大为相同,但见风停雨已止,滴滴露珠从花瓣和叶片上落下,梧桐树也抽出新芽,这番景象使人顿觉一股盎然生机。结束与起首形成鲜明对照,气氛也截然不同,红日高升、烟气收尽,大好晴天增添了词人踏春游玩的兴致。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词人虽有轻愁小恨,但仍不失乐观精神,这是因为李清照自知夫妇终会团圆,共赏良辰美景,只不过是时间远近之别而已,并对此抱有期望,因而即使是在诉说相思愁苦之时,李清照也能在压抑中自振、在苦闷中自拔、在孤独中自立,情虽缠绵而不至于孱弱,具有不同凡俗的高风逸韵。

小野小町所作的相思恋歌多与梦相联系。她的和歌似梦境般美好却又漂泊不定,从中流露出小野小町对青春与恋情转瞬即逝的哀叹。[8]细细品味可以发现,这些与梦相关的恋歌所传达出的心境是有一定演变过程的,下文将举例说明。

小野小町《古今和歌集》(恋歌二 552):

“思ひつつ/寝ればや人の/見えつらむ/夢と知りせば/覚めざらましを”[5]174

(“念久终沉睡,所思入梦频,早知原是梦,不作醒来人。”[6]114)

对所念之人的思恋使作者在睡梦之中都能够品尝到其甜美,然而,梦醒之后方知一切不过枉然,从这首恋歌中可以真切地看出作者将对美好爱情的期许寄托于虚幻梦境的无奈与失落。梦境短暂,人终将要从梦中醒来,明知现实如此仍然心有不甘,想再次回到虚境之中重遇梦中佳人。忧怨之情洋溢于和歌之中,苦闷寂寞的闺阁女子形象历历在目,孤独感构成了作者的“物哀”情绪的抒发,小野小町不仅想表达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同时,也哀叹了对于梦境与现实的巨大差距而产生的失落感,诵读此和歌,不禁深深被明知是虚幻却又不忍舍弃的女性内心的悲哀之情所打动。

小野小町《古今和歌集》(恋歌三 656):

“現には/さもこそあらめ/夢にさへ/人目を守ると/見るがわびしさ”[5]202

(“现世遭人妒,伤心唤奈何,梦中犹畏缩,真个太蹉跎。”[6]132)

这首和歌所传达出的相思之苦比上一首更为强烈,而且其中还掺杂了一些现实阻碍,导致这段恋情带有悲剧色彩。面对无法与恋人相见的现实,作者再次选择躲进梦中寻找慰藉,然而,梦境是否真的能带给她期望中的甜蜜呢?答案是否定的,正如和歌中所描写的那样,事实是残酷的,在现实中遭人妒忌固然是无奈之事,即便是从现实解脱出来,去往自由的梦境之中,依旧畏惧他人的目光而难以与意中人相会。前一首和歌即便是绝望于现实,但仍能从与现实隔绝的梦境中得到与恋人相见的短暂欢愉,但到这首和歌,连在自己的梦中也要受到尘世的无情阻挠。和歌难掩对残酷现实的怨恨与绝望之情,作者在闺中颓然伤神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李清照与小野小町所写诗歌的主题虽相同,都在表现闺中伤怀的情绪、慨叹思念恋人而不可得的孤独,然而,两人所表现出的离别痛苦的程度却是不同的。李词中思念的对象是明确的,也就是其丈夫赵明诚,妻子思念丈夫为人之常情,不会遭他人非议,所以,她能将思念对象、怀人愁情直率地诉诸笔端,无所顾忌,这也使得李词读起来明白晓畅。李词虽有浓浓哀愁,却不会完全消沉,作者在看到生机盎然的美好景色时,仍会直抒胸中喜悦之情。全因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分别是暂时的,两人终会有团聚之时,李清照对此亦深信不疑,因此,虽感孤独,终不至于绝望。而小野小町则不同,小町和歌中的思念对象隐约难明,这段恋情需要如此避人耳目,想必其钟情之人的身份定是有着特殊之处,而两人的感情也是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故有难以明言的苦衷,只得用隐晦之词来表达对恋人的相思之情,借梦境来抒写压抑已久的郁闷,表现孤独至极的凄苦情怀。而正因两人关系特殊,难以实现相会之愿,所以,野小町虽情有所寄,然而实则无人可寄,这种无望中的希望是歌人心中永恒的缺憾,其孤独之感是无尽期的,希望和期求都遥遥无期、无法把握,以致连在梦中相见都成了奢望,故其在孤寂的相思中总怀着绝望而又难以明言的痛苦,其愁苦之情显得更为深沉。

四、结语

李清照和小野小町都是才华横溢的女性诗歌创作者,二者虽无渊源,但在诗歌创作的主题思想及观念意识等层面上确有不少相同之处,即都擅于抒写以伤春惜花及相思怀人为主题的闺怨诗,这些相同之处为平行研究提供了切入点,然而,平行研究不能仅停留在对不同国家文学相似之处的发现上,它还需要去考察其中的异同及原因。由此,本文从平行研究的角度出发,通过对比分析发现,文化背景及个人境遇的差异,造就了李清照和小野小町这两位才女不同的创作风貌:在表现手法上,李清照的词多描绘一系列动态画面,层次丰富,意脉错综;而小野小町则在和歌中描绘静态景致,注重细致的修辞表现,文已尽而意有余。在作品风格上,李清照虽有愁怨,却能时有振作,故其词怨而不哀,在苦涩的离愁中含有夫妇彼此眷恋的幸福感;小野小町迫于社会压力,虽有恋人却难以示人,只能抱恨终生,故其和歌多幽怨凄苦,读来令人怜惜。由此看来,两人的诗歌各有千秋,同写闺怨,却又有着不同的韵味,展现出中日文学作品中所包含的历史文化内涵,以及诗人们各自独特的艺术造诣。

注释:

①《古今集》的序文提到的六位杰出歌人,即在原业平、僧正遍昭、喜撰法师、大伴黑主、文屋康秀、小野小町。

②日本古文特别是和歌的一种修辞技巧,对某词配上与之关系密切的词,使其表现有趣并复杂化。

③双关,日语韵文中常用的修辞技巧之一,一个语句具有同音异义的作用。

猜你喜欢
和歌小野李清照
给我盯住他
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
我给你讲 我男朋友是玩户外的
点绛唇
如梦令
山县和歌
神奇美味书
『万葉集』における月の和歌について
考察日本和歌中“月”的意象
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