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圣者画像记》中为何没有王阳明

2021-01-19 04:56
文史博览 2020年11期
关键词:理学王阳明画像

咸丰九年(1859)正月,曾国藩在军旅繁重的空隙,抽空做了一件大事,写成《圣哲画像记》,全文2000多字,是曾国藩文集中最长的一篇。文尾,他这样写道: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这就是曾国藩心目中的32位圣哲:周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庄子、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诸葛亮、许慎、郑玄、杜佑、陆贽、韩愈、柳宗元、李白、杜甫、欧阳修、曾巩、苏轼、黄庭坚、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我们发现,这中间并没有明代大儒王阳明。

有的学者说,曾国藩很崇拜王阳明,笔者认为,崇拜可能谈不上,好感确是事实,然而,王阳明却未能进入曾国藩所谓的“圣哲”之列,这是为什么呢?

先来看看曾国藩作《圣哲画像记》的由来。文章开头,曾国藩交代了他写这篇记的前因后果。一是当年他入值文渊阁看到《四库全书》书籍之多、学问之深,感叹“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既然一辈子都读不完,就不得不做慎重选择。“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欤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于是他精心选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他将挑选出来的32个人称作“五千年中华文明史的圣哲”,后世子孙只需要读他们的书就行了,不必因书多而茫无头绪。

二是受“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的启发。武梁祠是东汉桓帝时创建,在今山东嘉祥县南武宅山,旧称武氏“前石室”和“左石室”,是表现历史人物的故事画,且画像之侧有榜文题铭和赞语。其中表现的古代帝王圣贤有伏羲、女娲、祝融、神农、黄帝、颛顼、尧、舜、禹、帝辛、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孔子及其弟子等。鲁灵光殿是汉景帝之子鲁王刘余建在山东曲阜的宫殿,后世以此比喻硕果仅存的人或事物。曾国藩令长子曾纪泽将这些“圣哲”的图像画出来,既表尊崇,又吸引人,“藏之家塾”,并没有打算公开出版,系曾家秘传,便于曾氏子孙“索其神”而“通其微”。

不仅如此,曾国藩还将这32人分为五个门类,给予了高度认可和评价:“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如果弃而外求,“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

他的至交郭嵩焘对曾国藩此举给予了极高评价:“圣哲画像记,并数千年人物于尺幅图像之中,其识量之闳,领悟之深,为自来文人所不可及。”唐浩明说:“这篇《圣哲画像记》,可以看作是曾国藩未成的《中国文化史》的提纲。”

《圣哲画像记》也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民国初年,湖南一师曾将它作为引导学生修身的课文,现今保存下来的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唯一一部读书笔记《讲堂录》中便有关于此文的记载。

回到开头的疑问,既然《圣哲画像记》如此重要,那其中为何没有被称为“圣人”的王阳明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原因有三:

一是自宋代湖湘学派创立起至清代,湖南士人一直尊奉程朱理学为正统,即使在乾嘉汉学极盛之时依然“务以程朱为宗”。因此,自明季以来,湖南历史上有影响的学者和书院也大都奉程朱理学为圭臬,排斥包括阳明心学在内的其他“异端”。在学术、教育方面,岳麓书院就是代表。

岳麓书院是有名的四大书院之首,也是湖湘学派的重镇。既有官学背景,也有民间发明,在学术和思想上有着巨大的影响。一方面,岳麓书院的历代山长大都是程朱理学的信徒,“以洛闽正轨陶铸群弟子”;另一方面,湖南士子学者也很自觉地归宗程朱。曾国藩是湖南人,又在岳麓书院肆业,自然也不例外。

二是湖南的名学者大都反对阳明心学。自清初著名湘籍思想家王夫之批判阳明心学以后,几乎所有的湘籍学者都对阳明心学不抱好感,甚至直接批评,以曾国藩的至交好友刘蓉为代表。

刘蓉既与曾国藩同里,又是湘军元老之一,还是曾国藩的亲家。他虽然也曾位居巡抚,但名气却不大;学术地位重要,却长期被人忽视。

刘蓉崇尚宋学,极力辨学术之邪正,正面对阳明心学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坚持“以谓濂洛关闽实衍洙泗之传,若子静、伯安窃禅旨,乱儒宗,不当在五子列”。刘蓉将程朱看作是孔子的正传,指责陆九渊、王阳明“窃禅旨,乱儒宗”,不赞成将他们排在五子之列,旗帜鲜明地反对王阳明。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反对王阳明的“心即理”说,刘蓉指出:“然则良知之说误之也。且夫人之有知,盖气之精英者为之,凡其养于静而明,感于物而通,触于欲而觉者皆是也。乃其所知之理,则性实命之,由其理以发于知,虽丽于气而不预焉。”他认为王阳明的“致良知”一说明显是误导人的,进而认为,明代以后程朱理学之所以难以大倡,圣道之祚未能大明,皆因王学流行之故。

第二,揭开了王阳明“阳儒阴释”的面纱。刘蓉认为:“元明以来,阳儒阴释之家,纷然错出,其立教宗旨,既自托于孔孟程朱,而人品功业,又皆卓然在人耳目,学者不察其学术之误,昧昧以从之,朱紫淆而雅郑混,其不为所惑者几希矣。”“阳儒阴释之家”指的即是阳明心学。

学者为何附从王阳明?刘蓉认为,一是因为王阳明自认为上承孔孟程朱之学,标榜自己是正学;二是由于王阳明的人品功业显著、名气大、地位高,自然易引发一般学者所追崇;三是由于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较玄,学者并不了解其学术之误。所以,他认为是阳明心学误导了学者,致使学术界“朱紫淆而雅郑混”。

第三,认为阳明心学空虚无用。刘蓉透露他自己以前也读过王阳明的书,粗看起来颇有所得,但实际上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天理”,“困而有悔”,才开始“读六经四子、濂洛关闽之书,以求古人所谓为己之学者”,从此一改气禀,振惰昏习,改过迁善,穷理致知,检摄身心,回归程朱。

因此,他从自身经历入手,从道德的层面对阳明心学进行批判。他认为,阳明心学“以名节忠义为粗迹而不事躬行,以诗书礼乐为陈编而无庸诵法。私意既盛,诡道相蒙,傲然自谓足以超千圣而迈百王矣”。

“私意既盛,诡道相蒙”,这八个字批得够重了,然而,他进一步批评,因为心学盛行,导致人们对离经叛道、渎礼悖义的严重后果不能察觉。

刘蓉对王阳明的批评未必是持平之论,阳明格物之说,要人在事上磨练,无不以此返本立诚,无不以世道人心为念,未尝教人脱略事物,悬空格理。至于阳明后学之流弊,非阳明之过。但这确实就是刘蓉的态度,刘蓉对王阳明的批评代表了当时湖湘学人较为共同的观念。

刘蓉与郭嵩焘、曾国藩、罗泽南等湖南理学名臣关系亲密,往来切磋频繁,观念相近,甚至包括贺长龄、左宗棠等湘籍学人,都或多或少受刘蓉思想的影响和感染。曾国藩、郭嵩焘、左宗棠都曾自称受其影响或启发。很多观点甚至是一致的,如“热闹场中冷得下,纷华场中淡得下,艰苦场中耐得下,便有几分人品,几分学力”,这样的句子同时出现在曾、刘两人的文章中。郭嵩焘则认为,船山哲学比程朱理学、阳明心学更有现实价值,因而极力推崇王夫之。

刘蓉、曾国藩等人在晚清大变局的转折中慨然自出,以书生领兵,建立功勋,或巡抚八方,或总督天下,大展其经世致用的志趣,理学的“救时”意义得到一定程度的验证,反证心学的无用虚妄。他们为湖湘士子提供了一个可以仿效的榜样,使朝廷与社会对理学的观念为之一变。全国一度形成了讲求理学的风气,正如梁启超所言:“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点一变。”

因此,从这种学术大背景来看,曾国藩不可能将王阳明归入圣哲,再加上程朱理学本就是清廷官方的意识形态,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被钦定为科举考试的经典依据。曾国藩虽然对科举之弊有清醒的认识,但其本人信奉程朱理学,以理学修身,以理学治兵,得益于理学多矣。曾国藩对王阳明的人品文章没有异议,但若将王阳明归入“圣哲”显然有违自己的初心。

顺便说一句,32位圣哲中,为什么也没有王夫之呢?这也好理解。虽然曾国藩在衡阳求学时受王夫之影响,后来在湘军东征最关键的时刻还亲自主持刊刻《船山遗书》,为船山精神在晚清大放异彩作出了重要的努力,但在写《圣哲画像记》时,曾经举起抗清义旗的王夫之还是清廷比较敏感的人物,曾国藩不得不有所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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