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骇浪的逼捐：一对母女住在人生残冬里

鹤暮

20年前，当同龄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时，7岁的陕西女孩陈可却遭遇了人生最为灰暗的时刻：父亲锒铛入狱，母亲李爱英抛夫弃女绝尘而去。在苦水与泪水的浸泡中，陈可以600多分的高考成绩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毕业后又被一家大型公司录用，还拥有了自己甜美的爱情。

就在陈可自以为告别了苦难时，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揭开了她眼看就要愈合的伤疤，在她的世界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逼捐惊涛骇浪：亲妈“口水”围剿北漂女孩

“冷血！”“渣女！”“你怎么不去死？”……

2009年6月下旬的一天，当北京一家大型日用化妆品公司的员工陈可气喘吁吁地赶回出租屋的门口时，大门、院墙，甚至门口种冬青的大缸上，都被红漆刷上了血淋淋的大字。

邻居们指指点点，他们的眼睛里透着好奇、兴奋、鄙视，还有幸灾乐祸。

一直活得默默无闻的陈可，一夜之间变得臭名昭著，这一切均拜她的亲妈所赐……

陈可于1982年出生在陕西省咸阳市一个偏远的乡村。6岁那年，陈可的爸爸把人打成重伤后入狱。

不久，妈妈李爱英收拾好行李，钻进新男友的汽车，丢下痛哭追赶的7岁幼女陈可绝尘而去。

陈可哭得晕倒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还是她的班主任文老师见她没去上课，一路寻找，才发现了大槐树下满脸泪痕睡着的她。

爸爸入狱，妈妈远走，陈可从此成为家里不受待见的人。洗衣服、做饭，成了陈可童年时代的主要生活内容。其间，陈可的父亲刑满出狱，但他三餐无着，根本不管女儿。陈可听说母亲再婚后又生了个男孩，但她没见过母亲，也未见过同母异父的弟弟。她念中学时有次交不了学费，也是爷爷给了她1000元钱交学费，爸妈从来不管。

唯一对陈可好的是班主任文老师。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文老师看陈可的眼神就多了份怜爱。她经常鼓励陈可好好读书。文老师还会给陈可买新衣服、头花，冬天会让陈可在她的宿舍取暖。文老师比亲妈更体贴的关怀，是陈可至暗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

陈可在高考中考出了600多分的好成绩，被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录取。

大学毕业后，陈可被宝洁公司录用。与此同时，爱情也不期而至，她和一个叫杨硕的男孩恋爱了。

然而，生活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总爱试探人的生命力到底多顽强。

2009年6月26日一大早，陈可刚坐到工位上，前台打来电话说有人找她。她带着好奇心出去，是一个背影瘦削的女人。当她转过身来后，陈可辨认了好久，才认出是自己消失了20年的亲妈——李爱英。

李爱英的神色里带着殷切、激动、羞愧，沉默了许久，嘴唇哆嗦着，突然拉住陈可的手：“花妮（陈可的乳名），妈有事求你，你……”

陈可抽出自己的手，冷漠地说：“说事。”

“你弟弟得了白血病，引起腎衰竭，需要换肾，我的配不上，你能不能……”

陈可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弟弟？捐肾？你要我的命不？”“你们都是我生的啊。大夫说了捐一个肾，不影响……”“闭嘴！命可以还给你，捐肾？绝不可能！”“花妮，妈求你了，我给你跪下！”李爱英狠狠地拉着陈可。“你放开！演给谁看？”陈可满脸嫌弃地将李爱英抓住自己的手掰开。

母女俩的争执引来了路人的围观。陈可又羞又臊，转身跑进电梯，一口气跑回工位上，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7点，陈可准时出门的时候，李爱英蹲在女儿租的院子门口，一见女儿开门，她急忙站起来，扑通一声给女儿跪下，声泪俱下地求女儿。

院子里陆续走出来的邻居们、路上的行人都看起了热闹。陈可眼看要迟到了，一把推开她，直奔地铁口。

到了公司，陈可迅速调整状态，正在翻译一个资料的时候，被部门领导叫去谈话：“陈可，你的表现一直都很好。公司不干涉员工的家务事，但希望你自己处理好。记住，百善孝为先。”

陈可压抑着内心的委屈，说：“我知道了，很抱歉。”

这一天，陈可的工作效率奇差，翻译稿出现了好几个错误。浑浑噩噩地熬到下午，房东给她打电话：“陈可，你赶紧回来。赔我的家！小姑娘看着本本分分的，怎么这么恶毒？”

陈可向领导请了假，火急火燎赶回家的时候，看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李爱英正在向围观的人，比手画脚诉说着什么。她身后血红的大字和她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准备着把陈可吞进肚子里。

男友杨硕的电话成为压死陈可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可，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狠，我们分手吧。”

挂掉电话后，情绪崩溃的陈可疯狂地冲着李爱英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我也是你生的！你当初扔了我，现在又要我的肾去换你儿子的命，凭什么？”

争执间，李爱英的手机掉了出来，屏保是她儿子的照片，让陈可更加愤恨。

儿子被她捧在手心里，女儿呢，就活该被嫌弃、被欺负？

早点摊奇遇：一对母女住在人生残冬里

回公司后，还没有等陈可主动解释来龙去脉，她的顶头上司便抢先发话，表示对她很失望。她根本不相信陈可曾经悲苦的童年，只看到眼前可怜的老妇人，以及陈可对于母亲求助的无情拒绝。

失恋，被路人戳脊梁骨，遭遇领导的指责……20年未见的亲妈出现时，陈可的世界再次一片灰暗。

陈可辞了职，关了手机，在前门附近重新找了一家民宿。房东是个慈眉善目的奶奶，她听完陈可的故事后，跟她说：“姑娘，到我这个年纪了，挺后悔以前的固执。也许，你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陈可的内心微微有些触动。想想母亲李爱英那疯狂却无助的眼神，再想想她手机屏保上那个一眼望去和自己有几分神似的弟弟，陈可有点动摇了。

那天，陈可带着所有的积蓄赶到李爱英所说的那家医院。远远的，在器官移植科的门口，陈可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陈可尾随着母亲来到了弟弟的病房前。里面，传出弟弟和母亲说话的声音。

弟弟说：“妈，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要不是我拖累你，你也会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烫时髦小卷发，跳广场舞。”

“傻儿子，你是妈的命，妈一定要救你！”李爱英哭着说。

站在门口的陈可泪如雨下。想想自己幼年那么苦，没想到弟弟更苦，他现在连命都快没有了。

陈可记下弟弟的病床号，悄悄地来到缴费处，帮他续了两万元的住院费，预约了做配型。

可还没等到陈可做配对，弟弟去世了！

弟弟去世后，李爱英发了疯一样地跑到陈可的新居，砸了她的家，说是女儿害死了她的儿子。这一次，陈可没有恨，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可怜。

安葬了弟弟以后，李爱英就不见了。陈可试过拨打李爱英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就停机了。

陈可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那一场关于生离死别的闹剧，仿佛只是一场梦。她选择到一家刚起步的公司上班。刚创业的公司，很穷，但很纯粹。每天忙到天昏地暗，倒头就睡，也没了时间忧伤。

2018年3月，老板给陈可介绍了男朋友——一个同样从农村考上北京大学的男孩。相似的家庭背景，让他们两人惺惺相惜。2019年6月，他们在亦庄按揭买了房并结了婚，丈夫坚持在房产证上只写陈可的名字，他说知道她没有安全感。

公司后来让陈可专门负责公众号的运营。无数的后台留言，让她每天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女人正在各种痛苦中挣扎。原来，这世界上悲苦的不只自己一个！自己总是不忘过往的伤悲，是不是过于执念了？陈可试图再次寻找母亲，可依然杳无音讯。

8月中旬，陈可按惯例在公司楼下早餐摊买早餐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在肉夹馍的餐车前，缓缓滑了下去。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乳名：“花妮，花妮。”当陈可醒过来的时候，人已在医院。公司的前台小妹守在陈可的跟前，说已通知她老公。

陈可问同事是谁送她来医院的，她说是公司附近早餐摊上的一个阿姨，戴着口罩，没看清脸，还替她缴了2000块钱的住院费。

检查后，陈可获悉了自己晕厥的原因——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加上平时太过劳累、低血糖，这才导致她突然发病。医生一边告诉陈可检查结果一边问：“你妈今天怎么没来呢？”

“李爱英？”陈可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自己与李爱英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歇斯底里的样子，陈可记忆犹新。她怎么会再次出现？

带着疑问，陈可让前台小妹次日到早餐摊那里，故意找咸阳的凉皮、肉夹馍，说她怀孕了，口味刁钻得很，就想吃老家的东西，别的什么也吃不下。

第二天一大早，小妹就给陈可带来了肉夹馍和凉皮。用兰花布包着洋瓷饭缸子，还有锅盔馍加辣子沫，玉米榛子稀饭，都是陈可小时候最爱吃的。

小妹还给陈可看了她偷拍的视频，是李爱英。视频中的她，更老了，站在高大的早餐车后面，显得更加瘦小。陈可的鼻子一阵发酸……

出院后这天，陈可径直来到公司楼下的摊位前。当时，李爱英正低着头给客人夹馍。炒土豆丝、凉拌胡萝卜丝、炒绿辣子，一盆盆干净整齐地摆着。

少顷，李爱英抬起头来，看见陈可之后，脸色瞬间凝固，筷子从手里掉落。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花妮，出院啦……你吃啥，妈给你做。”

“锅盔加辣子，凉皮。”陈可故意说道。“花妮，今天没有锅盔和凉皮，只有电烤饼。妈明天给你做。”李爱英双手擦着围裙，结巴地解释。“可我明天想吃节节面，还要擦锅菜。”“妈给你擀。”

陈可去上班了。她没有问李爱英为什么消失，又为什么出现，只觉得自己心里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情愫，似乎将要燎原。

一碗汤距离：用爱缝补千疮百孔的亲情

陈可的丈夫知道这一切后，鼓励妻子多跟妈妈走动一下。陈可淡淡地说：“随缘吧。”丈夫知道陈可内心的结还没有完全解开，没再多说什么。

但丈夫会经常买一些生活日用品，送陈可上班的时候，把这些生活用品送到岳母的早餐车跟前。而李爱英则会塞给女儿女婿两个饭盒。陈可的饭盒里，全是她小时候爱吃的。

那天，陈可在丈夫的再三劝说下终于来到了母亲的住处，发现她住着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面只能放一张1米宽的床，进去人都转不开身。

房间虽然逼仄，但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床头小柜子上，放满了她和弟弟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下面，压着一封信，显然是弟弟写给母亲李爱英的：

“妈，您帮我转告我姐，这20年，我夺走了您全部的母爱，我对不起姐姐。如果有来生，让我做哥哥，去保护她，补偿她吧……”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落在信纸上。陈可赶紧擦干泪水，强行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回家不久，陈可给一直保持着联系的文老师打电话，把自己这几年如过山车般的遭遇一一向她倾诉。在陈可心里，文老师更像自己的亲妈。

听完陈可的讲述，文老师长叹一口气，说：“花妮，本来我不想说出真相，既然现在已经揭开了，我就不妨告诉你实情吧。哎，你妈的命，太苦了！”

文老师告诉陈可，她6岁那年，她爸爸因为别人偷看她妈妈洗澡，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后入狱。妈妈因此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被本来就不待见她的爷爷奶奶恨上，甚至还被村里的二流子欺负。

不堪舆论重压的李爱英，在女儿陈可7岁那年，收拾行李，跟着新男友跑了。

然而，再婚后的李爱英日子并不好过。新任丈夫嫌弃她是二婚，还处处防着她拿他们家的钱去补贴陈可。儿子出生之后，这种防备才有所放松。

那些年，李爱英从没中断过对陈可的关心。尽管自己手头并不宽裕，且受再婚丈夫的严密监视，但李爱英仍经常通过文老师给陈可零花钱。

当年，文老师送给陈可的新衣服、头花，全是李爱英掏的钱。连爷爷替陈可交的那1000元的学费，也是李爱英千方百计从牙缝里面省出来的。

所有这些，都只有文老师一个人知道。末了，文老师说：“花妮，你妈当年扔下你，确实是她不对。可她如果不走，基本上就没有活路了。你弟去世后，你妈就离婚了。在你公司楼下卖早点，一方面是谋生，另一方面还是为了能多见见你啊……”

文老师的揭秘在陈可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自己误解了亲妈这么多年！

就在陈可计划着怎么好好补偿母亲时，一个电话让她如坠深渊：“你是花妮吗？你妈现在我们医院里，快过来！”

放下电话，六神无主的陈可第一时间给丈夫打电话，两人飞速赶到医院。进了急诊科后才了解到，李爱英突发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切除，需要家属签字。医护人员从她的电话通信录中置顶的那条“女儿花妮”中，找到了陈可的电话，并通知了她。

病床上，疼得缩成一团的李爱英双眼紧闭，脸色青白。陈可的内心一阵绞痛，她趴在李爱英的耳边，轻轻地喊出了一声：“妈。”两行泪水，从李爱英紧闭的双眼里滑落……

手术后，李爱英在医院休养了几天，便被陈可和丈夫接回了家中。

尊重母亲想独居的心愿，陈可帮她在小区里租了间一居室的房子，順便在物业公司找了份打扫卫生的轻松活儿。女儿与母亲家只有一碗汤的距离。

周末，陈可会带着丈夫过去吃饭。李爱英用扯的棉布，缝出各式各样的小衣服、小袜子、小鞋子。她告诉小区的老太太们，闺女小时候很苦，她要好好帮闺女带外孙，让闺女后半辈子都泡在蜜罐里。

如今，陈可的女儿也半岁多了。抱着外孙女，李爱英乐得合不拢嘴。

“嗯，有妈妈的蜜罐，真的很甜。”陈可心想，“想必，弟弟在天上看到这些，也很欣慰了。”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