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齐鸣

2021-01-26 05:45但及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戏班礼堂村主任

但及

1

他背着手,踱着步,面前是正在布置的戏台。戏台在文化礼堂里面。

文化礼堂建了快两年,这回是最大的一次演出。舞台小了点,只能容纳二百多人,但对于村里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海报半个月前就张贴了:“越剧《王老虎抢亲》《狸猫换太子》,崇福草台戏班倾情汇演。”

舞台上,在调试一块大屏,里面播着越剧片断。

他点了根烟,转悠着,像领导视察那样。他对村子是有感情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珍爱。尽管从村党支部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快五年了,但他还是一如既往。村里的人还是叫他书记,书记长书记短,让他听了激动。这回越剧戏班过来,三天总费用六万,村里出四万,他也出了两万。当然,钱不完全是他自己掏,是儿子掏的。儿子是企业家。

道具杂乱地堆着,卡车停在不远处,有人正在缷音箱。后台更闹腾,有人在压腿,有人在化妆,桌上堆满了胭脂和笔。那一张张脸上正在描画各种颜色,有红的,有黑的,也有粉的。他在门口张望。

“你们辛苦。”他挥手,里面的人也朝他挥手。

音箱被人抬着,从卡车上下来,他过去帮了一把,音箱稳稳地落在地面。一台演出,有那么多的家当和道具,卡车已跑了两趟。四月的田野,金灿灿的,连眼睛也仿佛明亮了。

突然听到个声音。是有人在叫他,在后面。他回头,吓了一跳,一个化着妆的女人走过来。她脚步轻盈、细碎,仿佛踩在棉花堆里。他以为听错了,他不认识戏班里的任何人,但声音还是抵达了耳畔:“元浩吗?真的是元浩吗?”

女人站到面前。化了妝的脸红与黑夹杂着,仿佛就在看一张京剧脸谱。他一头雾水。

“不认识吗?真不认识了?”女人问。

仔细瞧了瞧,还是摇了摇头。每一张化了妆的脸,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

“俊梅呀,你忘了吗?”她道。

他拍了下大腿,愣在那儿,不动了。是她吗?不会吧?他有点晕乎乎,仿佛没有站在大地上。她的脸躲在化妆里面,他看不真切,也想象不到。面前浮现的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年轻的脸与化了妆的脸叠到了一起。“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他轻声地问,还不敢确认。

“管这个戏班啊,我也是戏班的一员。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戏班是村里联系的,他只知道来自崇福,其他一概没过问。村里在商量经费时,有点犯难,找他商量,他拍了拍胸脯。“没问题,村里有多少经费先出,空缺的我补上。”他当时就是这样表态的。崇福草台戏班是民间戏团,这些年一直在邻近县市演出,他绝没有想到这个戏班与俊梅有关。

“来的时候就在想,到五泾村会不会遇上你。还真遇上了。”女人似乎有点兴奋。

他倒是有些小尴尬。“那好,那好,还能看你的演出。”

“我只演些小配角,年纪大了,都是小青年的事了。我主要是管后勤,相当于管家。”说完,她招了招手。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正在走来。来人约二十七八岁,瘦高,扎一束马尾,打扮朴实,举止却有气质。

“这是我女儿,她才是主角。主要角色都是她演。”待女孩走近,俊梅拉住她。“这位是你妈的朋友,是这个村以前的书记,我们都要他关照了!”

女孩一听说,就在他面前来了个鞠躬,这让元浩倒退了一步。

“请多关照。”女孩这样说。

“不敢,不敢。”

女孩微笑着。从她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俊梅当年的模样。两张脸有几分神似。

2

演出开始前,他带朋友一一落座。

他们是第一排,正中间,前面放了小桌,上面有茶水、水果和点心。这是嘉宾座位,元浩作为资助者,当然得享用。一同享用的还有他的几位朋友,有从邻村来的,也有从邻镇来的。村主任是个80后的年轻人,不喜欢越剧,元浩还是让人留了座。他想,万一来了呢,要想得周到些。

下午两点,开场鼓乐齐鸣。他喜欢这声音,村庄仿佛被点燃了。首先演的是《王老虎抢亲》,剧情他早已烂熟于心,上面唱,他在下面也会哼唱。舞台布置比他想象的好,不仅有幕布,还装了电子屏,演员唱什么,屏上就会有游字飞出,像蝴蝶在翻飞。礼堂里满是人头,有些没座位的人,只好在两旁站着。他站起来朝四周看了几次,有了这效果心里就有种滋润感。钱没白花,他想。

演出时,他特别留意俊梅。自从她说她也出演后,他的心自然就落到了她身上。她上场时,已快三点,扮演一位老妇人,匆匆出场五分钟。尽管时间短,但她唱腔圆润、饱满,比其他演员更入戏。他想,毕竟受过训练,有功底,唱的演的都有板有眼,与其他人一下子拉开了档次。他久久凝望舞台上的那个人,看她走路、说话,还有舞动衣袖的模样。此刻的她与他印象中的她交织着,她们忽而成为一个人,忽而又变成两个不相干的人。他揉揉眼睛,心潮起伏。旁边的人,包括他最熟悉的朋友,没有一个猜得到他的心理。他们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悄声交流……

与俊梅谈恋爱,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刚当兵回来,在乡里跑腿,她则是社办厂的一名女工。他记得,去她宿舍时,床边放满了越剧磁带,一有空她就跟着收录机在唱。她还买戏服,衣架上都是,花花绿绿的一堆……她站在阳台上唱,对着空旷的田野唱。他约她散步,在路上她也会哼唱,他不知道自己后来对越剧痴迷是不是跟她有关……他们恋爱时间不长,不到半年就散伙了。真正散伙的原因也不详。她好像对他越来越疏离,越来越推脱,最后托人给他捎来两个字:算了……后来,听说她去了五十里开外的崇福,他们各奔东西,直到此刻再聚首。

演出持续到四点多,戏毕,他带头站起来鼓掌。老支书一站,村民们都站了,掌声延续了半分钟,以致演员出来谢幕都充满感激。俊梅和她女儿站在舞台中央。“都成越剧世家了。”鼓掌的时候他心里这样想。不过,在他看来,女孩还有些嫩,与俊梅不在一个量级。

演出完,他去了后台。“宝刀未老啊。”他对俊梅说。俊梅还带着妆,晚上有演出就不卸妆了。听到他夸奖后,有些不自然。“不要笑话就行了。”她说。

“哪里,我可是真心话。你的演出有味道,小年轻演不出这个味。”

“班子总要给年轻人啊,他们才是未来。”她拿出纸杯,要为他泡茶,被他制止。后台里依然忙碌,有人在大声嚷嚷,有人在看手机,也有人在熨衣服。门口围了一堆小孩。她找了条凳子让他坐,他不坐。人这么多,哪有心思坐呢?

盒饭送来了,放在门口。演员们蹲着或坐着吃了起来。有人给俊梅送来了一份。他看了一眼饭菜,一荤一素,荤菜是毛豆肉丁,素菜则是豆腐青菜。“吃得太简陋了,这成什么样?明天加餐!”他道。事先,饭菜的事他不知情。看了一眼后,真心为这饭菜叫屈。

“不用,这样挺好的。”俊梅说。

“这怎么行呢?晚上还有演出。不行,明天一定要加。两荤两素,费用不用你们操心,费用我出。”当他说“我出”时,内心带着某种荣耀,还特意朝俊梅投去了一眼。

旁边人听到了,鼓起掌来。“好,老板发话了。”

“不能亏待了你们。来我们村演出,一定要拿最好的招待你们。我会协调。这里的梅菜扣肉有名,就上梅菜扣肉。”

“饭菜是我们自己订的,跟你们村里没关系。”俊梅说。

“那也不行,不能委屈了你们。说好了,明天加餐,你不要再说了。”

他看到俊梅为难的表情。到了五泾村,就到了他的地盘。要做就做最好的,就要大气,不能小家子气被人诟病。“真的不必了,这样挺好的,真的。”俊梅还在这样说。

“别说了,怎么能够亏待了你们呢?就这样了,客随主便。”

“老板,最好再供应点酒。”有个男人竟这样嚷嚷着。

“一句话,烧酒、黄酒,随你们挑。”他的话中气十足,声音回荡在整个后台。

3

晚上演出七点钟开始,元浩又去了。还是坐在前排。

演出依然火爆,看的人比白天还多,礼堂里围得水泄不通。直到九点半,演出结束。他有些抱怨村干部,直到现在都没露面,纯粹把这当成一桩生意。他想,无论如何作为村领导都应该来探望一下,慰问一下。

演出完,他又去后台。演员们都在卸妆,有在洗脸的,也有人在谈天说地。张望一番后,在一个角落,他抽起烟来。四周田野漆黑一团,只有礼堂里面零碎的灯光溢出来。天不热,已有小虫子在黑暗处舞动,它们追随灯光在摇摆着身体。

抽了一根烟后,回到礼堂,他看到有人在台上搭地铺。原来他们要在这里过夜。地板扫干净后,铺上褥子,被子也搬了出来,一下子,舞台成了个大床铺。“这么艰苦啊,要省钱,居然不住旅店。”他看到演员在墙角边刷牙,还有人大声地倾倒脸盆里的水。村民们都已散去,这里仿佛成了临时旅馆。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俊梅,手里拿着纸和笔,在指挥着什么。看到他,俊梅愣了愣。

“还没回家啊?”是她首先打的招呼。

“就住这里?你们就这样住?”他想说寒酸,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

“没事啊,我们出来,都是这样的。演到哪儿,住到哪儿。一直都是這样呢。”

“想找你聊几句,空吗?”他问。

俊梅卷起纸,跟他走到了礼堂外面。田野暗淡,无边,风追着小河拂过来,落在脸上凉爽又温柔。池塘里装了喷泉,遇到节日会喷水花,现在则是一片寂静。水面上倒映着礼堂里漏出来的光,时明时暗,还有人影子在上面晃动。

“印象中,好像你家就在附近?”她问。

“是呢,就在前面。”他家是别墅,自从儿子成了企业家,他们家在村里就数一数二了,房子最大,也最豪华。不过,他没说这个,他觉得不该炫富。做人要低调,这是他的原则,这也是他在村里口碑好的原因。他从来都不气势逼人,总是小心翼翼,替他人着想。现在,他就在替戏班着想。

“时间真快,一眨眼,你看我都成老太婆了。”她说。

“哪里,你看不出年龄。”这是真话。俊梅此时已卸了妆,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身材也苗条。老了更好看了,甚至比年轻时还俊美,他心里有微波在荡漾。

“你们来,村子就热闹,村里就像过节一样。”的确是如此,特别是老人们,比过节还兴奋。

“高兴就好,我们就是来送欢乐的。”她淡淡地说,好像这样的场面她每天都会遇到,一点也没惊奇。

“真的要谢谢你们。”他这样假客气地说。

文化礼堂前有块草坪,她在草坪上来回地走。“这个村子建设得好,是美丽乡村。”

“俊梅。”他突然叫出她的名字,声音有点怪,与前面的语调不一样。“我在想一件事,你们来演真是太好了,只是太艰苦,我看你们这样吃住,心里不是个味。我以为你们会去城里住,哪想到就睡在台上。真不是个滋味。”

“没啥。这些年,都是这样的,一直这样也习惯了。”

“我想这样,你看行不?我儿子呢,是搞企业的,我想让他赞助一下。还没跟他商量,估计问题不大。我想让他给你们提供些赞助,你们太辛苦了,我想意思一下。”刚才看演出时,他就在想这事,当看到搭地铺时,这个想法更坚定了。他要帮他们,他是有这个能力帮的。

“赞助?那真是太好了。那你就是活菩萨了。”她的话里流露出激动,幽暗的灯光下看不出她的脸色。他预料到她会如此,这与他想的一样。

“这样,我现在回去就打电话,我儿子的企业在洲泉。商量好以后,明天我们碰个头。”

“能成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大概没问题吧。他是热心公益的。他有一个公益基金会,基金会就是提供这种帮助的。我跟他商量,应该会出一些,就是出多出少的问题。”

“不麻烦吧?”

“这叫什么麻烦。”

“那先谢谢了。”听到她这么说,他心里的激动就像浪花一样。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不一般的,他需要的正是这效果。

“我会争取的,努力争取。帮你们就是帮越剧。”这样说着,他把手伸了出来。她犹豫了下,也伸了出来。两双手握到了一起,他没有马上放下,持续了两秒钟。这是奇妙的两秒,一股酥麻沿手臂升腾,弥漫至整个身体。

夜色正在变浓,村子里的灯暗了许多。黑夜开始沉睡,不过,他心里喜滋滋的。

4

上午没有演出,他带两个女人在村里走了一圈。

他没带她们去自己家。他觉得这事不妥,转了一圈后,他把她们带到了工作室。工作室离文化礼堂一百来米,门边挂了块醒目的不锈钢牌匾:杨元浩调解工作室。

“你还有工作室啊。”俊梅的女儿这样问。

“退休了,村里还让我做点事。就是做点小事情,不起眼的事。比如,村民有纠纷,就到我这里,我当个老娘舅。”他说的是实话。自从退下来后,他为这个村子做了不少事,一些难事杂事只要他出面,总会搞定。他是老支书,有资历,有人缘,许多人买他的账。他这个调解工作室上过几次报道,报纸、电视都来过。他开了锁,推门进去,一个长条的茶桌放在中间,边上还有几盆花草。这里既是他办公的地方,也是个休闲场所。

“很好的地方,有腔调。”俊梅边看边说。他心里有些得意。然后,泡茶,是这里的特色茶——熏豆茶,里面放了熏豆、蓖麻籽、橘皮和干胡萝卜丝。茶略有咸味,但清香,回味有甘。“这茶多少年没吃了,想起了小时候的回忆。”俊梅说。

“所以说,我也叫它复古茶。”他补充说。

在大桌前坐下,他缓缓地掏出已经准备好的纸。上面他拟了一些条款。昨晚回去后,他跟儿子通了电话,儿子很爽快。“老爸,你只管定,我没意见。”对儿子这个公司而言,这点钱是毛毛雨,就仿佛拔一根汗毛。尽管儿子爽气,但他总觉得应该附些条件,否则就变成无偿赠送了。他连夜草拟了这份协议。

“是这样,我们想尽一点微薄之力。给你们赞助一个吉利数:十万。这也算是我和我儿子的一点心意。”说着,他把纸给她们递了过去。

“太棒了,你真是太好了。”俊梅的女儿鼓掌道。她穿了件运动装,脚穿运动鞋。她的眼像她母亲,双眼皮,睫毛长长的。

协议书

1.为支持公益事业,发展越剧,益达化工集团为崇福草台戏班提供赞助,为期两年,总计十万元。

2.在提供赞助的两年内,草台戏班对外称为“益达化工戏班”。

3.每场演出前,为益达化工进行宣传,宣讲益达化工蒸蒸日上的事业。每场不少于五分钟。

俊梅瞥了一眼,脸上没表情,然后将纸放在桌上,用手推了推,推到女儿面前。

“可以呀,这个我们完全可以做到。”女孩这样说。

“是啊,这点是举手之劳。你们演出前,哼那么几声就可以了。”他说。

俊梅一直没吱声,神情不自然。他想,正常的,她会觉得不好意思呢。他瞧着她,看她拿起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地放下。

“这个,这个益达化工好像口碑不怎么好。”最后她竟說出这样一句话来。这句话令他不爽,也有点突然,他朝她快速瞄一眼,又急速地移开。

“益达是家上市公司、利税大户,怎么会口碑不好呢?每年都有好多表彰。”尽管心中不悦,但他还是表现得心平气和。原本他以为她会感激,会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但这样的场面没有出现。

“我们团里的王又香,就是洲泉人。她娘家就在那边,这个企业与村民时常有冲突,村里人堵路、堵水都有。我听说是这样,我没去过,但又香说过好几次了。”俊梅不紧不慢地说。

气氛有点难堪。

“那是误会。农民有时就是这个样,实际上是要钱,给了钱,就没声音了。说穿了,是敲诈。”儿子那边的情况,他也听说过,的确有村民闹事,但儿子说花点钱,这些矛盾就化解了。

“又香说,村庄里癌症很多,大家都怨死了。搬又搬不走,气味连十里外都能闻到。”

“现在都讲环保了,气味估计是有的,但肯定是达标的。环保局的人不是吃素的。”他越说越激动,成儿子的一个辩护律师了。

“妈,我们也可以宣传环保呀。这个不矛盾的。”女孩又插嘴了。

“反正,这家企业就是这样,你可以去问一下王又香。她最清楚。她说她最不愿意回娘家了,臭气熏天,不是人待的地方。”俊梅道。

沉默了,大家都不说话了。他掏出烟来,打火机不灵,点了三次才点着。

“不好意思,我也是听说的。没有去过那边,也可能是误传。”俊梅似乎觉察到气氛的凝固,加了一句,局面才稍稍缓和。

“误传,绝对是误传。再说,这化工嘛,总是存在些气味的,有时也是免不了的。”他边吐烟边这样说。

“那个益什么,噢,益达,那个益达跟你和你儿子是什么关系呢?”俊梅问。

“是这样的,益达是我儿子创办的。他现在是董事长。”每次说到他儿子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骄傲的神色,但今天他好像鼓不起来,像是被戳中了身上的一个疤。

“原来是这样。你是大老板的爸。”女孩插了一句,大家都笑了,气氛重新活跃。

俊梅站了起来,来回地走了一圈,又来到窗口,看着面前流过的这条小河。河里有鸭子划动双掌在游。“小桥、流水,这里环境真是不赖。”她说。

“也是我儿子出钱改造的,他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噢,有爱心的企业家。”女孩一声感叹。

“这样吧,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一下再定。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的那份心意真的让我们感动。”俊梅说。

“没什么,没什么。如果能帮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临近中午,他们一起回到文化礼堂。太阳悬在正中央,一辆三轮车停在礼堂门口,有人在搬盒饭。“今天伙食改善了,送酒来了。老板啊,真是谢谢你了。”一个男演员歪戴着帽子,正吃着,朝他挥手。

“有梅菜扣肉吗?”他问。

“有,很大的一块,非常好吃。”他瞧了一眼,的确,很大的一块,闪着光,飘着香味。

“多吃点。不够的话,可以吃两份。”他大声地说,心里充盈起一种满足。

在文化礼堂门口,他与母女俩告别。“谢谢杨老板。”女孩又朝他鞠了一躬。这回鞠得更厉害,腰都成九十度了。她一弯,胸敞开了,他看到了一根胸罩的带子,火辣辣地从眼前掠过。

5

鼓乐声又从村庄响起。

他没有去。他内心是想去的,又觉得不妥。还得摆点身价,要让人觉得他是想去才去的。

俊梅的话,他还梗在心里,他像被蜜蜂刺了一口。这个俊梅啊,还是以前那个样,说话直来直去,没有半点转弯,她完全可以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但她偏不,还是这样直截了当,不留余地。当然,给赞助他也是有用意的,更隐秘的一层还在心理上,这只有他知道,别人无法探究到。当年俊梅拒绝了他,现在他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宣示。是的,这里面是有深意的。

傍晚,从文化礼堂那里传来消息,说剧团的人正在议论他的捐款。这事就像个炸弹一样,余波未平,在剧团里传开了。他们七嘴八舌,说着他的慷慨与大度,最后连五泾村上的人都听说了。他听了有些得意,不过,他还是装作很平静。“没事,就是做点公益,再说这也是我儿子的主意。他总是想着这个社会的发展。”他这样回复人家。

最后一天演的是《狸猫换太子》,吃完中饭他才去。俊梅母女同时登场,一唱一和,唱得和谐也风趣。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目光不一样了,不过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他还是坐在原先的老位置。看着台上的演出,心里却在想,当初她嫁给了他会如何……他的儿子与俊梅的女儿在变换着角色……他既在看,更多的是在想,时空交错,思绪飞舞……演出到下午三时结束,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第一个站起,带头把掌声送出来。台下有点乱,观众忙着撤场。但台上一点也不乱,一整排的人齐刷刷地站着,鼓掌,向观众送注目礼。

大卡车已候在门外。幕布拉上后,就有民工来拆台了。他们把一件件道具往车上搬,就像农贸市场一样热闹。音箱的线拆了,幕布在缓缓降下来。演员们开始卸妆,收拾各自的戏服。他想去后台看看,但很快又打消了。毕竟是他掏的钱,是赐予,赐予的人怎么可能主动呢?他们要坐下来,签这个协议的,他在等着俊梅的回话。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她那头还是没声音。他开始不舒服了,反感也在滋生,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呢?

村主任倒是出现了,他是来送演员的。

看到元浩,村主任说了一通感谢的话,话中既有尊敬,也有恭维,甚至还有一些肉麻。“这次演出非常成功,村里人乐开了花。没有老支书的鼎力支持,就不会有这样的场面。”他习惯了村里人这样对待他。“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能出点小力也是应该的。”他这样回应村长。

两人站在礼堂外抽起烟来。不一会儿,中巴车来了。

演员们陆续登车。村主任与他分开了,村主任站在车前与人握手告别。不久,他看到了俊梅的女儿。她提了一个包出来,头发蓬散,衣服披着。“太感谢了,你们的服务很周到。”女孩到元浩面前这样说。

“应该的。”他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

“要去一下站,连演三天。连轴转,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没有提协议的事。她竟然没提!这让他难堪,但他忍着。感谢,感谢,都是一堆废话和空话,他心里这样想。

女孩上了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不爽开始加剧,他有点不耐烦了。这时,俊梅倒是出现了。她左手拎个塑料袋,右手提个水杯,边走边喝着水。“太赶了,又要赶下一场了。”她咽着水这样说。他站着,不语。他看她怎么办,现在他要摆点架子了。

“你说的事,我们商量了。首先表示感谢,你能想到我们,真是超级大好人。但是……但是,我们又觉得不妥,跟化工企业放在一起,总好像哪里不对劲。”她把杯子盖好,拧紧,塞进塑料袋里。

“不妥?这有什么不妥呢?”他觉得奇怪极了,也郁闷极了。

“怎么说呢?我想……想,还是算了。谢谢你,万分感谢!”

他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那张小巧的嘴里说出来。他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恼怒。他没准备,对于出现这样一种局面,没有一丁点的设防。她再次拒绝了,就像当年一样。气堵在胸腔,如一个气球在膨胀,但他在克制,努力地克制着。

“是不是认为这些条款太苛刻了?”突然,他转变了口气。心想,自己可能做得有些过分。儿子没提任何要求,所有的条款都是自己加上去的。

“也不是,我们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俊梅站在面前,他能看到她额上的汗粒。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算了,我们白拿钱也不好。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嘻嘻哈哈。穷是穷了点,但很开心。你看我啊,活得没心没肺的。”

“再考虑一下。”他冷冷地说。

“不必了。团里的人都很感激你。你为我们做的,我们都记在心里。”说完,她朝他伸出手来。他迟疑着,像看到一块烙铁。他犹豫着,要不要握,最后还是怯怯地把手伸了过去。他们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下,但他还是像烫到了一样。

中巴车突突地冒着尾气。

一种无言的失落弥漫在四周。车子启动了,绕着曲折的小路,沿着河岸的杨柳奔跑。他站在原地,像冻住一般,村主任却在朝车子挥着手。“真是一帮草台班子!”他心里这样恶狠狠地说着。

车的影子匆匆掠过,出了村子,在他看來那是一道不真实的影子。

6

不知是怎么回工作室的,他满脑子是恍惚。

门前,河面上有一群蜻蜓,在一片水草上打转。阳光正艳,照得蜻蜓的翅膀闪出光泽。他前脚刚进,村主任后脚也来了。“老支书啊,好久没来你这里了。自从有了这个调解工作室,我们村就上了一个档次。”村主任盯着一排奖状和奖杯,仔细察看着。

“不瞒你说,我想把工作室关了。” 这个念头是他刚冒起的,但他真有这想法了。

“关了?这怎么行呢?这可是我们村的一张王牌啊。”

元浩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我老了,不中用了。”村长莫名其妙,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一生中,她两次拒绝了他。这一回更甚,这一回竟把他的世界观也打得稀里哗啦,变成一堆泡沫。

“你这是什么话?你最公正了。村里许多人,不服我这个村主任,但他们服你。这是大家公认的。”

“那是老皇历了,再说,也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说。

两个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交织不到一起。

“老支书,我有事,先走了。改天,我请你喝顿酒,好好谢谢你。”村主任扔下一根烟,留给他一个年轻笔直的远去的背影。

屋里只剩他一人。

村庄静谧得异样,他觉得不适应,一种虚空感在上升。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看到桌上那两杯茶,那是俊梅她们昨天留下的。他眯着眼,一直盯着那两杯茶,既愤怒又留恋。他走了过去,拿起俊梅喝过的那一杯,举到眼前。隔了夜的茶,有些浑浊,里面的胡萝卜丝一沉一浮着。

“她喝过的,这是她喝过的。”他把杯子送到嘴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地抿上一小口。时间静止了,心头升腾起一股热流。

窗外悄无声息,只有微风溜进窗子吹弄他的头发。“她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他心里还坚持着这样的念头。茶水中有某种苦涩。“不过,不一定,或许最终后悔的还是自己。”

耳畔又响起了开场鼓乐声,欢腾,且响亮。闭上眼,脑海里一直是这个声音,在持续荡漾。良久,他回过神来,转到门外,取下了那块调解工作室的牌匾。

2020年8月 于若素楼

猜你喜欢
戏班礼堂村主任
功德林寺戏班:寺院文化对觉木隆派的特殊重塑
云南壮剧的几种组织形式
内蒙古中西部地区移民音乐的民间存在形式研究
一只鸡
全国最美的10所高校礼堂
从社会组织的视角看云南壮剧民间戏班的性质
村主任的狗(短篇小说)
The Cultural Highland
Village Gala Shows during Spring Festival in Rui’an
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