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

2021-01-26 05:45赵尔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石老夏右派

赵尔侠

老尹是个美女,浓眉大眼,鼻子、嘴,都长得有模有样的。

在小李庄,老尹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这个说,走,找老尹打麻将去。

那个嚷,娘了个腿的,好几天没捞到找老尹下象棋了。

傍晚,夕阳斜挂在学校西区的杨树梢,再慢吞吞赖在墙头上。家属院里,老尹咋咋呼呼地正和几个老爷们搓麻将,稀里哗啦的声音延伸到小李庄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此时,家属院上空炊烟袅袅升起,老尹院里的搓麻将声、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和各家各户的炒菜声在空中汇合,演奏出一曲乡村晚唱。

小李庄学校依河而建,河是嘉河。河在西,学校在东,学校西墙靠河岸,其余三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學校最北端是一排破破烂烂的家属院,都是北头两间堂屋,南头是厨房和过道一体的小四合院。

老尹住在最东头一家。谁都知道她家是个乱人场,小李庄学校哪个人都去得,去蹭饭,去打牌下棋,就算是喝多了头晕犯困,去她家蹭个午休,也可以的。也不光学校的老师,谁都可以去,就连小李庄村的社员,只要是会打牌下棋的,谁不过一阵子到老尹家凑个热闹呢。

最常和老尹打麻将的也不过就那三五个人,围观的倒是有些流水的兵,得点小空,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桌子吵吵一会子就散了。小李庄收书本子报纸、收废铁废铜的曲老头最勤来,他矮小的个子,微驼的背,两只金鱼眼滴溜溜乱转,细胳膊细腿的,一看还没有老尹壮实。他打麻将最负时,负时的意思是专注,打起麻将来,一坐就是一整天,或者一坐就是个通宵也经常。

除了老曲,老尹牌桌上的另外两位分别是白脸的老夏和黑脸的老石。他俩是老尹的同事,小李庄学校的老师,都四十啷当岁,老夏是民办,老石是公办。无事的时候常和老尹、老曲他们,凑个三缺一。他们先把兜里三块五块的零钱掏出来,把劣质烟点上,放在嘴唇一头夹住,剩下一多半的嘴用来说话,一说,烟头积极配合表演,一明一暗,或者明里暗里地上蹿下跳。一嘴二用说的就是当下。当然手更忙,抓牌,洗牌,点钱,有时候还要弹弹烟灰,老尹号棋牌室就这么着开张了。

老石是个酒鬼,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偶尔宿醉醒来,头晕脑涨的,似乎也有悔意,他歪着头,吸着烟,瞪着蜡黄的眼珠子,也不知是在抱怨自己的心、嘴,还是自己的胃,说:“唉,一闻到酒,手爪子就从嗓子眼里伸出来了……”看起来坏毛病不少,但老石是个好人,对老尹,除了打牌,说笑,过个嘴瘾,别的念头绝对没有。牌风也好,不坑不骗的。老夏呢,长着一对老鼠样的豆眼,猴样的脸和腮。心思又活泛,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打牌的时候,开着老尹的玩笑,还不耽误他耍赖偷牌。

老石、老夏和老曲三人是老尹最长远的牌友。在烟雾缭绕的半夜,在牌友们哈欠连天需要一杯“醒酒汤”的时候,老夏没话找话:“老尹,你十八的时候咋跟了三十六的老右派的?”老夏故意把“十八”这两个字挑在舌尖上,用最轻佻的语气玩味着,就好像这么一说,他就能把十八岁的老尹用意念细细抚摸了一遍似的。再把豆大的小老鼠眼朝老尹脸上身上的扫描一番,咽口唾沫,说,老尹都快五十了还这么俊,十八的时候得多水灵,可叫老右派拉馋了。余者皆哄笑起来。老尹也笑,她笑得跟没心没肺样,骂一句:“老夏,就你七叶子。”

在我们乡下,骂男人不正经最常用的就是“七叶子”这三个字儿。据我理解,就是牲口的意思。老夏嘎嘎大笑,老石和老曲跟着笑,小李庄学校最东头的家属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谁都看到老尹是在笑,只有我能看出来她其实是在哭。她从十八岁一直哭到五十岁,把她三十几年的每个日子都哭了一遍。她笑得越响,哭得越惨。

老石偏偏不识趣,他说,老尹,你要是跟了我,我保证疼你,不让你受一点罪。

老夏接过话把儿,哟,老石,你怎么疼?没日没夜地疼?

哈哈,哈哈,大家再也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当然,开这样的玩笑都是老尹的儿子不在场,要是老尹儿子在场,谁敢不正经呢,谁都专心致志地打牌,嘴里除了红中,九条,就是庄稼地里的收成,牌桌上的气氛干净得就像嘉河的水样。

老尹的儿子叫尹钰,身高最少一米八八,个子高且直,肩宽腰窄,五官也周正,比老尹不逊色,这么说吧,脸面就跟电影明星陆毅差不多。我第一次看到尹钰,他像一道光差一丁点亮瞎了我的眼,我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差点从电线杆上栽下来。噢,我得交代一下自己,我是一只麻雀儿,住在老尹屋檐下,和老尹也算是一家人吧。

我是从老尹第二次结婚的时候搬来的,那时,我也是刚遇见我的二婚先生,一只脾气暴躁但能吃苦耐劳的麻雀儿,老尹屋檐下这个新家是他选定的,至于他是不是看上了老尹才选了这儿,我可不知道。不是都说男人心大海针吗,这个定理同样适合我们麻雀家族。

尹钰是老尹和老右派的爱情证据,携带着他俩的优良基因,作为档案般存在着。

老尹从来没提过老右派,即使在牌桌上,老夏他们再怎么提示和引导,老尹就是装憨卖傻,最多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其实是在歇斯底里地哭。蹲在屋檐下,瞅着灰蒙蒙的雨夜,我想,十八岁的嫩得一掐就出水的下乡知识青年老尹,或许在某个农场遇见了会讲好几个国家语言的老右派。戴着眼镜,牙齿雪白,气质儒雅的老右派该是有多大的吸引力啊,让十八岁的青春飞扬的老尹一下子就沦陷了。如飞蛾扑火般,不管不顾地缴械投降。奉献了自己最美的年华,一口气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为他俩的爱情保存了两份货真价实的档案。十八岁的老尹是下足了本钱的,一份档案不保险,就再来一份。

这两份活蹦乱跳的档案也没能拴住老右派回城的心,再加上楚楚动人像熟透的桃子样的老尹也白搭。尽管他就是老尹的催熟剂,是两份档案的缔造者。当返城的消息一来,当返城的手续一落实,当他终于可以回到那个需要他说几个国家语言的位置,老右派扔下像牲口样的日子,扔下粗糙的床铺及床铺上他和老尹滚床单留下的暧昧气息,被扔下的当然还有老尹和尹钰。老尹就成了那件没必要带走的旧衣服,回去自会有更体面的衣服等着他穿。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声吼,无耻啊无耻,这个骗子!

话音未落,我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若是老尹不这样认为呢?若是她自始至终半点不曾后悔呢?我这是操的哪份闲心。

可是老尹为什么哭呢?她在笑得花枝乱颤的表象背后,常常哭得天昏地暗。

作为一只麻雀,我实在想不出来原因。不过我可以扪心自问,可以换位思考,假若有个会讲好几个国家语言的家伙,突然从外面的世界落在我的屋檐下,落在我成日家只能看见巴掌大一片天空的屋檐下,给我讲外面的世界,讲天外有天,讲翱翔千里,我会不会也像老尹样一击即败,溃不成军呢?

这么一换位,我立刻垂头丧气,或许我还不如老尹呢,我会连性命都搭上的,等天外来客飞走的那一天,我做不到像老尹样没事人似的,背起她分得的那份大一点的档案,继续跟该死的生活肉搏。

老尹的帅哥儿子尹钰或许有份工作,或许没有,也可能是原先有后来下岗了,总之他三天两头地带着他的漂亮媳妇儿回小李庄学校里住着,打麻将下棋样样精。他一门心思地啃老,把老尹啃得够呛。老尹就那么点死工资,除了吃喝拉撒,还要打打牌输一点,心情不好了再买瓶酒醉一醉自己。但是尹钰可不管那个,他先是带着老婆啃他妈,过了一年又生了个眉眼和老尹眉眼差不多的小人儿,三口人一块抱成团地啃。

终于把老尹啃急了。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尹钰、小小尹和俊媳妇儿都睡着了,只有老尹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问她,你后悔生尹钰了?

恨不得再把他塞回肚子里,老尹说,当初让狗日的老右派一块背走,多利索。

我在高处,老尹在低处。老尹在明处,我在暗处。银白的月光輕手轻脚溜进窗户,像水一样慢慢淹没着老尹,我甚至看见了她一砸吧嘴,嘴唇上出现的条条竖纹。我悲哀地想,老尹真的要老了。

躺在月色下的老尹又在想她的心事。二十多年来,老尹就用想心事来糊弄她躁动不安的冲动和欲望,用想心事来打发她寡淡无味的漫长黑夜。

天一亮,老尹就不理我了,她是她,我仍是站在电线杆子上多嘴多舌的麻雀。

都说站得高看得远,这话真有道理。我最早获得了老尹要有喜事的消息。

北校吴校长派来的媒人正沿着嘉河岸向小李庄学校走来。我叽叽喳喳地嚷,老尹,老尹,你苦日子到头了,有人来给你提亲了。

老尹像没听见样大摇大摆走向办公室。

小李庄学校办公室就是三间大瓦房,里面摆放着十几张办公桌,这些桌子各有自己的特点,或龇牙咧嘴或断胳膊折腿的,也有桌面油漆剥落的,像白癜风患者的脸,让人极不舒服。这些桌子也有一个共同点:桌面上堆满了各色作业,厚厚的,卷着边儿的,系着各色线绳的,都有。早到的老师心不在焉地划着对号或错号。

看老尹一进门,老夏迎上来,吸着用作业本纸卷的旱烟丝,伸手在老尹的后背上拍了拍,说,活宝来了,来,咱伙计先大战三百回合。

老尹嘻嘻一笑,不行,俺得看早自习。

老尹刚到教室,吴校长派的媒人就到了,站在教室门外对她招手,说,尹老师,你出来下。

在电线杆上伸长脖子屏住气,我也听不清楚来客和老尹说了些啥,我只看到老尹先是满不在乎地笑嘻嘻,忽然登地沉下脸来,弄得来客一脸尴尬。老尹心事重重地走进教室,拿起教鞭恶狠狠地一敲,上课。

吴校长是镇上中学校长,他老婆得了出血热,刚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托人来说老尹。据说,是背着孩子的。据说,吴校长早就对老尹有那么点意思。媒人回来说,老尹没点头还光摇头,这让吴校长很有挫败感,然后吴校长开始心事重重,他想,这事还要动一番脑筋呢。

十天后,很有挫败感的吴校长托人给老尹捎来一封信,拆开,信纸都被揉皱了,似乎有泪痕,又似乎是汗水泡软了的,纸上只有一句话:尹老师,我们已错过了四十年。这短短的一句话像利箭样一下射中了老尹,她原本梆硬的心被穿个透心,然后迅速变软,缩成一团。这个纸条忽然就让她想起了三十年前,老右派给她写的那些诗,写在皱巴巴烟盒纸上的诗。

五十岁的老尹和四十四岁的吴校长再婚了。当天,老尹把麻将塞进杂物间,把象棋朝烧得正旺的锅底一扔。毕毕剥剥的松木爆裂声里,小李庄学校最东头的院子终于恢复了它该有的样子。就像一个从良的妓女,洗去粉脂铅华,安安分分地过起柴米油盐的俗气日常。

吴校长搬进老尹家的当天晚上,我和先生都没睡,俩人趴在屋檐下听老尹的房。

晚饭后,老尹给吴校长的女儿们一一洗过澡,用浴巾包着抱回小南屋,再给她们放下蚊帐,仔仔细细捉了蚊子,打开风扇,才向北屋走来。刚一进门被吴校长一把搂住,接着扔在床上。老尹终于不要再用回忆打发她的身体了。我想。

吴校长喘息着。

老尹喘息着。

吴校长喘息得越来越急促。

老尹喘息得越来越急促,她忽然喊了一声:“元啊。”

我们四个同时吃了一惊。

吴校长问,元是谁?

老尹猛地回过神来,她没说话。

我和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吃惊的同时也明白了,老右派肯定叫“元”。

室内的一切恢复了寂静。二婚先生扭头对我讲,说我要是敢喊出前一任麻雀的名字,他就狠揍我。

我冷笑一声,幸亏老子从来不喊名字。

老尹和吴校长的婚姻开始不和谐起来,尽管她像个女佣样,一如既往地给吴校长的千金烧水、洗澡、捉蚊子、放蚊帐,给吴校长和他的女儿们洗衣,做饭,努力地做个贤妻良母的样子。三个月后,吴校长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就如他悄无声息地来。

小李庄学校里里外外议论纷纷,这个说,早就知道不合适,吴校长这样的本分人怎么能跟老尹一个锅里摸勺子。

那个说,老尹也是想当个好后娘来。

还有人说,老尹的儿子尹钰三天两头来啃老,叫谁谁撑劲。

没有人知道事情坏在老尹那天晚上喊错了名字。

就在吴校长搬走不久,老尹牌棋牌室又热热闹闹地开张了。她和吴校长三个月的婚姻完美惨败,在法律意义上已婚,在实际意义上恢复单身的老尹又开始了她的搓麻将生涯。

老夏、老曲、老石吸着烟乐滋滋地踱进老尹家里,说,老尹,这些日子没和你下棋打牌,我们的手都痒痒死了哇。

棋牌室里又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老尹说,恁都不知道,后娘不好当啊。你天天当祖宗样伺候着,还跟你摔碟子打碗,不给你好脸子,恁想想,又不是俺赶着他们家。姑奶奶才不愿给他们当老妈子来,打牌多过瘾。说着,很响地打出一张道:“八筒,听牌了。”

我清楚记得,老尹搬家的那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天气晴朗,满校园的草都在疯长,嘉河水不动声色地淌。

老尹是退休后一个月搬离小李庄学校家属院的。按原则,退休教师不应该再继续住在家属院里,再加上她棋牌室的热闹营业,多多少少让其他住户们腹诽。老尹就是那个被原则按了的倒霉鬼,因此,搬离的最后一刻,她放了挂一百响的鞭炮,是白色的。在小李庄,谁临走都要放一挂鞭炮的,用一地细细碎碎的红火来感谢曾经的过往。可老尹不,她用一地白花祭奠她五十五年的岁月。

装满锅碗瓢盆的大五轮喷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放了一挂白鞭炮的老尹坐在驾驶室里神情凄然。老夏追着车跟老尹喊,老伙计,别忘了咱们那些甜蜜的日子啊。

老尹立刻换一副嬉皮笑脸,骂一句,老夏,你这个七叶子。

老石躲在角落里狠狠地抽烟。

就在老尹搬家的车开走没多久,小李庄学校所在地发生了五点三级地震。面对大地深处一波波涌上来的闷雷般的轰响,一办公室的人都没警觉,都想,老尹就是不一样,车都走远了,还这么大动静。直到办公室窗户上的玻璃稀里哗啦地响,才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地震了”,反应快的连滚带爬向外跑,也有人狂喊着“地震了”“地震了” 跌跌撞撞奔向教室。

那是1995年夏。

那次地震让小李庄学校所有的房子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老尹居住的那间南屋轰然倒塌。

在老尹搬走后第五年,危旧校舍改造项目开始实施,小李庄学校哪一间屋不是D级危房呢。轰轰隆隆的巨响中,学校变成一片废墟。

失去了栖身的屋檐底,和老尹一样,我也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可我没放白色的鞭炮。

成为流浪者的我常常怀念从前,回忆我和老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些日子。

一年后,崭新的教学楼盖起来,小李庄学校没了旧日模样。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空调机嗡嗡地响着,头发白了的老夏和戴着老花镜的老石又在下象棋。被老石追杀得走投无路的老夏突然说,听说,老尹又结婚了。

跟了谁?老石手里的马打个趔趄就飞了个田。

走错棋了,老石,你输了。老夏拍掌大笑。

然后补充,跟了县公安局长宋建设他爹,他爹八十多了,得了半身不遂,黑白得要人伺候。

难道老尹缺爹服侍?老石问得漫不经心樣,她也有退休金。

人家局长答应给尹钰解决下岗问题,给安排个工作。

谁都没吱声,不知谁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到底还是惦着老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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