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

2021-01-26 11:56陈武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爬犁史家

一个去北大荒寻找灵感的年轻作家,意外住进了当地村民老史家中,也结识了史家三个美丽的女儿。冰天雪地难掩村民们的热情,不动声色下尽是细密的心事。很快年轻人便发现,除了如诗如画的美丽,这片茫茫雪原之下还藏有难言的秘密——老史的心机和少女们的心思。

二姑娘

拉着木爬犁的,是一匹白马。

我坐在爬犁的边栏上,老史在前边牵着马。路上都是轧得结结实实的雪。

木爬犁上,除了我的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还有一个蛇皮口袋,那是老史的东西。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也没有什么行人。我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充满了陌生和好奇,也有隐约的担忧——毕竟,我和老史认识还不到半小时。没错,半小时前,我在佳木斯火车站对面的小酒馆里吃饭,我有点风尘仆仆,也有点无所适从,处在既亢奋又失望的境地中——原本,受一本书的诱惑,我是来北大荒看神秘的“鬼沼”和“满盖荒原”的,这本书把北大荒描写得太美了。没想到北方的隆冬除了雪,还是雪。在满眼都是雪的街巷里,我先遛进这家小酒馆,点了一盘水饺。在吃水饺的过程中,我看到我的邻桌一个独自喝酒的中年人不停地打量我,然后主动跟我搭讪,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告诉他,我是江苏人,来旅游的。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可能是觉得还有十多天就过春节了,谁还在这时候旅游呢?他疑惑地眨着眼睛,问我,是不是和家里闹了矛盾,跑出来的?我当然没有和家里闹矛盾了。我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又问我,是不是和人打架,逃出来的?他见我摇头,继续问,家里有什么亲戚闯过关东?真是笑话,好像只有和家里闹矛盾、和村里人打架或投奔亲戚才会来东北似的。我告诉他,我是来欣赏北大荒自然风光的。他倒是乐了,说他家就在北大荒,周围全是北大荒。其实在火车上,已经有热心的黑龙江人告诉过我了,北大荒是一个泛概念,松花江以北的大部分地方统称北大荒。他对我的怀疑,我没有过多解释。但他对我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比我对北大荒的兴趣还要浓。他告诉我他所在的村庄叫自力村,他姓史,村里人都叫他老史。他还介绍了自力村前前后后的地形地貌。他声音不高,却有些急促,很急于把家乡的美景告诉我。他颠来倒、倒来颠地说了几次之后,盯着我看了半晌,略微尴尬地笑一笑,诚恳地邀请我到他家住下来,住到他家,就相当于住在北大荒了,就能尽情欣赏北大荒的美丽风光了。我动心了,一来,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二来,是因为我没带介绍信无处可去(在20世纪80年代初,没带介绍信是寸步难行的,刚才在一家民政招待所里就碰了壁),我便同意住到他家了。老实说,我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战战兢兢的。

木爬犁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巷子,在一个大门口停住了。我看到这是一所中学的大门,门边挂着“佳木斯第二中学”的大木牌。木爬犁刚一停下,从门边的一间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着臃肿的女孩儿,她除了书包外,还有一个旅行包。我猜,这应该是老史家的女儿吧,也可能是邻居家的孩子。我看到她快步走到木爬犁边,本想要说什么的,看到木爬犁上坐着一个陌生人时,愣了下,不说了。她把旅行包放到木爬犁上,自己坐到我对面的边栏上。老史也没说话,继续在前边牵着白马。

木爬犁不急不躁的,很快走出了城市,进入一片原野。

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白。我这两天在火车上早就看惯了这种白,已经不怎么好奇了,但我还是四处张望着。那些白突然会有些光泽,也会有高低起伏,可能是岗岭山峦什么的,零星的树木对白并没有造成影响,那么霸气,那么为所欲为。我心里也跟著浩瀚起来,想说说心中的感慨。但,我对面的女孩很安静。我已经多次假装不经意地打量过她了,她穿蓝布的棉裤,棉袄上套着红黑相间的格子外套,脚上是一双手工做的灯芯绒棉鞋,戴一顶黄色的绒线帽子,红色的大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位;她眉毛粗粗的,在左眉尖上,有一个白色的细细的疤痕。我的不经意,其实并没有瞒过她,她不自然地接连眨动眼睛。在我望向别处时,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她也在偷看我。

木爬犁爬上了一道高高的山梁,又落入一片谷地。

老史把缰绳挂在了马背上,等了两步,屁股一歪,坐上了木爬犁的边栏,再转三百六十度,把腿脚拿上了木爬犁。他这一连串动作很熟练、很自然,一看就是老把式了。他刚坐好,就对身边的女孩说:“抱着书包不累啊?”

他在说那个女孩儿。女孩儿一直把书包抱在怀里。

“不累。”女孩儿把书包重新抱了抱。

“我家二姑娘。”老史跟我一笑,脸上有点得意,“在佳木斯二中念书,明年就上大学了。”

“爸……谁说我考上啦?”

“考不上再复读一年,反正要考上的。”老史比他女儿还自信。

“……见谁都吹……这谁啊?”

“小陈啊,从关里来……就住咱们家。”老史像是对我很熟悉似的又在他二女儿面前显摆了,“关里的年轻人就是优秀,敢出来闯天下。当年我们冒冒失失就跑到北大荒了——那时候叫闯关东。”

“你们那时候是逃荒好不好?”她可不给老史留面子,“人家现在叫旅游。”

“道理差不多,逃过来了,不就安了家?不就没有饿死?不就有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啦?你这书都念到哪里去啦?”这个老史,看似木讷的样子,话里却透出智慧——他还在怀疑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另一种形式的闯关东,将来也能像他一样,有一大家子人。

老史见我和她都没搭他的话,又说:“小陈,我家二姑娘叫史丽娟,一家人就数她聪明。老史家就指望她撑门面啦!”

“稀罕你夸,你不是说闺女都没用嘛。”史丽娟的话音有些得意,眼睛灵活了起来,笑了笑,勾下了头,继续笑。她的笑有多层意思,其中之一,肯定对我在这时候来旅游感到可笑吧。不管怎么说,她的出现,让我打消了对老史的怀疑和不放心。

老史笑两声,说:“你要是个男娃当然更好啦!”

“终于说了实话,重男轻女!”史丽娟不屑地瞥了老史一眼。

老史自觉说多了,不再吭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圈人。还看到他们中有的人光着上身。在这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的,不怕冻坏啦?

“他们在干啥?”我禁不住心中的好奇。

“冬泳啊,这是江,松花江,他们正在冬泳呢。”

原来是这样,我们的木爬犁正行驶在江面上,怪不得地面是如此的平整,怪不得远处有凝固的巨浪,原来是冰封的松花江,刚才的“山梁”,不过是江堤而已。

老史家

从松花江北岸爬上来,一路向北,有几个村庄被我们闪在身边,夕阳下,人家的屋顶上冒出一缕一缕的炊烟。白雪映衬下的村子,单调而缺乏生机。在穿过一个叫吉祥乡的集市街道时,天已经有了黑影,街道上几无人迹。老史在一家杂货店的门口停下来,一会儿便拎了两塑料桶酒出来,后边跟着一位中年妇女,也拎着两塑料桶酒,每桶五斤的,四桶散装酒摆放在木爬犁上时,中年妇女看看我,说:“怪不得买这么多酒,来亲戚啦!”

老史响亮地笑两声,赶着牲口走了。

天完全黑了。四周静静的。当我感到要冻僵的时候,木爬犁终于进了一个村庄。

“到啦。”在一户低矮的房舍前,老史对我说,又冲窗户大叫一声:“大翠!”

屋里并没有回应声。大翠是谁呢?

史丽娟已经站在木爬犁边上了,她没有急于进屋。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我有点儿紧张。虽然一路上,我多次想到会紧张,想到如何缓解紧张,但免不了还是无所适从。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人家,我对这家人了解多少呢?他家有几口人?幸亏我认识了男主人和他的二女儿。

老史很热情,比先前更热情了,他让我赶快进屋去暖和暖和,别冻坏了。他又抱怨一句什么,还是涉及大翠,便急不可待地对史丽娟说:“娟,把你哥带回家。回头把大翠找回来。”

老史的话吓我一跳,我已经成了他二女儿的哥啦?

可能是史丽娟还没有适应这个哥吧,也可能是,她明明就在客人身边,找什么大翠呢?史丽娟像是赌气一样,不急于进屋,也不叫我进屋。这样,我们在寒夜里站了片刻。我看到又明又圆的月亮,把雪地都照亮了。今天应该是腊月十六,或十七,月亮这么好,天这么透,周围这么冷,我是这么拘谨,真让人恍惚啊!没容我多想,老史又说话了,要把牲口和爬犁还给人家(原来是借的),然后就赶着木爬犁走了。那四桶酒被他搬下来,就堆放在雪地里。我想去搬酒,把酒搬进屋里。

史丽娟一声不吭就走了,把我丢在了门口。

我觉得哪儿不对。哪里不对呢?史丽娟在路上还跟我有话说,怎么到家了反而不理我啦?我可不想冻坏了,不管怎么样,我先进屋再说。我小跑几步,跟上了史丽娟。

老史家的屋不大,只有两间。分外间和里间。外间的后墙堆着几个口袋和许多杂物,还有两口大缸。

我随着史丽娟进了里屋。

仿佛一瞬间经历了两个世界,从严冬,走进了晚春——里屋真暖和啊,浑浊的热流萦绕在不大的空间里。我定目四顾,昏黄的灯光下,是两铺面对面的土炕,中间的过道只有七八十厘米宽。北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少女,她穿红毛衣,绿裤子,紫袜子,长头发披散着,正在织毛线。她刚要和史丽娟说话,看到了史丽娟身后的我,愣了下神之后,笑了。

“二姐,同学啊?”她声音很大地说,还做了个鬼脸,“嘻,我说这么晚嘛,爸呢?”

“咋呼!”

那个少女伸了下舌头,诡异地挤一下眼睛:“这么晚,同学不走了吧?”

“欠嘴,看我不把你嘴给缝起来!”史丽娟说完,又冷冷地对我说,“我妹,史丽萍。”

“叫我萍萍好啦。”

萍萍说话很快,声音又脆又亮(史丽娟的声音有点儿闷),确实很机灵,穿着也花哨。她和她二姐,就像风格迥异的文学作品,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息,长相也大相径庭,萍萍是白净脸,尖下巴,皮肤又细又嫩,单眼皮,尖鼻梁,俊俏俏的,乌黑发亮的眼眸和丰满的唇,更突出了少女的神韵和精致。年纪虽小,却一点也不胆怯,又是扮鬼脸,又是使眼色。然后,她放下手里的织针,取下挂在床头的外套,说:“二姐,我去喊妈啦,还有大姐——我要把这两个赌钱鬼请回来,做饭给你同学吃。同学哥哥,等着啊。”

萍萍风一样出门了。

“疯子!”史丽娟一边脱外套一边嘀咕。

我没有脱外套的習惯,也不适应屋里这么暖和。东北人烧炕我是知道的,但也只是些书本知识,没有切身体会。老史家这间不大的房间里,除了两铺土炕,空间很小,进门一块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木墩子,从形状上看,应该是切菜用的菜案子。紧挨着菜案子的,是一口烧煤的地灶锅。屋里烘人的热量,一定是这口地灶锅烧出来的。两铺炕的炕头,都有一个笨拙的木头架子,架子的隔层里,一条一条地叠着被子和衣物,架子和墙上也挂着长长短短的衣服。有一个方形的炕桌,放在临窗的大炕上。土墙上,糊着的报纸已经陈旧了。屋梁很矮,如果我站在炕上,头会不会碰到屋顶也未可知。我犹豫一下,还是学着史丽娟,把大衣脱了。

史丽娟接过大衣,挂到墙上,说:“上炕吧。”

史丽娟已经盘腿坐到炕上了,动作特别利索,我都没有看到她是怎么做出来的,就稳稳地坐着了。我却犹豫了,也很为难——我的袜子已经几天没换了,还是出门时穿的那双,如今是第三天了,不知有多臭了,怎么好意思脱鞋上炕呢?而且来到陌生人家,脱鞋上炕,多么不礼貌啊!

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她知道这样冷着脸不礼貌吧,便说:“像我这样把腿盘起来,会不会呀?不习惯吧?我们这儿都这样的。”

“能不脱鞋吗?”

“不行不行……哦,我知道啦,打水给你洗脚啊。”史丽娟马上跳下炕,到了外间,旋即听到打水声,又旋即进来了。她端着一个盆,盆里是半盆冷水。她麻利地从地灶上拎起热水壶,冲进半盆热水,还用手试了试,“来,烫脚。”

我赶快洗了脚,换好袜子,刚坐到炕上,老史回来了。老史搬进两桶酒,进来就问:“还有两桶酒呢娟?”

“我咋知道?”

从老史的表情看,门口雪地上的酒少了两桶。

会不会被谁趁着黑夜偷走啦?我说:“刚才还是四桶的。”

“算了算了,谁喝还不是喝,就当我请客了,今天高兴!”老史嘴上不在乎,听口气还是很心疼的,“算是有良心,还给我留两桶了……你妈还没回?”

“看不见啊?”史丽娟的口气有点生硬,“萍萍喊去了。”

我很过意不去,觉得老史家丢了两桶酒,全是我的责任,又觉得,史丽娟的不高兴也和我有关。

“大翠呢?”老史又问。

“不知道!”

“叫大翠回家做饭啊。娟,你跑一趟,大翠可能在老吴家……你去把她叫回来,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她去老吴家看牌,就是不听!”

“才不去呢……”史丽娟从书包里拿出了书。

“你念书吧……这个大翠……”老史有点儿无可奈何,“我来做饭。”

老史手持煤铲,捅开了炉子,不消几下,炉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老史在做饭。史丽娟在看书——史丽娟已经移到了大炕上,在炕桌上摆开了书,是一本地理书。我只能看老史做饭。老史出出进进,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听到有几个词,“下屋地”“外屋地”“酸菜”“牛肺”“猪肝”。有的词我懂,比如酸菜、牛肺和猪肝;有的词我连估带猜,也能懂,比如外屋地,就是指我们这个房间的外间。他拿来的一团酸菜,就是从外屋地的酸菜缸里捞出来的。由此推断,下屋地,应该是搭在这间屋的西山头的那间小房子了,我们那儿叫“一檐坡”。那么,我们这两间堂屋,应该是上屋了。我不习惯,放开腿,又觉得腿也没处放,就移到炕沿,把腿耷拉在炕沿下。我想把包里的书掏出来看,那是一本《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选》,这是我喜欢的一本书,我那点儿文学营养,就是从这本书里汲取的,我一直把这本书带在身边,是准备随时学习的。就在我准备掏书时,外屋地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先进来的是萍萍,后边跟着一个比萍萍矮半个头的女孩——这应该就是老史说了几次的大翠了,一看就是老史家的大姑娘。

大翠确实有大姐风范,她一到家就开始主厨,老史打下手。作为主厨的大翠,在一口铁锅里炒菜,火大油大,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立即就飘散着浓烈的油烟味和菜香味了。

夜  宴

菜都端上炕桌了,女主人还没有回来。但是,大家都对她忽略不计——三姐妹没有人提她们的母亲,都围坐上来了。

我突然发现,老史似乎有点儿不高兴——感觉不是因为女主人的缺席,似乎是嫌三个姑娘不懂礼貌(也许是因为丢了两桶酒),因为作为老史的客人,我还没有上桌,她们就都坐到饭桌边了。直到这时候,我还是以二姑娘史丽娟的同学身份出现的。老史没有说破,我也不想多说,史丽娟呢,更没有澄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闪念我不应该去多考虑。只要我能在他家住下来,从明天开始,去感受一下北大荒就好了。但我真的不习惯盘着腿坐在炕上,更何况还要在炕上吃饭呢,这成什么体统?老史手里夹着烟,微笑着劝我“上炕”。老史的三个女儿都看我。老史的劝,她们的看,我就更加难为情了。但也不能不吃饭啊,入乡随俗吧。

我观察一下我们的座次,我坐的是炕头的位置,老史是背窗而坐的,三个姑娘分别坐在炕梢和炕沿。老史郑重地给我们每人的酒杯里倒上酒。可能是老史威严的神色让三个姑娘感到畏惧吧,屋里突然安静极了,我再次不自然起来,再次有一种深深的陌生感。我甚至发现我一直在强装镇静,而我真实的状态是害羞——老史家三个美丽的女孩才是我不自然和不自在的根源。本来,老二史丽娟跟我还有交流,到家后突然就变脸了,一家子聚齐后(只差女主人),她便不愿意多说什么了。小女儿萍萍还是浑身透着机灵劲儿,一举手,一撇嘴,一投眸,都是天真和烂漫。至于大女儿,自从被萍萍从牌场上叫回家后,倒是没听她主动和谁说过话。她先是主厨烧菜,完了后,又淘了苞米 ,放在炉火上熬着。苞米 就是玉米的碎粒,不是粉状的,是颗粒状的。她坐在炕沿,可能就是方便照顾灶上的一锅苞米 吧。大翠和她两个妹妹完全不一样,她面色是沉静的,做事是专心的。她不像老三那样有一种惊艳美,却也鼻子是鼻子、眉是眉的,虽然耐不住细看,却比老二要亮堂些,特别是作为家里老大,有一种乡村姑娘特有的成熟。但是,她爱赌博,还抽烟——我看到她在淘苞米 前点了支香烟,一边做事一边抽,老成得很。我和三个年龄跟我相仿的陌生女孩突然相聚在同一个屋檐下,盘腿打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同吃一桌子饭菜,还要喝酒,我怎么能平静和自然呢?

“就这点儿?”萍萍看着自己的酒,“比二姐还少。二姐凭什么喝酒?她还要念书。她喝晕了头就念不成书啦!”

萍萍边说边去抢老史的酒瓶。

史丽娟赶快端起酒杯,把杯里的酒倒进了萍萍的杯子里——她這是一口也不喝了。

萍萍看看杯子,还是嫌少,她不高兴地鼓起了嘴。

“你才多大?十六岁,小孩子噢,本来不给你喝的。”老史笑着说,朝我看一眼,意思是,不是家里来了“大哥”,你别想喝酒。但,他还是给萍萍又添上了。

萍萍高兴了,端起酒杯,喧宾夺主地说:“欢迎大哥来我家做客。”

老史也乐了:“好,欢迎欢迎,小陈一路辛苦,来,喝酒!”

酒是烈酒,我喝了一小口,一股火线直往胃里钻。我吃了口菜。菜是酸菜,真是酸菜啊,酸里还透出腥味,难以下咽。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三大碗菜,都是一个颜色,也差不多是一个味吧?我有点儿为难,瞟了一眼灶上的苞米 ,那个东西应该好吃。我希望它快点熬熟,快点吃一碗苞米饭。

“小陈,吃肉,来,吃肉……别客气,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来……”老史真是热情,他用筷头点着菜碗,望着我,眼里充满期待,“来,来,来……”

如果我不夹一块肉,他的筷头一直点着,嘴里的“来”也会一直不停。我只好夹了一块猪肝吃。和酸菜一样,猪肝同样是腥的,那种腥味,是刚入口就想吐的感觉。我当然不能吐了,我不敢品尝也不敢细嚼,只在嘴里打两个滚,就吞咽下去了。我看到老史期待地看着我(说不定大翠也是),只好装着很好吃很享受的样子笑了笑。

“好吃多吃点儿。”老史继续热情,继续用筷头点着菜碗,“……牛肺,来,来,来,牛肺,吃块牛肺!来,来,来……”

我感觉快装不下去了,嘴里的腥味正泛滥着。我赶快端起酒,喝了一口。酒虽然辣,但可以改变嘴里的腥味,压得住胃里的泛滥。烈酒继续像一股火线,或者是刀划过一样,比第一口还要烈。

“嚓嚓嚓”,有人拍了几下窗户。

“老曹!”老史认出了窗外的人,冲着窗户喊,“进来,老曹,进来喝酒!”

叫老曹的人进来了。

“哈,来客啦?我说闻到酒味了嘛!”老曹的直嗓门比老史大多了,就像手扶拖拉机一样,轰轰的,他诡异地笑着,把身上一件羊皮短大衣脱下来,往对面的炕上一扔,说,“酒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整两桶来。”

“有酒,够你喝的,”老史说,“你还别不信老曹,我到自力村落户二十多年了,头一次遇到这个情况——四桶酒,少了两桶,你说怪不怪?”

“不可能,咱自力村就没有这种人,哈哈——你到树下看看?我老曹掐指一算,你家老榆树下雪窟窿里就藏有两桶好酒,你老史是不想让亲戚喝足吧?还藏了两桶,幸亏叫我逮着了。”

老史乐了,他跳下炕,穿上鞋子,出门了。

老曹拿过史丽娟面前的空杯子,倒满了一杯,对老史的三个女儿说:“我藏的……逗你爸玩的,哈哈哈,你爸真不识逗。”

老曹已经坐到炕上了。小小的炕桌,显得更拥挤了。老曹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变出一碗盐豆来,还不是小碗,是一个黑窑碗,我从未见过那么黑的碗。他进门时藏在哪里的呢?大衣袖子里还是屁股后面?老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不仅藏了老史的酒,还回家做了一道菜,看来他们两家关系不一般。

老史像大赚了一样,乐呵呵地把两桶酒搬回来了。

有了老曹的加入,这酒才热闹起来。老曹自然先敬我这个客人了,他端起酒杯说:“小兄弟,喝两个,来,我先喝为敬!”

老曹“咕咚”一声,杯子里的酒没了。老曹喝酒和他做事说话一样,动静也大,“咕咚”声不像是喝酒,像砸了一个东西。他端着杯子,看着我。我肯定不能这么喝。这个杯子有三两,如果干了一杯,我就醉了,这酒宴就结束了。

“……干不了啊。”我的声音一点底气都没有。

老曹摇了摇杯子,问老史:“这位亲戚,能喝不?”

老史含糊其词:“我也……小陳,能喝多少酒?要不就喝这一杯吧。老曹,你是长辈,担待点,你干两个,孩子干一个!”

老曹听老史称我为孩子,还称他是长辈,眼睛一闪,看一眼大翠,又诡异地笑了,恍然道:“噢,原来是新亲戚……好好好,真好,我一定要干两杯,这杯酒要大翠给我斟上。大翠,给叔斟酒!”

我看到大翠莫名其妙地看了她爸一眼,又看看史丽娟——她一定是听萍萍说了,我是史丽娟的同学,怎么成了亲戚?而且是新亲戚,还要她斟酒。新亲戚是什么意思?让她斟酒是什么意思?

大翠的莫名其妙很隐蔽,情绪很快又平稳了。大翠应该是个喜怒不溢于言表的姑娘,她略低一下头,顺从地拿过酒瓶,给老曹斟满了酒。

老曹开心了,端起酒杯:“第二杯,来,新亲戚,来,来,来,我先干!”

老曹干了后,我只好也干了杯中的酒。这一口太猛,差点儿把我呛着。

老史要给我倒酒,我捂住了杯子不让倒。

老曹又问老史:“孩子真不能喝?”

“随孩子自己吧。”

我听他们孩子孩子的,感觉特别别扭。

老史和老曹又互干了两杯。加上大翠和萍萍都分别敬了她们的曹叔叔,喝酒这才有了点儿气氛。

老曹带来的盐水豆很好吃。我真要感谢老曹,盐水豆又咸又香,表面是软的、咸的,内里是硬的、脆的,特别禁嚼,比其他几个菜好吃多了。自从上来了这道菜,老史再叫我吃菜时,我只吃盐水豆了。老史一边和老曹喝酒,一边不忘招呼我吃菜,经常用筷头点着菜,点着牛肺、猪肝、粉丝、酸菜,热情不减地叫我吃。但我只吃盐水豆了。无论他点着什么菜,我最后吃的都是盐水豆。我的反常没有逃过老曹的眼睛,老曹说:“新亲戚吃菜啊,大翠做菜的手艺,在我们自力村拿第一,我最爱吃大翠做的猪肉炖粉条了,那个香啊……新亲戚哪里人?”

“江苏的。”

“江苏哪里?”

“新浦……”

“新——浦?”老曹脸仰起来,作若有所思状,“我们村有江苏的吗?没有吧老史?”

“朱二家,不是江苏的?”老史说。

“不是,他家是安徽的。”老曹肯定地说,“新亲戚,没有老乡也不怕,咱们自力村啊,全是外地人,五户河北的,九户山东的,八户河南的,四户安徽的,两户湖北的,还有一户上海的。都是闯关东来的,开始都不适应,这不,都适应了,大家都像一家人,哈哈哈,自力村养人啊,以后你就知道自力村的好了。我二十多年前来落户时,也就十来户人家吧。河南的小王家,来了才几年?三年多点吧?这个小王,在原来的村子上,得罪了人,待不下去,心一横,来投奔亲戚,来了就找了个媳妇,去年刚生了双胞胎呢,两个儿子,真是赚大了。”

话说到这里,我明白了,老曹和老史一样,都以为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以为我和小王一样,在村子里出了事,待不下去了,闯关东来的。老曹甚至还有更深的误解,称我为“新亲戚”,把我当成老史家的上门女婿了(老史可能真有这个用心)。不仅我听出了他们的话音,就连三姐妹也都听出来了。

最疑惑的还是萍萍,她看看二姐,看看大姐,愣了阵神,又看我一眼,脸又突然红了一下,抿了抿唇,把那碗盐水豆往我面前推了推——其实只是做了个推的动作,碗还在原处未动。萍萍说:“哥,吃菜……”

火  炕

我听从老史的安排,睡在南窗下的大炕上。我是横着睡的,睡在炕头,身底下只铺着一条薄薄的褥子,褥子已经被火炕炕得滚烫了,我感到整个后背像火烤一样,身上很快就要被烤干了。老史睡在炕梢,离我也不过有二三尺远。他因为和老曹喝了不少酒,很快就睡着了,正鼾声如雷。另一张炕上睡着三姐妹,三人共铺一条褥子,分别盖了两条被子,史丽娟和萍萍盖一条,大翠一个人盖一条。这两条被子,虽然颜色艳丽,却总有浮着一层尘土的感觉。睡在这样的炕上真不习惯,再加上和三姐妹同处一室,躺下好久了,仍然不能入睡。

又过了很久,感到有人进来——我知道是女主人了。女主人惊醒了三姐妹中的一个,我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抱怨:“妈你怎么才回来?……输了赢了?”

我听出来是大翠的声音。

“输了。”

“输多少?”

“十多块。”

“这么多啊?妈,你在我们炕上睡,跟我一个被窝。别开灯啊,家里来……来人了。”

屋里不是很黑,因为外面的月色、雪光映在窗户上,屋里的物体能够隐约可见。我偷偷看了看屋子里,能看到站立在窄道里正在脱外套的女主人,她声音很小地问:“谁来啦?”

“没见过,爸带来的。”大翠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妈,明天再说吧,睡觉。”

后来,我就把眼睛闭上了,还悄悄把被子拉拉,盖到了脸上。可我眼睛都闭疼了,还是睡不着。

半夜回来的女主人在说话,她和大翠“嚓嚓嚓”地说个不停。她们操着纯粹的方言土语,声音又在喉咙里,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我猜想,肯定和我有关。但他们的对话引来了别人的反感,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话痨!”

哈,这是二姑娘史丽娟。

声音没有了。我听到有吧嗒嘴的声音,这一定是熟睡了的萍萍了。现在我知道了,在同一个屋檐下,睡觉的六个人,只有老史和他的小女儿在酣睡,另四人都没有睡着。女主人肯定是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从老大那里得知一星半点的信息。而她们的嘀嘀咕咕影响了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的老二睡觉,遭到了老二的呵斥。他们一家的基本情况我都知道了,老史是一家之主,女主人看来不当家,喜欢打小牌。他们育有三个女儿:老大叫史丽翠,老二叫史丽娟,老三叫史丽萍。老大的小名叫大翠,老三叫萍萍,他们叫老二喜欢称一个字,娟。我听老史这么叫过,听大翠也这么叫过。老史家的三姐妹年龄相差不大,她们性格各异,风格突出,大翠懂事明理,手脚麻利,会抽烟,也爱打小牌,長相也不差;老二史丽娟长相稍平,身材一般,受教育程度最高,有自己的主见,开始还跟我说话,到她家之后,情绪突变,看不惯她父亲的做派,有抵触情绪;萍萍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身材长相最漂亮,是个人精。我平时就喜欢读书,也写过几篇小说,乐于分析人物。我在心里对他们一家这么分析着,觉得挺有趣的。我知道,我的到来,在他们家已经掀起了波澜,接下来,在全村引起反响也未可知。造成这样的局面,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我想,这次北大荒之行,即使没有领略到神奇、美妙的北大荒风光,能近距离接触、了解这一家人,也是此行的大收获,会对我的写作和对人世的认知大有帮助。

早上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我看到对面炕上都收拾干净了,被褥都归整到橱架上了,史丽娟在炕桌上写作业,她换了件毛衣,是一件紫色的高领羊毛衫,臃肿的棉裤换成了单裤子,头发扎成一条高高的马尾辫,比昨天要鲜亮多了。萍萍还是那样的艳丽,红毛衣绿裤子,长头发不像昨天那样披散着了,而是扎成两根大辫子,规规矩矩的大辫子。她继续织毛线,还是昨天那件白毛衣。

“哥你醒啦?”萍萍的声音很脆,她看我正在穿衣服,“哥你不用穿那么多,在家里暖和的。”

史丽娟直了直腰,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笔,瞪了萍萍一眼。

萍萍知道自己声音高了,又放低声音说:“我给你打水洗脸啊,再热饭给你吃。”

我发现,萍萍成了最爱和我说话的人,对我也最关心,她丢下毛线,去收拾了。我看史丽娟正在写作业,便没话找话地说:“做功课啦?”

史丽娟头也不抬地哼一声。

“哥,水来啦!”

“好好说话,喊啥?”史丽娟低声呵斥道。

“谁喊啦?写你作业去。”萍萍一点也不相让。

我洗了脸,刷了牙,吃了一碗苞米 。这几件事很快就做完了。我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十一点,一个上午就要结束了。

“哥,下大雪了。”

“啊?下雪啦?”我惊讶了,昨晚还有月亮啊。

“是啊。”萍萍又坐到炕上织毛衣了,她朝我一笑,“哥,你们那儿下雪吗?”

“下啊,都是小雪,落地就化成水了。”

“那多没劲。”萍萍把手里的毛衣往身上比量一下,看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征求意见道,“好看吗哥?”

“好看。”

“哈,还是哥的眼光好,她们都说我……”萍萍看一眼史丽娟,调皮地伸了下舌头,“空了我给哥也织一件。”

我看到史丽娟合上了书——这是不满的意思。我便不再说话了。

可萍萍不管二姐的小动作,她继续说:“哥,等会儿带你出去看雪啊。”

萍萍望一眼窗户。

我也看到有几个人影走过。

萍萍赶紧说:“他们回来了。”

我听到外屋地的门开了,然后是跺脚、抖围巾和掸衣服的声音,再然后,老史夫妇和大翠陆续进来了。老史说这场雪要下两三天,是多年不遇的特大雪。我听了有点儿莫名的兴奋,遇上多年不遇的特大雪,一定很好玩的。老史接着告诉我,他给我找了一间屋子。

“就是井房,”他说,“在村西头,刚生了火,现在就可以搬。对不起小陈啦,条件不太好,先委屈一下啊。”

听说有一间独立的小屋,让我兴奋了。能目睹一场他们都不常见的特大雪,也是不虚此行啊。搬出去,独立居住,就能避免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的不便和尴尬了。这两个消息都是好消息啊!

我也没有什么好搬的,只有一个包,老史给我背上了。于是我穿上军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围好围巾,随着老史出门了。

外面的雪确实很大,悄无声息的,像一团一团棉絮,从天上飘落,眼睛都睁不开了,能见度只有三四米。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一脚下去,能漫了鞋帮。我欣喜地四处张望着,跟在老史的身后,跟得很紧,我怕一不小心跟丢了,迷路了,找不到井房也回不了老史家了。老史不仅背着我的包,肩上还搭着那条我夜里盖过的被子。

我们不过是路过四五户人家,又走过一段不足两百米的空地,就是那间井房了。老史掀开吊搭子(一种野草编得很密的帘子),推开了一扇门。

屋里只有一铺三面靠墙的土炕,比老史家的炕窄多了,就像一张单人床。

这间屋子太小了,我目测一下,大约三米长不到,两米五左右宽吧,正对门的炕头上,是一个只能放一个烧水壶的地灶炉子,炉子上已经坐上水了。在炉子的一边,是一个破铁皮桶,桶里是大半桶和成泥状的煤。炉火很旺。小屋里暖烘烘的。炕上铺一张炕席,新的。老史抖了抖被子上的雪花,朝炕上一放,加上我的包和几样衣服,小屋顿时有了生气。

“太小了太小了……”老史不迭连声说。

“很好很好……”我是真心觉得好,毕竟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了。

老史坐到炕上,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见我摆手,自己点上了。老史抽着烟。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对于我的到来,应该是很满意的,从昨晚那场酒宴上就能看出来。他抽了几口烟,开口跟我说话了,他讲了这间房子的来历,原来是看井用的。村子里只有这一口井,就在房子前边。看井人就是昨天喝酒的老曹。

井为什么要看呢?我虽有疑虑但没有问。

“这雪扑下来了。”老史说。

我应一声,琢磨着他的话。他用了一个“扑”字,倒是挺形象的文学语言,等会儿我要记下来。

老史吐着烟圈,抻抻脖子,继续道:“你就安心住着,等大雪不下了,就可以跑出去玩了。不过要当心掉到雪窟窿里。可以叫大翠、萍萍带你出去玩。后山上有一片林子,可以去看看。山下那一大片都是水塘子,大大小小、好多好多的水塘子连在一起,不过现在都冻死了,看不到冒水泡了,鸟也早就飞走了,大雁啊、天鹅啊、绿头鸭啊,还有黑尾鹬,不知道躲到哪里了,没有好玩的东西了。可以到市里玩玩的,吃吃饭馆,喝喝酒,逛逛百货公司。离这儿五六里地远的,还有一个湖,以前叫老龙湖,现在叫老龙岗水库,有人在湖上冬捕,能逮到大鱼。一早老曹去买鱼了,这脚前脚后就要回来……中午可以吃到鱼了。你们南方人爱吃鱼的。”

井  房

来叫我去吃午饭的,是大翠。

大翠来敲门之前,我正在看书。老史一离开,我就看书了。我也盘盘腿坐在炕上。可我坐不到两分钟,就累了。只好又伸开腿坐着,也没有两分钟,仍感到不舒服,便把被子铺在炕上,躺着。我看了几页书,是那篇没有看完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当时我正看到爱米丽小姐躺到密室里的床上,她身边就是男友的尸体,心里正害怕着,门突然被敲响了。我内心的惧怕正达到顶点,突然的敲门声和紧随敲门声被推开的门,都让我感到惊悚。大翠显然看到我紧张的样子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她吓着了我,在门空里愣一下,比我还紧张。

“啊……来啦?”我說。

大翠抖抖身上的雪,眼睛不再看我,微微地低敛着眉眼。

我看到大翠穿了件大红色的棉袄,大围巾并没有把脸包住。脸上泛着红晕。她围巾上的雪有一大堆。肩膀上也堆着雪。她没有要抖落身上的雪,轻声道:“吃饭了……”

大翠只说这一句话,就走了,推开吊搭子就走了,连门都忘了关。一股冷风从草帘子的缝隙里钻进来。我赶快关上了门。我感觉大翠虽然走了,那绯红的面颊和紧张的眼神却留在了屋里。

我穿好衣服,特意把大衣穿上。我这样武装自己,是想吃完饭后,去雪地里走走。到现在,我还没有仔细看看村庄的面貌呢。如果能在大雪中走走,一定很刺激,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体验。我有点兴奋起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萍萍。

萍萍是大喘着气进来的。她进来就拍打着身上的雪。我看到她穿得那么单薄,红毛衣、绿裤子(感觉连秋裤都没穿),外面套一件男式短大衣。我认出来,那是老史的大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外面正下着大雪啊,如果不是那件大衣,会把她冻坏的吧?果然,她进屋就往炉火边凑,大声(完全没必要)说:“哥,我来带你家去吃饭……我老姐真是没用,这么大的雪,哪敢让你一人回啊,迷路了咋办?气死我了,叫我多跑一趟。哥,你不知道雪有多大,我都走不动了,这样下到明天,会把你的小屋门给堵死的——放心哥,堵死也不怕,我来把你扒出来,嘻嘻嘻……呀,哥,炉子要瞎啦,瞎了就真冻死了,来,我教你弄炉子!”

萍萍一边弄炉子,一边告诉我,煤块不能太小,要不大不小,还要立起来,立起来才好烧。萍萍给炉膛添煤的动作很利索,几铲就好了,煤在炉膛里,像排列整齐的饺子。她扔了煤铲,看我已经穿戴好了,赶紧说:“走吧走吧,一会儿爸又要来了,他最急。哥,中午吃鱼噢,老龙湖的大鱼,爸说你是南方人,爱吃鱼虾……嘻嘻,昨天没吃好吧?我看你吃饭比吃药还苦,真替你难受。都怪老姐,她平时挺会做菜的,不知怎么昨天晚上失手了,连辣椒都没放,油放那么少,那么难吃,她自己都吃不动了,活该!……走吧,走吧,你这要赶多远的路啊,穿这么整齐?就是吃个饭喝个酒呢。”

我思想异常活跃,也十分亢奋,就像外面的大雪一样飘舞。

我从炕上拿过大衣,穿好,决定去老史家,请老史家的人带我去代销店买东西。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雪停了。不,是基本停了。我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不是说要下两三天吗?怎么一天不到就停啦?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门口,也就是井房的门口,厚厚的积雪,已经被谁铲走了,堆在离井房一丈多远的地方,那里堆成了一个小型的雪山。铲雪的铁锨,就靠在井房的门边。这是谁干的呢?我第一个想到了老史,没错,只有他,才会这么照顾我。我有点儿感动,同时又觉得歉疚。我再看看铲雪后的地面和积雪的落差,这雪的厚度在半尺左右。我仰头望望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藏着更多更厚的雪。我望一眼远处,除了雪地上冒出的那些树和树枝,全是一片洁白,没有飞鸟,没有鸡飞狗跳,也没有飘动的落叶,大地静静的,一切都静静的,连雪都静了。雪成了主角。

什么地方响起了“咔咔”声。我转头一看,在西南方,离我大约七八十米的地方,有两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她便是史家三姑娘萍萍,因为那条绿裤子,在白雪的映照下,太艳丽了,就像雪野上的一片绿叶。她在干什么?哦,我看到两个水桶了——她在挑水,她正在水井上打水。我对雪地里的井感到好奇,便向那边走去了。

通往水井的路上有几行深深的脚印。

“哥!”萍萍先看到我了。

她这次没有穿她爸的短大衣,但似乎也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她所穿的大衣,我认出来是她二姐史丽娟的。她用围巾包住头和脖子,只露出半个脸来。上衣虽然不是太合身,但修身的绿裤子,仍然勾勒出她娇美的身材,她撲闪着眼睛叫我一声,对身边一个穿军大衣的女人说:“就是他,二姐的同学。”

军大衣朝我笑笑,使劲盯了我几眼,说了句“二姑娘的同学真好”,又邀请萍萍空了到她家玩玩,便挑着水桶走了,扁担和脚下,都响起了“咯吱咯吱”声。

“我说你是二姐的同学,嘻嘻。”萍萍跟我伸了下舌头,意思是她撒谎了。

“说什么都行。”

“嘻嘻……”

“这就是水井?”

“是啊。”

“深吗?”

“你看看,小心啊,井口滑的……别看啊。”

我在离井口还有一步远的地方,抻长脖子,向水井望望,黑乎乎的,什么也望不见。我看着远去的挑水女人,小声问她:“为什么说我是你二姐的同学?”

“爸让我这么说的。”她依然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只有曹叔曹婶知道你不是二姐的同学……”

我知道她话里藏有另外的意思。我不想多想,又把话转了回来:“怎么你来挑水?”

“爸去老曹家唠嗑了——就是说事去了,他们大人的事真多,我和二姐都烦他们的。妈和大姐看牌去了——午饭一吃完,就有人来请大姐了,喏,就是刚才挑水的那家,她家有牌局,也不算赌钱,就是玩的。妈那才叫赌呢,连天带夜的。二姐在做功课,咱家就她爱读书,她要考大学的,她不想做我们自力村的人。我不挑水谁挑水?”

“我来帮你……”

“你呀……不不不,你是客。再说,路滑,你不行。”萍萍挑起水桶,走了。

“想去代销店,买个本,还要买笔。”我跟在她身后说。

“到我家拿呀,跟二姐要。”

路过井房门口时,我突然想起了扫雪的人,便说:“是你扫了门口的雪?”

“是啊,惊动你了吧?我知道你在看书哇。这雪还要下的,我怕夜里下更大的雪,把你埋在井房里。”

到了她家,看到史丽娟在写作业。史丽娟抬头看到我了,神情有些呆滞,那是专注的表现吧。她看到我就像没看到一样,没理我,表情也没有变化,仿佛我不存在似的,又继续埋头写作业了。

“二姐,哥要纸和笔……二姐,听到没有啊?哥跟你要信纸……”

“听到了听到了……”娟显然反应慢了些。她红了脸,从书包里找出一支钢笔,又找了一个本子给我,“没有信纸……本子行吧?”

萍萍替我接过来了,又转头问我:“行吧?”

当然行啦。我拿了本子和笔,从老史家出来,天空的雪又往下落了。

代销店

到了傍晚,我的信写好了。

雪更大了。比上午还大,才四点多钟,夜色已经提前来临了。我几次到门口看雪,看雾雾腾腾的世界,心里也苍茫起来。我在给父亲的信中,把雪景描写得很美,把北大荒的人也描述得很有趣,还说酸菜很好吃,酸菜烧牛肺也很好吃,还写了几乎被冰冻封口的水井。我没有提到老史家的三个姑娘。

萍萍又来了,这回她给我送来了炒米。我刚才写信的时候,还真想吃点儿东西。在这样的天气里,不找点儿事做,没有零食可吃,真会很无聊的。金黄色的炒米装在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子里,隔着瓶都闻到了炒米喷喷的香味。我感谢萍萍送来的炒米。她却说不能感谢她,是她大姐从老吴家拿来的,放在家里好几天了,没人吃。又多了个老吴?这又是个什么人物呢?是不是老史不想让大翠在他家看牌的那个老吴?萍萍不说,我也不好多问。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就是萍萍在说到她大姐的时候,总会看我的脸色,似乎她大姐是一支温度计,能够试出我的温度。萍萍这次说她大姐的时候,照例还是观察我的脸色,接着告诉我一个更为重要的消息,今天晚上,老曹在家里请客,专门请我到他家喝酒。

“不去不行吗?”我商量着,我一怕生人,二怕喝酒,关键是,害怕这场酒有更多的内涵。

“不行的,爸都回家搬酒了。”

“可是,我要写信,我的信还没写好……”我撒了个谎。

“明天写呀,反正你也走不了……瞧这场雪。”萍萍看着我,“你不走了是吗?”

“谁说的?”

“没有人说……”她突然严肃了,声音低了很多,“我瞎猜的……”

“村子上有代销店吗?我要买本稿纸。”我赶快转移了话题。有些事情还真不是挑明的时候,萍萍要说希望我不走,或说有人希望我不走,我又怎么回答?我说要买稿纸,是个很好的转移。

“买什么?”萍萍的眼睛又惊诧了。

“稿纸……就是信纸。还要买几个信封。”

“老吴家的小商店可能有信封……哥,我带你去买,正好我要到老吴家去喊大姐——大姐也要到老曹家喝酒,老曹也请了大姐。”

“谁?”

“大姐呀,你不高兴?”

我还真不能说不高兴,我只好说:“我以为老曹请了你们一家……你和娟也去吧?”

“我们都不去的。”萍萍声音突然提高了。

我跟着萍萍出门了。

老吴家在村东头,要经过萍萍家的门口。从萍萍家窗前路过时,我听到屋里有争吵声,是史丽娟的声音,她在责问和呵斥谁。可能是感觉窗外有人吧,史丽娟的声音立即住了。但我还是感觉气氛紧张。

萍萍看到我犹豫的眼神和迟疑的脚步了。她催促道:“别管他们,咱们走!”

我们到了老吴家时,我发现这个老吴家和萍萍家完全不一样。老吴家在村子的东头,有一个大大的院子,三间砖瓦结构的堂屋又高大又敞亮。

我们一进门,就看到在井上遇到的挑水那个女人了。她一见萍萍,热情地说:“三姑娘来啦?快快快……里屋炕上坐……”

“不坐了,哥要买信封,吴婶,你家里有吧?”

“有!”

我已经看到她家房屋的内部结构了,比老史家要阔气多了,老史家是两间,分里屋和外屋。她家是三间堂屋两头房,当央这间,虽然也可称“外屋地”,但不像老史家的外屋地那么冷,应该也有火道通过。外屋地靠后墙有两个货架,上面零乱地码着一些日用商品。两头房的房门都是玻璃门,能看到紧闭的屋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的。大翠可能就在其中一间屋里看牌。

我买了两个信封。

萍萍已经进了里屋。

我只从门窗的玻璃向里看了看。我看到一铺大炕上,有五个人围着炕桌而坐,三个女的,两个男的,有老有少,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把牌,是紫红色面子的窄窄的小牌。不是扑克牌。这种牌我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玩。除了五个看牌的人,还有两三个人在相眼。我看到大翠的位置正面对着门,她面前有一沓毛票,毛票边上还有一盒香烟。此时她正在跟萍萍说着什么,一抬头,看到了我,便把牌放下来,从炕尾抱了一堆衣服,下炕,拿了香烟,出来了。

大  翠

我们重新走在村路上时,天就要黑透了。

雪似乎更大了些。还有风,也刮了起来。一天没有风,雪的威力少了点劲。經风吹动的雪沫子,甩到脸上,像是有无数根针扎过来。我们缩着脖子,从一户户人家的门口走过。村路并不笔直,人家的屋里透出的灯光有明有暗。

萍萍走在前边,我跟着萍萍,大翠落在最后。走过大约七八户人家,萍萍停住了,转过身,隔着我说:“大姐,我回啦。”

大翠没有说话。

萍萍又对我说:“哥,好好喝……少喝几杯,别醉了找不到井屋啊。”

萍萍从我身边经过后,突然跑了起来,胳膊还带了下大翠——感觉是故意的。毫无准备的大翠被带了个趔趄。萍萍也差点儿滑了一跤。

我知道,这家就是老曹家了——在雪花飞扬的空气里,我已经闻到飘荡的菜香味了。

我转头看大翠。大翠也看我。她用围巾包着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看我看她,小声道:“曹叔……请你去喝酒……”

大翠说话很慢,有较长的停顿,感觉不到她对老曹的宴请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真心不想去喝酒,但还没有想好拒绝的理由。我听大翠的声音那么微弱,助长了我拒绝的勇气:“我要给家里写封信……你去喝吧。”

“嗯……写信是大事。”她如释重负地说,“那……我也不去了。”

大翠的话,让我知道我错了——如果我不去老曹家喝酒,老曹就没必要请大翠了。大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她停了几秒,或十几秒,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老曹家的门突然开了,灯光一下子放了出来,照射在雪地上,光影里的雪花一团一团地在风中飘舞。跟着灯光一起出来的,正是老曹。

“进来呀,进来呀,我估摸着要来了嘛……哈,这不是就来了嘛,这俩孩子,真好……”老曹紧走了几步,“大翠,你这孩子,害什么羞啊,快领小陈进来,快,进屋!”

大翠逃不掉了。我也逃不掉了。

坐在老曹家的炕上,我极不自在。大翠也不自在。我还后悔,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去吃了。嘴上说不去(心里也不想去),却双双对对走到了老曹家的门口(老曹并未看到我们是被萍萍押解着来的),还嘀嘀咕咕说不想去,最后被老曹拉了才去。

大翠是怎么想的呢?我看出来,她的情绪也不佳,心情也好不起来,平时就不爱说话,这会儿更是缄口不语,自始至终没有主动说一句话,连一个字都没说。我只是埋头吃菜,叫我喝酒就喝一口,最后象征性地敬了老曹一杯。其实这只是我在自力村的第二天,感觉就像经历了很久似的。我不再像昨天晚上或今天中午那么矜持了,而是稍许放开了些。再说,老曹家的鱼烧得还不错,酸菜炖羊肉,也比老史家的酸菜炖各种动物的下水好吃些。我总结一下,老曹家的菜之所以好吃,是因为菜里放油多。老曹家舍得吃,还舍得放油,真诚待客,看来他们两家还真是好朋友,老曹也是真心在帮老史。

老曹家的人口不多。有个儿子,结婚后,到城里去住了。有个女儿出嫁了,家里就夫妇二人。老曹和曹婶倒是一如既往地热心肠,一边吃饭一边说了许多我和大翠一听就明白的话。比如,曹婶说,要儿子有什么用?我家老大带着媳妇住在佳木斯了,什么事也指望不上他的。老曹就不同意了,说谁指望他啦?咱孙子姓曹就行,老史家不就是缺这一支?但我们二人像约好似的,就是不朝上扯,就是装糊涂。曹婶急啊,看我们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只好自作主张地安排了,她安排我安心在自力村过年,年后去佳木斯玩几天,再去哈尔滨玩几天,甚至连四月开犁、五月种大豆的事都说了。老曹在曹婶安排的时候,适时地帮着腔,还多次叫大翠表态。大翠不表态。不表态也不能生气。不但不能生气,还必须笑。大翠的笑哪是笑啊,简直就是无可奈何啊!

由于话题对不到点子上,又不好直接让我做老史家的上门女婿,老曹只好岔开话题,问我住井房里适应不适应,都忙些什么。我说我在井房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老曹敏感而警觉地问我信上说了什么。我说就是跟家里说一声我在这里挺好的。老曹点点头,然后有了点思想,和曹婶眼神交流了一下。大翠就是在这时候,说吃好了。其实大翠早就不动筷子了。她说吃好了,就是要回去的意思了。老曹哪能愿意呢,一瓶酒,喝了还不到一半。老曹给我和大翠又倒满了杯子。老曹家的杯子,比老史家的杯子要小一些,是二兩一杯的。老曹夫妇俩怂恿我和大翠喝一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反正我不能喝猛酒的。我就推托不喝,再喝就醉了。老曹夫妇当然是再三劝了,还让大翠先举杯。大翠眉眼低敛着,杯子举起来了,我就不好再推了。但大翠是真干了个满杯的,是一口就干了的。我只是喝了一小口,看大翠干了,又补喝了一大口,也只是喝了三分之一。老曹不允,我也不能再喝,推让间,大翠做了个惊人的举动,她说了声“我来帮你喝”,酒杯就到她手里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饮而尽了。大翠放下杯子,说:“喝好了,回家!”

大翠这回是果断决绝,说走就走。

我迅速穿了大衣,跟着大翠往门外走。

老曹夫妇跟在后边送我们到门口,一直遗憾地说没招待好我们。

风比刚才大多了。雪花开始横飞,由一根根钢针,变成了一条条鞭子。地上的积雪也很厚了,脚下响起“噗、噗、噗”的声音。

我以为大翠不会再跟我说话了。可路过她家门口,就要分手的时候,她礼貌地邀请我去她家坐会儿。在我说“不去了”之后,又关照我看好炉子。

雪  后

大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直到第三天清晨,才是大晴天。

雪后的太阳像是被雪洗过一样,干干净净的,天空也干干净净的,空气非常洁净透明,无边无际的雪野,在阳光下闪耀着更白的光,猛一抬头,会有种刺目的感觉,要把眼睛眯一会儿才能适应。

我和老史家的三个姑娘来到村后的公路上玩雪了。

本来没准备玩雪。我把写好的信装进了信封,还封了口,到老史家吃早饭时,请老史帮我寄了。因为昨天晚上喝酒时(这几天,除了早上不喝,午饭和晚饭都喝酒),老史说过,明天雪停天晴,他就要进城,办点好酒好菜,回来过年,还带有抱歉的口气说这几天没让我吃好。言下之意,买点好吃好喝的,也是为了我。老史从老吴家借了木爬犁和那匹白马,套好走了。我想跟他一起去城里看看。但老史说新雪过后,雪很暄,路上容易发生翻车啊什么的,去年还摔死过马,过几天,等路上的雪轧紧了,再带我进城。老史的话有道理,因为萍萍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史家的三姐妹,除了吃饭时间,很难看到她们扎堆在一起。能在雪后的阳光下,一起到村后的公路上玩,一定是因为我。我发现,她们都经过精心的打扮,最亮眼的,还是三姑娘萍萍,她今天穿一条裤脚更加肥大的红色喇叭裤,屁股到腿弯都收得很紧,白色的太空棉夹克式棉袄,里面是绿色的高领毛衣,大围巾是嫩黄色的,加上她白皙的皮肤,鲜枝活叶,就像春天的一枝花。相比较萍萍而言,二姑娘史丽娟的穿着就太一般了,但也比平时讲究,最显眼的是那件羊毛衫,兔灰色的,胸前戴一朵小红花。萍萍人像一朵花,艳丽、喜感。史丽娟是戴一朵小红花,却没有小红花那样鲜艳,这可能是性格决定的。大姑娘大翠也换了新装,栗色的裤子,虽然不像萍萍那么“喇叭”,也把屁股包裹得紧紧的。和往日不太一样的是,她没穿那件平时常穿的臃肿的大衣,而是穿了一件花格棉袄,这样,她的身材比平时窈窕多了,却也失去了一些矜持和庄重。大翠能够跟我们出来玩,还遭到萍萍的奚落:“难得大姐今天不去玩牌啊!”大翠并不去理她,而是跟史丽娟耳语了什么,惹得史丽娟也笑了。萍萍知道两个姐姐一定是拿她的穿着寻开心了,便不依不饶追打大翠,还抓一把雪掷向史丽娟。

村后的公路离村子有二三百米,是绕着山岭蜿蜒到村后的。公路上,已经有马拉爬犁的痕迹了,还有胶轮车的车辙印。我们先是踩着车辙印走。大翠和史丽娟都是慢慢的、小心谨慎的。我也是。只有萍萍,蹦蹦跳跳的样子。我跟着她们走了一会儿,便向雪厚的地方走。我试了试最深处的雪,一脚踩下去,一直漫到我的膝盖。

萍萍扭回身,也跟我来了,她笑嘻嘻地说:“好玩吧。”

萍萍说罢就弯下腰,两手摊开,一拢,就拢了一堆雪,又摊开,又一拢,那堆雪就大了一倍,她两手一合,再一合,那堆雪很快就成了一个大雪球。她抓起大雪球,挥着臂,试了几次,才把手里的大雪球掷向远方。

萍萍在弯腰和挥臂扔雪球时,都露出了一截白闪闪的腰肢和肚皮,和满眼的白雪交相辉映。我也被她的白肚皮闪了一下,像做了坏事一样不敢看,便抓了个雪球,向路的一侧扔过去。

史丽娟和大翠被我们感染了,也纷纷扔起了雪球。

在雪球掷向的方向,是缓缓的下坡,一直到坡底,便是一片阔大而平坦的雪原了,雪原的上边,又是上坡,坡上便是一大片林子,密集的林子一直延伸到望不见的远方。

“那是后山?”我问。

“是啊,那就是后山。”萍萍拍着手套上的雪,“看,山坡上是我家的一块田,就挨着那片林子,我还在林子里捡过蘑菇——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北大荒最美的时候是夏天,山下边有一大片沼泽地和浅水湖,节节草啊、芦苇荡啊,一簇一簇的,有许多大雁和天鹅,有一年大姐带我去捡天鹅蛋,跌进沼泽里,差点儿丢了小命。”

听着萍萍的话,望着远方的树林和林子下的雪原,在那片看似平坦的雪原下,就是萍萍说的浅水湖和沼泽了。我心里充满感慨,啊,这不就是我想来的地方吗?除了季节不对,辽阔、无边、沼泽、节节草、芦苇荡、白桦林,还有天鹅和大雁……太让人神往啦。我真想听萍萍继续讲下去,也想和她们一起去那里走走。

这时候,有一辆摩托车驶过来了。骑手显然也看到了我们,他鸣响了喇叭,而且很霸道地拉了个长音,示威一样加速向我们冲了过来,在要靠近三姐妹时,一个急刹车,摩托车歪斜着滑了一段距离,溅起的雪高高飞扬,落在了三姐妹的身上。应该承认,骑手的动作虽然危险,却十分潇洒。

骑手的恶作剧引起了萍萍的不满,她“啊啊”尖叫几声,抓起雪掷向骑手,还不依不饶地大声骂道:“吴小胖子你要死啦!要死啦!”

吴小胖子并不恼,还哈哈大笑起来。他单腿支着摩托车,熄了火,眯着小眼睛对大翠说:“大翠,我带你兜风玩啊!”

大翠没有理他。大翠掸着身上的雪。大翠“受灾”并不是最重的。最重的是落在后边的萍萍。萍萍满头满脸都是雪,但萍萍不急于掸去身上的雪,而是冲在前边,不断地抓起雪掷向吴小胖子。

吴小胖子对于萍萍掷过来的雪,也不去躲闪,只是傻傻地笑,继续看着大翠。

史丽娟拉走了萍萍,还瞪了萍萍一眼,对大翠说:“回家!”

大翠不再掸雪——她身上其实没有雪。

三姐妹几乎是并排着,走了。

吴小胖子的摩托车又轰轰响了起来,从我们身边骑过时,回头冲我们吹了声口哨。

“小流氓……丑得跟鬼一样!”萍萍依旧不服气,但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她对我说,“家里开个小破店就显摆了,要不是他爸在镇里的农科所当所长,他也当不了派出所的临时工,有啥了不起的,还到处抓赌博,他自家的小牌局怎么不抓?大姐,不许你再去他家看牌了,也不许你再搭理他了……”

萍  萍

走进村庄后,我要向西,去井房,而三姐妹要回家。就要分手了,我想邀请三姐妹去井房玩,主要是想听听她们讲后山的故事,讲白桦林里的小花鼠,讲山下边的沼泽地,讲大雁和天鹅,再咨询她们,虽然是大雪天,还能不能去那儿玩一次,感受一下冰雪下的沼泽和浅水湖。但史丽娟说雪太大,路不好走,危险。她顺带也拦住了大翠和萍萍,她指挥大翠去前庄(就是自民村)把她们的母亲喊回来。史丽娟说:“就知道赌,迟早死牌局上!”

史丽娟的话很负气,也是说给大翠听的。大翠也爱小赌。

大翠自然不爽,她又指挥萍萍说:“你去!”

“谁爱去谁去!”萍萍才不理这一茬呢,头一梗,回家了。

不欢而散啊。史丽娟偷看我一眼。史丽娟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但史丽娟也不想和我解释什么。我去后山的白桦林和冰封的沼泽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了。但我又多了一些思考,觉得这三姐妹都像各怀心机似的,都在斗智斗勇似的。我还想,这可能都是因为我的到来。我的突然闯入,给这个北方小村子带来了一股暗流,也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安定因素。

回到井房,我心里还惦记着远处的白桦林和冰雪覆盖的沼泽,如果不能在临走时去那里感受一下,总是不甘心的。

萍萍又来了,仿佛她最懂我。

“哥,你要去后山玩白桦林和沼泽地,我带你去!”萍萍一进屋,就亢奋地说,“别听二姐的,她什么都怕。她就是个胆小鬼!”

真是求之不得啊。我立即跟着萍萍走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萍萍换衣服了,上衣还是白色太空棉夹克小棉袄,腿上换了一条蓝灰色的棉裤。棉裤又旧又硬,还有些短,走路发出“嚓嚓”声。萍萍忍不住告诉我,这是她妈去年的老棉裤,虽然不好看,但可暖和了。

通往后山的路,真要走起来,我还是怕的。从村后的公路下来,就是大缓坡。刚才掷雪球时,觉得后山并不远,坡底的开阔地(沼泽和浅水湖)也近在咫尺。这阵子,却发现有些距离了,缓坡上的那些树,还有一排电线杆,看上去都很渺小。我跟在萍萍的身后,看到她一脚下去,雪就漫到了腿弯里,要拔出来,才能走第二步。

“我们走的是路吗?”我跟在她后边说。

“放心吧,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萍萍停下来等我,“看到那棵大树没有?”

我顺着萍萍手指的方向看去,说:“看到了。”

“大树前边,还有一棵树,看看?”

“看到了。”我想,这哪里是什么大树啊。

萍萍像能听到我的心语似的,解释道:“远看不大的,近了,你就知道,是大树了,我们两人都搂不过来的——第二棵大树前边,有个大山包,看到没有?”

那算什么大山包啊,就是缓坡上又隆起的一道岭,在萍萍眼里就成大山包了。不过,白雪在那里的起伏,倒是不乏壮观和浪漫。

“到了那里就好了,可以顺着陡坡滑下去,连滚带爬就到沼泽了。”

“我们会陷到沼泽里吗?”

“会呀,沼泽很深很深的,深到没有底。沼泽里还藏着怪物,有一年,一只山羊走進去就没有出来,听大人说,沼泽还吃过一头驴。你又瘦又高,都是瘦肉,沼泽最喜欢吃了,正对胃口呢。”

“啊?”

“吓唬你的,哈哈哈,啊?啊?”萍萍学着我的口气,“笨不笨啊?这么冷的天,沼泽早就冻透了,收割机开进去都陷不下去的。”

哈,我上当了。不过萍萍那认真的口气,还真吓着我了。

“走吧。”萍萍拉住了我的手。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虽然都戴着厚厚的手套,我还是感觉到了萍萍的手的温暖。其实我应该拉住她才对。但萍萍的手很有力。在萍萍的助力下,我们一歪一扭地行进在雪地里。本来我就不后悔来后山,有了萍萍的陪伴和牵手,更是平添了一种动力。

一路下坡,不知不觉就走上了那道坡岭——“大山包”。我已经很累了。我是第一次走这样的雪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想趴到雪地上睡一觉。萍萍也很累,她的围巾上,哈出来的热气已经结上了冰霜。我回头看看来路,从低处往高处看,觉得路途很遥远了。再往下看,坡度确实陡了很多。

“那就是沼泽?”我问。

“是啊,还去不?爬不上来我可救不了你啊。其实都是雪,什么也看不到的。最好玩的是在夏天里……”萍萍突然不说了,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可能预感到,我不会等到明年夏天吧。

我不说话,拽一下她,意思是继续前进啊。

她回拽一下,说:“急啥呀,我们要滑下去的。看我的……一起滑,别松手啊!”

萍萍往前走两步,选择最陡的地方,坐到了雪地上,两腿并拢伸向前方。

我也照她的样子坐好。

萍萍说:“我喊一二三,身體要向前纵一下,明白啦?”

“明白。”

“一、二、三、开始!”

我没等她说“开始”,在“三”落音时,就向前一纵。由于步调不一致,手又紧紧地扣在一起,我们两人几乎都滚到了雪地上,手也松开了,各自在雪坡上连滚带爬的。雪并没有那么滑,没滑多远就停住了。萍萍哈哈大笑着,还骂了几声。她爬到我身边,拂去我脸上的雪,说:“你呀你呀你呀……真笨!”

她的脸离我太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像婴儿一样鲜嫩的口舌,还有喷到我脸上的清甜的热气。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吧,突然定住了,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然后,夸张地向后一仰,躺到我身边了。

我们一顺头地躺在雪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

半晌,萍萍像是对着天空,喃喃道:“哥,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没错,我决定离开史家了。这是雪后的第二天。本来我还可以再待几天的。最好能收到家里的回信。可是,突发的一次争吵,让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争吵发生在昨天晚上。昨天上午,我和萍萍去了后山——确切地说,那还不是真正的后山。也没去沼泽,在去后山和沼泽的途中,我们就返回了。是萍萍突然要回来的。她对于带我去后山和沼泽的决定,突然后悔了,她不顾我的反对,坚决不去了。在回来的路上,她也不再拉我的手了。午饭后,我在井房的炕上写了一下午的小说,其间,老史来跟我坐了会儿,本来他还是有话要说的(几次欲言又止),看我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抽了两支烟,弄了弄炉子,离开了。我继续那篇小说的写作,一直写到头昏眼花,一直写到天黑,看看时间,五点半了,才把炉子封好,走出井房。还没到老史家,就听到争吵声了。我一听就是史丽娟的声音。史丽娟是在呵斥谁,而且提高了声音。

“……无耻……你以为人家都像你那么笨啊?什么年代啦?都八十年代了,还搞这一套……无耻!无耻……”

我已经走到窗前了,想不听也不可能了,而戛然而止的争吵声,让我觉得,这一次的争吵,和上一次一样,还和我有关。

我从下屋地进到里屋,本可以略作停顿,让争吵双方平静一下。但我还是急了点,刚进屋里时,看到史丽娟把炕上的一本书迅速拿起来,压在一个信封上,又以书为掩护,把那封信和书一起装进了书包。不用说,那是我请老史寄的家书,昨天请他带进城里去的——虽然一闪而过,我已经确认了,老史没有寄走我的信,而是带回来了。从史丽娟的口气判断,老史不应该是忘记了,而是故意不寄的。当一瞬间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我便假装没有看到史丽娟慌张的掩饰(我相信她会帮我寄的),挺自然地说:“今天来早了……”

“不早,正正好。”萍萍把怀里正在织的毛衣往炕尾一扔,“吃饭!”

我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再待下去了,美丽的北大荒之行,是时候结束了。

所以,在晚饭前,我礼貌地跟老史提出,请他明天送我进城,直接去佳木斯火车站。我在开口说这句话时,是艰难的,也是忐忑的。我说出来了,气才顺畅。接着我真诚感谢了老史和他全家这几天的热情招待,我还真诚地要交这几天的伙食费和住宿费。我的这些话,让老史不断地吃惊(从他抽烟的动作和神情上能看出来)。萍萍也是惊讶的,虽然她早已经料到这样的结局。萍萍还是不停地看看我,又看老史,当她看到史丽娟低着头不断地整理书包的平静的样子后,便不再如往日那样伶牙俐齿地说话了,只顾往炕桌上收拾饭菜和酒。

“不喝酒了。”我说。

“喝呀,不喝酒成什么席?萍萍,你去老吴家买盒午餐肉来,再烧两个菜。也跟老吴说一声,明天我要借他家木爬犁用。”老史说借木爬犁,是决定要送我了。

我不敢看老史的表情,他一定很难过。

“要买你去买……我不去!”萍萍说。

“娟,你去。”老史的口气有点儿乞求。

“家里不是有冻豆腐嘛,我来炒个酸菜豆腐。”史丽娟说。

老史只好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憋住心里的事,小心翼翼地说:“我出去一下,就回……”

“不行,谁也不请了——你要敢叫老曹,我就不做菜了。”史丽娟的口气很决绝,“我们家的事,不需要别人掺和!”

老史只好在炕上抽烟。

这是我到老史家,第一次吃史丽娟烧的菜。史丽娟在准备烧菜时,看我坐着无聊,找了一本《红楼梦》给我,是从她的书包里拿出来的。我把这册《红楼梦》拿在手里,慢慢翻几页。这套《红楼梦》我也有,浅蓝色封面,分四册装订。史丽娟给我的这本是第二册。我看到扉页上有她的签名,很秀气的字,还有购书时间:1982年12月18日购于佳木斯市新华书店。那就是一个多月前喽。在这么紧张的学习之余,还能看得进《红楼梦》,说明史丽娟是个文艺青年啊。我翻翻书,书里突然掉出来一枚树叶,红色的,红得耀眼透明,已经风干了,很精致,叶子上的脉络清晰可见,我猜,这应该是白桦树的叶子吧。我身边就是织毛衣的萍萍。萍萍也看到这枚树叶了。是白桦树上的吗?我如果问她,她会告诉我的。但我不想问了。是不是白桦树的叶子,或是别的什么叶子,已经意义不大了。

最后一顿晚饭了,大家都沉默不语。老史也不是世故的人,心里有一点儿事都呈现在脸上,他一直闷着头,喝了好几杯酒。平时不喝酒的史丽娟,也敬了我一杯。萍萍还认真地说:“哥,回家你要给我们写信噢。”

“到家就写信。”我也很干脆。

这似乎又给了老史一点儿希望,所以当最后我要留下一百块钱时,他怎么也不收,直到我把钱丢到炕上,他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我在第二天一早离开了自力村,送我的不是老史,而是老曹。老曹一是受老史的委托,二是他也要到市里去采购年货,算是把我捎上了。离开时,只有萍萍和老史送我到村头,其他人只在门口和我道别。当木爬犁走到村头时,萍萍还叮嘱我别忘了写信,还跟我不断地挥手。

我坐在木爬犁上,望着渐渐退后的自力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依依不舍之情。

一路上,老曹还说了许多可惜的话,他夸他们的家乡如何好,人均有多少地、多少林子;重点是夸老史家的人多么好,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家;又夸三个姑娘三朵花,都是能过日子的好姑娘,还劝我回家过了年,春暖花开时再来玩玩。对于老曹的好意,我也只是含糊其词地应了几声。

我没有食言。我回家后就给老史家去了一封信。很快也收到了老史家的回信,从信的内容上看,虽然是老史的口气,从笔迹却能判断出,写信的是史丽娟。

在此后的大半年里,我和老史家一共通了五六次信,从第二封信开始,信后有了落款——史丽萍,即萍萍。综合萍萍几封信的内容,我大致知道了老史家的许多事,大姐史丽翠在春节后,出嫁了,就嫁在本村,新郎正是骑摩托车耍酷的“丑得跟鬼一样”的“吴小胖子”。二姐史丽娟在1983年8月考上了佳木斯师范学院。史婶的主业还是打小牌,不再出村了,就在本村,而且就在亲家老吴家。老史没有什么变化,夏秋时和老曹合伙做了几趟生意,主要是贩卖大豆和玉米,没说挣了多少钱。至于萍萍自己,倒是没有太多的信息,只是在最后那封信里,给我寄了一张彩色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依然是花枝招展鲜艳欲滴。然后,我和老史家(或和萍萍)的通信便中断了,不再有任何聯系了。

还是信

时间的车轮迅速驶到1990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周末,我意外地收到母亲从老家带来的一封信(我在几年前就因为写作上的成绩,被市里一家报社聘为副刊编辑了),这是一封厚达七页的长信,是从佳木斯寄来的,我先看看信的落款,果然是史丽娟。信的开头是客套话,前半部分是说她现在的情况,她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市区一所小学做老师了,工作、生活各方面都很好。信的后半段是一大段精彩的文字,是对她们村后山下边的沼泽和季节湖的描述,主要是描写夏天的风光,在她的生花妙笔下,我领略到了那片神奇的土地,那里丛生的杂草、丰富的植被和天鹅、大雁等大型候鸟的风姿。她还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乡旅游,说后山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了,是北大荒著名的湿地公园,面积可大了。信的最后,附带告诉我她家的一些情况,比如她大姐史丽翠离婚了(原因没说),又远嫁到漠河了;老史在佳木斯市一家粮油加工厂当保管员了;史婶不再打小牌了。信上没有提萍萍。是因为在她家时,我和萍萍最亲近吗?她在信上还给我留了她学校的电话号码。

这封信让我特别激动,反复读了几遍。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涌起一阵歉疚之情,特别是大翠的离婚,感觉那是一段不幸的婚姻。我要不要回信呢?回信又说些什么?有几次,我拿起电话,想给史丽娟打过去,一时又没想好要说什么,心底的那份歉疚,就在回忆中,越来越深了。

在此后的几天里,我的脑海中,多次出现三姐妹的身影。她们青春、善良、真诚、美丽,虽然各怀小小的心机,而那心机又是如此表浅和直接,让我越来越感怀不已,她们是多么的清澈、透明和简单啊!在纠结了几天之后,我还是给史丽娟回了信。也许不回信才是最大的伤害。于是,在这封长信里,我告诉史丽娟我的现状,并回顾了1983年农历岁尾那次难忘的北大荒之行,回顾了在她家度过的几天难忘的时光,并真诚地感谢了他们一家的盛情款待。

没想到的是,这封信寄出不久,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红色的毛衣。手工针织的毛衣非常精致。在随毛衣寄来的信中,我得知了一个非常伤感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几度落泪——史家的三姑娘萍萍,在她十七岁那年的夏秋之交,因为去后山的沼泽地里救助一只受伤的天鹅,不幸被沼泽吞没了。史丽娟在信上说,萍萍并没有给我织一件毛衣。但萍萍确实说过要给我织一件毛衣的,所以,这件毛衣,是她代萍萍送我的。读完史丽娟的信,我的心反而沉静了,我的幻象中,出现了萍萍许多的影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在1983年8月后突然中断了的通信。

现在已经是春末夏初了,5月的阳光里,我无法穿上这件红色的毛衣,我把毛衣仔细地珍藏起来,我知道,这件毛衣,不仅是萍萍的心愿,也饱含着史丽娟的深切情谊。我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当天就踏上了开往佳木斯的火车。我要去看萍萍——她的墓地就在后山上的白桦林里,她安葬之地,能看到山下一望无际的湖水、湿地,还有成群的天鹅,那也是我心驰神往的地方。

我临行时想给史丽娟打个电话,但我没打。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原载《芒种》2021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张启智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小说的“像素”

陈  武

我一直想写写年轻时一段奇异的经历,写写我认识的北大荒的三姐妹。有几次都开笔了,又放下了。写别的小说可以完全虚构,最多不过是有个“线头”,进而产生联想,再生发开故事来。如果要写《三姐妹》我不想虚构,但完全真实又不可能。这可能就是想写而不愿写的真实原因吧。

几年前,《小说选刊》有个栏目,叫“我与《小说选刊》”。编辑向我约稿时,我写到了年轻时的那次北大荒之行,那也正是文学的种子在我心里萌芽的时候。诗人远人先生看到我的这段经历后,鼓励我把它写出来,他预计这里肯定有非常诗意、非常感人的故事。

当时,我已经有几年不大写小说了。从2011年春天我潜居北京算起,主要写些文化随笔,出版的作品有《俞平伯的诗书人生》《朱自清在西南联大》《犹贤博弈斋的灯影》《读汪小札》等。评论家王干先生对我改写随笔也不甚理解,几次劝我写小说。这次远人的怂恿,让我产生了写写三姐妹的冲动。怎么写呢?我居住的小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北京像素”。“像素”是个专用词,什么意思我只是大略知道,从来没有去深入探究过。我有几个搞摄影的朋友,和他们闲谈时,口中会时不时地蹦出这两个字。小区有几十幢造型不好看的高楼,而且全部是筒子楼,跟“像素”也没有关系。但小区里有不少和艺术有关联的店铺,分布在这些造型相似的筒子楼里。我在这里居住、生活、写作,时常去酒吧、书吧、画廊、咖啡店坐坐,喝喝啤酒,翻翻书,看看画,更会遇到一些“艺术家”出没于书吧、画廊、咖啡店举办的小型画展上。我便突然地想到“像素”这个词,它们的基本色调及其灰度的编码,再延伸到三十多年前北大荒之行中所遇到的三姐妹时,一些三姐妹的像素、编码和小说的元素就呈现了出来。

生活远比小说要精彩得多。写小说就是写生活,把人们基本的“像素”和“编码”进行调节、拼凑和组装,并艺术地再现出来。作者所要做的,就是起一个“园丁”的作用,给原生态的生活修修剪剪,花是花叶是叶就是了。

陈武,男,1962年生,江苏东海人。

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作家》《钟山》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700余万字,

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

出版各类著作50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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