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大戏

2021-02-07 05:51蒋建伟
延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团长芝麻大人

蒋建伟

春天的脖子短,一缩,就没了。这不,大公鸡在红艳艳的河堤上刚刚叫出了第三声,就被那驴脸老汉一脚踢开,“咣咣咣咣”地一阵乱敲,一直敲到桥东头的戏台子上,方才收了锣鼓家伙,迷迷瞪瞪地朝着话筒“噗噗”了几下,两手一拤腰,高腔一甩道:“都别睡了!开春了,咱蒋桥集要唱大戏了!快起来看戏呀—”

小村人家的床头边,大人学了驴脸老汉的声音,趴在小孩耳边低声喊:“谁不起来看戏—谁是狗呀—”小孩却不答理他,想继续睡觉,不料被集上大喇叭里“唧唧”的声线牵了魂儿,一骨碌爬起来问:“爹,爹,今儿谁家娶媳妇哩?”大人忽然腔调一改,非常严肃地模仿大队书记的做派道:“广大干群同志们,广大干群同志们,三月十二到了,三月十二到了,蒋桥大戏开演了!”小孩满脸惊喜着问他:“真的啊?”大人继续说:“广大干群同志们,谁哄你,谁是狗!”小孩胡乱穿起衣服,跑到院门外仔细一听,大喇叭里远远传来的,果真不是平日红事时的豫剧《朝阳沟》、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大鼓书《李豁子结婚》,而是一阵紧赶一阵“咚咚咚咚呛呛呛呛”的锣鼓齐鸣,他喜欢坏了,转身跑回了灶屋,想抢先告诉娘,小嘴刚一张开,大喇叭里的锣鼓声就没了。娘白了小孩一眼,抓了一个杂面饼子说:“敲锣打鼓的人现在饿了,他们要吃饭了。你不饿吗?”小孩接过杂面饼子,慌里慌张地放了几个屁,就慌里慌张地吃,一眨巴眼儿,杂面饼子就没了。那吃相,吓得大人直哆嗦:“我的那个亲娘啊,你,你咋恁下作呀?”

果真,锣鼓两遍过后,通往戏台子的大路小路上,跑来了十里八乡的看戏人。

乡下大戏,不讲时间,一唱就是十来天。蒋桥集地处两地三县,这大戏更叫一个“大”,排场大,人多,南来北往,挤挤扛扛,锣鼓一停,哭爹喊娘,看阵势,没准会把戏台子挤倒。怎么办?驴脸老汉不知道啥时候走到话筒前,“噗噗”了几声,台下立马安静下来了,大伙的眼珠子全都集中在他的嘴上。突然,那话筒“唧”了一声,大伙“轰”一下笑开了,洪水似的决堤而出,想拦都拦不住,一个个笑岔了气。驴脸老汉在空中挥了几下左手,示意大伙静一静,停顿了停顿,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香烟盒纸,高声念了起来:“广大干群同志们,蒋桥集的三月十二大戏马上就要开演了!请同志们赶快憋住嘴,别说话了。另外,有给自家小孩打花脸的妇女同志,请抱着到后台找剧团的杨团长打,打一张‘老包脸’两毛钱,打一张‘正宫娘娘脸’一毛五分钱!”台下有人就喊着问:“哎,孬蛋他舅姥爷,这‘老包脸’咋恁贵?”驴脸老汉说:“因为老包是好人,是宋朝的大清官!曹操是白脸奸贼,所以,‘曹操脸’是一毛五,便宜,你打不打?”一句话,就把那人给问住了,引来了台下好一阵大笑。巨大的笑浪中,大人抱着小孩就上了戏台,说要给小家伙打一张“雷锋脸”,说雷锋是大好人,说让小孩像雷锋一样为人民服务,大人其实是想让别的孩子都来学习他儿子。杨团长不会打“雷锋脸”,但她灵机一动,问大人:“‘雷锋脸’是我们现代人的脸,我用黑墨水给他画两道倒立的‘八字眉’就妥了,那样你花两毛钱岂不吃大亏了?‘老包脸’是古人脸,打的色彩多,正派,还赶时髦。”大人想想,就同意了,捧起小孩的头暗示杨团长画。杨团长呢,十指像钢琴师一样在化妆盒上轻轻一弹,定定气,看也不看小孩的脸,麻利地上粉调色,没等大人小孩回过神来,杨团长就开始勾勒老包的脸形了,小孩是长脸,和老包的脸形完全吻合,从运笔的速度看,杨团长这时候画的是粗线条。可是画着画着,小孩感觉到杨团长运笔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高高下下,左左右右,轻轻重重,浓浓淡淡,而且一笔比一笔更淡,一笔比一笔更轻,轻到不能再轻。也就在小孩浑然不觉的时候,“啪嗒”,从小孩的睫毛深处滚出了两三粒胖乎乎的金豆子,吓了杨团长一跳,慌忙从后台的木地板上捡起一粒,问大人是啥东西。大人“嘿嘿”笑笑,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是眵目糊,我儿子他,他早晨没有洗脸……”杨团长他们也笑了,说:“哎呀呀,原来你儿子是一个有眵目糊的老包啊!”

打完了“老包脸”,大人抱着小孩在戏台前走了一圈,意思是炫耀炫耀。大人一边走,一边朝着话筒方向,问台下的老少爷们“老包脸”漂不漂亮,而台下早炸锅了,许多当爹的嘴里不说,心里却羡慕死了,抱着小孩一个个往戏台子后头挤,争着找杨团长给小家伙们打花脸。恰好这时候,驴脸老汉出来了,一脸郑重地对着话筒说:“给小孩打花脸的同志们,刚才那个小孩眼里有眵目糊。杨团长说,她以后不给有眵目糊的小孩打!她以后不给有眵目糊的小孩打!”台下,笑歪了一群人。大人再也不敢炫耀,抱着小孩灰溜溜地就往台下跑。没有给孩子洗脸的爹们呢,慌忙用手擦孩子们的眼窝,末了,一本正经地排起了队。几乎同时,第三遍锣鼓敲得更欢了!

等锣鼓声敲得令人心烦的时候,一个妇女抱着她打过花脸的闺女上台了。紧跟着,驴脸老汉也上来了,他“噗”了一下话筒,锣鼓突然全都停了,他解释说:“上午的打花脸到此结束,下午接着打!这是最后一个,是‘穆桂英脸’,她的脸谱属于刀马旦,她男人叫杨宗保,打今天起,我们就看十五出大戏《杨家将》,白天晚上连着唱,同志们说中不中?”一时间,台下的“中”字聲浪此起彼伏。

大戏开始了。第一出,是《穆桂英挂帅》。大幕还没开启呢,豫剧的小过门就响起来了,只听见杨团长的唱腔从幕后飘向了舞台前:“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门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龙、穆虎二位长兄/当初俺举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门阵上立下头一功……”有人小声就问:“穆柯大寨—蒋寨—水寨……咋都有一个‘寨’字呀?是不是离咱们这儿没有多远?最多一二十里路吧?”有人纠正说:“你耳朵聋吧?你没有听见杨团长唱的词吗?在山东!”又有人说:“山东和河南紧挨着哩,就像我和你挨得这么近一样,没多远。”第四个说:“那,咱们等散戏后问问杨团长吧,她八成知道。”说着说着,杨团长就在戏台上亮相了,台下的小孩就喊:“爹,爹,快看快看,杨团长出来了!”大人拼命压低声音说:“别喊了,我知道她是杨团长!”周围有人偷偷在笑,还有几个老头老婆问:“这是杨团长吗?她四十五岁了,不是没有这么年轻吗?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等杨团长唱完下场的间隙,驴脸老汉快步走到话筒前说:“同志们都别议论了。刚才出场的,就是杨团长!”不相信的,方才死了心,说杨团长就是杨团长,说一上妆谁都不认识她了!后来,佘太君、杨文广、杨金花、王伦、皇上等人纷纷走上大戏台,从杨文广刀劈王伦夺帅印,到穆桂英挂帅出征西夏,台下乡亲关心的不是穆桂英,而是杨团长。散戏时,大伙兴致高昂地说:“杨团长不愧是巾帼英雄!”“杨团长的武功真厉害啊!”“杨团长有几个孩子呀?她孩子是不是也叫杨文广?”可是,谁也不知道杨团长的家事。

看戏看世道,买卖图热闹。一晃,大戏已经唱了八天八夜,但还是没有要停的样子。大人说,蒋桥大戏唱到现在,老少爷们一半是看戏,一半就是买农具了。小孩不懂,只知道蒋桥集上有好吃好喝的摊点,有美丽的杨团长,一切一切,和大人的想法不太一样。剧团上演的剧目,都是一些围绕杨家将杨继业、杨六郎、杨七郎、杨门女将的,一天三出,一环扣一环。后几天,大人每看一场大戏,散戏时几乎都要买一两样农具,比如锄杂草的锄头、割麦子的镰刀、耩庄稼的耧耙,还有遮风挡雨的草帽,买来买去,就是很少给小孩买吃喝的。每当小孩一哭,大人总会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你也有一张驴脸就好了,如果你是剧团的杨团长就好了,如果……哎!”小孩气呼呼地说:“大队书记有啥牛的?杨团长有啥牛的?他们—都是狗屁。”大人转身看看小孩,笑笑,再笑笑,突然两手把小孩高举过头顶,说:“带眵目糊的老包啊,你最牛!”

大戏的最后一天晌午,大人扯着小孩走在乡路上,突然从身后跑过来一个女人,披頭散发的,不管不顾的,坚决地往前跑着,女人后面撵着的,是驴脸老汉和剧团拉弦子的一个秃老头。哭声从女人的鼻腔里拼命挤出来,很细,很尖,不仔细听,让人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在哭,两个男人很快撵了上来,左左右右把她死死劝住。她是谁?很多看戏人围上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着劝,大人细细看了看,原来是杨团长。可是,驴脸老汉和秃老头怎么都劝不住杨团长,就听见杨团长说“放我回家吧,我受不了这气”,就听见秃老头说“小杨,咱俩反过来还不成吗?我不干正团长了,让给你好不好”,就听见驴脸老汉小声说 “你给我们大队看变压器房吧”,就听见杨团长说“放了我吧”,再就没人拦她,后来,大野上的人影一个一个被抹去了。

下午就没了大戏,因为那剧团的女主演没了。老少爷们都猜测,说没准是驴脸老汉和杨团长“同志”到一块去了,至于他们“同志”了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反倒成了一个秘密。很快,这个秘密就被漫天遍野的小麦花香熏死过去了,十里八乡的农人们都熏死过去了,香,以最浪漫、最美丽的方式打开了一个春天。

就这样,开春大戏,很快漫卷了整个一个春天、半个夏天,包括另外一个春天、另外半个夏天。

所有幸福的、忧伤的、快乐的、秘密的,所有大平原上的,仿佛都在跷起脚尖喊:“开春了—唱大戏了—”

秋庄稼是个急性子,前脚踩着后脚,“啪啪啪”一阵,就全都成熟了。练习“啪”这个发声,到底有哪些秋庄稼呢?第一是芝麻,毒太阳一晒时间长了,那些芝麻梭子就晒得咧嘴傻笑,嘴都合不上的工夫,“啪”,梭子里的芝麻就晒爆炸了。第二是黄豆子,项城农村的那种珍珠黄,晒久了,“啪”,豆荚里的东西就都爆炸了。第三是绿豆,只是因为它的豆荚弯弯,像极了大姑奶奶小媳妇的眉毛,所以就软,一软,就不容易爆炸,可谁也不敢保证它不爆炸,也就是说,它最后还是会“啪”一下,去见马克思他老人家的。怎么办?

杀!

八九月里,农家人慌秋分,慌霜降,稍稍一愣神,一整个秋天就过完了。每年每年,让人一想起来就头疼,可是没有什么办法,这秋,还是要杀,这日子还是得排得满满当当的,不然你杀秋就得杀到冬天了,不然你的秋豆子、秋芝麻就炸到沟垄里了,不然你就连哭都找不到地方了。庄稼可以磨蹭,但你可不能磨蹭,走路得一直小跑着,扣扣子,牵牲口,薅镰刀,边跑边拿脚找鞋,生怕一时半会赶不到地里,豆荚晒爆炸了,这心,也会连带着爆炸的。不料,早到三光,晚到三慌,人一慌,肯定要出乱子,比如忘掉了一点什么,比如落下了一点什么,比如多安排老婆一点什么,还比如少嘱咐孩子一点什么,也就是少拿了几个簸箕、簸箩、锅拍子和床单子,哪怕一件,就会让你原路返回,把刚才出门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倘若这样,遇见这么忙碌的秋季,收不到秋,那可真是要人的命啊!

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块块芝麻地,齐刷刷的绿方队,齐刷刷的个儿,细细瞧,芝麻梭子个个咧着小嘴在偷笑,由下到上,密密麻麻地排到了秆子梢儿,喜欢死人了。我跟在爷爷、爹他们屁股后头,问身后的奶奶:“书上的歇后语说,老母猪啃芝麻—顺秆子爬,指的是不是咱们村的芝麻?”奶奶说:“不是,那是杨营门、申营门的芝麻!”爷爷说:“你说的那才绝!全天下的芝麻难道不是一个样儿?再说了,咱们村的芝麻一个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老母猪这么一爬?还不一压一大片啊?”二姐说:“那,如果是小母猪呢?”爷爷拗着头说:“那也不中。芝麻又不是树,想咋爬就咋爬,横竖都没事。”大姐问:“如果是老母鸡呢?”爷爷说:“不中。”我问:“我如果在梦里头爬它呢?”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还是止不住笑。奶奶好像压根不认识我似的,问我:“你,真的想在梦里头变成猪?”我慌忙纠正道:“这个,那个……不是,不是的。”小弟跑在我前头,十分肯定地说:“你不是个啥?你,就是想—变,成,猪。”大姐学作小弟的腔调说:“而且是—男猪!像我们班上的极个别坏蛋男生一样。”奶奶把笑声使劲咽进肚子里说:“我看你也不像是猪。那,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想变成啥?长虫、蚰蜒、蝈蝈、蚂蚱、花大姐、老豆虫、放屁虫、秃呆子,它们,都没有猪的斤两重。你,随便挑一样?”我小嘴一努说:“反正,我和你们一家。如果我变成了猪,你们也是……”话没说完,我生怕他们有谁打我,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去半里路远,也不管他们撵不撵我。等实在跑累了,回头一看,身后连一个鬼影也没有,只好悻悻返回。

大地呈现出一种金黄色,他们已经在芝麻地里杀上了。

杀芝麻,就是齐根削芝麻棵子,再把梭子里的芝麻敲出来,再把棵子打成捆、三捆三捆地支起来。那么,用什么杀?用什么敲?用什么打捆?镰刀。杀芝麻的整个过程,就是镰刀跳舞的一个过程,至于跳得好不好,那就要看拿镰刀的主人了。

在香气弥漫的芝麻地里,最后一个出场的,是我,负责杀三垄芝麻。自然,我像往年一样深吸两三口气,憋在肚子里,把一张脸憋红,然后弯下腰、弓开腿,一把抓住三棵芝麻,照准棵子根儿,“哧哧哧”,快速闪过,棵子离地,只见刀刃残留下一抹抹绿油油的液体。我收回那镰刀,想知道刀刃上那些液体的味道,就用舌头细细舔了舔,刚刚触到刃,一股渗入到骨头里的苦立刻传递到我的心尖,不仅仅苦,而且冰凉,让你想吐都吐不出来,想叫苦,鬼都不相信。我问爷爷:“芝麻棵子怎么这么苦?”爷爷说:“芝麻棵子和芝麻叶子都很苦,它们苦是很正常的,要是不苦了怎么保护好自己呢?那些害虫还不大把大把扑过来,不把它吃得一点骨头渣子也不留才叫怪?”了了几句,我明白了庄稼的一些生存哲学,越是金贵的越会自我保护,就像芝麻,一辈子不怕太阳,不生虫;越是不金贵的越是破罐子破摔,就像大豆、豌豆、长豆角,一辈子小病不断,怕这怕那。我平平地端起那些芝麻棵子,朝靠近地头的方向走,一张红色的被单子摊开在那里,大人小孩只要杀完了芝麻棵子,都要像端盘子一样端到那里,然后把棵子头朝下,敲了敲,梭子里的芝麻就像下大雨似的往下落,“哗哗啦啦”,“稀稀拉拉”,使劲地下,估计下得差不多了,再拿镰刀把磕磕,就有许多小芝麻落了出来,再敲敲,梭子里面还继续有货,它还没完没了它!我想赶快割几把地边草,打几根草绳子,给芝麻棵子打捆,不料,奶奶不相信我,认为那些芝麻梭子里面还有东西,我气呼呼地说:“没有了,真的是没有。谁哄你谁是狗?”奶奶反问我:“真的吗?”我说:“真的,男子汉说话算话,有了我是狗。”奶奶说:“我还就不相信了,你这梭子里面真的没有东西了呀你……”边说边拿她的破镰刀使劲磕,不想,还真叫她磕出来几粒芝麻,她把那些芝麻棵子一摔说:“小建伟,你看看你看看,这梭子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东西呀?”我惊讶着问奶奶:“就这一小点点,也算数呀?”奶奶说:“这一点点!难道说,这一点点就不是芝麻吗?只要有一粒,就要算一粒,你不要看不起它,我告诉你吧,没有了它你真还就活不成!”娘也在后面帮腔道:“是呀是呀,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这些道理,连傻子都知道!”见我无话可说了,奶奶问我:“你,还想当狗吗?”我“嘿嘿”笑着,想说点什么,正要张口,不料却被奶奶制止住了,奶奶说:“我知道你又想说‘我和你们一家’了,你回答就免了。”我的这个奶奶啊,一点就透,真是聪明绝顶。

学会了怎么敲芝麻棵子,我接下来就多了几分认真,等芝麻大雨下完以后,再拿镰刀把儿使劲磕,认真敲打,还不忘学学奶奶那经典的最后一磕。我把磕敲完的棵子五步一放,等放到足够多的工夫,就直起了腰,掂着镰刀去地边找草,割草,学大人的样子去打草绳子,一连打了二十多根,打算找个利索地方坐下来打捆儿,不料,屁股还没有挨着地皮,就听见了爷爷老远的喊声:“小建伟,你不要命了!你看看你屁股下面到底是啥?”我拨拉开屁股下面的草叶一看,哎呀我的奶奶啊,下面,竟然隐藏着一片被削尖了的芝麻茬子,一根根,好像匕首似的锋利无比,如果一屁股坐下去,人就是不死,也得躺他个年把几个月的。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得弯下腰,给芝麻打捆。打捆是件技巧活,一是芝麻棵子不要打太多,頂多二十棵;二是根子一定要打齐整,不能瞎应付;三是草绳子要打三根,分别绑芝麻捆子的头、腰、脚。然后呢,双手搂好捆子,拿镰刀探底传绳子,用手系绳打活扣儿,一整套流程下来,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打着打着,手脚腰开始不那么自然,胳臂开始酸痛,累意不知不觉地上来了,我又想坐在地上打了,可是不能坐啊,坐下去不是找死吗?瞥瞥那些匕首般的芝麻茬子,我越想越气,气许多制造匕首的农人,气来干活的大人小孩,后来竟然发现,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也是在生气的范围之内,就开始不气了。我忽然感觉到,人只要一不生气了,就不会累了。爷爷一直关注着我的脸部变化,从晴变多云,到多云转阴,再到多云转晴,爷爷走过来跟我说:“想坐下吗?”我点点头,接着摇摇头,也不说什么话给他。爷爷又说:“想坐下,得学会找地方,就像我,”说着就找到一个地方,看也不看,果真没事般地坐了下去,“你得学会找规律,芝麻常常是按垄种下去的,当然也是按垄丰收的,垄和垄之间,才有一些让人舒舒服服的空地方,也就是我现在坐下去的空地方啊!”我低头一找,仔细检查了检查,发现真的是这个道理,我突然间感觉此刻的爷爷,比奶奶聪明多了,比绝顶都要绝顶哩!

眨巴眼的工夫,那张被单子里的芝麻堆出了一座小金山,实在是不能再磕芝麻了。奶奶立刻制止道:“都别杀芝麻了!先歇歇,等我簸簸再杀!”一声令下,我们浑身早累散架了,巴不得现在回家才好呢,“呼啦啦”捡了四周的空地方,把奶奶围在中央,看她一个人簸芝麻。众目睽睽之下,奶奶非常的不自然,把几滴唾沫集中在手心里,抿了抿头发,然后把五指松展开来,变成了一把木梳子,简单地理了理一头乱发,最后把额前的一小绺头发一甩,只一下,就把我们全都看傻了,奶奶太美了,比明星刘晓庆都美!但五秒钟过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奶奶臭美,这工夫的蒋寨大地上,哪有什么老年版的刘晓庆啊?奶奶理都不理我们,径自端起了那个簸箕,舀了一斗芝麻,起身端正,轻轻地簸,平衡着手劲簸,顺时针方向转着圈子簸,逆时针方向簸,簸呀簸呀,整个簸箕就变成了一片大海,白金一样的芝麻就变成了一股股奔腾不息的海潮,而海潮的旋涡中心,正漂浮着一只只大船小船,仔细分辨,那些大船是芝麻叶子,小船是芝麻梭子。奶奶顺便抓起一把芝麻,扔进自己的老婆嘴里,“吧唧吧唧”几下,说:“今年的芝麻呀—”我和大姐二姐慌忙问:“咋了?”奶奶眯着小眼说:“味道真的不错啊!”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问奶奶:“真的吗?真的吗?”爷爷轻蔑地瞥了奶奶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别听这死老婆子胡八连,刚杀出来的芝麻水汽大,一点都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说着,自己紧跟着奶奶也朝嘴里扔了一把,嚼几下,露出痛苦相,可是那芝麻,真的那么苦吗?苦芝麻磨出来的香油怎么还那么香呢?大姐不信,抓起一把,嚼嚼咽下,随即又想呕吐出来,但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吐了。二姐也跟着他们吃芝麻,只是吃完,她什么表情也没有留给我们,让我们猜。小弟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吃,刚刚嚼一下就喊:“他们骗你哩,建伟哥!芝麻,真香,真好吃,香死人不偿命啊!” 最后一个的我气坏了,边吃芝麻边大喊:“你们—都是骗子—这芝麻,怎么那么好吃呀?”爷爷和爹都慌了神,赶紧劝阻我们说:“都别吃了,吃完了芝麻,过年时到哪磨芝麻香油呀?”我们不管它三七二十一,继续吃。爹一个一个打开我们的小手,把我们的芝麻重新打回被单子上,说:“俗话说得好,吃的香,屙的臭。等会儿,你们放屁放得臭了,可别怪我!”我说“不怪你不怪”,但是,最后一个“你”还没有说出口呢,屁眼里已经挤出来一个象声词:“不儿—”

我们全都笑岔了气,更加可笑的是,他们后面紧跟着臭屁连天,一个比一个放得响,放得臭了。

屁一响,人就长,也就突然之间吧,我感觉自己的个子“噌”一下长高了。我想问问奶奶长了没有,可是看看奶奶好像犯了大错误的样子,看看爷爷满脸阴云密布的样子,看看爹,就不敢问了。这工夫,我看见娘默默拿起了一个簸箕,爷爷拿起了一个簸箕,爹虽然没有拿簸箕,但他一个人悄悄把芝麻捆子抱到地东头,一抱就是五六捆,说是闲着,也没有闲着多少。

等所有人的屁都放干净了,奶奶的芝麻也簸得差不多了。奶奶把簸干净的新芝麻倒进大簸箩里,准备装进一个个百十斤重的面布袋子里,留作过年时,一半磨香油,一半卖。我们的想法跟奶奶的一样,也把这块地杀的芝麻看得比金山银山都金贵,想发财,更想多杀它几垄地的芝麻。想到做到,手和脚的动作一加快,一垄赶一垄,一趟赶一趟,我们轮换着在地里匆忙扒拉几口晌午饭,然后继续杀芝麻,几乎刹那间,我感觉时间不存在了,劳累不存在了。

天擦黑的工夫,芝麻全都杀完了,新丰收的芝麻一下子打了九个簸箩,装了三十多袋子,娘笑得连小眼都没有了。可想而知,杀芝麻杀到最后,图的是一股快意,这在我们家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爹在地头一心一意地摆着芝麻捆子,我们把两百多捆芝麻抱往地头,让爹3捆一支、三捆一支地摆开阵势,好像诸葛亮的八卦阵。我们也想摆,但芝麻捆子好像集体商量好了似的,摆几捆,倒几捆,一门心思和我们过不去,想不透,爹到底用的是什么魔法呢?这当口,爷爷大姐他们已经把牛套上了架车,下地拉芝麻,足足拉了三四趟呢!

等我们摸黑回家的工夫,已经迎面看不清谁是谁了。我们大声对话,也是在用声音提醒土路上的人们:我们正走在你们的前头,也许走在你们的后头,听到这声音你们可一定得礼让三先啊!也多亏了我们高声的对话,别人才有意识地跟我们躲路或者让路,不至于撞车。

终于到了家,娘开始烙油馍,煮咸鸭蛋,蒜片拌黄瓜丝儿,打绿豆稀饭,舒舒坦坦地吃饱喝足,老少三代八九个人又胡侃了半天,爷爷奶奶方才赶往村中的老宅院。

起三更了,我隐隐约约听见小石营村有鞭炮声响,有零零星星的哭声,接着又落下来一阵鞭炮声、一阵哭声……我实在太瞌睡了,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听说,那个村有一个饿汉,好几天没有吃饱过一顿囫囵饭了,结果一口气吃掉了十几斤芝麻,后半夜,肚子开始发撑,活活撑死了。

听说,那个人和我爷爷认识,甚至还有一房七拐八拐的远亲哩,我们还要去奔丧。

听说,爷爷的很多话都很灵验,我们万分庆幸,更万分后怕。

所有的这些听说,都是发生在第二天早晨的事情。

腊月正月,一连起来,就是小村人的“年”。

这开年的第一场大戏,是“起坑”。坑是大水坑,绕村二里半,水深,鱼多,水气大,那阵势,浩浩荡荡啊!但眼下,冰越结越厚,一刮风,就在水上跑。鱼怕冷,都藏在水底下,怎么个“起”法呀?

从腊八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三,没有一个人起坑。村里异常寂静,干冷干冷的,偶有几声鞭炮落进这寂静里,很快就变哑巴了,人也紧跟着变哑巴了,匆匆忙忙地走,话都说不囫囵,个个拉成一张驴脸。我们早憋不住,天天跑去问爹:“我们啥时候起坑呀?”爹劈树根、糊锅台、修风箱,捡到啥活儿都干,一点都不搭理我们。直到腊月二十五晌午饭后,他才一圈圈舔着碗边边说:“明儿一早,起坑!”我们欢喜得直骂老天爷,问爹:“怎么‘起’呀?”爹说:“用大磨网子‘起’!啥鱼都别想跑掉!全部‘起’光!”爹的话太吹牛了,把一个大坑都“起”光了,那该需要多大的一张大磨网子呀?

腊月二十六,天还不亮,冰花就开了一地,爹他们就开始整理大磨网子,宽约5米,长60米,从上面的网浮子,到下面的网缀子,一点一点地修补,连奶奶和娘她们都加入进来了。直到把我们这帮子小孩吵醒,一个个哈着热气儿,也“唧唧喳喳”地加入进去,可惜才三下五下,日头就出来了。大人让我们回家烧锅做饭,我们不答应,想看看大人究竟怎么“起坑”,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被爹轰走了。爹说:“我们得忙到晌午哩!你们不饿?”奶奶说:“起坑真没啥看头!不就是起几马车鱼吗?”二爷爷说得更叫一个绝:“看啥看?谁看,谁将来就长成蒋忠福那样儿!”谁不知道呀,蒋忠福心眼不全,才“六成”,一年四季,老爱模仿公社书记、村长讲话,一口一个“同志们”,撵都撵不走他。我们一听这话,气得扭头就各回各家,烧红薯茶,馏杂面馍,把风箱拉得好像打雷似的。等到我们重新跑回院子,想叫大人们吃早饭时,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隐隐约约里,大坑方向似乎传来一些响声,细细分辨,有“啪啪—啪啪”的水声,有“喔喔喔喔—驾”的赶牛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嘈杂声……我们抓起一半块杂面馍,边吃边跑,想看看坑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啊,蒋寨起坑了!

围观在坑西边的大约几百人,个个拿着长短不一的竹竿、木棒,盯着坑边,目光炯炯,迎着西北风,大嘴半张着,“啪啪啪啪”胡乱拍打着水面,一下比一下拍得使劲,偶尔自顾自地大喊一声,贼突然,贼响。没有谁能够听得懂,也不指望有谁能够听懂,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瞎喊什么,多半算是一种惊吓,但不知道具体惊吓什么。更奇怪的,从水雾升腾的世界里闯出来的两只铁皮小船,划船的,一个叫蒋可雨,一个叫蒋孬,两手一竹竿,撑、划、撩、沾、点,一眨眼,就跑出十几米远了。尤其他们最后那么一点,竹竿只轻轻一下,看不见水花儿,“啪啪啪啪”一串清脆的响声早已经灌满了耳鼓。这还不算,蒋可雨玩起了更加惊险的一招:他先是“走直线”划,划着划着,两脚一个蹬一个提,再一个90度的大拐弯,把船整个变成了一头悬崖前受惊的烈马,突然就两蹄立、两蹄飞了!我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小子万一掉进坑里了,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但三秒钟之后,他竹竿一横,斜刺里朝水面一点,小船竟然又戛然落下,摇摇摆摆着平衡而去……弄得大伙依旧为他担心。我仔细看了看坑里,水早已经不再那么清澈,早已经半清半浑,既然是起坑,为什么把水弄得这么浑浊呢?看不见鱼了怎么办?果真,我和建民他们顺着雾气腾腾的大坑,从西撵到东,一条鱼也没有看见。正在失望当中呢,就看见蒋可雨得意地划着船返了回来,就听见他嘴里不断发出“喔喔喔喔—驾”的赶牛声,就闻见一股股坑里浑水的腥臭味迎风扑鼻而来。我们一个个气不打一处来:好个蒋可雨,难道就你一个人会划船!难道把全坑的鱼都搅浑、搅没了你才安心!

大阵势的喊声、拍水声却在向东移动,一步步,一米米,一丈丈。

浑浊也在向东移动。

直到坑的西面、坑中央全都变浑浊了,全都分不清黑白,我们这才惊喜地看见,从坑中央往东的水面上,黑压压地移动着一颗颗小脑袋—啊,竟然是鱼—各种各样的鱼!

一时间,我们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们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拍水的人群却不再向东移动,不仅不移动,而且重新以西面为中心一字散开,继续拍打、叫喊,这时刻,两个划船的人重新划了回来。他俩这是怎么回事呀?我们小声问旁边一个大人。他笑了笑,接下来一脸正经地说:“你们不懂,这是在撵鱼哩!你看,鱼群正在从西往东跑,撵得没地方钻了……哈哈,还多亏他们俩哩!”

原来,他们俩在撵鱼啊!大伙也都在撵鱼啊!坑里的水只有浑浊了,里面才会缺氧,鱼群才会浮出水面,集体东进啊!

突然,我们看见了坑西的爹那帮男人,正一点点贴着坑的底部下大磨网子,一南一北,左右十几个人,抻长了脖子,半步半步地朝东面拉。几乎同时,围在岸上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拍打声、喊叫声更加猛烈,刹那间,跺脚声、赶牛赶羊声铺天盖地而来。两个划船的呢,也在配合着拉磨网子的、岸上拍水的,一米一米,向前使劲拍打,使出了吃奶劲儿喊叫……这巨大的声浪,这史无前例的阵势,鱼全都吓傻了、吓瘫了,身子全都被吓僵硬了,一步步东逃,一米米东逃,一丈丈东逃,朝着它们生的一線希望逃跑,再没有别的出路了。我们兴奋万分,也跟着大人们瞎喊,喊赶牛声,学驴叫,学羊叫,学老母鸡下蛋、老公鸡打鸣,也不怕谁笑话,扯着嗓子叫。我想,我们这么卖力地大声叫,鱼一定会被吓跑的,而且是朝东跑。

大磨网子移动到中央位置的时候,鱼就开始跳出水面了,跳得有一两尺高,大大小小地挣扎,争先恐后着摆脱,但瞬间,湍急的水浪淹了过来,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鱼跳得越高,我们的脸笑得越灿烂,所谓“鲤鱼跳龙门”,图的肯定是大富大贵的前程;所谓“开门见喜”,喜的肯定是年年有余(鱼)的日子啊。想着想着,大磨网子就过了坑的中央,突然,一道白光直射向半空中,乖乖,真的是一条鲤鱼,一跳起来,竟然有两米高!紧接下来,能跳出两米高的鱼就比比皆是了,因为随着大磨网子的东进、生存水域变小,鱼挣扎得越厉害,跳出来的高度就连连破纪录,鱼越大,其高度越让人吃惊!我们看见,大磨网子的背后,是随之移动着的呼喊着的人群,是两个划船的撵鱼人,吓破了胆儿的鱼群无处可逃,看来只有破釜沉舟、生死一跳了!

还有最后四五米时,所有的鱼全都醒悟了过来,也不管什么冷不冷了,都开始不要命似的跳,高高低低地跳,前前后后地跳,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地跳,我压着你、你压着我地跳,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死,但如果你不跳,肯定是死路一条。等网移动到了最后两米,大大小小的鱼都不怎么跳了,大都放弃了活着的想法,只有那些小一些的鱼们虾们还在跳,非常可爱地跳呀跳,惹得坑四周的大人小孩一阵大笑。但只有一个人没有笑,他“扑通”一下跳进刺骨的坑里,在大磨网子西面的水底下使劲用脚试探着,一点点试探着。猛然,他把头整个潜进水里,翻来覆去在寻找着什么,腾出了一片片水花儿。大约一分钟过后,他突然跃出水面,双手举起了一条大约十斤重的草鱼,他一边吐着水珠一边喊:“抓到了!我终于抓到这条草鱼了!这家伙真狡猾,竟然钻进了最下面的泥巴窝里,哈哈哈……”定眼一看,竟然是划船的蒋孬。

而不远处,还有比蒋孬更聪明的,他们当中,有撒网的,有下网的,有放鱼鹰子的,有投鱼叉子的……至于各自能捕获多少,我们谁也不知道。

“起坑”是在下午两三点结束的,来来回回,“起”了五趟。雾散了,天暖和了,大人小孩的心更暖和了。大队书记在喇叭里公布说,总共“起”了一万多斤,除了小的当明年鱼苗放了之外,挨家挨户能分到八斤鱼。不想要鱼的,可以赶蒋桥集换肉、换粮食,反正是“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

到了晚上,这香喷喷的鱼味儿,先是从一家的灶屋里飘出来的,然后是村东头,再后来是一整个蒋寨村。

爹多喝了几两酒,末了,端起一碗鱼肉汤说:“开年先吃鱼,这小日子还不赖!”

娘说:“吃肉吃肉,你就知道吃肉!等肉吃完了,我看咱们家喝西北风去呀?”

爹说:“继续喝酒、吃肉!而且是……年年有余,年年有鱼吃啊!”

许多年过去了,我還记得娘说那一个字时轻蔑的表情,娘说:“屁!”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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