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纪事

2021-02-09 02:23朱明东
雪莲 2021年12期
关键词:报刊亭小城报刊

东四

东四是条路,是一条不太规则的路。路不长,倘若寂静时在路的一端猛喊一嗓子,准保另一端都能听到。可就是这条路,在小城里却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谁要是说一句“我家就住东四”,准保有面子。

我家就住东四。小城建设不足 60 年,有坐地户说,小城先有南北,后有东西。南北走向的主路曰兴安大街,从火车站前向北山缓坡而上近千米,算是小城初建时的主街。主街在小城招摇过市后多条路应运而生。从空中看小城,东西走向要比南北走向宽敞许多,东西向的林海路、人民路、朝阳路,落落大方,有模有样,都有几公里那么长。有纵有横,方可规划。小城以兴安大街为中轴,往西的路依次为西一、西二、西三、西四,往东的路依次为东一、东二、东三、东四、东五、东六。无论咋划,小城这些南北方向的路间距都不大。而南北方向的路,最醒目的就是东四。说它醒目,不仅是它位于城区中心地段,有许多林林总总的商铺,更主要的是在它附近有一处面积较大的城市广场。广场约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刚到小城时,我就被广场宽阔的气势所震撼。别的不说,就说它西侧那尊由三棵不锈钢打造“世纪树”吧,高 21 米,顶端还镶有 19 颗钢球,漂亮得足以让你感受到小城的蓬勃势头。一年四季,广场人流不断。不说火了多少年的广场舞,单说夏夜里那一波又一波的歌舞,就足以让人醉成仙。甜滋滋的音乐一放,整个广场就像刮起了阵阵清风,还没吹个透,忽而又漫上一波波水。年轻的撒了欢,年老的也展了腰。一些远离广场的居民,像着了迷似的,纷至沓来。越转悠越有兴致,越有兴致就越爱转悠。恋恋不舍离开时,有的就会说:“这个地方不错,要是能住在附近就好了。”于是,东四附近的房子一直很紧俏。

自打到小城,我几乎每天都要经过东四,不知不觉把路走成了古铜色。东四这个地方出行方便,到小城任意一处都不算远。当年选东四附近买房,父亲还健在。父亲把东四转了个遍,欢喜得不得了。见我犹豫,父亲就说:“这地段不错,孩子上学和上街买东西都近,吃饱喝足了几步就到广场,消化食儿也方便。”父亲说的没错,住在东四附近免了很多烦恼,也省了不少时间。在这里居住,甚至都不需要买车。一年到头,东四就像一条哗哗作响的河,舒舒缓缓,清清凉凉,在小城中央欢快流淌。倘若你从东四走过,只要一放慢脚步,就会体验到生活的轻松。

东四有名食,曰烤羊腿,曰杀猪菜,曰清真火锅。烤羊腿有民族风味,清真更具许多讲究。倒是这个杀猪菜,看似粗粗剌剌,却是地方名菜。单是一个“炖”,就足以让人垂涎。我是汉族人不假,却不大喜爱这道菜。不是我的口味问题,是吃素的习惯所致。从小到大,连饺子都要吃素馅的,何况它还散发着一种“野蛮”和“血腥”味呢。倒是那菜里的酸菜、粉条偶尔吃几口,至于里面的白肉和血肠则不敢问津。烤羊腿吃着麻烦,杀猪菜又难下咽,在附近下餐馆,清真菜就成了我的最爱。日久天长,清真餐馆上上下下都把我当成了回族兄弟。

东四有蔬菜店,医药店,宠物店,理发店,还有花草店。我好养花。刚到小城,父母从200 多公里外的塔河县搬来一盆蟹爪兰和一盆君子兰。蟹爪兰入冬开,君子兰入春开,几乎没间断过。两盆花芬芳交映,两位老人却相继辞世。送花的人不在了,养花的人就没了好心情。没过多久,蟹爪兰和君子兰就蔫了,也不再开花。走出小区闲逛进了花草店。店内一派生机,我精神为之一振。老板认识我,热情地招呼:“哎呀,你们文化人肯定喜欢养花儿。”我说,咋说?他说,文化人都爱美,爱美的人有几个不爱养花?我问,你看我爱养啥花?他说,君子兰吧,我给你打6.5折。我说,我家有君子兰。老板说,那就买盆蟹爪兰,这花耐寒。我说,我家有蟹爪兰。老板:“……你啥都有,还上我这儿转悠个啥?”我说,看看你这里的花是咋开的。

刚到小城时,东四附近有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那中学是全地区的重点。外围的孩子若想到这所中学读书,多是成绩优异者。我儿子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东四上的,遂了他祖父的愿。学校离家近,儿子没遭啥罪。上中学时,每到体育课时,他还能溜回家看一会儿课外书。上高中时,东四那两所小学整合资源合二为一。又一年,那所中学也进行了体制改革。至于教学质量受没受影响,不得而知。儿子考上公务员后,陪我在东四散步。兴致勃勃中,他一会儿说:“这是我的小学”,一会儿又说:“瞧,这是我的中学。”等走到东四以外的坡上,他又说:“这是我难忘的高中。”儿子啊,你能把小学、中学、高中都记得这般清楚,说明你对自己来时的路没有忘,希望你莫负东四好时光,行好人生路。东四的文化气氛浓在小城是出了名的。广场、地区老干部活动中心,区文化旅游局都在东四附近,它们经常举办老年舞、东北大秧歌和各种纪念活动。单是一个蓝莓节,每年都把东四闹得热火朝天。那次向文化口的朋友建议,干脆把东四改名为文化路吧。朋友说,你的主意倒不错,但要是改了名,那东一,东二、东三、东五等等,是不是也要改?我哈哈一笑:“那还是别改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东四挺好。”文化不仅要热一条路,还要增强整个社会品质,包括人的文化修养。正想着,却见一妙龄女子,黑衣白裤扭搭身,从路旁闪进小区,不见了踪影。流阴夜攒,星辉辰映。时光把东四流成婆娑的影,淌成了婀娜的态。自然的非自然的,这里都能找到身行影踪。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风光也好颓唐也罢,最终依旧是秋月惯看,难舍春风。倒是东四路旁的那些杨柳早已摇摇摆摆成了气候。一到初夏,它们就扬起了白絮,像冬雪一般在小城的上空漫天飞舞……

报刊亭

东四有座报刊亭,就在我家小区的斜对面。刚搬到小区时,报刊亭正火着呢。

我好阅读,每见书店和报刊亭就欢喜。刚回小城那几年,自费订《读者》,却经常收不齐。问单位收发员,说没收到。郁闷了好几天。自此,再也不订报刊,想看什么,就到报刊亭去买。报刊亭算是东四的一个公共设施。外观大小和早年的交通警亭、岗亭差不多。雪飞雨溅,人来车往,它总是在路口旁落落大方,范儿不失份儿不跌。起初,因属邮政局管理,报刊亭毫无例外地被涂成绿色,正面是邮政标识,侧面是征订报刊广告语。除了售卖报刊,报刊亭还设有一部公共电话。反正就是个亭,满足人们基本文化需求就是。过了一阵儿,很多人就对报刊亭失去了新鲜感。我刚到东四時,小城有三五家报刊亭,夏日里多在门前摆放一个冰柜,卖些饮料和小食品,不伦不类的样子。唯东四这个,除了报刊、电话外,别的啥也不带,专一而不溜号。

执掌报刊亭的是个老太太,鹤发童颜,金牙把门,一说话声音亮锃锃的。给她打下手的是个秀雅的中年女子,像个小伙计,对老太太温顺有加。我想她们不是母女就是婆媳,却没打听。咱买的是报刊,不搞社会调查。那时,互联网和手机还没普及,一些人经常跑到报刊亭买报刊、打电话。老太太热情主动,中年妇女不厌其烦,报刊亭整天人来人往忙个不停。我去买《文化历史》,老太太说:“一看你就是个恋旧的人。”买《读者》,老太太说:“一看你就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搭茬说话让人听着舒服。我有个习惯,别人翻看过的书绝不再买。中午到报刊亭买当月的《读者》,只剩下一本不说,还皱皱巴巴的。我询问还有新的没。老太太不外道:“这也没坏,不耽误你看呀。”我摇头,悻悻地买了份《青年文摘》后离去。晚上下班,风弥雪漫,我小心往前行。昏暗中,前面的报刊亭却亮起了灯,那中年妇女站在雪中张望着,见我走来就兴奋地挥起了手:“大兄弟,新《读者》。”我顾不得路滑,急忙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崭新的《读者》。“在哪儿弄的?”我有些欣喜。她说是老太太下午顶风冒雪专门到邮政局大厅调换的。我想向老太太道声谢,可她早已回家。雪意涔涔,我的心暖烘烘的。拿手机的人多了,到报刊亭用公共电话的人少了。这也就算了,可买报刊的人也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手里拿份纸质的报刊,啥时候都亲切踏实。力挺传统报刊,要从力挺报刊亭做起。进入腊月后,东四的年味浓得稠了整条街。刚到小城那几年,非常喜欢浓浓的年味。每年春节前半个月,每天都到报刊亭前询问《中国电视报》到没到,20 世纪末养成的习惯难以割舍。当月的《中国电视报》《读者》,还有《作家文摘》等,一份不落买个全。我打心眼里希望东四这家报刊亭坚持办下去,啥都有萧条的,传统阅读方式也一样。挺住了,过一段就会好起来。我和老太太、中年妇女说过我的看法,这是我的自信,亦或是我对她们的鼓励吧。

开春的一天,城管和老太太说城市要美化,这报刊亭绿了吧唧的影响市容,要么整改打扮下,要么就立马拆走。老太太选择了整改。邮政局都改革了,报刊亭该有个新模样啦。第二天,老太太和中年妇女弄来油漆,一起动手把报刊亭涂成了银白色。报刊亭上面的邮政字样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东四便民报刊亭”。我去买报刊,城管正夸老太太,什么不占道经营,什么识大体顾大局,什么得保护得支持,别说老太太听了感动,就连我听了都有些感动。我问老太太小城报刊亭还剩几处。她说:“就这一处了。”我说:“太少了。”“啥是多啊?听说有的大城市,都把报刊亭清得一干二净。”老太太似有些庆幸也有些知足。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曾和一位分管城建的领导探讨过:一个城市,不该只注重街区美化,还要在提升城市文化软实力上做点儿事,增加一些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用得上的文化设施。他问具体的,我说:“那些所谓‘有碍观瞻’的报刊亭,美化后就该保留。这可是小城必不可少的文化元素。”他不以为然:“想法不错,可现如今还有几个人到报刊亭买报刊?”结果是各说各话,不了了之。直到今天,每当到外地出差,不去逛街市,却找报刊亭。找到了,总要买几份报刊,回到住处静静阅读。不知不觉,一身的疲惫卸得干干净净。

东四便民报刊亭便民是便民,却再无景气可言。一左一右的商铺生意都很好,但凡撑个门脸就赚钱。报刊亭利微润薄,一年到头低迷徘徊。赚不了几个钱,可它每天都要风雨不误按时开板营业。您还别说,平时报刊不好卖,但到了年跟前,报刊亭似乎又回到了前些年。《中国电视报》和《天下美食》卖得格外的好。这时,老太太就念叨:“要是天天都这样该多好!”中年妇女接过话:“那是。前些年报刊亭光《生活报》就能卖不老少,整天忙得团团转,可心里有奔头啊。”我在一旁选报刊,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咋开口,只买了一本新到的《读者》默默离去。报刊亭后的老杨树正发芽吐绿,可报刊亭啥时才能返春?

过了不久,报刊亭多了一个经营项目,买卖旧书。除了不收旧杂志外,其他的大到《新华字典》,小到言情小说和奇幻读本等都纳入其中。5 毛钱买入,1 元钱售出。对旧书,我嫌不卫生从不购买,更不去触碰。可没多久,我却发现儿子也爱往报刊亭跑,问他,他说看有无课外读物。我警觉起来,突袭儿子卧室,很快从他床底下翻出几本破旧的《盗墓笔记》。我问这书打哪儿弄的,儿子说花 1块钱从报刊亭买的。我说旧书埋汰,儿子说看着还行。我吓唬他看这书会做噩梦,儿子说看着挺过瘾。过个屁瘾!我气急败坏,逼着儿子硬是把旧书送回报刊亭。老太太不在,我不满地问中年妇女:“这些书都是盗版的你们也卖?”中年妇女不知所措,想和我解释什么,我“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打那以后,我经常查看儿子的课外读物,生怕有什么不健康不干净的书被他卷入家门。报刊亭四四方方,颜色换了几次,但大小、形状和它的主人一直没换。老太太坐守报刊亭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就不见她再来过。中年妇女一人不擅坚持,报刊亭开得没了规律,有时好几天也不开门。询问卖豆腐的老黄,他茫然地看着上板的报刊亭,摇着头说他也不清楚啥原因。

中元节的夜晚,我在十字路口给已故的亲人烧纸,发现不远处好久没开门的报刊亭亮起了灯。灯光下,中年妇女夹着一卷纸钱走出门,恓惶着身影蹲在路口烧起纸来。我心一沉,莫不是那老太太不在了?烟火中,昔日的记忆渐渐清晰,现实的轮廓却消逝在黑暗中。

老黄豆腐

东四这片,只老黄一家做豆腐。

东四人好把买豆腐说成捡豆腐。一个买,要花钱,没占便宜;一个捡,花了钱,却似白捡的。我打小就爱吃豆腐,不管在哪儿生活,一见卖豆腐的,就眉开眼笑想捡上两块。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家里每年仅能分得几升金贵的黄豆,不敢多换豆腐,得留着下酱。每到秋后,母亲总是领着几个孩子在空旷的田野上捡黄豆。这可真是个累活儿,要哈下腰蹲在地上一颗颗仔细地捡,有时一捡就是大半天,想起身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过年时,母亲把我们的成果收拾得干干净净拿到生产队里订了一板大豆腐和十來斤干豆腐。要是没黄豆,拿钱买也成,可节俭惯了的父母咋能舍得花那个钱呢?年少时对人生体味浅,自打捡上老黄豆腐后,才对人生有了深刻的感悟。

老黄豆腐因做豆腐的人姓黄而得名。在东四,老黄豆腐是个品牌。东四有句俗语,叫“老黄的豆腐——不愁卖”,大致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翻版。老黄不光做豆腐,还亲自开个三轮电动车卖豆腐。我到小城时,正是老黄勤恳经营时。到小城后,自己每个礼拜都要吃老黄豆腐。从 1 元钱一块到现在 4 元钱一块豆腐,一捡就是 18 年。老黄的豆腐,咋吃都不腻。熘炒炖炸烧,任你变着法去吃。在这些吃法上,我最爱吃溜豆腐。其做法很简单,先用漂亮的水果刀,以打魔方块线下刀,待将豆腐切成方丁装进小盆后,用开水浸泡 10 分钟左右捞出。锅热放油,葱姜花椒或大料炝锅,加少量开水成汤,料酒酱油白糖一起招呼,最后将豆腐下锅。咕嘟咕嘟一番炖,汤渐干,旋即勾芡。有绿叶葱花啥的最好撒上,关火放盐盛盘。那味道,给啥好菜都不换。

老黄一家三口,起早貪黑就靠做豆腐生活。我每天晨练都打老黄家门前过。他家在北山公园脚下,独门独院一平房。这时,宽敞的院子里晾满白花花的豆腐包,一家人正屋里屋外忙个不停。老黄性格好,不管多累总是笑呵呵的。老黄做豆腐不昧良心,做出的豆腐和他的人一样,鲜嫩敦厚,实实在在。老黄买来的黄豆,都是颗粒饱满金黄浑圆。做豆腐前,老黄监督着老婆和宝贝闺女仔细挑选豆子,不让一粒坏豆子混入其中。老黄啥都好就是好磨叽。真要不仔细挑豆子,老黄那张嘴磨叽起来,就像转动的磨盘一般停不下来。每天挑豆子,老婆和闺女宁可挑得头昏眼花,也不让耳朵受累。黄豆要好,水也不能次。那年,老黄花了一大笔钱,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口深水井。我喝过那水,比其他地方的水清纯甘冽许多。我和老黄说,你家这口井就像天然的泉眼,别说是做豆腐,就是直接灌装卖都行。老黄眯着眼“呵呵”地笑,阳光溢满了他的脸。

起初没有电磨,老黄做豆腐主要靠小毛驴来拉磨。他将泡好的豆子不停地往磨盘中间撒,那头小毛驴伴着老黄忙碌的身影,一圈一圈地走个不停。老婆烧火,那口 12 印儿的大锅上悬着一挂大大的豆腐包。老黄把磨好的豆浆往豆腐包里倒。豆腐包摇晃着,扭动着,乳白色的豆汁从豆腐包中缓缓地往锅里渗。大锅煮沸,豆汁成浆,豆腐坊内热气腾腾。豆浆煮好,老黄用卤水点豆腐。他拿着那把长柄木勺,一下一下在锅里轻轻地搅动着,很快,豆浆就凝成了豆腐花。老黄将豆腐花盛进木托里,用包布将豆腐花盖严,再加木板压实。没多久,那鲜嫩的大豆腐就做得了。老黄用长木尺端端正正给豆腐打块。“小小豆子圆又圆,做成豆腐来换钱。人人夸我生意好,足斤足两才赚钱。”多年来,老黄打出的豆腐块从不缩水,即便成本高物价涨,老黄连同他的豆腐在东四还是分量不减块头坚挺。最耗神的是卖豆腐。每天,老黄要做 10 板豆腐,每板 50 块。这个量是老黄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豆腐少了满足不了需求不成,弄多了臭大街了更不成。信誉好的有生意做,可你只顾好酒不怕巷子深牛皮哄哄等人前来捡试试?那些大小饭店哪有那个闲工夫照顾你,还不是得你主动送货上门?一送一捡,利害关系老黄心里清楚得很。每天,他先给东四各大小饭店送去 8 板豆腐。待送完后,时间就到了上午 10 点多。老黄再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剩下的两板豆腐到小区路口卖。他不喊也不吆喝,点燃一支烟,温温和和单等人惠顾。不一会儿,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车前捡豆腐。老黄一说一笑,豆腐卖得稳稳当当干净利落。不消 1 个小时,那两板冒着热气的豆腐就卖光了。

要捡老黄豆腐得看运气。我多在双休日时才好捡,其他时候要捡非预约不可。老黄配手机后,每次捡豆腐我都要先给他打个电话。若他已到路口,我则赶紧下楼。要是慢半拍那就捡不到了。我是真爱吃老黄豆腐,要是一周不吃上一回,就像缺点啥浑身不得劲。老黄说岳飞也爱吃豆腐,什么熘豆腐、拌豆腐、炸豆腐、煎豆腐,都喜欢吃。我问,你咋知道?他说,刘兰芳讲的。我哈哈大笑,吃老黄的豆腐有当民族英雄的可能,好吧,我接着捡。

老黄豆腐好吃,东四的大小饭店自然受人青睐。小区对面的冷面馆,就常来吃老黄豆腐的“回头客”。“回头客”一进门,往往喊上一句“来一盘凉拌老黄豆腐”,要是没了,怕是那冷面就会写到脸上。好东西一出名就容易被假冒。老黄豆腐卖得俏,就有街道外的豆腐眼热。中午下班,忽然想吃老黄豆腐,急忙到路口处看老黄还在不,可此时的老黄豆腐不仅卖光了,怕也是被捡豆腐的人家吃光了。心不甘,走进菜店,却见案板上摆着几块豆腐,软软塌塌,不新鲜也不白嫩。问是不是老黄豆腐,菜店老板信誓旦旦:“绝对保真,假一赔十。”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老板又道:“再好的豆腐,搁久了就这样。”信你,捡。可回家一尝,味儿根本就不对。老黄豆腐细腻甜润,而这豆腐渣了吧唧的,还有点儿涩。一块冒牌豆腐,让我恶心了好几天。我把这事跟老黄说。老黄一边给我捡豆腐,一边望着对面那家菜店,连“哦”了几句后不再言语。真不知他咋想的,不追究假冒的事也就罢了,没几天老黄居然将那家菜店发展成了老黄豆腐代销点,每天都匀出半板豆腐拿到菜店里卖。那菜店门前的音响就蹩脚地传出:“优质大豆腐,老黄指定售……”

最后见到老黄,是前年的春天。去捡豆腐时,老黄幽幽地说:“吃吧,这是最后一回做的。”我一惊,问:“咋啦?”“哦,没啥,我和老伴过几天要回老家养老啦。”我遗憾道:“那以后可吃不到这样好的豆腐了!”老黄笑答:“没事,以后我女婿做,他会按时来卖的。”“哎呀,女儿结婚了。祝贺你呀!”“是我招的上门女婿,也是我的徒弟。”老黄说他把手艺都传给了女婿,包大家吃得满意。我真替老黄高兴。有了老黄的真传,新的豆腐也不会差的。可后来,我还是失望了。老黄回老家,女婿续了他的营生。小伙子很勤快,像老黄一样整天忙个不停,对前来捡豆腐者也时常笑脸相迎。没过半年,他鸟枪换炮,把老黄留下的那台电动三轮车换成了四个轮的“半截尾”。装备强了,人更干净了。豆腐还叫老黄豆腐,可吃着,总感觉与老黄做的差了那么一丁点儿。至于差在哪儿,我也说不清。东四其他人似乎和我一样,也少了往昔捡豆腐时那热切劲儿。

秋风瑟瑟,落叶飘飞。大中午的路口处,老黄的女婿还靠在“半截尾”前大声吆喝着:“豆腐,豆腐,老黄豆腐……”

【作者简介】朱明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当代散文创作奖、中华“漂母杯”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提名奖等。主要代表作有散文集《行走的歌谣》《檐下无霜》《酒杯里的月光》《在北方》,诗集《我把赞歌唱给你》《诗客小记》《税魂》等。

猜你喜欢
报刊亭小城报刊
孤独的报刊亭
小城雪花
Es la mente la que hace el cuerpo
报刊亭
小城大爱
百强报刊
即使从未走出小城的孩子,也不会有逼仄的童年
《小学生必读》再次入选向全国少年儿童推荐百种优秀报刊
小城红梅赞
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