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碑

2021-02-21 08:37黄海兮
福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黄村王猛碑刻

作家简介

黄海兮,1977年生。现居西安。在《作家》《福建文学》《小说界》《十月》《人民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发表过诗歌以及中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长诗《余哀》和中篇小说集《朝花》。

章镇的天空今天特别空荡,它像雨水洗过的一样,大街上没什么人走动。

我要出门走走,打算去找王猛喝酒吹牛,但是曹艾说,你今天要是出门,以后你就别再进门了。类似的话她说过很多次了。曹艾是我女朋友,她从江北来章镇三年了,工作换了三次,这次她刚找到一份钢材交易员的工作。

顺便说一下我吧,我职院毕业后回到了章镇。本来我一直在章镇最大的电子厂做质检员,可是有一次加班時,我突然晕倒在车间,被医院诊断为睡眠性神经衰弱症,需要疗养一段时间,厂方就借故把我辞退了。

后来,我去了章镇最大的章园安置小区物业做了保安,又因为晕倒在岗位上,不久也被迫离开了,之后再没有找到工作。自从我没了工作,我便给曹艾做饭和洗衣服,她时常对我无端发脾气并且指责我。我心里很烦,我只有喝了酒,呼呼大睡,才听不到曹艾在我耳边的嗡嗡声。

曹艾使劲地推了推我,我一动不动,她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跟她之间的矛盾和争吵越来越多。比如说吧,我买了春笋和牛肉,准备做春笋炖牛肉,她却说,这菜前几天中午在饭馆吃过了。我怎么知道她过去的几天吃了什么,没吃什么?我便怼了她一句:是不是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饭了?

接着,她的房间里便传来摔杯子甩柜门的声音。

想起来,我们也有不吵的时候,大概是我跟她做爱的时候,她的嘴被我堵住了。

这一天,我和曹艾又吵架了,并且我是被她轰出门的。她还顺手脱掉高跟鞋砸向我……

傍晚,我垂头丧气地来到王猛的住处。

王猛吃惊看着我说,你怎么啦?

我说,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和你挤在一起睡吧。

他狠狠地摇头说,不可以,曹艾会找来的。

我只好跟他如实说了,我跟曹艾又吵架了,已经不是一两天,再这么一起生活,迟早会出人命的。

他哈哈大笑后,说,你又挨打了吧?

他看着我,我觉得他浑身不对劲。

我只好承认说,你见过被打的母老虎吗?

王猛又笑。

我说,这次,我得下狠心跟曹艾分手。

哥们,这样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好多次了。

我问他,吃饭了吗?

没有。

搞几个小菜和几瓶啤酒回来,喝上几杯?

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

王猛这个小气鬼,我跟他喝酒从来都是我埋单的。

我说,我还是去找毛盖吧。

他有点不高兴,他说,你打电话把毛盖叫来吧。

王猛是我在电子厂认识的工友,他和我一样都是章镇人。因为我们的村子离章镇远,以前我们在电子厂上班时,我和他都住在厂里的宿舍,自从我跟曹艾一起后,我便从宿舍搬了出来。王猛说我重色轻友,我头不回地离开了。后来,他也离开电子厂,去了章镇拆迁办,做了拆迁宣传员。那时,他也常来我的住处喝酒,曹艾的行为会收敛一点。

王猛在章镇租了一间民房,就一张床铺、一个简易的衣柜和一套平时用来做饭的锈迹斑斑的简易灶具。房子里散发着鞋袜的臭味,看来他好久没有做过饭了。

毛盖,也是我曾经一起的工友,他现在刚租下一家杂货店。我去过他在章镇的那个杂货店,那里背靠城中村,有很多年轻人来店里买鞋、锅碗瓢盆等日用品,很低廉的价格。毛盖曾经形容这个城中村的门店生意:假冒伪劣和男盗女娼。

我开始不信,直到他便宜地卖给我一个不粘锅,我炒了几次菜之后,锅底的涂层就出现了剥落。为此,我被曹艾责骂了一顿,她说交的什么狐朋狗友,全是三教九流等等。当我拿着锅气势汹汹地去找他算账时,没想到他对我一脸得意地笑了,说什么好火费炭,好女费汉,好锅费钱。

这锅九块九,有这么便宜的货吗?他说。

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怒目相向。

他对我阴阳怪气说,我的女人呀丰乳肥臀,曹艾有吗?

我们因此不欢而散。

这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我对毛盖的生气不会这么快结束的。

王猛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又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说,毛盖还欠我锅钱呢。

他说,不就是一口锅嘛,兄弟之间计较它干吗?如果有一天,兄弟抢了你的女人,你该不会拿刀砍人吧?别小气了。

我还是不愿给毛盖打电话,我说,要打你打吧,毛盖的电话,我是不会打了。

晚饭在王猛宿舍进行,我去买了菜,准备做啤酒鸭,顺便也买了几罐啤酒。啤酒鸭是我的拿手好菜,这是他们说的。八角茴香、豆瓣酱和姜蒜葱自然少不了。我特意准备了土豆和青椒。以毛盖的饭量,一只啤酒鸭三个人是不够的,所以放些辅材一起将就一下。

毛盖姗姗来迟,他一脸倦意地说,今天遇到一件倒霉的事。

王猛说,你迟到总是有诸多借口。

我懒得理毛盖。我直接端上菜,故意拖长了声调说,开饭了……

酒过三巡后,毛盖开始讲他最近遭遇的事,他说,我的同学凡凡不见了,他爸——那个糟老头,每天都来杂货店找他儿子。每次都很准时,杂货店要关门时,他便神出鬼没地出现了。比如今天,他又来找儿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儿子去哪了,我和他儿子已经大半年没见面。我跟他一番纠缠后,好不容易把他摆脱。

王猛说,你说的那个老黄,我有印象。拆他家房子时,我一把抱住他,有人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他却对警察指认说,是我打的他。他儿子凡凡不见了啊,这是报应。

毛盖和王猛碰杯一饮而尽,毛盖说,这个糟老头开始时隔几天来一趟,后来几乎每天都来,并且快关门时来到店里,我报过警,警察也管不了。

王猛问,警察管不了,还是不愿管?

他没犯事,警察不管啊。

要不我帮你治治他。

别乱来。

不会的,我只是想吓唬一下老黄,让他不要再来了。

这事还得让毛细帮忙,替我看守几天店铺。

王猛笑着对毛盖说,那锅的事,怎么办呀?

一提起锅的事,我就生气,我不会去帮他守店的。

毛盖说,那算个什么事嘛,我店里的东西随毛细你挑一件。

我继续喝着酒,没有接话。

王猛说,毛细,你怎么看?一起干杯吧。

王猛举起杯,毛盖也举起杯,他们站起来,我不情愿地举杯喝下。

至于王猛要对老黄做什么,我也管不着。我只是答应毛盖帮他守店,工资每天一百,也不是纯粹帮忙的事。

昨晚,我们都喝多了,我和王猛挤在那张单人床上。早上天气阴沉,窗帘严严实实,几乎没有光透进来。我起床时,已近中午。

我拉起王猛说,毛盖那里你今天还去不去?

他漫不经心地说,警察也说了,这事也不是个什么事,我们能帮他什么呢?

王猛,怎么说他呢,喝起酒来,豪气冲天,酒后能忘的全忘掉了。

王猛问我,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我说,没有,我打算先去看看。

王猛磨蹭了半天,我们吃完午饭才出发。

见了毛盖,王猛得意地说,老黄今天怕是不敢来了。

毛盖呢,对他说出的话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既然来了,还是商量了如何应对老黄这件事。

王猛觉得先得找到老黄的住处,這事由我负责。我摇摇头,说,我只答应帮毛盖守店,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

王猛说,毛细,由你跟踪他。

我说,没必要吧,不如想个法子让他自己离开。

毛盖问,有办法了?

王猛故作神秘说,等着看好戏吧。

其实也没聊出什么办法来,这时,毛盖的手机响了,是曹艾打来的。原来我的电话忘了充电,关机了。她真能找,找到毛盖那里了。我接了电话,没好口气地说,以后不要跟我打电话,我打算在杂货店待一段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直接挂完电话,不让她再说什么。

毛盖问,曹艾找你,没别的事吧?

我说,还能有什么事呢?

毛盖打趣说,她是想男人了吧?

王猛说,这做男人也得有些骨气吧,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王猛拍了拍我的肩继续说,毛细,晚上我们再痛快地喝上一顿。

毛盖说,又喝酒啊。

我说,哥们,一起喝,为脱离苦海,我请。

王猛说,毛细,你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下午真是漫长而无聊,王猛一直为晚上吃什么犯愁。看他一脸横肉和满身肥膘,我就想笑,本来不高的身材,这两年硬是被大鱼大肉糟蹋成这模样。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和王猛百无聊赖地坐在杂货店等候老黄的到来。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仿古砖的地面有些湿滑,王猛坐在门口,东张西望。天色渐暗,王猛说,估计老黄不会来了。

毛盖觉得也是,这架势像极了约了人打架,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毛盖刚拉下卷闸门的那一刻,一个衣衫打满补丁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但穿着也算干净吧。他是老黄,头发果然如毛盖所说的灰色,如果他不是有点哈腰,其实在我看来,也就五十来岁。但他尽量把身子站直,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毛盖说,你的腰怎么了?

被狗撞了。老黄说话时愤愤不平,当然我们都知道,他的腰一定是被人撞了。

王猛故意咳嗽了两声,看着老黄,老黄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闪。

毛盖说,老黄,你以后别来了,我真不知道你儿子去哪了。

我儿子是在杂货店失踪的。

毛盖想了想说,你儿子失踪前的那天,确实找了我,可没说他离家出走的事。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

毛盖对老黄无可奈何,无论他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这时王猛拉着老黄走到旁边私语了几句,果然老黄便走了。

我问王猛,你跟老黄说了什么?

王猛说,如果老黄再敢来杂货店,我便刨他家祖坟去。

我和毛盖一路哈哈大笑。

王猛问,毛盖,你果真不知他儿子的下落?

毛盖摇头说,他儿子以前常来杂货店,与我谈论关于黎先生的事。

我问他,黎先生是谁呢?

黎先生是我师父。毛盖也没多说黎先生的事。

王猛说,老黄以后保证不会来了,我们今晚喝个痛快。

但毛盖不信,他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王猛说,等着瞧吧。

在龙泉寺路,我们找了一家烧烤店喝酒,王猛和毛盖还为老黄的事争论不下。这了无生趣的话题和啤酒瓶被摔碎的声音响彻夜晚。旁边的吃客都在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正在密谋天下最牛的事。

毛盖瞪大了眼,问,你有什么法子把他撵走?王猛的话,他半信半疑。

王猛说,你放心出门吧,这里交给我和毛细。

毛盖同意把杂货店交给我一段时间,他觉得最近心情比较烦乱,正好也可以休息一下。而我跟曹艾的关系正是紧张期,也想一个人静静。如此说来,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喝完酒,毛盖回了杂货店。我和王猛慢悠悠地走在章镇的大街上,王猛打着饱嗝突然说,那不是老黄吗?

老黄?哦,在路灯下他远远地蹲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王猛说,我们上前去把他整蛊一下。

你别乱来。

王猛故意问,老黄,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老黄没作声,也不看他。

我已经闻到了老黄身上的酒味,他喝酒了。我跟王猛说,他可能喝多了。

王猛问他,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他不说话,也未抬头看我们一眼。

他可能对王猛并不信任,也可能他真是喝酒喝多了。

王猛说,瞧他那怂样,今天算啦。

他说完踢飞了一个路边的空易拉罐,我们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竟然有些同情起老黄。我对王猛说,他儿子也许真的不见了。

王猛说,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说,你没必要这么对他。

王猛说,老黄就是耍赖,變态的拆迁户心理。

他说起话来骂骂咧咧。路灯下,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

王猛突然回头一看,老黄哈着腰向右拐进了一条窄巷。王猛做出一个OK的手势,说,我们跟上去。

我们尾随他穿过这条窄巷,过了马路。他来到老钢厂家属楼,那道铁门“吱呀”一下,他进去了。

王猛说,我想到好办法了。

我问,什么办法?

他说,我也可以去他家找人嘛,这叫以牙还牙。

第二天,我便早早起床,毛盖打来电话催我快到杂货店。

他说,我和黎先生要去洛阳,可能半个月,也可能更长一点时间。

我对他去哪里没什么兴趣,我关心的是每天一百元的工资是否能够兑现。他看出我的担心,说,杂货店每天卖出的货也够你的工资吧?

我觉得这事,他不至于赖账。

离开时,他说,杂货店价格表在桌台的抽屉里,进货渠道和电话也在,我平时住在店里,货柜后面有张沙发床,你可以将就这么住。

我并没客气,点了点头,至少我暂时有了安身之地。

杂货店这几天的开门迎客,一切按部就班。因为无聊,我翻翻丢在躺椅上的那本卷边的《周易注疏》。毛盖的抽屉里还有一本《太乙神数》的书,对我来说那是一本天书。我想不明白,毛盖这个职高毕业生他能看懂吗?我呸了一下,毛盖,你装神弄鬼吧。

王猛这时打电话来问我,老黄到杂货店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可是不敢再来了。

电话挂掉后,我看见老黄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门口中间的小凳上。

我很不客气地用小腿蹭了他的身子,说,老黄,我还要做生意呢。

他惊诧地看了看我,问,怎么是你?毛盖呢?

我骗他说,我已经接手杂货店了。

他又问,毛盖呢?

我说,毛盖不来了。

他站起来,拿起凳子正要离开,我拦住他说,我还有事问你。

他转身溜走,其实,我只是想警告一下他。没想到他站在不远的街上,盯着我,他并不信我说的。

上午的顾客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我坐在门口晒太阳。

隔壁店是一家花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她除了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比我更加清闲。我跟她搭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复我。

我问她,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她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是老黄吧?章镇黄村人,以前的钉子户,听人说是疯了。

疯了?不会吧,我看老黄说话挺正常的。

她说,章镇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哦,没人管吗?

管得过来吗?

我又问,你见过他儿子吗?

她摇头,说,有人说他儿子死了,怎么死的,没人提过,他住的房子拆了,拆迁款又被骗了。

这些关于老黄的事大都没头没尾,但他儿子不见了的事却是千真万确。

老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带着这些疑问,我对他的过去产生了兴趣。

这条街上的门店很多是分给以前的拆迁户,他们靠收租过着清闲的生活。

黄昏时,旁边的店面像往常一样拉下了卷闸门,偶有些夜店的灯光还在,那是美容美发店和便利店。因为小区是新建的,搬来住的人还不多,到了晚上这条路上的行人更少了。

我住在杂货店里,今天没有拉下卷闸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也不想回到曹艾的住处。她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唠叨,今天你应该做什么,明天你去做什么,我即便按她要求都做了,她还是会埋怨我没做好。她是嫌我没稳定的工作收入养活自己。哎,不想这些了。

我坐靠在躺椅上,初冬的风吹进来,冷飕飕的,我加了一件背夹,是毛盖穿过的,还有汗臭味。我小寐了一会儿,已经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敲着桌子说,睡得像猪一样,东西都被人拿走了。

迷糊中,睁眼一看,是曹艾。她怎么来了?

我站起来伸了懒腰,假装没听见。我轻描淡写地说,你来啦?

她质问我,你不准备回家了?

要回的,但我现在帮毛盖看店,暂时回不去。

她更加大声地说,毛盖死到哪里去了?

他出了一趟远门。

你们不会瞒着我在做什么事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相信。

曹艾既然来了,她一定会仔细看看的。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她都不会罢休的。当然我是说如果真有金屋藏娇的话。她有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和闪亮的眼睛,我在她的面前必须是一个透明的人,一览无余地面对她。

我说,有人找毛盖麻烦,我帮他看守几天店铺,按天给我工钱。

毛盖是什么角色,他会给你付工钱?

毛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毕竟卖货的钱还在我手里。

曹艾想了想,也这么认为,就不说什么了。她问我,毛盖遇到事了?

我说,老黄不见了儿子,可是他认为毛盖知道下落,老黄经常来找他,把他心情搞差了。

曹艾说,毛盖也不是什么好人,该是他的报应。

她又跟我提起在毛盖这里买锅的旧事,免不了重新把我数落一顿。

天黑下来了,我们打算关门去吃饭,这时,店门口站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掉了皮的黑色人造皮革外衣,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我一看,指给曹艾说,喏,他是老黄,找毛盖的那个人。

曹艾瞧了瞧他,问道,你找毛盖干什么?

他说,我找儿子。

曹艾说,毛盖把你儿子弄丢了?

他说,我想找他,他知道我儿子去了哪里。

曹艾说,但毛盖不在这里。

曹艾拉下卷闸门,老黄失望地坐在店门的水泥台阶上,他说,毛盖一定知道我儿子在哪里,不然他不会离开章镇的。

过往的路人纷纷驻足下来,以为我们欺负了他,他们窃窃私语。

好在老黄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土说,我没事,没有毛盖,我也会找到我儿子。

老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用卫生纸包好的照片,给路人一一地看,路人摇了摇头,纷纷离去。他皴裂的手布满了一层蜘蛛网般的纹路,又脏又黑。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那张照片已经卷边,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戴着眼镜,瘦弱地靠在墙上。

于是,我问他,这是你儿子?挺帅的。

他似乎来了劲,凑过来把照片小心放在我手上,自豪地说,他还是个大学生呢。

我问,毛盖跟你儿子认识?

他是知道的,我儿子以前经常来这里。

你儿子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他说,不会的,他是躲着不见我。

曹艾笑着说,说不定有个小妖精勾走了你儿子。

老黄摇了摇头离开了。

那天夜里,曹艾问我,你信老黄的话吗?

我说,他找他的儿子,我找我的女人,两不相干。

曹艾笑得咯咯咯,像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老黄今天却来得早,他先是去了杂货店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小酒,要了一袋酒鬼花生。他穿着昨晚的那件掉了皮的黑色人造皮革外衣,径直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杂货店和花店之间的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然后,他把小酒和花生米摆在台阶上,竟然大清早喝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妨碍杂货店的正常营业,但是非常碍眼,我得想个法子把他支走。

我准备了一盆洗完拖把的水,打算把这盆脏水泼洒在台阶上,这样他就没有了地方可坐。但我的想法最终没能实施,因为等他喝完酒,他却靠在墙根睡着了。

店里的生意早上比较清淡,我无聊时便琢磨出了一个法子对付老黄。我叫来几个顽皮的孩子在街道上踢足球,一个飞奔的足球撞上了老黄,可是也踢坏了杂货店的门玻璃。今天还得花钱重新换装玻璃,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把老黄赶走后,我收拾地上的玻璃碴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这混账的老黄。我骂道。

我决定给王猛打电话,找他一起帮忙。

王猛在电话里幸灾乐祸,说,晚上我过来找你,不见不散,但你得准备好酒好菜。

这简直是趁火打劫。我说,这花费要记在毛盖的账上。

他哈哈大笑。

挂完电话,我赶忙把那盆洗过拖把的脏水泼在台阶上,又联系了换玻璃的人。我花去四百元,非常心痛。

这一天下午,老黄并没有出现。

我想起王猛曾经说过的挖他家祖坟的话,那只不过是唬唬人,揍他一顿也只能伤其筋骨,像老黄这样的人,我想得换种法子。我打算接近他。

傍晚,有一个人来到杂货店,自称是租客,他来找毛盖。

他说明来意,原来毛盖要把这个店转让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三天前。

这不是毛盖出发的那天吗?既然他不想干了,他也不必让我来为他守店的。我有一种被人骗的感觉,不知毛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问我,你跟毛盖是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而已。

哦,毛盖说过去哪了吗?

没有,但他遇到麻烦了。我故意说,这里不适合开店。

他问,会有什么麻烦呢?

有人每天都来杂货店找他的儿子,弄得生意没法做了。

果真有这种事?

我肯定地说,他马上要来了。

那人半信半疑,似乎对我说的事的兴趣大过了这个店面。

他说,我倒想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王猛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他问我说,老黄在哪?他來了没有?他那猴急的样子,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我说,他还没来,我们等着他。

王猛说,要不先吃饭吧,我已经很饿了。

我说,万一他来了呢?

他说,可以买点卤味鸭脖子和凉菜,我们边吃边等,也不耽误。

正当我准备出门买些啤酒时,老黄已经站在门口了,他的突然出现让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大家居然半天都没说话。

显然,老黄遇见了什么熟人一样,头根本不抬一下,就转身要走。

那人问老黄,你怎么见我就走呢?

老黄说,黎先生,你也在这里。

老黄不想见他,他们原来是认识的。

我忙上前问他,你又来干什么?

老黄说,我儿子是在黄昏时不见的,他之前来过这里,我想他一定会在这时候出现的。

王猛却说,你儿子死了,不会再出现了。

我给王猛示意了一个眼色,让他不要胡说。

王猛越说越玄乎,甚至连死亡的地点和时间都说了。

老黄摇摇头,说,他没死,他还活着,我前不久在这条街上见过他,正是黄昏的时候。

老黄使劲地摇头,他突然对黎先生说,杀人了,杀人了。他说着说着,又离开了。

黎先生问王猛,他儿子真的死了?

王猛说,我哪知道啊?

我说,王猛,你够狠的。

晚上,黎先生坚持要请我们吃饭,他接手杂货店后,希望我继续帮他守店。王猛怂恿我赶快答应这件美差。他对我悄悄地说,晚饭有了着落,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我问黎先生,这店你准备做什么呢?

黎先生说,我打算做旧物收购。

王猛在一旁帮腔说,其实,毛细的父亲是杀猪的。

黎先生笑了。

我父亲已经死了好多年,怎么成了杀猪的?

黎先生说,我看好你。

我不停地给黎先生敬酒,没想到他酒量那么好,竟没一丝醉意。而我和王猛却有了醉意。

告别黎先生后,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在章镇的街道上,在一处窄巷拐角的暗处,我们边说边笑地对着墙撒尿。

王猛说,听黎先生口音是外地人,他跟老黄很熟啊。

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王猛说,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奇怪。

我们正说着,黑暗处,突然站起了一个人,把我们吓了一跳。那个人朝前面跑去。

王猛说,真倒霉,撒尿也不让人省心。

我说,你一定是把尿撒在他身上了,背影看起来像老黄。

王猛说,老黄啊,要是知道他是老黄,我就不尿了,我的童子尿贵啊。他很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说,我看老黄一点也没疯,为什么有人以为他疯了?

王猛说,他要是没疯,你就疯了。

他又哈哈大笑。

接下来两天,老黄没来杂货店,不知什么原因。

王猛吹牛说,我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鬼见了我也会跑的。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毛盖归来的时间马上到了。毛盖出门这趟,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对杂货店不太关心。在我和王猛想办法赶走老黄时,他却不动声色地把杂货店转手给了黎先生。

我发短信问毛盖:你什么时候回来?

毛盖回复:再麻烦你照看几天杂货店。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老黄没来杂货店了。

毛盖:哦,你们做得好。

我:你赶快回吧。

这时,曹艾打来电话问我,毛细,你打算在杂货店这样待下去吗?

我说,等毛盖快回来再说吧。

曹艾生气地说,看来你这店小二打算一直做了。

我说,我也是闲着,帮他照看几天。

曹艾说,你还是正儿八经地找个事做吧。

我没跟曹艾说关于毛盖的杂货店转让的事。我觉得这事不一定成,再说,毛盖这些年也是过着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生活。杂货店没干多久,又要转让了,不赚钱的吆喝。换作我,也只能卷铺盖走人。

过了几天,我给毛盖发了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我暂时回不来。

我:杂货店怎么办?

他:黎先生会和你联系。

他所说的黎先生,是上次来杂货店的那个人。

我:黎先生来杂货店找过你,我见过他。

他:这些天的售货款算作你的工钱,其他的货交给黎先生处理。

这像一场预设好的独幕剧,没想到很快独自结束。

我骂道:混账的毛盖。

他不再回复我。

当我将毛盖已把杂货店转手的确切消息告诉王猛时,他一点也不叹息。他说,这是迟早的事。

毛盖早想逃离杂货店,老黄成了他的借口。

我问,你是否早已知道?

他说,我对他的事不感兴趣。

我再打毛盖的电话,他从此关机。

我觉得继续在杂货店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老黄这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我心里的一个谜团。

三天后,黎先生出现在杂货店。他依旧是那副堆着笑容的脸,显得特别真诚的模样,他说,我跟毛盖已经谈好转让事宜,这几天你可以处理库存了。

我也没什么说的,毕竟我是来帮忙的。

我问,这些货品怎么处理?

他让我决定这些货品的去留。我打算叫曹艾过来,有些东西,我们还用得着,让她拿回家去。有些东西,比如说锅碗瓢盆,也用不了那么多,折价甩卖。我打电话告诉王猛说,杂货店的东西要处理,你需要的话,过来拿吧。

王猛说,有台灯吗?

我说,没有,有各种白炽灯泡,给你留几个吧。

他说,要我帮忙吗?

我说,有空的话,明天过来帮我整理东西。

他说,好吧。

挂了电话后,黎先生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

他说,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黎先生是四川人,他在龙泉寺路开了一家大碗茶楼,听说早年贩卖过建材,现在还是风水先生。用王猛的话说,黎先生过得安逸啊。

我留下来为黎先生做事,逃离曹艾便有了借口。于是,我跟曹艾电话里说起今天的事,她很兴奋地说,好呀,好呀。她的想法与我的想法居然不是一回事,她所想的是我终于有事可做,不用她养着我了。

晚上,我开始整理打包一些用得上的物品,另外的一些可能暂时用不上的物品,我争取再卖掉一部分。我特意在图文制作店做了一张打折甩卖的宣传海报张贴在店外。忙完这些事,已经深夜,我准备关门睡觉时,老黄早坐在了靠墙的台阶上。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没发觉。他侧着身子扭头往店里看了看,确信只有我一个人时,便站了起来。

他怯怯地问我,毛盖真的不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嗯。

他表现得很无奈,又问,王猛今晚不来了?他似乎很害怕王猛。

我說,他这两天要来杂货店帮忙搬东西。

我可以帮你,我有力气。

我说,你不找儿子了?

他说,不找了。

又听人说,老黄早年在秦岭监狱服刑,至于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家暴失手打死了女人。还有人说他原本就没有儿子,他女人带着一个男孩跟了他,后来那个女人走了,儿子留给了他。

章镇的好事者总是习惯于茶余饭后的捕风捉影。

其实,要弄清楚这些事也不难,去问问社区的人便可清楚,有关老黄的家庭成员、房屋面积、拆迁赔偿,甚至是犯罪记录,那里都有案可查。可是自从他们的村子拆迁之后,这些陈年旧事随着村庄一起消失,好事者已经提笼换鸟。

我问老黄,你怎么认识毛盖的?

他想了想说,我认识他时,他在派出所做协警,他答应帮我找儿子的。他不做协警后,收了我的钱,说是继续帮我找儿子,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哦,我突然想起毛盖的确是做过协警的。他脱下的那套旧制服之前还挂在杂货店睡床的床头上。

但老黄所说的,我不全信。他时常语焉不详地说了很多别人并不关心的事。

毛盖如果真的收了他的钱,那么他们之间一定隐瞒了什么。

对于老黄这样的拆迁户,按理说,他不必为吃穿计较花钱,但从目前老黄的生活处境看,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暗暗观察了他好久,今天他依旧穿着那件掉了皮的黑色人造皮革外衣,已经一段时间没换了,身上散发着体臭,灰白的头发长长了许多,他该洗澡了。再这么下去,我也得躲着他走了。

我说,老黄,你该洗澡了,换身新衣服。

他笑了笑,并未回答。

我又说,夜深了,你该回家了。

他低着头,跟我要了搓澡棒和搓衣板。

然后我送他两块老肥皂和一个搪瓷洗脸盆。他很感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元钱的纸币给我。

我没收。我说,都是送给你的,店里这些物品今明两天都要处理掉。

从那刻起,我竟对他有了恻隐之心。

王猛一大早来了杂货店,我们把物品摆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拿着扩音器大声叫卖,围观者众多,买的人却少。一天下来,也没卖多少。王猛喊得嗓子嘶哑,他垂头丧气地说,这么多东西怎么卖得完?

我说,卖剩的送人。

我把昨晚老黄说毛盖收了老黄的钱跑路的事,告诉了王猛。王猛不信,而且他的语气坚决。

王猛说,老黄那个疯子的话,能信吗?

我只好胡诌了一通,说,不信,不信。

这一天下来,我们累得腰酸背痛,便早早地关门休息。

第二天一早,外头有人敲门,我拉起卷闸门,来人却是老黄,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剪了短发,他怔在那里,说,毛细,我有事找你。

王猛还睡在沙发上,没有起床。他把我叫到街道尽头右拐的地方,低声地说,有毛盖的消息了。

我问,毛盖回来了?

昨晚,我看见他和黎先生一起,在龙泉寺路的大碗茶楼。

我问,你跟踪他?

他说,不,是他们跟踪我。

我说,怎么讲?

他说,关于一块碑刻的事,可能与我儿子有关。

我问,什么碑刻?

他说,以后我讲给你听。

我说,所以,你现在不找儿子了,他们也找不到碑刻了?

老黄没有否认。他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得很谨慎。

我说,没事的话,我回店了。

老黄特别提醒我,说,今天所说的事,不要告诉王猛。

回到杂货店时,王猛问,刚才谁找你?

我骗他说,隔壁花店的老板,她需要几卷胶带扎花,我过会儿送去。

下午的叫卖效果一般,连卖带送也没出货多少,王猛让我打包杂货店余下的物品,有些确实没什么用处,送给了拾荒的人,有些物品太大,也给了拾荒的人。王猛只要了几个白炽灯泡,其他的东西,足足装了两辆三轮车。曹艾说,我都要了,拿回家慢慢用。我想,其中一些物品恐怕一辈子也用不上吧。

收拾完,货架也不要了,送给花店放置花盆挺好的。花店老板嫌占地太大,最后只好叫了收废品的人拉走,只留下一张简易床和躺椅。

王猛数了数今天卖货的钱,一共是五百六十元。他说,晚上撮一顿吧。

我问,昨天卖货的钱呢?

他狡黠一笑,说,我先拿着,这个月的工资又拖欠了。

我想起他以前从我这里借的一千元钱还没还呢。

王猛说,晚上吃饱喝足,我带你去做一件大事。

他有什么大事可做?我不屑地说,我们还能做什么大事?

我带你去找老黄。

找他干什么?不是撵他走了吗?

他神秘一笑。

吃完饭,天色微黑,王猛让我去跟踪老黄。

我说,没毛病吧?好不容易摆脱他。

我根本不知道王猛要干什么。我问他,王猛,为什么是我做?

王猛说,因为他信任你。

我问他,谁让我这么做的?

他说,黎先生。

从我见到黎先生的那刻起,王猛极力介绍我继续留在店里帮他做事,然后,老黄一见他就躲,他们之间以前一定有某些瓜葛,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记得老黄跟我说过,要找他的话,去龙泉寺路的大碗茶楼附近找他。

王猛说,你今晚在大碗茶楼等他。王猛早知道老黄去过那里。

大碗茶楼的大门由榆树老木做成,大门的底座是对称的青石门墩,两边摆着一对石狮,这些老物件都是从黄村拆迁的老房子搬来的。石磨铺成的小路,显得很惬意。店内大厅的布设、拴马桩和布瓦做装饰的隔断,把茶桌分开,落地灯发出昏黄的光。养着金鱼的鱼缸,用的是过去牲口们饮水的石槽。我要了一杯本地的竹葉茶,坐在窗户边。如果老黄出现的话,我第一眼便能看到。

那杯茶已经被冲泡得索然无味,直至我起身离开时,老黄也没出现。

看来今晚老黄根本没来大碗茶楼。在返回杂货店的路上,我接到王猛的电话,他说,老黄在杂货店门口因为跟人发生口角,被打了。

我问,严重吗?

王猛说,不太严重吧,你赶快过来看看,他是来找你的。

我很吃惊,那么晚了,他去杂货店干吗?

老黄坐在杂货店的台阶上,他抱着头。我问他,你不要紧吧?

老黄说,不要紧的,右眼角有些肿痛。

我又问,谁打的?

他说,没看清。

老黄今天换了件西装,这与他真的有些不太搭配。那件西装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像是灯芯外加了一个玻璃罩子,即便是他加厚了几层衣服,还是显得松松垮垮。

他的右眼充血,周边的皮肤发青。

他说,他们都是为了那块碑刻……他们以为碑刻还在我这里。

原来,三年前,黄氏宗祠拆掉后,被挖出的那块碑刻,上面有关于洪武三年(1370)黄氏一族从江西修水到瑞昌经湖北阳新再迁往大冶章镇的记载,其迁徙时间历时三百年,十五代人。碑文落款“康熙九年”。

原来老黄和毛盖之间,还有一块碑刻的故事。

这块碑刻被人倒卖了好几次,老黄一直追踪到现在。但他们都怀疑碑刻在老黄那里,老黄却认为在黎先生那里。

老黄说,那块碑的意义对他来说,是命,这碑不能丢,这是黄村最后的陈迹。

他说话的语气低沉。

我同情他今天的遭遇,无辜被打,安慰他几句,但他倔强地说,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又说,我知道王猛也在打探碑刻的下落。

我问,这碑刻对于他们那么重要吗?

他说,这碑文传说藏着一个秘密。

秘密?

老黄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露出上次的小腿伤让我看,看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挨打。

你为什么不报警?

他说,没用的。

他的无奈和懦弱让我吃惊,但他的执拗却让我深陷其中。我问他,我能帮你什么?

老黄说,我只想要回那块属于黄氏宗祠的碑刻,我可以花更多的钱买回来。

碑刻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说,有人说在黎先生手里。

我问他,碑刻是怎么到黎先生那里的?

老黄给我透露了关于碑刻的事:起先,碑刻在他手里,却被他儿子凡凡卖了。几经倒手,碑刻被毛盖收藏了,后来,他又从毛盖那里花了几万元买了回来。可不久,这块碑刻连同他儿子凡凡一起失踪了。

我问他,碑刻与藏宝有关吗?

有关碑的传说被添油加醋,在章镇,有人将碑刻和黄氏太公墓联系在一起,传说碑文记载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它与陪葬品有关。

他说,没有的事,但有人信了。

我说,他们都说知道碑文秘密的人只有你儿子,你信吗?

他摇头。

我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先要找到儿子,我儿子确实跟这事有关,但不关碑刻的秘密。

杂货店的装修迟迟没有动工,黎先生究竟要做什么,他没说,黎先生让我继续待在这里。每天,我没事可做。老黄经常白天到店里坐坐。有一次,我请他喝酒,要了两个小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他一顿可以喝两瓶二两的小酒,酒喝多了,话自然多了起来。他告诉我关于黎先生的事——

三年前,章镇来了一个道士,他是江北人,大家管他叫黎先生。他拿着罗盘来到黄村挨家挨户看风水,在村子转悠了半个多月。他跟村民讲了一些紫薇斗数、八卦六爻、易学术数、奇门遁甲方面的知识,有时還给村民看面相、手相,不久他跟村民都熟了,也帮忙看关于婚期、建房的黄道吉日,从不收钱。他低价收了一些旧器具,比如斗升、扇车、秤砣、石槽、石磨、石臼和舂等,甚至是村民弃之不用的老家具。后来,房子拆迁,那些旧石板、石墩、石狮子和房檐饰物甚至是旧的瓶瓶罐罐,都被他买走了。再后来,他在龙泉寺路开了家茶楼,那些被收购来的农村旧物件都放在那里用来做装饰。

黎先生原来是茶楼的老板。

我说,我想知道碑文写了什么。

他说,碑文我看了,没什么特别,并不像有人传说的那样。可是,他们以讹传讹,到处散布凡凡是唯一知晓碑文的人。碑刻的拓本还在我这里,根本没什么秘密。

可是有人不信。

我问,王猛为什么说你儿子死了?

他说,他一直想得到那块碑刻,他至今以为碑刻在我这里。

我又问,你为什么找毛盖打听你儿子的下落?

他哽咽了,说,黎先生是毛盖拜师学艺的师父,黎先生也想得到碑刻,他们一定也在找寻我儿子的下落。

一个人的消失,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对这块碑记载的黄氏太公墓的事越来越有兴趣,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秘密。

一天,我约老黄去他的黄氏太公墓看看。他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并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太公墓的位置。

我问,碑文是如何记载的?

他说,碑文里提到的地点是“冶湖岸,金XX,黄塔边”……关键的两个字已模糊不清。那座塔早就坍塌。

他继续说,黄氏的后人也在找太公墓,但黄塔在哪,具体位置没人知道。

冶湖的湖岸离章镇十几里,与金字联系在一起的地名有十几处,但从来没听说过有座塔。

去哪里找呢?从碑文入手,可能性不大。《大冶县志》关于黄村的记载没有任何文字。

我决定从搜集章镇的民间故事入手,也许能找到蛛丝马迹。有一天,老黄意外地给我讲了一个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给他讲的故事:

从前有个渔民,叫黄有贵,家里很穷,在大户人家打长工。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门捕鱼,突然在冶湖上遇到狂风暴雨,他救起一个落水的女子。他的渔船在湖上漂泊了好久,直到第三天早上,才漂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停下来。后来,他再也没法回去,便在金山下的金竹窝开垦耕种,后来和那个被救的女子结婚生子。十年后的某天,她却突然消失了,留下一封信,告诉他不要再找她,她要回去了。如果真想她,在屋后的一棵樟树下刨地六尺,那里有他想见到的东西。黄有贵挖出了一只闪闪发光的金凤,他的妻子化成了一只金凤。他把金凤藏在床头,每天夜里,他梦中都能听见它的叫声。儿子长大成人后,黄有贵在一天夜里抱着金凤死于屋后的那个坑里。原来那女子是由那只凤变来的,向黄有贵报恩的。

我顿时觉得,“金竹窝”是否跟碑文模糊掉的那两个字有关呢?

老黄说,我们去金竹窝看看吧。

金竹窝在金山下,不在湖边,离湖还有十里地。

它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坳,在1958年修成了水库,没听人说过挖出什么古墓。但是,山边有很多旧墓碑,碑文已经斑驳,有些字已经看不清,能看清的是一些大字,先祖黄公某某大人之墓等,好多落款年号竟是乾隆某年。杂草丛生的坟堆已是好久没有人来祭扫了。

民间传说毕竟是捕风捉影的事。但不知怎么的,黎先生听说了我去找墓的事,他对我说,那块地,村主任早在三年前就租给他了。

我非常吃惊,黎先生早在三年前就很便宜地拿下了那片土地三十年的使用权。他当初想在金竹窝搞个养殖场。按照他当初的想法,为的是带动附近村民的就业和致富,可是三年来,他什么也没做,任凭荒草乱长,土地荒芜。

他问我,有什么发现?

我故意岔开他的话题说,黎先生,那片土地水草丰美啊,打算用來做什么呢?

他诡秘一笑,说,农业观光风情园。

我夸黎先生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他说,将来还得请你帮忙。

我又问,店面准备做什么呢?

他说,旧物收购。

接下来,我像往常一样住在店里,曹艾好久没来看我,我跟她的联系越来越少。我跟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气势汹汹地说话。有一天,她说她没事做了,想来看看我。我说,好吧。她还让我跟毛盖说说,让她也来店里做事。

自从黎先生接手店面后,我一直闲着,曹艾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但我依然说,好吧。这段时间,王猛却频繁来到杂货店找我喝酒,几乎是每隔一天的样子。他突然变得很大方,虽然我们吃的都是小馆子,花费不多,但每次都是他主动付钱。这换了以前是没法想象的。既然王猛也不缺钱了,他过去借我的一千元钱该还我了吧。可是他老说再等等,再等等。

店面的装修变得遥遥无期,我开始烦躁起来。

老黄几次来找我去黄村看看,我都拒绝了他。一时间,我对碑刻的事毫无兴趣。

老黄见我不再有以前的热情,便也好几天没来找我了。

我问黎先生,店铺什么时候装修?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回答我,快了,快了。

黄村的二期拆迁一直停滞。王猛告诉我,黎先生的机会快等来了。

我不知道王猛所说的意思,我问,黎先生的店铺跟黄村的继续拆迁有什么关系?

王猛说,关系很大,他正要回收黄村继续拆迁后的旧物件。

我顿时明白,原来黎先生还在干他的老本行。

王猛又说,我已经从拆迁办宣传队辞职了。他的这份工作曾经让我羡慕不已,但他却辞掉了。如此说,黎先生的店铺真的要开张了。每到了月末,他便派人把工钱送来。前不久见过黎先生,他没有跟我说起这事。

今天,曹艾也来了。曹艾噘着嘴,责怪我不给她介绍工作。可我有什么能耐给她介绍工作呢?

曹艾说,黎先生还招人吗?

我说,这事王猛比我清楚吧。

王猛说,我问问吧。

曹艾说,我看做店小二也挺好的。

王猛说,大碗茶楼正好招服务员呢,我跟黎先生说说。

曹艾有些矫情地说,还是王猛为我想得周到。她涂满粉底霜的脸顿时像蓬松的大白菜。

这里有什么好的,我每天无所事事,现在再添上王猛,不过是两个人无所事事。如果再加上曹艾,又会多出一个人无所事事。当然,黎先生也不过问我每天做什么。

自从杂货店歇业,我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我睡得很早,起得很晚,我的睡眠性神经衰弱症再也没犯过。

中午,还是王猛请我们吃饭。

曹艾说,王猛,你是拆迁户啊。

王猛说,毛盖是拆迁户吗?他不也一样在外面玩消失?

曹艾问,毛盖还没回来?

王猛说,谁知道呢。

曹艾说,你们男人啊,真快活。

曹艾给我使了眼色,我懂她的意思,她让我跟王猛敬酒,说说关于她工作的事……可我做不到,王猛那张大嘴能信吗?他还欠我一千元钱没还呢。

晚上,喝了很多酒的王猛神秘地说,毛盖和黎先生正在做一件大事,是关于黄氏太公墓的事。他们曾经认为太公墓在金竹窝一带,从他们得到碑文的那天起,黎先生就租下了那块土地……

大约半个月后,毛盖给我打来电话,曹艾可以去茶馆做收银员。他还说有些事跟我聊聊。

当我把消息电话告诉曹艾时,她说,王猛已经告诉了我,这次真要谢谢他。

毛盖要跟我谈什么呢?我说,老黄不找儿子了。

毛盖说,碑刻的事,你知道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听说过。

毛盖说,我们在黎先生的茶楼见吧。

那是我三个月后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道士袍,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脸诧异,而他笑了笑。

我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他说,去了趟终南的金仙观研修道法。

我问,还好吧?

灯光下,我仔细看了看他,他的脸像几个月没见到阳光一样,脸色白净。从他有些飘忽的眼神来看,我不信他刚刚归来。

他说,挺好的。

他的手摆弄了一下茶杯,接着说,你在黎先生这里干得还好吧?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自从他的杂货店转让给黎先生后,一直没有装修。

我答,还好。

我们互相寒暄了几句,气氛有些拘谨。

接着毛盖开始了今天的正题。他说,碑刻的事,你怎么看?

听说碑文关键的字被毁了。

他说,但没人见过碑文。

你和黎先生没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

我在老黄家见过拓本。

他眼睛一亮,说,你有新的发现吗?

没有。

他说,黎先生对碑刻很感兴趣,不是为了寻宝,他是想弄清曾经的黄塔寺在哪里。

我并不关心黎先生的事。

他说,黎先生是我的授业先生,他对阴阳、民俗、易学和碑刻都很有兴趣,他想看看那块碑刻。

我说,碑刻真的不在老黄那里。

他长长地叹气说,算啦。

毛盖这次像变了个人,他说话不紧不慢,不再粗声粗气。

我说,所以,你们都在找你的同学凡凡的下落?

毛盖说,我没有,一切随缘吧。

我开玩笑说,你让黎先生占卜一卦嘛。

他露出久违的笑。我也一起笑了。

我们又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毛盖说,我还欠你一口锅。

关于黎先生跟他的关系,我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告訴我,他认识黎先生是在两年前,黎先生来杂货店买罗盘,看到他墙上挂的铜镜,表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来。那面生锈的铜镜原先挂在老屋大厅的房梁上,后来翻修老屋时换上了玻璃镜。老人常说,铜镜镇宅辟邪,福星高照。铜镜没什么用途,他便把它挂在了店里。他们便这样认识了。他把铜镜卖给了黎先生,后来又跟黎先生拜师学艺,学习阴阳八卦和易学。于是,就有了后来转让杂货店的事。

我笑着说,毛盖,你也快成了黄半仙。

他说,这算不了什么,黎先生懂得多,我以后要好好学习。

这次见面,毛盖还聊到老黄儿子的事。毛盖最后一次见到凡凡是在今年夏天的某个傍晚。他刚从外地回到章镇,来到杂货店找毛盖,问毛盖哪里可以买到白芨。他买白芨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拓碑的,可以肯定的是,碑刻一定在凡凡那里。从此以后,凡凡再没出现。

于是,老黄以为毛盖一定是隐瞒了他儿子的事,几乎每天都来杂货店打听凡凡的下落。

毛盖很是无奈地说,从此没人见过凡凡。

我问毛盖,黎先生见过凡凡吗?

他说,没有。因为凡凡一直在外读大学,今年才毕业的,一直未在家。

哦,原来这碑刻后面还有这么多关系。

我又问,凡凡为什么要把碑刻偷偷卖了呢?

毛盖说,也许是他自倒自卖吧,碑其实在他手里,他正在做拓碑的事。

毛盖的话不无道理。

随着年关到来,杂货店的装修终于完成。黎先生开的是一家旧物收购店,他回收农村拆迁房的老旧家具、房梁、雕花木窗门、石碾、石槽、石磨,甚至是旧砖布瓦和水缸。有些人也主动过来询价,想卖掉不用的旧物。

我被黎先生安排在店里看守。王猛负责外围的洽谈和收购,收满一车后,黎先生叫车拉走。这些旧物件大都拉到金竹窝存放,黎先生在那里临时搭建了一个工棚,养了两条狼狗,专门安排一个人负责看守。听王猛讲,他想在金竹窝那块土地搞生态农业观光体验。这样,那些收来的旧砖瓦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有一天傍晚,黎先生让我陪他去黄村看看那个已被拆迁的黄氏宗祠,那里已成了一片堆满瓦砾的废墟。本来是要建厂的,后来黄村拆迁进行到一半时,却停了下来。那些来不及拆的空房子兀立在那里,早就被切断了水电,已经没人住了。剩下没来得及拆掉的房子成了野猫野狗的集散地,它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

黄氏宗祠就这么毁了,太可惜。黎先生捡起地上的一片瓦当残片说。

他终于跟我谈起那块碑刻的事。他说,知道碑刻的事吧?

我说,听老黄说过。

他说,有人说我留在章镇是为了它。找到了它,我就能找到黄氏太公墓,因为那里埋有宝藏。你信吗?

我没有接话。

黎先生又说,你大概也是知道的,这碑刻和一些民间故事之间产生了某些关联,让我一度认为黄氏太公墓存在于金竹窝。我把那片土地租下来,并不是为了寻宝,而是想给消失的乡村留点记忆。你也看到啦,黄氏宗祠的那些旧物件——雕梁画栋,我都保存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

黎先生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天色暗了下来,我们走在空荡的黄村,偶尔有几声狗叫,村子的东头剩下一片瓦砾,村子的西头还是原来的样子。夜晚,看不见一盏灯亮着。

我和黎先生沿着一条青石板窄巷向前走,两侧是斑驳的砖墙。我们来到一处显眼的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前。黎先生说,这栋房子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黎先生还告诉我,他跟房东已经谈好,他打算把那些砖瓦、门窗、房梁和老石头都拆下来搬走。

这栋是黄村最老的房子。推开大门,进来有一个小院子,一口老井立在中间,大门正对着正房大厅,两侧各是厢房。黎先生让我看屋檐上的石雕和木刻,随着手电光的照耀,可以看到精美的雕花。

随后,他推门去了厢房,看到床上有棉被和衣服,还有一个取暖用的蜂窝煤炉,屋子里比较暖和,煤炉还在生火,看来有人住在这里。

黎先生很纳闷,说,拆迁户都搬走了,谁还住在这里呢?

屋里漆黑一片,没有人,大概是还没回来。接着他去了厨房,发现厨房锅碗瓢盆俱全,看来有人把这里当成家了。

我说,没准是哪个流浪汉住在这里。

黎先生说,餐具摆放得这么整洁,不像流浪汉。

黎先生又带我去正厅看了看,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大案台,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棕刷和两个拓包。

黎先生说,如此看来,这人还是一个读书人。

是呀,这里还是一个极好极安静的读书场所。

我问黎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已经给房东预付过定金了,等到拆迁时,我就过来搬东西。

我和黎先生等了一会儿,遗憾的是,住的人还是没见到。

黎先生说,以后吧,以后再来看看。

从黄村出来,我隐约看到黑夜深处,一个背影很快从我眼前不远处消失。

我问黎先生,你看到了吗?

他说,没有。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远处,章镇的灯光在闪动。

春节刚过,我见到了老黄,这次他的精神状态不好,脸色寡白,如同大病初愈。我才想起来我好久没见他了。我问他,你儿子有消息了吗?

他耷拉着头没看我,说,不打算找他了。显然,他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激情。老黄不再找儿子了——他确实好久不来这间店了。

我搬来凳子让他坐,他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怯怯地问我,黎先生的生意还好吧?

他怎么关心起黎先生的事来?我见他眼角处上回的伤口已经好了,但结痂脱落后留下的疤痕还在,我为他难过。

我说,黎先生收购那些破铜烂铁,尽做赔本的吆喝,你信吗?

他说,我现在信了。

老黄的话,忽然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我随口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我想委托你把这件东西给黎先生。

一个大的牛皮纸档案信封,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没问。我答应了他。

我想起来黎先生说过,黄村那栋房子正要拆掉,那些砖木正好需要人整理。

我说,过段时间,我需要一些人手去黄村拆房子,你过来帮我吧。

他说,黄村拆迁的工作结束了,西头的房子不拆了。

我问,真的吗?

他说,这是真的,我可以带你去黄村看看,那些老房子真是幸运。

我也觉得拆掉可惜。他答应带我去看看这些老房子。他好久没有回到黄村,自从他搬离那里以后,再也没有回去。

我高兴地约他下周一起去那里看看。我还告诉他,有栋房子有人住。他不信,那里不通水不通电,怎么会有人住呢?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他更应该去那里看看,还有谁没搬走呢?

后来,他主动提起王猛,眼神里依然略带紧张。他让我小心王猛。

也許是王猛在拆迁办宣传队做的一些事让他生恨吧。我说,王猛这个人其实挺好的。

他对我所说的话不以为然。他还是不放心,对我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说,我跟他是朋友,不用担心。

老黄欲言又止。王猛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老黄没有告诉我。

我和王猛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我负责谈好价格,他负责收购,几个月下来,我们收了很多农村的旧物件,这些旧物件有的很少见了,真是精美。秤砣、算盘、升斗和坛坛罐罐等,它们身上的沧桑,让时间有了存在感。

我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我很卖力地做事,黎先生夸奖我工作仔细,他还给我物质上的奖励,曹艾也为我感到高兴。有一回,她专门过来请我和王猛吃饭。那次吃饭,我跟她之间仅有工作上的一些交流,她言语之间不再对我大吼大叫,反而是客客气气。我倒有些不习惯了,想起来,我跟她除了之前那次见面,好久没有在一起了。

那天,我让曹艾把老黄交给我的信封带给黎先生。曹艾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后的一天,老黄来找我,他想见毛盖,让我帮着约约他。

我说,你找毛盖什么事呢?

老黄说,我有东西亲自给他。他忽然悲观起来。

我问,你怎么了?

他说,上次托你给黎先生的东西,曹艾没有送到。

我很吃惊,说,不会吧?

他说,曹艾和王猛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不明白老黄所说。我问,他们怎么了?

老黄摆摆手,不想说。

我也不勉强他了。我问起凡凡的下落,他摇头说,不知道。

老黄这次带给我关于碑刻的新消息:黄氏太公墓已经淹没在冶湖里,他偶然从一本黄氏宗族家谱明清残本中找到文字记载。

原来,碑刻所记载的事是真的,“冶湖岸,金XX,黄塔边”——金XX指的是金山下,黄塔则跟一座寺庙有关,在庙宇嘴这个地方,原先是寺庙的一尊砖塔,那里有一座金碧辉煌的黄塔寺,后来被大水淹了,黄塔也被水毁。黄氏太公墓已于1958年的那场洪水中埋在冶湖水底。

我问他,他们知道吗?

他说,谁会相信我说的呢?

是的,老黄说的话,终是不会有人信的。以前,他到杂货店找毛盖打听儿子的消息时,连隔壁花店的姑娘都说他是一个疯子。现在,他走在章镇的街道上,人们当面都可以对他指指戳戳,理直气壮地说,疯子又来了。

章镇的人坚信金竹窝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没有人理会他所说的话。

我把老黄所说的话告诉王猛,他却暴跳如雷,骂道,这条老狗!

直到有一天,老黄瘸着腿找我,我才知道他被王猛叫的人打了。

王猛可以不信老黄所说的,但没必要如此对待他。我问老黄,王猛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黄说,还是那块碑刻的事,因为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我问,你报警了吗?

他说,警察来了,抓了那个人,赔了钱,王猛承认叫人打了我,也被罚了款。他不会在乎那点钱的。

我说,我现在去找王猛说,他不能这么对你。

老黄拉住我,说,过去了的事,已经了结。

我说,老黄,你干吗这么怕他?他又不是老虎。

他苦笑着说,王猛可能得到了那块碑刻,听说有人已经买到碑刻。

我感到很吃惊,他是如何得到碑刻的?黎先生不是一直在找碑刻的下落吗?

我说,王猛怎么可能有碑刻呢?

老黄说,王猛在做一个很大的买卖,他在不断地接触潜在的买主。

——老黄一直在跟踪王猛,从王猛来到杂货店的那天开始。

黎先生和毛盖跟我讲过碑刻的事,我确信这碑刻不在他们的手里。这碑刻在谁手里,我已经没那么关心。

但老黄告诉我,王猛和曹艾正在根据碑拓仿制碑刻,这让我愤怒。他们私自把老黄托我给黎先生的碑拓据为己有。

老黄说,曹艾和王猛好上了。

我早想解脱我和曹艾的这段情感。

老黄叹气说,这事怪不得曹艾……

他跟我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他年轻时喜欢喝酒,三天两头不回家,也不管娃,自己觉得快活自在。他和妻子为此经常争吵打架,后来妻子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这难道怪我吗?我跟老黄不一样,即便我不喜欢曹艾,王猛这么做,也是欺负人。我想起老黄曾提醒过我要小心王猛。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我真想不到王猛做得出来。

有一天,我气冲冲地找到王猛,突然来了勇气,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你和曹艾之间究竟怎么了?

王猛说,这事你该问曹艾。

我更加激动,推了他一把,从他的衣服扯下来两个纽扣。他用力甩掉我的手,马上瞪圆着眼睛,警告我说,你来真的吗,毛细!

我说,那碑拓的事,你如何解释?

王猛说,你少管闲事。

他人高马大,我肯定是干不过他的,我被他推倒在地。我站起来给他的脸一记重拳,他被我打蒙了,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天。等他缓过神来,我早已跑远了,他没有追上来。

下午,曹艾来店里找我,她为上午王猛被打的事而来。曹艾对我的指责,让我很难受。并且,她厉声警告我,以后她跟王猛之间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本想解释一番,但她那张嘴一直没能停下来。再说,她一旦撒泼起来,我人性里的最后一点尊严也会丧失掉,所以我没跟她提起碑拓的事。

我像一只落汤鸡,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黎先生也知道我们三人之间的瓜葛,他不想掺和进来,只提醒我说,我需要你和王猛一起做事。

我再沒有跟他谈起老黄托我给他碑拓的事。

这年春天,我离开旧物件收购店。那天下着小雨,我收拾好行李,打算暂时搬到黄村的空房子去住,那里即便不通水电,但离章镇近,需要什么生活用品都可以买到。我也想在那里好好静一静,想想这些天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黎先生没有挽留我,他说,搬进黄村也好,那里安静,你可以帮我看守那栋老房子。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黄,他说,那里我熟,可以帮你找个安静的院子。

我说,谢谢,我已找好了地方。

老黄说,也好,我有时间会去看你。

我甚至有些失落起来。

我在黄村住了下来,很少听到毛盖的消息,有时还挺想见见他。我在章镇的朋友不多,毛盖算是一个,他在忙什么呢?而我,在黄村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种上了蔬菜,还养了几只流浪猫,日子过得清闲。住在我隔壁的那个人和我年纪相仿,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对我的存在也漠不关心。我很好奇他是哪里人,几次想接近他,他都有意躲着我。比如,有一次,我跟他借火,他送我一个打火机,说,不用还了;还有一次,我家里的蓄电池没电了,想借他的充电,他竟然连手机也不用。晚上,他很少亮灯,房间里除了炉火,一片黑漆。白天,他很少出门,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不过自从我搬进来,他已经把房门上锁了。

有一天,黎先生来找我,我知道他是来看这栋老房子的。他带来一个陌生人,是位古民居爱好者,那个人说,我喜欢民居,拍些照片带回去。

黎先生说,房子可能暂时不拆了,估计是拆迁赔偿款还没有完全到位。

这是一个好消息,在我看来,如果不拆,古老的物件就可以保存下来,我也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我问黎先生,毛盖最近忙什么?我好久没见他了。

黎先生说,他又出门去了,快两个月了。

哦,他自从迷恋这五行道法,已经不再找我喝酒聊天了。

我问,金竹窝的农业体验园建设得如何了?

黎先生说,快完工了。

我表示祝贺,这也是我想看到的,这些村庄拆下来的旧物件和留下来的老物件,终于有了安顿的地方,他可谓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有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依旧说,黎先生从外地来章镇是为了那块碑刻,我以前也信。现在,我不这么看,他靠经营那家茶馆所赚的钱,投资了金竹窝农业观光体验园,绝非他们所想的。

我说,到时我去那里看看。

黎先生说,好呀,你可以过去帮忙,年轻人不应为情这么消沉。

我说,不会的,我和曹艾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

黎先生点了点头,说,我等着你。

可能是我们的说话声惊扰了住在这老屋的年轻人,他开门出来,一脸不满地对着我们问,你们是哪里的,在屋子里做什么?

黎先生不认识他,黎先生跟房东熟,但没见过眼前这个年轻人。

黎先生说,拍几张照片,留下来纪念。

年轻人说,我认得你,这房子的一砖一木都不会让你搬走的。

黎先生很好奇,这年轻人既然认得他,那一定是黄村的人。他解释说,拆迁停止了,我不打算拆下来搬走,这么好的老宅,为什么要拆呢?

年轻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回房去了。

我们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黎先生走时,塞给我一千元钱,说,这些钱是王猛让我带给你的,他欠你的钱该还了。我没有客气。黎先生还说,我会再来的,我等你消息。

我想,我不会再去他那里做事的,因为我不想面对曹艾和王猛。

原先住在黄村的老人也三三两两地从章镇搬了回来,黄村又重新通电通水。这些空巢老人和孩子的归来使得黄村有了一些生机。因为陌生的缘故吧,他们见到我都很好奇,但他们没问我为何此前要住在水电不通的黄村。

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年轻人很少出门,村里人似乎认得他,但他出门几乎不跟村里人打招呼,偶尔点点头。有一次,我问住在黄村的一位老人,他是黄村人吗?那老人点了点头。

我又说,我至今不知道他名字呢。

那人说,他呀,一家人精神不正常。他叫凡凡,他爸叫黄德满,住在章镇的那个疯子。

凡凡?黄德满?

那人继续说,老黄不是在找儿子吗?他儿子却一直住在黄村,你说这一家人不是头脑有病吗?

老黄就是黄德满,凡凡就是他要找的儿子。

我想了想,暂时不把凡凡住在黄村的消息告诉老黄。他说过,他会来黄村看我的,并且还要看看这些老房子。老黄很快会知道凡凡住在黄村的事。

有一天,我终于打通毛盖的电话,我说,老黄想见你,他有一件东西要亲自给你。

毛盖说,我最近不打算回章镇,这段时间我在寻访终南道观,有了一些心得。

我良久没有说话,对方挂断了电话,我忽然觉得背后有冷风来袭,我的朋友毛盖这刻倒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

老黄终于来黄村看我了,还提了两瓶烧酒和一只烤鸡。黄村的孩子和老人远远地躲着他,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们觉得疯子又回来了。

我那时正好在菜地锄草,这春夏之交的天气已经闷热起来。老黄远远地喊我,毛细,你种的四季豆长得真好。

我说,老黄,终于把你盼来了。

他很高兴,说,我打算搬回黄村住了。

这让我意外,他为什么要搬回黄村呢?我说,好呀,我有了串门的地方。

他说,前几天,我已经租下了房子,在黄村的最西头,那是我堂侄的房子,他在城里买了房,黄村他不住了。

我笑着说,看来,你根本没有打算和我住在一起了。他也跟着笑了。

我们进屋时,凡凡正从水井里舀水。老黄一怔,突然情绪有些失控,一下子老泪纵横。他叫了一声,凡凡。

凡凡抬头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你怎么来了?他们父子相见,却没一丝惊喜。

老黄说,我本该想到的……

我搬来凳子,让他们坐。他们都陷入沉默,似乎有些话不愿说出来。

我说,你们聊,我去章镇买点菜,晚上一起吃饭。

我看时间还早,在章镇逛游了一会儿,遇到以前花店的小静。她告诉我,旧物收购店又关门了。那个女孩,对,是曹艾吧,她也离开了。还有王猛,有一天在店里被警察带走了,围了好多的人,听人说是关于碑刻的事……

碑刻的事?我马上赶到黎先生的茶馆,碑刻的事不会跟他有牵连吧?

黎先生正好在茶馆喝茶,见我进来,显然知道我的来意,起身说,王猛的事,很遗憾,他卖假碑刻被人告发了。

黎先生说,他根据老黄的碑拓复制了碑刻,高价卖给了别人,真碑并不在他手里。

我说,曹艾没事吧?

黎先生说,曹艾离开了章镇,不知去向。

碑刻勾起了人们的各种想象,被传得越来越神奇,它充满想象的空间无限高涨,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买它。但碑刻却无影无踪。

黄村拆迁的事,在这年夏天戛然而止。

黎先生的农业观光体验园的建设也停了下来,有人说是它未批先建,也有人说黎先生没钱了。这些事,不过是又增添了章镇人的一些谈资罢了,除此,也看不出他们身上的变化。

我和老黄回到黄村后,越来越多的租客都来黄村租住下来。老黄偶尔来喝酒,我知道他是来看儿子的。

有一天,老黄找到我,让我去凡凡房间看一样东西。

它是那块黄村黄氏宗祠出土的洪武三年(1370)的碑刻。它高一米左右,宽大约有两尺的样子,碑文是娟细楷体。

其实,碑文没什么特别记载,和老黄曾经说的一致,只不过是记载黄氏一脉从江西修水经瑞昌到阳新至大冶几百年的迁徙轨迹,也记载了黄氏宗族的墓园位置,以便后人瞻仰。凡凡曾联系过当地的博物馆,但专家看后说没什么文物价值,不予收藏。

我问他,碑刻今后如何处置?

凡凡说,我想把这块碑刻重新埋入地下。老黄也表示赞成。

那天深夜,我们三个人趁着夜色,把碑刻投入院子里那口深井……

从此,黄村再没有关于碑刻的事,它只是一段被人偶尔想起的传说。

我再也没有为老黄约见毛盖,其实老黄想送一张碑拓给毛盖。这事不了了之。

搬离黄村后,我去了外地,偶尔还想起老黄。有一年我回章镇,向人问起老黄,他们说,哦,那个疯子呀,原来住在章镇,现在回到黄村了,每天晚上,他总是趴在别人的窗户大喊大叫,挺吓人的。其实,这种以讹传讹的事,大可不必去听。

在章镇,我还听说关于我的故事:毛细自从离开黄村后,也疯掉了,他每天夜里都会在黄氏宗祠那片废墟游荡。

那人繪声绘色地说,某人还亲眼所见,那个黑影在雨夜出现,他长发披肩,长歌当哭,一道白色的闪电划过他那张破相的脸……

我问他,果真如此?

他信誓旦旦地说,没错。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为什么传说中的那个黑影是我?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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