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吉祥

2021-02-21 08:37黄如棠
福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大姨表姐市长

黄如棠

1

表姐让我陪她去看病,说是有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县城的名医。

我问表姐,靠谱吗?

表姐说,我同事就是在那治好的。又说,反正我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吧。表姐既然这样说,证明她还是怀有治愈的希望的。人只要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有奔头,就会等来运气好转、吉祥如意那一天。

但我还是要提醒表姐,目前治疗乳腺癌最可靠的方法还是放疗和化疗。我说,表姐,其实像你这样的早期患者,放疗和化疗的效果都是不错的,大不了,就做手术吧,民间医生不可靠,万一碰上了江湖骗子呢?

就算碰到江湖骗子,也不过损失一点钱。表姐说,我觉得比掉光头发或者切了乳房要好。

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能够接受化疗放疗带来的副作用呢?更不要说切除女性视为生命一样宝贵的器官了。

那就试试吧。权当陪表姐去散散心,能治好最好,如果不行,再做化疗放疗也来得及。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那个小县城离市区有一百多公里。

一直到快要出城了,还没见到表姐说的那位同事。没人带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能找到那个名医吗?我问表姐,你没叫你同事带路?

表姐说,那是以前的电视台同事,五年前她被确诊乳腺癌的时候就离职了,后来也没有联系,这次医生说我疑似乳腺癌,我就想到她了,我找她,她介绍我去找这个名医,我不好意思叫她带路。

那你同事摸过你的肿块吗?

没有,我也没有跟她说得病的是我,我说是帮我亲戚问的。

亲戚?什么亲戚?我想,表姐八成是拿我当挡箭牌了。

果不其然。表姐说,我说是我一个表妹。

表姐,你出卖我噢。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很高兴表姐能这样跟我开点玩笑,这表明表姐的悲伤已经告一段落了,或者,她相信她那个同事,认为她的病有办法治了。

我同事又不知道我有几个表妹,再说,她也不认识你。表姐说。

也是。我大度地说,你就拿我当借口吧,谁叫我是你表妹呢。

好表妹,表姐需要你的保护了。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赶紧转移話题。我不想再听到表姐的哭声了,这一段时间以来,表姐天天以泪洗面,我家和大姨家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我说,表姐,我路不熟,下高速后怎么走,你要提前告诉我。

表姐清了清喉咙,我同事说很好找的,出了高速,往环城东路方向,过两个十字路口,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往右拐,问孙奶奶的诊所,大家都知道。

孙奶奶的诊所,女的?

对。

我心里又有点打鼓了,本市名医从来不多,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下面县里还有奶奶级的名医。我问表姐,你确定你同事是孙奶奶治好的吗?

我确定。表姐说,要是道听途说的我也不敢相信,我同事的治疗过程我很清楚,我和她见过面,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相当好。

我担心满怀希望的表姐遭遇失望,我要给她打点预防针。我问,要是见不到孙奶奶怎么办?

不会的,我同事说,孙奶奶天天都在家里给人看病,她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

我又问,要是孙奶奶看了你的病,说没办法,怎么办?

不会的,我同事的病和我差不多,她后来还介绍过两个病人去找孙奶奶,也都治好了。

看来表姐非常相信她同事的话。我说,那好吧,那我今天就当好你的司机和保镖。

表姐说,你是学医的,你陪我去还有一个好处,太过专业的东西,我听不懂,你听得懂,心中有数。

我说,表姐,你放心吧,我帮你听,你不方便说的,我也帮你说。

嗯。表姐点头。

下了高速,我按路标的指引,把车开上了环城东路。路上的车辆虽然不多,但我不熟悉路况,不敢开得太快。过了第一个路口,快要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有一群学生排了队在过斑马线,我缓缓地把车停在斑马线这边。我觉得奇怪,问表姐,到放学时间了吗?

表姐看了看手表,才十点,可能是课外活动吧。

我注意到,表姐手上戴的还是那只爱马仕石英坤表,那是丘军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你还戴着这只手表?我觉得她不应该再戴这只手表,尽管那是一只特别精致的手表。

表姐知道我的意思,她默默地把手表摘了下来,塞进包里。

那包已经不是她以前用过的Hermes Birkin了,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手提包。

我感叹,要是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

表姐没有回答,她的眼睛失神地看着窗外。

学生的队伍很长,有点一眼望不到头的样子。

我想找一些话题,解除等待的无聊,最好也能排除表姐心中的块垒。我试着叫了句,表姐……

嗯?表姐醒过神来,睁了一双大眼睛看我,见我没说话,又回头去看车窗外的学生,她指着斑马线上一个女孩,哎,扁豆,你看,看那女孩。

那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长得很漂亮,虽然系了红领巾,但胸前已经明显发育了,很像表姐读小学时的模样。

表姐说,扁豆,你看,她像我吗?

我说,像,太像了,像你三年级时的样子。

2

我比表姐小两岁,我进小学的时候,我表姐读三年级了。

那年我才六岁,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不让我读幼儿园。我躺在小学大门前的地上哭闹,说我就是不想读小学。我妈好言相劝,承诺给我买玩具让我吃麦当劳肯德基。我不上她这个当。我妈又歇斯底里地打我骂我,说不读书就不要我了,让我去当二流子。我也不吃她这一套。我哭着喊着拒绝我妈的威胁利诱,死活不肯进小学的大门。我那时虽然瘦,但个子高力气大,大声哭叫的时候,据说连狗都怕。我妈拿我没办法,只好先带我去她单位上班,下班后又把我带到了大姨家。吃饭的时候,她说,你吉祥姐姐也读小学,明天你跟吉祥姐姐一起上学好吗?

吉祥姐姐就是我表姐。我从小就喜欢我表姐,表姐经常分东西给我吃,所以我很听她的話。

别看吉祥姐姐名字土,但人长得洋气。我问过她,你为什么要叫这么土的一个名字,像大门上的对联一样?她说,这名字是她爷爷取的,爷爷说她早年顺利,三十岁后会有一劫,取名吉祥,就能躲过这一劫。

表姐给了我一根棒棒糖,细声细气地对我说,所有的小朋友读了幼儿园,都要上小学的,不上小学将来没文化,怎么建设我们的祖国呀?

我说,要是跟你一起上,我就上。

表姐说,好,你跟姐姐一起上。

第二天,我就跟在我表姐的屁股后面,一起去上学了。

表姐学习很好,所有的老师都看好她,读四年级的时候,就有老师断言,她一定能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将来,能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上大学。表姐年年都会在她家的客厅里贴她拿回来的奖状,有些是表姐参加各类知识竞赛、各种游泳比赛得来的,也有些奖状上写的是“三好学生”和“文明标兵”。

一个长相平平成绩平平的女孩有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表姐,是一件相当苦恼的事情。在家里,我经常被妈妈拿来和表姐比成绩,在学校,我又经常被一些坏男生拿来和表姐比大小。我知道,表姐身上比我大的地方是她练游泳练大的,而我身上比她小的地方是我睡懒觉睡小的。我暗地里埋怨过表姐,你又不喂小孩,把胸练那么大干吗?我的小名叫扁豆,我一点都不讨厌我妈给我取的这个小名,扁着多好,扁着就没有负担,扁着男生就不会欺负我。当男生欺负我表姐的时候,我还可以仗着“扁”的优势,和男生近身肉搏,撒泼打滚地保护我表姐。

我第一次因为表姐叫我扁豆生气,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爸妈不知是因为出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把我寄在我大姨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一段时间我不仅跟表姐一起上学,放学也跟她一起回家吃饭睡觉。

那天下午上第三节自习课的时候,老师布置我们做语文作业,表姐先下课了,到我的教室门口邀我。我坐后排靠窗的座位,表姐每次找我总是到教室后面叫我。表姐先是叫了我的大名,我没有听到。表姐后来又叫我小名,我也没有马上回答。表姐就大叫了一声“扁豆”。教室里所有的同学都愣住了,没有多久,爆发出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大笑。我从同学们的眼光中悟出一个道理,作为一个女孩子,是不能长得太扁的,长得太扁会被人嘲笑。

我从此就不再跟表姐一起上学了,我要是再跟表姐走在一起,我就会成为她的陪衬。我表姐太出色了,她连续几年被男生评为校花,她健美的身材和俏丽的脸蛋,是男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参加市里游泳比赛的时候,很多男生都会逃课去看。每年新生入学的时候,都有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生在打听,那个师姐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表姐读高三的时候,我读高一。表姐不再游泳,进入了紧张的高考冲刺阶段,而我,刚刚完成中考,有了松一口气的机会。一天下午,我和学校的女篮球队员们在打篮球,有几个高三的男生围了过来,咋咋呼呼地问,谁是蓝吉祥的表妹?

我很奇怪,找蓝吉祥就找蓝吉祥,找我就找我,高三的学生干吗来高一的地盘上找蓝吉祥的表妹?我气势汹汹地问他们,你们想干吗?

我们是蓝吉祥的同学。

蓝吉祥的同学?我说,那你们不去准备高考,找我干什么?

原来蓝吉祥的表妹是一个女汉子呀。那几个男生围了过来,当中一个油腔滑调的板寸头,是他们的头。

帮我们约你表姐出来游泳。

你自己约呀!

我约不上。

那是,我表姐看不起考不上大学的人。我鄙视地看着他。

我们给你钱。

切,收买我,没用。

看这小破孩拽的,揍她。旁边几个男生怂恿板寸头。

揍我?哈!我一点都不怕他们。他们都是些色厉内荏的家伙。用我们生物老师的话说,他们废寝忘食地玩游戏,把身子骨都玩坏了。真要打起架来,未必是我们这些健康女生的对手。我朝他们大吼一声,来呀!

我的球友们应声围了过来。

我的球友们都像我,虽然“扁”,但都比较高。

不帮就不帮吧,仗着你们人多,想打架呀?

擒贼先擒王,我点着板寸头的头,警告说,再敢撩我表姐,我会揍死你!

谁都知道我表姐是要成为一只白天鹅的,我不能在她还是一枚天鹅蛋的时候,就被他们破坏了。

3

小学生们的路队,走了好几分钟才走完。表姐一直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们的车过了斑马线了,表姐还回头,看他们的背影。

我是表姐肚子里的蛔虫,我当然知道表姐看马尾辫女孩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是想,她要是还是那颗白生生圆滚滚天衣无缝的天鹅蛋,她就不会被苍蝇叮了,不会有一肚子让人掩鼻的污浊。

到了第三个路口,我把车停了下来,我按下车窗玻璃,问路边一个卖菜的妇女,大姐,知道孙奶奶的诊所怎么走吗?

从这条路进去两百米左右。妇女看了看我和表姐,提醒说,你们来迟了,有很多人进去了。

我谢过妇女,继续往里开。经过了门口有人站着等候的一栋楼,是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我判断,这就是孙奶奶的诊所了。我对表姐说,确实很多人呀。

嗯。表姐注意地辨认着路边停靠的车辆,扁豆,有好多挂着市里车牌的车。

你担心有人会认出你?看来表姐和我一样,来的时候没有考虑过会不会碰到熟人的问题。

肯定会有人认识我,除非他们不看电视。

表姐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公众人物,只要是看过市电视台频道的人,一般都会认识表姐。我们不能让人知道,市电视台的美女主持,到这么一个小县城来寻医问药了。如果被哪个好事的拍了照片,发到网上,表姐就雪上加霜了。

我想了想,有办法,我车上有帽子,还有口罩,你戴上。

哦,好的。表姐松了一口气。

我又说,我们做两手准备,我也戴帽子和口罩,要是真的被人认出来了,你就说,你是带我来看病的。

那你不是也会被人说闲话?

我豪迈地说,我一个生冷不忌的女汉子,我怕个鬼!

表姐拍拍我的手,好扁豆!

孙奶奶的诊所里,没有什么“杏林春暖”“华佗再世”“立起沉疴”之类的牌匾,也没有“XX堂”之类的堂号。不像是一个正规的诊所,连挂号、药房都没有。

客厅里坐了十几个女人。有的一个人坐着,有的两个人相伴。她们有的也和我们一样,戴着帽子和口罩,也有穿着短裤背心一副无所谓模样的年轻女孩。我们进门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瞄了我们一眼,但没有人理我们。

我问其中一个也戴着口罩的女人,你们是在等孙奶奶看病吗?

那人点头,却不说话。

孙奶奶,她人呢?

那人抬起头,眼睛朝楼上看。那意思是告诉我,孙奶奶在楼上。

我看了看其他人,想判断一下,有没有谁会认出表姐,或者已经认出了表姐。但他們都沉默着,或者玩手机,或者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我拉着表姐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和大家一起等孙奶奶。

不知等了多久,二楼响起脚步声,客厅里的人都抬了头,仰望二楼。

我看到楼梯扶手上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五个修长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楼梯扶手上跳动着,很有节奏感地游了下来。顺着手臂看上去,那是一张恬淡清朗的脸,身材虽瘦,但精神矍铄,没有老年人的弱不禁风。原来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太太,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一个高龄的女医生,会让表姐好受一些。表姐的病关乎隐私,和女医生聊,会方便些,和老人家谈,会放心些。

孙奶奶站在楼梯转角上,扫了一眼在客厅里等候的病人,然后指了指表姐,对跟在她身旁的一个年轻女助手说了句什么。

女助手传达她的意思:孙奶奶说,复诊的等一下,初诊的先来。

我愣了一下,原以为要排队,要等很久,没想到因为是初诊,一下子就轮到表姐了。我朝女助手举了举手,表示说,我们听到了。我拉着表姐的手,我们上去吧。

表姐有点紧张,扁豆,你陪我。

我明白,表姐心虚。毕竟是难以启齿的毛病。尽管她面对镜头可以滔滔不绝,但是面对医生——一个能够识破她身体秘密的人——她还是胆怯,她害怕别人知道她的不洁。

我在表姐耳边说,放心,没有人认识你,来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病人。

表姐朝客厅看了一眼,一屋子的女人,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从她们的穿戴、她们的举止可以看出,大多是曾经“阔”过的女人。

表姐还是拉紧了我的手,让我陪她走进二楼的诊室。

诊室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一张用布遮挡的检查床。桌子上有一瓶碘酊、一瓶酒精,桌子旁边有一个白色柜子,里面有一些药品和器械。

墙上,贴了一幅条幅,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

这首《好了歌》没有写全,贴在这个房间里,也显得突兀,与诊室的气氛很不协调。

孙奶奶坐着,我和表姐坐她对面的两张椅子,孙奶奶的助手站在她的后面。我考虑要不要把我坐的椅子让给孙奶奶的助手,但看她那样子,可能她就是要站在孙奶奶身后的,就像是跟着带教老师的实习生那样。我便打消了让椅子的念头。

孙奶奶和蔼地看着表姐,把你的帽子口罩摘了吧。

表姐拿掉了帽子口罩,露出满脸的羞愧。

长得真好看。孙奶奶说,像画一样。

一见面就给表姐点了一个赞,证明孙奶奶是一个有经验的医者。赞美能让病人放下心理负担,对医生产生信赖感。

孙奶奶轻声细语,什么情况?

表姐张了张口,没有出声,扭过头来看我。

我替她回答,市医院检查过,疑似乳腺癌。

表姐接过我的话,是一个电视台的朋友介绍我来找您的,她是乳腺癌,您帮她治好了,五年都没有复发。

孙奶奶笑笑,伸手为表姐把脉。把完脉,孙奶奶又拿起表姐的青葱玉指,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看,还轻柔地抚摩着,像是观赏奇珍异宝。

我不解其意。孙奶奶的这些动作,要是男的去做,就有轻薄的嫌疑了。但孙奶奶聚精会神的表情,让我想到,这可能是中医的指诊。中医指诊多用于儿科,莫非孙奶奶也用来观察成人?

孙奶奶放下表姐的手,示意她解开衣服。

表姐左右看看,迟疑地解着上身的纽扣。

她要回避吗?孙奶奶问。

表姐摇头,她是我妹。

那你坐好。孙奶奶像检查表姐的手指一样,轻轻地抚摩表姐患病的部位。

孙奶奶的助手啧啧称赞,好美的女人啊!

我听了有点心酸,表姐已大不如前了。以前的表姐,更丰满,更白净。

4

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表姐不是这样的,她从小就好看,一直到现在还很好看,就像我从小就不好看,到了现在还是不好看一样。

大姨十分明智,早在表姐读小学的时候,就不让人家夸表姐的长相,只让大家夸她的学习。到了小学毕业的时候,表姐开始引人注目了,大姨就让表姐穿号码大一点的运动装,松松垮垮的,借以掩饰表姐日益性感的身体。直到到了大学,大姨鞭长莫及了,表姐才开始打扮自己。有关女孩子“臭美”方面的能力和水平,表姐甚至不如我这个长得不怎么样的表妹。

表姐当上主持人后,跟我说,她的制片人嫌她名字太土了,会影响收视率,要她改掉。我问她,怎么改?她说,想改叫蓝晴晴,晴晴和亲亲谐音,观众会有亲切感。

表姐一出镜,果然光芒万丈。观众席上,举出了许多“晴晴——亲亲”“亲亲——晴晴”的牌牌,表姐嘴角眉梢都在笑,放射出一个美丽女人仪态万千的魅力。

表姐主持的谈话类节目,收视率节节攀升。有一天,制片人兴冲冲地说,分管城建的丘副市长点名要上一期有关生态城市建设规划内容的节目。制片人让表姐给丘副市长打电话,约一个时间去市政府和他沟通。

表姐说,干吗去市政府?我们可以先把提纲给他,他也可以提前到演播室来做准备呀。

制片人说,人家是副市长,公务繁忙,他能让你去市政府找他沟通,就已经很难得了,我倒认为你应该调他的视频看看,好好备备课,免得在市领导面前露怯。

表姐去总编室调出丘副市长参加过的会议的视频资料,揣摩他的讲话风格,又到网上搜了几篇丘副市长的文章来看,还找了几本书,比如《建筑是首哲理诗》这样,把建筑诗化艺术化哲理化处理的书。她开了窍,她要用电视艺术的语言去化解丘副市长的官腔和学术腔。

丘副市长在节目录播前一周,抽空在友谊宾馆和表姐见了面。丘副市長身边有他的秘书,表姐这边带了一个女实习生。

第一次接触,表姐总体感觉,丘副市长是儒雅的有才气的,难怪他四十多岁就能当上副市长。丘副市长也称赞表姐,美丽,优雅,腹有诗书气自华。

你们不会是对上眼了吧?我说。

表姐白了我一眼,瞎说什么,我有小摄像呢。

小摄像名叫赵明远,是表姐以前的搭档。表姐以前拍专题片的时候,喜欢充当出镜记者的角色,需要化化妆、换换衣服什么的,开头还会避避赵明远,天长日久,实在也避不了那么多,干脆就让赵明远当她的形象参谋了。面对表姐的香肌玉肤,赵明远流过好几次鼻血。表姐可怜他,有时也让他占占便宜。这样一来二去,他们就恋爱了。

我一直认为赵明远配不上表姐。表姐才貌双全,赵明远一个小摄像是无福消受的。表姐成了著名主持人,认识的富豪和官员越来越多,可怜的小摄像就更入不了她的法眼了。

我确信表姐和丘副市长有关系,是因为表姐为我的工作问题找过她的这个关系。

那次是大姨让我去找表姐的。大姨说,你如果一直在社区医院当一个小医生,将来很有可能找不到一个好对象。她说,你找你表姐,你表姐认识的领导多,让她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你调到市里的大医院。

表姐行吗?我从没听说表姐有医院方面的关系。要是有,凭表妹我十几年如一日,舍身充当表姐的贴身陪衬和忠诚卫士的情分,她早就帮我出手了。

你表姐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天天都在电视上和领导谈话,很多领导想跟她谈话,都还轮不上呢。大姨说得不太准确,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试着问了表姐。

表姐第二天就带我去见第一医院的院长。

院长接见了我们,但态度没有我想象的热烈。他说,我们医院有规定,进人必须博士,或者是名校的硕士。

表姐出来之后,给一个人打了电话。电话说了很久。我从表姐的身体语言中看出,她是在跟一个男人说话。什么男人能让表姐如此媚态毕露?我猜不出来。

打完电话的表姐,脸上泛起了红光。我知道,我的事有戏了,但我更好奇对方的身份。

表姐拍拍我的肩膀,扁豆,回去准备吧。

院长答应了?

他会答应的,我让丘副市长找他,他不会不答应。表姐得意地说。

丘副市长?他不就是上了表姐的一档节目吗?说难听点,他又没上表姐本人,能给表姐多大面子?我又想,这个丘副市长该不会是要什么代价的吧?看表姐那副愿打愿挨的样子,保不准她让丘副市长有了想入非非的念头。

但我什么也没说,毕竟,表姐是在为我办事。再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坏人,何必庸人自扰?我自己安慰自己。

没几天,表姐带我去喝酒,说是丘副市长想看看我,不然连我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

这话有道理。我也应该感谢丘副市长的帮忙。我花了很长时间打扮自己,好让丘副市长对我有点好印象。但一看到开车接我的表姐,我就对自己感到失望,我再怎么打扮也比不上表姐,站在表姐这只高贵美丽的白天鹅身旁,我就像一只丑小鸭一样。

看到丘副市长对表姐殷勤备至,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对表姐有企图。因为丘副市长是有恩于我们的,应该我们向他献殷勤才对。他反而向表姐献殷勤,那就是无事献殷勤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呀。我想提醒表姐。但看到表姐娇滴滴羞答答地享受着丘副市长的殷勤,一张嫩脸红艳艳的,像花一般地朝着丘副市长盛开,我不敢造次。

丘副市长和表姐喝了几杯酒,开了几句玩笑,说了政府其他几个副市长的逸闻趣事,也有意无意在表姐的手背上拍了几下,然后说,晴晴,离开电视台吧,到我分管的部门来工作。

你分管的部门?表姐问,干什么呀?

先当主任科员,等机会,让你上副处,然后正处。

沉默了一会儿,表姐还是谢绝了。表姐说,我觉得还是在电视台当主持人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化妆就怎么化妆,机关规矩太多,不自由。她又对丘副市长说,我在电视台工作,要和你见面也方便呀,要是到你底下工作,反而不方便了。她问丘副市长,你说是不是呀?

嗯!丘副市长说,你这样考虑有道理,很有道理。

丘副市长夸表姐,你真是一个明理懂事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5

孙奶奶检查完表姐的身体,说,你左胸这个肿块不是很大,也就两厘米左右,腋窝和锁骨上淋巴结没有转移的迹象,体质也不错,应该锻炼过,我觉得可以采用保守疗法。

是吗?表姐十分高兴,您是说不需要切除?

孙奶奶点头。

太好了。我看着表姐白如冰雪的前胸,也为她能够继续拥有这美妙的身体而高兴。

表姐心情放松了,话也开始多起来,她问孙奶奶,我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孙奶奶说,你皮肤好,细腻、光滑、有弹性,证明你的雌激素水平高,但是激雌素水平过高,会导致乳腺导管上皮细胞过度增生,加上你长期大量使用含有雌激素的化妆品,增加了诱发乳腺肿瘤的概率。

孙奶奶说的这两个原因是不言而喻的,表姐胸前堆积着如此丰富的胶原蛋白,就是雌激素的功劳。表姐因为要主持节目,还要在被雌激素滋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化妆,而且常常是长达几个小时的浓妆。

孙奶奶问表姐,你的妈妈、外婆得过这方面的病吗?

表姐扭头看我。我妈和表姐的妈妈是亲姐妹,她外婆也是我外婆,我们对了对眼神,一齐朝孙奶奶摇头,没有。

你初潮是什么时候?

初潮?表姐一时没有听明白。

我告诉表姐,就是你初次月经的时间。

表姐想了想,十二岁吧。

应该是十一岁,坏男生拿我跟她比大小的前一年。但我没更正,早一年迟一年不重要。

孙奶奶又问,有小孩吗?

表姐摇头。

做过人流?

表姐脸红了,看着孙奶奶明察秋毫的眼睛,又点了头。

几次?

三次。表姐轻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表姐怀过一次赵明远的孩子,是我帮她做的人流。还有一次是丘军的,那次把大姨气得吐血。这第三次是谁的?我却不知道。

表姐悄悄地踩了一下我的脚,不让我说话。

你肯定不是一个精神抑郁和长期吸烟的人,你应该也不会喜欢高脂肪高热量的饮食,也可以排除职业、环境和生育因素。长期使用含有雌激素的化妆品,可能会使荷尔蒙分泌异常,但不见得会引发乳腺肿瘤。

表姐似懂非懂,又半信半疑,她看了看我,想让我帮她和孙奶奶交流。

我想到表姐近一两个月以来遭受的折磨,我说,我姐这样,会不会有别的因素?比如,中医说的七情致病?

孙奶奶点了点头,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为诸病之源,七情过度,导致脏腑功能紊乱,气机失调,经络淤滞,形成乳房肿块。《诸病源候论》认为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止,气留而不行,结于内”。朱丹溪说乳岩是“忧怒郁闷,朝夕积累,脾气消阻,肝气横逆所致”。陈实功也认为乳岩的病因是“忧郁伤肝、思虑伤脾、积思在心、所愿不得,致经络痞涩,聚结成核”。

孙奶奶的这番话让我听了服气,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能背出中医古籍上的话,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

孙奶奶对表姐说:我有一个病人,和你的病情很相似。她是一个画家,本是一个一心追求艺术的清心寡欲之人。但是一个官员喜欢上了她,送她礼物,还帮她办了一个画展。女画家感动了,把身体给了官员。没有多久,官员贪污腐化的事情被人举报,罪行之一就是和多名女性有不正当关系。官员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在交代中说他革命意志不够坚定,被别有用心的女人蒙蔽了眼睛。在官员罗列的蒙蔽他眼睛的女人名单中,有女画家的名字。女画家精神崩溃,一个星期后,胸痛住院,查出乳腺癌,还有性病。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女画家的经历与表姐何其相似乃尔。

还有一个病人。是一个副局长,当然,县里的局其实是科,副局长相当于副科长。孙奶奶看了我一眼。

孙奶奶为什么特意向我们解释这个问题?我想,她肯定猜到我们是从市里来的,说不定,她还猜出了表姐的身份。认真想想,这也不奇怪,以孙奶奶这样的年龄,本县的人她应该认得出来,像我表姐这种气质的女人,这个小县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孙奶奶面对表姐,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女教师:副局长是怎么得到副局长位置的,我就不说了,那时候,她没有病,她只要报答一个帮过她的男人,她身体的排异机能和抵抗力能够保障她不会得病。后来,她的正局长要退休了,她想接局长的位置。要得到局长的位置没有那么容易,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这些关键人物就不用说了,其他县委常委和分管副县长也很重要,即使那个快要退休的局长,她也不敢得罪,他有推荐的权力。那一段时间,女副局长疯狂地去找能够帮她得到局长职位的男人,承诺并且践行她要报答他们的承诺。不消说,她就在这个时候染上病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领导传给她的。她生病住院后,关于她用身体换取职位的流言甚嚣尘上,她没有得到想要的职位,怨恨交加,又无法发泄,把自己郁闷成了一个乳腺癌患者。

表姐默默不语。但看得出来,她听得十分认真。

孙奶奶讲的这些病例,对表姐的治疗无疑是有帮助的,我希望孙奶奶讲下去。我问孙奶奶,后来呢?

孙奶奶朝我笑笑,到我这里来的女人,原本都是好女人,她们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一样,对许多事情充满跃跃欲试的欲望,那条蛇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去诱惑夏娃吃智慧树上的果子。

表姐若有所思。

6

表姐不是一下子就和丘副市长好上的。刚开始的时候,顶多就是对他有点好感而已,觉得他有文化,没架子,浑身透着一股吸引人的书卷气。

丘副市长当初可能也不是想摘花的,顶多就是有了赏花的兴趣而已。表姐这朵鲜花娇艳妩媚,既然没刺又没毒,谁不想闻闻她由里而外的芳香?

那天上午,丘副市长给她打電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帮他看一个课件。他说他被轮到去给党校的学员上课,但他一直觉得他秘书帮他做的课件差点火候,讲起来很不流畅,还有些多音字,他不知道要读哪个音,怕闹笑话,就想起她这个主持人来了,想请她帮他看看。

表姐为难地说,我的拼音其实也不太好,您最好找电台的,他们的普通话最标准。

丘副市长说,找别人我怕被人笑,你反正都已经笑过我了,我不怕你再笑。

表姐想起来了,那次录节目的时候,说到徽州传统民居的建筑风格,丘副市长一直把徽州说成微州,纠正了几次都纠正不过来,表姐就对他说,你干脆就记住灰尘的灰好了,有灰尘的州。后来,他就记住了。

丘副市长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我就找你,你要是不帮我,我就丢人现眼去了。

话说到这里,表姐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她说,那好吧,我下午抽个时间去您办公室。

可是等到下午,丘军的秘书打来一个电话,说丘副市长下午要接待外宾,让表姐晚上九点去友谊宾馆703房找他。

表姐心里就犯嘀咕了,她打电话问赵明远,你有没有听说过丘军?他会不会好色?

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赵明远说,你要小心,他肯定好色。

表姐说,明远,你不要吓我!

赵明远说,你就想想两个关键词吧,一是晚上,二是宾馆。

那宾馆我以前去过的,我带实习生去703找过他。

反正,我认为他是对你流口水了,你这样一盘好菜,他不流口水才怪。

表姐说,不至于吧,他一个副市长,管了那么多单位,比我漂亮的小姑娘多了去了。

可你是主持人呀,他手下哪有主持人?说不定他就稀罕女主持人呢,他手下的女的哪有你脸蛋美声音好素质高?

表姐被赵明远气笑了。

可是,我还是要去帮他的呀,否则,他会怎么想我?

赵明远说,你非要自投罗网我也拦不住你,我跟你打个赌,他要不是想打你的主意,我赵明远三个字倒着写。

表姐想讨赵明远的主意,他要是真的想歪主意,我怎么办?

赵明远却说,你只要自己不愿意就没有问题,他要是敢动你,你就喊,就怕你被他迷惑了,自己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表姐怒道,你放屁!

赵明远说,最好是我放屁。

表姐还是像第一次那样,邀了一个女实习生一起去。没想到,丘副市长的秘书也在场。而丘副市长说的那个PPT课件确实有一些多音字,在讲解PPT的时候,容易把字音搞混,出现歧义。丘副市长的秘书也是学建筑的,拼音方面不在行,分辨不出课件中的错误。恰巧,表姐带的那个实习生做PPT很在行,很快就把丘副市长的课件改好了。

没过多久,丘副市长又约表姐去宾馆,说他刚出国回来,顺便给她带了一些小礼物,感谢她对他的帮助。

表姐这次没带实习生,她判断丘副市长不会给实习生带礼物,怕到时候双方尴尬。她一个人去了703。

丘副市长给了表姐一个Hermes Birkin。

表姐知道Hermes Birkin,那是爱马仕旗下的名牌手袋。法国女歌星Jane Birkin有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向爱马仕总裁抱怨说,找不到做工精良又实用的大提包,于是总裁就为她专门设计了一款手袋,以她的名字命名,就是Hermes Birkin,汉语称作铂金包。表姐知道,铂金包产量小,所以价格很贵。她推辞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丘副市长说,是国外的一个朋友送的,我一个男人也用不了这个东西。他瞟了一眼表姐用的包,你这个包配不上你,你就把这拿去,随便用吧。

表姐心里还是喜欢这个包的,喜欢它高雅尊贵的气质。她翻来覆去地看那个包,心想,果然精致,难怪那么多大牌明星都爱不释手。

丘副市长给完包,就让等在门口的司机送表姐回家。

表姐觉得丘副市长一点都不色,他是正人君子。

第三次来到703,是因为丘军从美国考察一个项目回来,说好久没见了,想见面聊聊。

表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丘军。

这次既没有秘书也没有司机,是丘军亲自开的门。但是,表姐已经不在意他们在不在了。

丘军给表姐倒了杯水,说,晴晴你坐啊。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小巧的香水瓶,说是国外的一个同学送的。他用不了,转送美女。

香水瓶很漂亮,瓶盖是一个黑色的礼帽,瓶颈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小丝巾,透明的瓶子里是油样的液体,红色的,很高贵又很人性。表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真好看!

来。丘军坐到表姐旁边的沙发上,我帮你打开。

表姐莞尔一笑,我要自己开。她小心地拧开香水瓶上那顶小黑帽,陶醉地说,好好闻的香味呀!

丘军也把鼻子凑过来闻,一不小心碰到香水瓶,大半瓶香水倒在表姐的身上,湿透了白色的裙子。

表姐急着抹去裙子上的香水,没想到越抹,裙子上湿的面积就越大,内裤的形状和花纹都透出来了。

丘军失神地看着表姐湿透的地方。

啊!表姐被丘军眼中的火焰烫着了,她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这下更糟糕了,表姐站着,丘军坐着,表姐湿透的裙子,就贴在丘军的脸上。

丘军揽过表姐的腰,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深吸她身上的香气,语无伦次地说,晴晴,你好香呀,你比香水还香,晴晴!

丘军呼吸的气息冲击着表姐怕痒的部位,表姐被痒得笑软了身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瘫在丘军的身上。

表姐和丘军黏在一起。好像他们刚刚倒掉的不是香水,而是胶水,把他们的手脚黏到了一起,把他们的皮肤黏在了一起……

表姐想起了大姨要她做的一件事。大姨想要帮她一个同事的儿子找工作,大姨同事的儿子是学建筑工程的。表姐想,丘军不就是分管城建的吗?要是在这之前,丘军只不过是表姐的一个熟人,表姐求他帮人办事,会斟酌一下说话的口气,就像她那次帮我找丘军办事一样,发发嗲,撒撒娇,把“豆腐”端出来让人家吃吃,把事情办好拉倒。但现在都这样了,表姐就不再把丘军当外人了,直截了当地说,我妈有一件事,要請你帮忙。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丘军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特别想显示自己的能耐。

表姐把大姨想要做的事告诉丘军。

丘军说,那我帮他找一家房地产公司吧。

表姐假客气真撒娇,会不会很麻烦你呀?

丘军自信满满,哪里会麻烦?一个电话的事。

要是表姐只让丘军办这一件事还好,加上我的事情,不过就是请丘军帮了两次忙,表姐要想退步抽身还是来得及的。丘副市长因为是副市长,不方便对一个主持人死缠烂打。表姐只要不再理他的碴,他就无可奈何,顶多说表姐过河拆桥而已。

偏偏大姨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表姐又是她引以为豪的女儿,当了电视台主持人的表姐家喻户晓,大姨的同事们没有不知道的。大姨帮了一个同事的忙,第二个同事找上门来,她又让表姐帮了,而且又成功了。这样一来,就有很多同事找上门来了。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同事都是好同事,总不能帮了这个不帮那个吧?这样,没被帮上的同事就会有看法,会对大姨有意见了。表姐一次又一次到703,她和丘军陷得越来越深。

要怪真的应该怪大姨,要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表姐找丘军帮忙,表姐顶多让丘军占一两次便宜而已,虽不再冰清玉洁,但还能完璧归赵。

7

我看孙奶奶一直在和表姐讲故事,判断孙奶奶是想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解除表姐的顾虑。表姐疑似乳腺癌,但病因有点蹊跷。她不算早恋,感情生活也不算太过紊乱,哪怕跟赵明远、丘军频繁地发生关系,也到不了“经络痞涩,聚结成核”的程度。孙奶奶的做法提醒了我,表姐的病因不光是雌激素水平过高和长期使用化妆品,还有我所不知道的隐情。也许表姐并不自知,也许表姐知道,但她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敢跟别人说,包括我。孙奶奶不厌其烦地跟表姐讲故事,就是想弄清表姐“疑似乳腺癌”的诱因。中医有“七情治病”的方法,医者通过打开患者的心理枷锁,消除患者的精神障碍,引导患者把所有的不适和不甘都说出来。“说”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发散和疏解的过程,再辅之以药物的内服外用,最终达到消除患者疾病的目的。

我估计孙奶奶还要和表姐聊很久,我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走出诊室,找到二楼的洗手间,洗手间有人,我便下楼,找楼下的洗手间。

客厅里的女人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又多了好几个。她们一概摆出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就干坐着发呆。我走近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年轻女人,想和她聊聊,没想到还没有等我靠近,她就把头低了下来,伏在桌上,做出一副想要睡觉的样子。我只好作罢。我看到她的手上有一只贵重的翡翠手镯。再看看别的女人,大多数人的身上都有一两件奢侈品,不是包,就是手表和手镯。我在心里感叹,这些女人,一定是用能让男人动心的东西,换取了这些奢侈的东西,所以才要来这里找孙奶奶,修复身上被损坏了的东西。彼此彼此,坐在这里的人,都有过一段伤感的往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又有什么好防着守着的呢?

再看看别人,好像也和这个女人一样,不想被我搭理,也不想搭理我。可能大家都知道,像我这样不遮不掩,敢于大大方方走来走去的人,肯定不是病人本身,而是病人的亲戚或朋友。再看我的脸和身材,属于姿色平平之流,换取奢侈品的概率很小,被损坏的概率当然也小了,就像不好看的花一样,不被人注意,也躲开了被采摘被蹂躏的命运。

天姿国色真不知道是女人的好,还是不好。

回到诊室的时候,我朝大家微笑一下,说,孙奶奶好多病人,上洗手间都要排队。

表姐顺着我的话恭维孙奶奶,孙奶奶医术好,为人好,怪不得病人多。

我说,还都是些女病人。

孙奶奶的助手说,妇科嘛,还不都是女病人,不是经带胎产,就是发炎感染。

有些年纪还很小。我的意思是说,年纪小的女孩,一般不会有经带胎产方面的毛病,妇科感染的概率也不高,不管怎么說,年轻女孩的抵抗力总会强一点,接触的传染源也不会太多。

孙奶奶摇头,现在都低龄化了,很多女孩很小就被感染了。我以前当医生的时候,几年也碰不上一个,就是有,一般也是偏远山区卫生条件不好的人,现在,大学生比比皆是。孙奶奶叹了一口气。

我说,孙奶奶以前是医生?

助手说,孙奶奶是中医院的主任医师,退休前还是县卫生局的副局长。

啊!真了不起!我和表姐异口同声,表达我们对孙奶奶的敬仰。

我退休了,有些不方便去医院的病人来找我,我就在家里给她们开一些药,教她们一些卫生防病的知识。

不方便去医院的病人?我明白孙奶奶指的是什么人,但还是插了一句嘴。

一些有社会地位的人,机关干部、企业白领,还有一些学生,她们得了病,怕被单位、被熟人知道。

您原来在医院的时候,没有碰到过吗?

碰到过一些,但是没有找上门来的这么多。

我点头。我在妇产科,也经常碰到一些来做人流的年轻女孩,但听说,去私人医院的比来正规医院要多很多。

我原来以为,这种病人是有限的,因为生活条件好了,社会文明程度高了嘛,没想到,越来越多。孙奶奶下意识地朝墙上的条幅看了一眼。

我也看了一眼那《好了歌》。看来,孙奶奶在诊室里贴这个东西,是举一反三,用来劝诫病人的。我顺着孙奶奶的意思说,女人也是这样,只有爱情忘不了,只有金钱忘不了,只有富贵忘不了。

孙奶奶又叹气,迷途的羔羊。

表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孙奶奶拍了拍表姐的手,我们聊了很久了,你应该相信我,告诉我,除了乳腺,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表姐的脸红了起来,看了我一眼,终于说,还有点感染。

我吃惊地看着表姐。感染?她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有感染。感染应该会痛,我也从来不知道她哪里痛过,除了胸部。

孙奶奶的助手也瞪大了眼睛。

表姐窘迫地点了头。

孙奶奶表情淡定,平静地问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个多月前,洗澡的时候,先是发现胸痛,后来,发现,底下也痛。

孙奶奶对助手说,帮她检查一下。

嗯,助手整理了一下检查床,让表姐躺上去。

虽然屋里都是女人,孙奶奶还是习惯性地拉上了布帘。我没有跟过去看,只听到布帘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表姐在脱衣服,孙奶奶和助手在帮表姐检查。

助手吃惊地“啊”了一声,这么严重?

嗯。孙奶奶说,至少三期了。

表姐支支吾吾,还想掩饰什么。

孙奶奶一声叹息,作孽!

8

表姐要是会被感染,八成来源于丘军。当然,她也和赵明远去他们以前拍片的地方旧地重游过。我说过表姐,你这样做会出问题的。表姐辩道,丘副市长公务繁忙,一个月见不到一次,和赵明远旧地重游的机会就更少了,一年也就三四次,会出什么问题?我说,不是次数多少的问题,而是乱,丘军肯定有别的女人,赵明远保不定也会跟别人谈恋爱,这么乱的关系,很容易得那种病。

表姐问我,你怎么知道丘军有别的女人?我说,以你的美貌,以丘军的年龄,他不可能一个月和你见不到一次,他一定有别的女人,要轮着,所以,你一个月见不到他一次。表姐笑我,扁豆,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他又不是皇帝,有三宫六院,要翻着牌子临幸。我急道,表姐,你太天真了,你上网看看,这样的事例还少吗?表姐完全无视我的焦急,还好玩地摸着我的头发说,我亲爱的表妹,感谢你对表姐的关心,丘副市长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因为公务繁忙,所以才没有时间关心你表姐。

我觉得表姐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有一次,表姐回老家扫墓。表姐爷爷住的小县城里有很多的古迹。表姐不常回去,对古城并不熟悉,听说县里把一些古迹修复好了,对外开放,就饶有兴趣地和她的堂姐妹们去玩。她把玩的时候拍的照片整理了,挑了几张发到朋友圈里。丘军和赵明远都点了赞。回到市里后,表姐把她拍的所有照片都拿给我看。我看到里面还有表姐和她的堂姐妹们去温泉度假村泡温泉的照片,表姐把它们放在同一个文件夹里,取名叫“温泉探秘”。

我觉得其中一张照片拍得特别好。那是表姐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拍的,是“温泉探秘”中唯一一张穿着外衣的照片,不算暴露,但那件单薄的外衣是湿的,反而显得特别性感。我说这张最好看。是吗?表姐迫不及待地把那张照片发给丘军。

丘军马上给表姐回了一条短信:烫咪有风险,太烫需谨慎。

表姐拿丘军发的微信给我看,你看,他是不是很幽默?

这也叫幽默?这个自称拼音不好的男人,明明是在借用“探秘”的谐音调戏表姐。我说,他这是下流。

熟人之间,开开玩笑罢了,怎么能说人家下流?

表姐把我冷落到一边,继续和丘军互发微信。我看表姐兴致勃勃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内容暧昧具有挑逗意味的微信是会让女人越发心越野,让男人越发心越狂的,表姐总有一天会吃苦头。

果然不久,事实就摆到了面前。

表姐因为例假两个月没来,恶心呕吐了好几次,于是找我,扁豆,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怀孕了?

怀孕!我大吃一惊,谁的?

应该是丘市长的。

应该是?还称丘军为丘市长。你怎么那么笨?我忍不住发火。

也有和明远一起过。表姐可怜兮兮地看我。

我又问了几句,才知道,那天,她和丘军在703待过,回家后,赵明远找她,她觉得对不起赵明远,又陪了他一个晚上。所以,她也搞不清楚是谁的。

天哪!我简直无语,我品学兼优的表姐这是怎么了?

但是没办法,生气归生气,该做的事我还得做,谁叫她是我表姐呢?

去尿一点尿来。我递了一个尿检用的塑料杯给她。

为什么?

尿检呀!我没好气地说。

结果当然是怀孕了。我问表姐,你想怎么办?

我问问他们。

你都不知道是谁的,你问谁呀?

丘军的可能性大,我去问他。这下,她直呼其名了。

要告诉大姨吗?

别,扁豆,千万别。

我没有把表姐怀孕的事告诉大姨,但是大姨后来还是知道了。

是丘军秘书的妻子带表姐去私人医院做人流,发生大出血,没办法隐瞒了,丘军才让人把大姨接到了宾馆。

看到大姨进来,丘军秘书的妻子赶紧扶她到沙发上坐了,恭维道,阿姨,您真是好福气呀,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儿,以后享不尽的福哦!

大姨说,那个女人的话像一坨大便摔在她的脸上,臭不可闻。

表姐让丘军秘书的妻子出去。母女两个终于面对面。

为什么做小三?大姨怒道。

什么小三不小三的,多難听,你可是我妈。

呸!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等大姨发完火,丘军走了进来。他对大姨表示,他跟晴晴确实是有感情的,他的妻子患了重病,医生说最多活两年,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等妻子走了,风声过去了,他会正式和晴晴领证结婚,请大姨放心。

大姨声音喑哑,你老婆知道你跟我女儿的事吗?

不知道。这些年她一直在生病,她管不了这些。我也累了,遇到晴晴是我的福分。我感谢晴晴带给我的幸福,也感激她的深明大义,为了我忍受这种痛苦。晴晴也不是存心瞒你,她是怕你接受不了她现在的身份,想等到我们领证以后……

大姨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示意他打住。

他要等他的妻子死后才能跟她的女儿领证,而她的女儿正盼望着他的老婆死去,然后,取而代之。如果他的老婆不死,她就要不断地跟他上床,不断地为他打胎!

大姨不寒而栗!

大姨来找我,扁豆,你说,你表姐怎么办?

我摇头。这事只能问表姐,我没法回答。

大姨又说,我看那个丘副市长为人不地道,跟我没说两句话,就接别人的电话,好像还是一个女人。你告诉我,他除了那个病在床上的女人,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

不会吧,他都已经得到我表姐了,还会想别的女人?我安慰大姨。其实,拍屁股想想就知道,丘军肯定不止表姐一个女人,按表姐去703的频率推算,丘军少说也有十几个女人。

大姨又问我,扁豆,他老婆一直不死怎么办?

这不会,我去看过,医院报过两次病危。我不知道丘军妻子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怕大姨气疯掉,只能骗骗大姨。

他老婆即使死了,他不娶你表姐又怎么办?

这个也不会,他大小是个副市长,他怕我表姐闹,要考虑影响。再说,我表姐那么漂亮,他哪里会舍得这样一个高素质高颜值的电视主持人?

我跟我大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姐就躺在我的房间里。表姐为了躲避大姨的歇斯底里,已经躲在我家好几天了。大姨还以为表姐在丘军的703房间休养,还以为丘军会派人照顾她。

大姨说,我真后悔,当初反对你表姐跟那个小摄像谈恋爱。

我告诉大姨,表姐也后悔了,但她在改正,准备考博。表姐说,要是考上了博士,她就去读书,离开这个地方。

大姨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起码女儿没有那么渣,多少还有点以前的样子。

那你让她快点考,考得越远越好。

大姨佝偻着背走了,她的后脑勺上一丛零乱的白发,让我看了心酸不已。

9

从帘子里面的动静可以判断,表姐的病有点严重。孙奶奶的助手走进走出,帮孙奶奶传递消毒用的东西。孙奶奶不间断地问表姐问题,除了问表姐的感觉之外,还问她和男人的交往过程,看似漫不经心,但我听得出来,她抽丝剥茧,问得很有条理。

表姐先是不断地跟孙奶奶说这里痛那里痛,慢慢地,竟被孙奶奶问得哭了起来。她抽抽噎噎地说,她知道自己被传染后,找过让她染病的男人,但男人不承认,反说她是荡妇,和很多人都有关系。她那段时间,除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就想找一个高楼跳了,了此一生。

我听呆了。原来,在丘军出事之前,表姐还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从时间上推算,这应该就是表姐“忧怒郁闷,脾气消阻,肝气横逆”的起因了。我自责,我对表姐还是关心不够。我起身,想进帘子里面看看表姐。

孙奶奶的助手制止我,你别过来,看了你会害怕。

我说,我是妇产科医生。我的意思是说,女人所有的难堪我都见识过。

助手犹豫了一下,又说,算了,还是不看吧,你在妇产科看到的都是正常的,你看了你表姐,你会后悔当女人。

表姐的哭声更大了。

好吧,哭吧。我在心里鼓励表姐。尽情地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五脏六腑的气血就顺畅了。

又过了一会儿,孙奶奶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平静如水,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我松了一口气。我明白,孙奶奶心中有数了。

孙奶奶的助手随后扶了表姐出来。

表姐满脸泪痕地坐回到我的身旁,双手无力地放到桌子上。

我把手伸过去,握住表姐的手。

表姐羞愧难当,扁豆,我是不是很丢脸?

我故意反着说,不是呀,是你长得好,味道足,往你花心里飞的苍蝇多。

助手为我的刻薄“扑哧”一笑。

孙奶奶说,你这个妹妹说得有理,苍蝇会往蛋缝里下蛆。

表姐含泪点头。

孙奶奶把三包药放到表姐面前,这是吃的药,这是洗的药,这是外敷的药。孙奶奶说,还有一味药,叫紫花地丁,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和消乳散结的作用,民间常用来治疗乳腺癌和疮疡肿毒,干草中药里配了一些,鲜草你们自己去采。孙奶奶指着窗外说,前面那座小山上就有,你们出门后,往前开两公里左右,就可以看到了,多采一点回去,可以泡水洗下面,也可以捣烂敷上面。

表姐感激地说,孙奶奶,谢谢您!

千万不能再感染了,一次好治,再次就难了,说不定,还会癌变。

嗯。表姐的左右手指互相绞动着。

一楼那些复诊的人,都是再次感染的,别看她们脸上还很青春的样子,其实内里早已成糟朽烂木了。

表姐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得过病的身体就像补过的衣服一样,终归是有补丁的。孙奶奶说。

表姐朝孙奶奶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说完,她从包里掏出钱包,询问的眼光看着孙奶奶的助手。

助手明白表姐的意思,说,孙奶奶看病是不收费的,给你的药也是义工采的。

义工?表姐惊讶地看着孙奶奶。

孙奶奶微笑点头,她们在三楼,你们可以上去看看。

三楼?我朝楼梯的方向看去,那上面的门是关着的,我原以为那是孫奶奶住的地方。

孙奶奶的助手说,我带你们上去。

三楼有一个大阳台,晒着一些中草药,有两个女人在翻动着草药。客厅旁边,有一个医用消毒锅一样的东西,在不断地喷着蒸汽。十来个女人聚在阳台里边的客厅里,像是在聊天,又像是在开会。

这里的气氛和一楼完全相反,同样是一群女人,一楼的女人彼此防范,互不干涉,这里的女人七嘴八舌,议论风生。

我站在楼梯口上,好奇地望着那些妇女们。

表姐下意识地拿出帽子口罩,她担心这里有认识她的人。

助手知道表姐的顾虑,说,没关系,她们都是本地人,都是孙奶奶治好的病人,她们要来帮孙奶奶做义工,孙奶奶就让她们帮忙采药晒药,没事的时候她们就在这里喝茶聊天,谈治病的经过,交换惩治腐败官员的信息,也算是一种心理疗法。

我明白了。用孙奶奶的话说,她们是治好之后,没有再次感染,没有变成糟朽烂木的女人。

客厅那边,一个短发齐耳的女人站起身来,语调激昂地说:姐妹们,我想说一说我们女人的包。她举起手中一个金色的皮包,很多姐妹都有过这种包吧,我这个包是怎么来的?坦白说,也是有钱有势的男人送的,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它真的只是一个包吗?不,它是毒蛇,它咬了我,让我中毒,它让我家破人亡!她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

另一个女人站了起来:我和这位姐妹一样,也有过这样一个包,我过去以为,拿了它就可以抬头挺胸,但是,我们都忘了关键的一点,就是,想要得到它,你必须投怀送抱。

我说说我的故事。又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站了起来。我和我女儿都是普通的中学教师,我女儿自打工作之后,就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包,但我和我丈夫是买不起这种几万十来万一个的包的。我女儿的校长送了我女儿一个包,就把那种病传给我女儿了。我们家房子小,共用一个卫生间,我们全家都被感染了……

啊!表姐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跟表姐一样吃惊,这个女人居然在大众场合暴露自己女儿的隐私。

中学老师抽泣着说,我女儿是接了校长的包以后,才被他抱的。姐妹们,包加上手就是抱呀,女人拿了男人的包,就要让男人上手,就没有办法拒绝男人的抱……

孙奶奶的助手悄悄告诉我们,这个老师很惨,她的丈夫和她离婚了,她的女儿自杀了。

啊!表姐又说,那她还活得下去吗?

她不断举报那个校长,一直到校长被判刑。

我叹了一口气,目光怜悯地看着那女人。

表姐的眼中有泪花闪烁,她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她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不等我们回答,就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跟过去。看表姐那样子,她肯定是想躲到洗手间去流泪的。我站在楼梯口等表姐。

孙奶奶的助手去了客厅一会儿,很快又出来,陪我站着。

我问了助手一个我很好奇的问题,孙奶奶给每个人看病都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吗?

不会。第一次来的,穿着体面的,从事正常职业的病人,孙奶奶会聊很久,因为她们有顾虑,不敢说真话,有些人甚至在来的路上就编好了故事,不聊久一点,会误诊。

孙奶奶了不起!我说,她救了一群不敢实话实说,隐瞒和编造病情的人。

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都很不容易。助手说,可是,孙奶奶唤醒了一群装睡的人。

我深以为然。

10

表姐是被丘军供出来的。表姐的名字和其他十几个女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丘军的交代材料中。

表姐犹如五雷轰顶。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丘军事发后,尽管她知道他的事情有可能波及她,但她心中有数,自己顶多就是请他帮忙安排了几个人的工作而已。表姐从来没有拿过他的钱,包、手表、香水那些东西,是别人送给丘軍,丘军转送她的。她并不稀罕那些东西,她的收入不低,想要的话,她自己也买得起。在丘军之前,也有一些本地富豪送她奢侈品,送她高档轿车,她从来都是拒绝的。她不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她之所以会接受丘军送的东西,是因为她对丘军有好感。她和丘军走到一起,也并不是因为他的权力,而是因为他的才能,还有他对她的用心。男人用没用心女人是能够感觉出来的,用没用心是女人判断男人爱不爱自己的重要依据。在丘军和他妻子的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她和他好,虽然不怎么地道,但至少,她认为,她和他之间是不存在人们所说的权色交易的。她本来还想,如果有关部门找她谈话,她一定要帮丘军解脱一二。比如,就她和丘军的男女关系问题,她一定不会说是丘军引诱她,潜规则她,利用权势逼迫她的,她会说他们有共同语言,她是心甘情愿的。

表姐万万想不到,丘军竟会让她如此不堪。在丘军的供述中,她是丘军情妇队伍中的一员,她利用她的姿色引诱了他,使他接受了别人的贿赂,为她买奢侈品,还让他利用职权为她的亲戚朋友安排工作、承揽工程。表姐欲哭无泪,当晚,她就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想要一死了之。还好,被大姨发现了,才救了过来。

表姐被检察院传唤后,大姨和大姨父急急忙忙来到我家,要我想办法营救表姐。我说,表姐只是被传唤而已,谈不上营救不营救,配合完调查之后,表姐自然就会回家。大姨愤愤不平,你表姐一定是被冤枉的。大姨父数着手指头说,你表姐社会地位高,人也长得出众,是很多青年才俊心目中的女神,也是很多商界精英追求的对象,她怎么可能会为了那一点东西去当小三?我不知道大姨父是否知道表姐为丘军做过人流的事情,大姨和表姐不一定会告诉他。但事实就是事实,表姐的确是丘军的小三,而且是丘军众多小三之中的一个小三。

你说,你表姐到底为了什么?大姨和大姨父的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是我出卖了表姐一样。

我说,大姨父,您记得您叫表姐帮您一个老战友的儿子提拔的事吗?大姨父点头。那是表姐叫丘军办的。大姨父惊讶地看着我。我又说,大姨,您还记得您一个同事的女婿围标一个市政工程的事吧?大姨疑惑地看着我,但还是点了头。我说,那也是表姐通过丘军和市政园林局打了招呼后才得到的。你怎么知道?大姨和大姨父异口同声地问我。我说,这些事情都是丘军进去之后传出来的,但我相信这些传言是真的。

大姨捶胸顿足,谁都不怪,怪大姨。大姨太爱面子了,给你表姐添了很多麻烦。

大姨父说,我以为你表姐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动动嘴问问,举手之劳的事。

我为表姐打抱不平。你们说得轻巧,举手之劳?要不是表姐过人的身材和相貌,谁会为表姐“举手之劳”?

大姨和大姨父唉声叹气。我心里也很内疚。我哭着说,其实我也对不起表姐,当初表姐为我走丘副市长的后门,我亲眼见到,表姐做这种事情,并不是“举手之劳”。我不过像大姨、大姨父一样,掩耳盗铃,抱着侥幸心理罢了。

11

表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看她躲躲闪闪的样子,明白她仍然担心着那群女人中可能会有认识她的人。但那群女人对我们完全不感兴趣,她们依旧高谈阔论,在开关于包的批判会。

这是一群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的女人,也是一群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的女人。我们在她们的眼里,不过就是在风雨面前瑟瑟发抖的菜鸟。

从孙奶奶家出来的时候,我看了看路边的车辆,发现又多了好几部挂着市里车牌的车子。我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表姐,一边注意观察周围,防止表姐被人认出来。

终于走到了我停车的位置,我们上了车。

表姐松了一口气,人也回过神来。她摘下帽子口罩,问我,扁豆,孙奶奶给的是什么药?

我拿出孙奶奶给的药,对照着孙奶奶的处方,告诉表姐:这是清热解毒,内服治感染的;这是消肿散结,外敷治乳腺肿瘤的;这是杀虫止痒,泡水洗下面的;孙奶奶说的紫花地丁,可以治尿路感染和乳腺炎,等下我们去前面的山坡上采。

表姐又问,扁豆,你觉得孙奶奶的医术怎么样?

她很高明,她先是看你的气色,摸你的肿块,认为你的病情不算太严重,可以采用保守疗法,后来又通过讲解具体病例,打消你的顾虑,让你说出难言之隐,最后,才对症下药。

表姐点点头,她检查得非常仔细,指导助手清洗也很认真。

对了。我问表姐,你洗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表姐下意識地摸了摸,说,感觉好多了,不痛不痒,就是有点黏黏的。

那应该是药水,回去洗洗就好了。

嗯。表姐又问我,扁豆,你说我是不是要改回原来的名字?

表姐现在当不了节目主持人,不会再有人叫她蓝晴晴了。但我怕她伤心,不敢直说。我说,你要是听你爷爷的话就好了,蓝吉祥,一辈子如意吉祥。

表姐叹了一口气,我早把我爷爷的话忘光光了,我爷爷也去世了。

我问表姐,你还会再来找孙奶奶吗?

不会,当然不会。表姐想了一会儿,又说,可能会。怕我误会,解释说,我是说,我对三楼那些义工感兴趣。

你也想参加?

她说,如果拍一个纪录片,应该很有意义,说不定还能得奖。

我想到了赵明远,我问表姐,你跟赵明远,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对象了。

啊?这我可没想到。

我介绍的,前几年到台里实习的一个学生,农村的,很朴实。表姐说,但是他不太满意。

他当然不会满意。一个有过艳丽牡丹的人,还能看得上朴实无华的山菊花吗?

我跟他说,与其娶一个漂亮的妻子,还不如娶一个朴实本分的好,漂亮的老婆往往不是自己的。

我扭头看了看表姐,她的语言中,有了一些理性的成分。

我还对明远说,判断一个女人的好不能光看外表,要看内心。

你说得对!表姐能说出这话,证明她还是有所感悟的,也证明我们今天没有白来。

车往前开了一小段,果然,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山。

我们下了车,朝山上走去。

这座小山不太高,我们没多久就到了山顶上。

往身后看,是一片错落有致的民房,孙奶奶的红色小楼矗立在它们中间;往左边看,是一条宽敞的公路,公路那边的铁路上,有一部高速驶过的动车;往右边看,是临海的悬崖,听得到海浪拍岸的声音;前面,是一片金色的沙滩,连着更远处蔚蓝色的大海。

表姐从包里掏出那只手表,想要扔到海里。

我急忙制止表姐,别,千万别扔。我担心她冲到悬崖边上,还跑过去拦住了她。

为什么?

我说,万一丘军又交代说给过你一只什么手表,你说扔了,谁会相信?

哦。表姐明白了,那我回去以后,就上交,除了表,还有香水、包,那个包,我一次都没用过,本来想送给明远的女朋友的。

那些东西你可能无所谓,但是如果跟丘军的案件联系起来,就有所谓了,你一定要保存好。

表姐点头。

我发现前面靠海的山坡上,有一大片紫花地丁,开得特别漂亮。

表姐也看到了,她要过去采。

还是我来吧。我拍了拍胸脯,我身手矫健。

不,我去吧,我要加强锻炼。

我们一起走过去,采了很多紫花地丁。我们起身的时候,发现我们的衣服和鞋子都弄脏了。

我说,去海边洗洗吧。

从靠海这边下山,很快就到了海边。我们脱了鞋子,卷起裤脚走在沙滩上。我们找到一个有一片岩石的地方,坐在岩石上,洗涤紫花地丁上的泥土。

表姐撩着海水,扁豆,你车上有内衣吗?

有呀。

是加大的?

是呀。表姐了解我。为了装模作样,让人家以为我“有料”,我买胸罩都买加大的、塑身的。我问表姐,你想干吗?

我想下去洗洗。

洗洗?我前后左右看了看,这附近没有人,海水也很平静,以表姐游泳健将的水平,两百米内游它两三个来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海水有消毒杀菌的作用,对表姐的身体有益。

我觉得我很脏。表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拉了拉被汗水黏住的裙子。

你真要在这里洗?

嗯!表姐表情坚定地点着头,我太脏了,我要把自己洗干净!

我明白了,表姐说的脏,不光是指手上脚上泥土的脏,还有她身上消毒药水的脏,还有她心里被丘军玷污的脏。

我说,那行,我回去拿衣服。

不用了,就这样游,然后回车上换。

也好。这里离停车的地方不太远,走过去很方便。

表姐脱了连衣裙,只穿着内衣内裤。表姐说,扁豆,你帮我看着,我下去洗了。

我朝表姐点头。

表姐背转身,朝海里走去。

我看着她依然窈窕的背影,心里说,表姐,去吧,去洗吧,洗去你所有的不幸和羞辱,让新的欢喜取代你旧的哀愁。

表姐像一条美人鱼一样,游入海中。

我双手合十,为她祈祷:表姐吉祥!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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