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狗

2021-02-21 08:37废斯人
福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灰流浪狗大叔

废斯人

1

已过午夜十二点。阿威骑了二十多分钟的电动车,送完最后一单外卖。他将电动车停在民建街前的公交站,疲倦地靠在广告牌上。按照惯例,他打算抽上一口烟,享受片刻的轻松之后回家。烟刚点上,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顾客给了他一个差评,投诉说包装袋里没有一次性筷子。打包是餐馆的事,他只是负责将食物送上门。顾客不管这个,见了他的面,就认准了他。一个差评相当于晚上几个小时都是白跑的。搁在以往,他会打电话跟顾客耐心解释,甚至发一个小额的红包,希望能撤销差评;若是遇上蛮不讲理的主,把他狠狠训斥一顿,他也只能唯唯诺诺地道歉。今天是周日,今晚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扣钱就扣钱吧。他也懒得去想这个事,把手机塞进口袋,继续抽完一整根烟。

夜更深了。虽说当下是仲春时节,但是倒春寒的冷风依旧刺骨。阿威拉紧了衣服领,抬头望了一眼这黑得化不开的夜。在大多数人进入梦乡的时候,城市悄无声息地被另外一拨人占据,进行一场接着一场的狂欢。好几位代驾小哥骑着折叠电动车路过公交站,匆匆向市中心赶去。其中一位中年大叔撇过头瞅了阿威一眼,便在公交站停了下来,找阿威借个火。大叔穿着一身黑色夹克,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乍看起来有些体面。大叔不停地搓着手,想必是骑车冷着了。阿威把打火机递给他。大叔满身摸来摸去,摸不出烟盒,说是一大意可能掉在哪里了。阿威见状,又递上了一根烟。大叔略显尴尬地接过烟和打火机,埋头点了烟,抽了起来。阿威笑着说,看样子,你们今晚的生意不错呀。

大叔说,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忙不过来,今儿我都跑了两个来回,这一晚大概能捡几个钱。

阿威不解地问,看也奇怪,按日子数,这前后也只有个清明节,哪来那么多宴会?餐馆饭店都装满了,个个酒气熏天的。

大叔在行地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时候不联络感情,一年的事就要黄了。

阿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叔转过身,问阿威拿到驾驶证了没。

阿威说,倒有那个本子,拿了也白拿,没那个本事买车。

大叔笑着说,开不了自己的,就开别人的。代驾虽然是个简单事,但也有门路。要不我带上你,一起去捡几个钱。

阿威摆手说,真不赶巧,我今晚有事。

大叔摇头说,有什么事比捡钱更重要?大叔猛然想到了什么,靠近阿威,带有深意地说,除非是捡大钱。

阿威哈哈笑着说,不沾钱的边,干的都是好事。说完,他扔了烟屁股,对大叔挥了挥手,骑着电动车离开了公交站。

通往城郊的迎宾大道上,偶尔急速驶过一两台进城的车。一阵喧嚣之后,留下更为寂静的街道。夜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任凭着黑吞噬四周。往前走,路灯发出的光线越发幽暗。阿威闻到了一股涩涩的味道,像是翻过的泥土,像是抽芽展叶的草木。他小时候在城郊野惯了,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城外定有一个了不得的春天。

又是一个春天。想到这儿,阿威发现自己做外卖已经一年了。一年前,销售公司老是拖欠他的薪水,他愤懑地辞职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段时间,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灌醉,活得昏昏沉沉的。他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人就要废了,于是尝试着戒酒。身体对酒上瘾了,凭他的意志力是抵制不住的,他想了多个法子都没有成功。他决定把所剩无几的买酒钱花光。没钱买酒,总不会舔着脸去赊酒喝。正当他苦恼这点钱花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突发奇想,从网上订购五箱火腿肠,打算拿去喂街上的流浪狗。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小灰。

阿威清楚记得,遇见小灰是秋天的事,那时他才八岁。小灰还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幼犬。那时,他像所有孩子一样热衷于收集方便面里随带的英雄卡。他为了集齐所有的卡片,每天都会上街捡拾易拉罐、塑料瓶,到废品回收站换钱,再兴冲冲地去小卖部买几袋方便面。方便面他早就吃厌了,一闻到那味道就犯吐。拿到英雄卡之后,随手就把面饼扔了。然而最后一张英雄卡就像是没有印刷出来一样,永远都集不齐。即便是失望,他也咬牙坚持下去。就差一张,万一集齐了呢,那他就是学校的传奇人物了。有一次阿威捡拾易拉罐,误闯入了小灰的地盘。小灰是条狗,长得矮小,整个身体瘦成了皮包骨,但是脾气非常暴躁,龇牙咧嘴地拦在了阿威的跟前,一阵狂吠,不让阿威靠近。阿威也是个犟脾气,不轻易认输,他双手叉腰,圆碌碌的小眼睛瞪着小灰。一人一犬对峙了半个小时。结果,小灰认输了,它太饿了,没有过多的精力保持凶狠的姿势。它得先填饱肚子,而这个季节偏偏很难找到食物。

阿威见状,有点英雄惜英雄,他扔了一块面饼给小灰。小灰立马大口地咀嚼了起来。阿威一直想养一只小狗,他萌发了收养小灰的心思。只不过担心父亲。父亲连他都快养不活,更别说养狗。何况父亲喝酒之后,比龇牙咧嘴的小灰还要凶狠,脾气上来了,对他就是一通打骂。阿威知晓父亲的厉害。

伤总会好的。他尝试着去理解父親。或许父亲打了他之后,心里也不好过,也在懊悔,总有一天会对他温柔的。这样的幻想一次次破灭,以至于阿威再也不会刻意去揣测,顺其自然,挨打多了,皮也就厚了,痛得不那么明显。

阿威考虑了一番,决定收养小灰。他心想为小灰挨一顿打也值得。于是他强行将小灰抱回家。小灰挣扎地扭脱,咬了一口阿威。阿威顾不上疼,直接把小灰拎起来,提回了家。刚进门,小灰受了惊,乱窜乱叫,直至阿威拿出了一根火腿肠,小心翼翼地剥开,喂给它吃。小灰似乎是太饿了,骤然安静了下来,认真地吃完火腿肠。

好在父亲早出晚归,不着家。阿威偷偷养了小灰几天之后,发现小灰渐渐地依赖上他了。一见着他,就欢喜地跑过去,趴在他的脚上,不愿离去。更让阿威意外的是——小灰的眼神从以前的尖锐多疑变得温柔明亮。这个微小的变化一下子触动了他。他心想,或许有一天,他父亲的眼神也能有所改变。

阿威加重了油门。风吹起了袖口,手腕上隐隐约约有一块小伤疤,那是小灰的咬痕。阿威赶紧系紧袖口。风灌进衣服里,全身发冷。

那天,他提着一袋子火腿肠去寻找流浪狗,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就想到了初遇小灰的地方。果然,阿威在那里碰到了一群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它们几乎都患有皮肤病,掉毛、溃烂、结疤。领头的是一只黑犬,走在最前头,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威。黑犬竖起了尾巴,像是发指令一样,其他的狗跟着咧嘴露牙,嗷嗷低鸣。阿威心里也没底,剥开一根根火腿肠,悉数往对面扔。狗群一阵骚动。等黑犬吃饱了,其他的狗再纷纷争食。阿威渐渐掌握了节奏,喂食完了之后,溜到了一旁,观察狗群。饱食一顿的流浪狗并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露出更凶狠的表情,以求更多。阿威不打算一次投食就能改变这帮积怨已久的生物。它们就像是铁块,得慢慢磨。

最终黑犬叫了一声,狗群撤离。它们从阿威身边走过的时候,故意狂吠几声示威,那阵势似乎能把身上的一整块肉撕咬下来。阿威无意中发现狗群中有一只灰色的土狗,还是一只幼犬,像极了小灰。阿威刚要往前挪一步,所有的流浪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举动,都立马扭过头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阿威只好保持原地不动,目送狗群远去。狗群消失在废弃的工地。

阿威停好电动车,打开了手电筒,从外卖箱里取出了封好的肉杂、骨头和米饭。几个月前,阿威好生地恳求餐馆的老板,老板勉强同意将厨余匀出一点给他。每逢周三和周日,他都会赶到郊外喂狗,形成了固定的时间。狗群很快适应了深夜投食。它们白天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夜间聚集、行动。相比白天,黑夜给了他们一层天然的安全感。

阿威麻溜地将食物摆放在老地方,按了几声喇叭,等待狗群的到来。

2

的确有一股花香。阿威嗅到了。他细细分辨,分不出是哪种花。应该是在东边。风从东边刮来。阿威向东边瞻望,夜太黑了,车灯照得不远。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见了。阿威猜测,工地的缝隙里长满了各式野花。草木最愿意跟人亲近,它们总想着在钢筋水泥中弄出点新意。比如说他的阳台,被楼脚长出来的一棵不知名的藤蔓霸占了多年,阿威晒衣服的时候会抱怨一下,当作抗议,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做,有时还会偷窥,瞧一瞧这株藤蔓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犬吠。黑犬在提醒阿威,它来了。阿威骑上摩托本想离开,却惦念着灰犬。已经连续好几周,他怕打扰到狗群,放下食物直接走了。今天却想看一看它们,特别是灰犬。他能看得出来,黑犬对灰犬特别照顾。阿威猜想它们或许是一对父子,毕竟黑色的狗也能生出灰色的狗。前一次阿威见到灰犬,它长壮了许多,尽管个头不是很大,眼睛却灵动有神。

阿威关掉车灯,扭动车钥匙,熄火。他准备走到高一点的地方待着,免得打扰到狗群。阿威一边走,一边在口袋里掏手电筒。不料打了个趔趄,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他翻过身用手电筒一照,是几个空啤酒瓶。他的脚有些发麻,于是平躺在地上,望着无尽的黑夜。阿威记起多年以前他也这样仰面躺着,只不过是在楼顶,火辣辣的阳光非常刺眼。他闻到一股浓郁的酒精味,起身才发现四周堆满了酒瓶。父亲喜欢喝青岛啤酒,他在山东修过鐵路,说是喝青岛啤酒喝惯了,尝不出别的啤酒味。除此之外,阿威对父亲的过往一概不知。父亲对往事也缄口不言。父亲不做花钱的事,不喜欢猫猫狗狗的。无奈之下,阿威只得将小灰偷偷安置到楼顶。

小灰是一只特别聪明的狗,只要走过的路,它全都记得。只不过小灰的脾气拧巴,走路非要走直线,即便是转角,也要走得规整。最开始相处的那段日子,小灰不怎么叫唤,饿了,就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威。阿威便知道它的心思。那时小灰不允许阿威抚摩它,但是对阿威心存感激,每天送阿威上学,接阿威放学。最不可思议的是——小灰居然摸清了阿威的放学时间,准时在校门口的大樟树下等他,然后和阿威一同去捡易拉罐,换钱买方便面。小灰吃面饼,阿威得英雄卡。他们偶尔还会买一根火腿肠,掰成两半,小灰一半,阿威一半。

那晚父亲喝多了。他没带钥匙,用拳头砸着铁门,嘴里骂着脏话。阿威吓得从床上爬起来,赶紧去开门。父亲二话没说,一巴掌扇在阿威的脸上,他顿时头嗡嗡作响。这种事常遇到,阿威习惯了,父亲打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有想法,拳头就抡过来了。除非下手重了,打得阿威半天回不过神来,才会说一句,儿子不打不成器。阿威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长得像极了母亲。母亲跟人跑了之后,父亲有了怨气,看到自己,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了母亲,事情才变成这样的。而这看起来理所当然,阿威也就默默忍受着。

只不过那天,父亲的手停不下来,像是上瘾了一样。阿威眼里的父亲,满脸油光,紧咬牙齿,眼里泛着绿光。他一直在想,父亲能看到他吗?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阿威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只听得见墙壁上的摆钟发出嘀嘀嗒嗒的声响。阿威憎恨这种数着时间熬着的状态,一秒接着一秒,每一秒都异常漫长,还赶不上一耳光那么爽快。他在心里谩骂着时间过得太慢了,试图把那个破钟砸个稀烂。

突然,阿威听到一声犬叫。他回头一看,小灰站在门口,对着父亲龇牙咧嘴地狂叫。小灰一腔愤怒,眼睛布满了血丝。父亲注意到了小灰,骂了一句。正当父亲伸手准备去抓小灰的时候,小灰毫不躲闪,一口咬住了父亲的手臂,疯狂地撕咬,像是扯着一大块火腿肠。父亲气急败坏,用力捶打着小灰的头。

阿威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反抗”。父亲身材魁梧,双臂粗大,从小到大阿威都畏惧父亲,从来都是忍受,没想过要反抗。阿威心想,父亲在慢慢变老,而自己在成长,总有力气超过父亲的时候,即便现在每次都会输掉,但是总会有赢的机会。阿威憋足了劲,一下子跃了起来,从后背抱住父亲。父亲见状,大吼一声,一个转身,一拳将阿威击倒在地。阿威晕过去了。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什么都没梦见,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如同游走在时间的夹缝里,找不着出口。

等再睁开眼,父亲跟前摆放着一盆火锅,他喝了一大口青岛啤酒,拿着筷子在火锅里翻来翻去,挑选出一块肥瘦适中的肉坨,美滋滋地吃了起来,最后对着阿威吐出一小块骨头。

阿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起身,大声喊着小灰,没有任何回应。果然,他在堆着啤酒瓶的角落里,发现一堆血淋淋的皮毛,散发着恶臭的腥味。阿威当即双腿发软,瘫坐在地,良久才回过神来。从前父亲打阿威,阿威从来不哭,而这次,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大声地哭了起来。父亲看都没看阿威一眼,继续埋头吃肉喝酒,一坨接着一坨,把肉嚼得吧唧吧唧响。

阿威捂住耳朵,一股劲憋在心里,四肢颤抖。他感觉到小灰没死,从火锅里跳了出来,一下子窜进了自己的躯体里。小灰倔强的脾气以及它的一切,顿时融进了自己血液,流到了全身。他和小灰融为一体,拥有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当着父亲的面,把火锅重重地砸在地上。

狗群怎么还不来?阿威唰地站了起来,吹了几声口哨。不一会儿,黑夜传回了一阵急促的犬吠,声音越来越凶狠,撕破整个夜似的刺人。阿威心想,不好,肯定出事了。他赶紧循着声音跑去,嘴里继续吹着口哨,好歹能安慰一下狗群。

3

阿威担心灰犬。尽管他一直在照顾狗群,但是每次喂食的时候,狗群总是警惕地跟他保持一段距离,至少隔三米,它们才肯低头就食。而灰犬不一样,它是狗群中最小的犬。起先,躲在狗群中央,偷偷地打量阿威,在观察一段时间之后,胆子大了起来,渐渐地敢走出狗群,靠近阿威。

阿威瞅着灰犬水灵的大眼睛,呆萌的样子,甚是可爱,忍不住逗了逗它。灰犬积极回应着。一人一犬很快就玩熟了。于是阿威把火腿肠放在手掌上,手掌再放低,示意灰犬来吃。灰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着火腿肠。就在这时,黑犬狂吠了一声,冲了出来,吓得阿威赶紧收回手,跳到一旁。黑犬赶走了阿威,转身对着灰犬叫了几声,如同严肃地训斥。灰犬可怜巴巴地把头贴在地上,前腿遮住眼睛。黑犬用嘴把它拉进了狗群。

自那之后,阿威有好几次投食都没见到灰犬。他猜想肯定是黑犬惩罚了它,不让它跟人走得太近。

有一次,阿威送外卖去一个小区。小区的门卫死活不让电动车进门,没办法阿威只能将电动车停到小区门外,步行进入小区送餐。那个小区特别大,估计有二三十栋楼,他光找路就寻了半天。最后,紧赶慢赶,送餐还是迟到了,被顾客骂了一顿。好歹在他的央求下,顾客并没有给差评。阿威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提着保温箱跑下一家。一出小区的大门,他整个人都惊呆了。电动车不见了,连同五六份外卖也不见了。阿威赶忙跑去问门卫。门卫说没看见,让他去报警。

阿威刚掏出手机,一下子跳出几条信息,都是顾客催着外卖。阿威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人一下子就崩溃了。那台电动车四千多块钱,是他好不容易借钱买的,要是连外卖都送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突然,人群中跳出了一只狗,是灰犬。它一下子扑到了阿威的怀里。阿威见是灰犬,抱着它,大哭了起来。灰犬舔了舔阿威的脸,安慰着他。灰犬顿了顿,从阿威的怀抱里挣脱,跳了出来,对着阿威叫了几声,见阿威不动,又咬了咬他的衣服,作势要往前走。阿威感觉灰犬好像知晓什么,索性擦了泪水,爬了起来,跟在灰犬的后面。

他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了一下午,没有什么收获。到了晚上,灰犬实在跑不动了,趴在路边喘着气吐舌头,一脸失望地望著阿威。阿威也累了,坐在灰犬的身边,一抬头,恰巧看到了街道对面的派出所。阿威心想,偷车贼可能已经把电动车骑到郊外卖了,还享受着几份外卖快餐,那里面不仅有一份鸭汤煲,还有一份鱿鱼寿司,够他补一补的。阿威无奈地笑了下,只不过这一跑,出了一身汗,心头的怨愤倒是消解了不少。

阿威低头,心疼地看着身边累趴的灰犬。它的倔劲让阿威想起了小灰。阿威总觉得灰犬和小灰冥冥之中有一丝联系。他轻轻地抚摩灰犬的后背,柔软的毛发摩擦手掌心,很是舒服。灰犬有些受宠若惊,头趴在地上,假装不在意,于是阿威抱起灰犬,笑着说,今天跑累了,一同去吃点好吃的,犒劳一下。

自那之后,阿威时不时在送餐的路上会遇见灰犬。新买的电动车踏板要宽一些,刚好够灰犬坐着。阿威一停车,灰犬就熟练地爬上电动车踏板,狗头从阿威的大腿处伸出来。车启动了,灰犬的耳朵和嘴巴被风吹得飞了起来,看样子要被风给刮跑了,显得格外夸张,灰犬却乐在其中。它张开嘴,风从嘴里窜过,发出呼啦啦的声音,阿威跟着有样学样,也把舌头伸出来,发出奇怪的声音。

阿威要是碰上了稍近的单子,时间不算赶,就故意抄一些沿湖的小路走。他们俩像是兜风一样,瞅一瞅湖边正开着的花卉、沿岸飞舞的柳枝和湖中央打盹的白鹅。这样悠闲的时光非常短暂,可能就是三五分钟,手机上催单的信息就来了。对于阿威来说,已经知足了,他加足油门,向森林般的城市驶去。阿威去小区送餐,灰犬会乖乖地守在电动车旁边,瞪着圆碌碌的眼睛,尽量装得凶狠,任何人都靠近不了。阿威见灰犬这副样子,没忍住笑了,这眼神应该是从黑犬那里学来的。后来阿威才知道,灰犬是趁着黑犬不注意,从别的街区跑了过来。狗群里的流浪狗都有自己的地盘,白天巡街,晚上聚集。

在接下来送外卖的日子,阿威好几次发现,他在小区外停放电动车的时候,不远处有一只或者两只流浪狗蹲守,直到他送完餐重新回到电动车旁,狗们才会离开。阿威见状,会心地笑了。

想到这些,阿威焦急地加快了脚步。犬吠声已然消失了,那群流浪狗到底怎么了?这时,阿威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父亲打来的。他怕耽误时间,顺手就挂断了。不一会儿,父亲又打来了一个电话。阿威犹豫了一下,或许是什么急事,就把电话接通。

父亲问,忙吗?

阿威说,正在忙。

父亲哦了一声,又接着说,今年的清明你回老家吗?

阿威说,有空就回去,公司还没通知那天放不放假。

父亲说,祖宗跟前还是要烧个香,磕个头,保你平平安安。

阿威说,好。

父亲又说,那天你说的那个事……父亲还没说完,阿威就打断了,说道,那事我知道,给你办妥了就是。父亲没作声,把电话挂了。父亲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几句简单的话,有事说事,不多说其他的,相比以往,少了些严厉和苛责。阿威知道父亲是老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奔波也不容易。上次回老家,父亲炒了几个菜,非拉着阿威喝酒,搬出了一打青岛啤酒。阿威酒量不行,没喝几瓶酒就昏昏沉沉。父亲笑他不中用,男人就是要喝得了酒。阿威听了这话,不甘心,继续喝。在喝断片之前,隐隐约约听到父亲说,家里太冷清了。这些话父亲从不说,阿威却听进去了。第二天醒来,阿威找了个机会,试探地问父亲,一个人闷的话,要不在家里养条狗,闹腾闹腾?

父亲放下手上的事,平静地注视着他。那一刻,阿威感觉世界老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动了几下,像孩子一样惊喜地说,好好好,养狗花不了几个钱,我吃什么它跟着吃。

阿威计划好了,打算收养灰犬,养在家里总比在外头流浪有一餐没一顿要好,而且灰犬年龄比较合适,容易被驯养。阿威要做的,只消等待黑犬点头同意。阿威有自信,它会同意的。

4

阿威穿过废弃的工地,穿过散落垃圾的洼地,最后穿过一条种满红花檵木和龟甲冬青的绿化带,冲上了公路。黑色的沥青路面从黑夜中完整地分离出来,被一条白色的分道线隔开,缓缓延伸至脚下。路边,狗群团团围住一辆玛莎拉蒂,死命地狂吠。

阿威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步步走近。他能感觉到后背有风在推搡,于是步子迈得更快了。阿威来到车旁,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车头是一摊血,那血也是黑色的。阿威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楼顶,他刚醒来,四周都是啤酒瓶。在阳光的照耀下,啤酒瓶泛出绿色的光,诡异地闪烁,刺到了他的眼,他感觉到处都歪歪扭扭。就像这车的远光灯,照得他看不清地上到底是谁。

这时,车的远光灯调成了近光灯。车里伸出一双手,紧紧攥着阿威的袖子。阿威吓了一跳,甩开那只手,慌张地后退一步。车窗摇了下来。阿威仔细一打量,车里坐的是之前跟他借烟的大叔,他的旁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打着酒酣,昏昏入睡。

大叔见是阿威,喊他快跑,说道:“这群狗疯呢,龇牙咧嘴的,怕是会咬人。”

阿威没理会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想看清楚地上是谁。大叔重新拉住了他,说道:“我刚刚明明走得好好的,一条灰色的狗冲了出来,我就带了一脚刹车,一只黑狗又冲出来,然后一声响,撞上去了。”大叔见阿威没反应,又接着说:“今天佛祖保佑,幸亏顾客喝多了,一上车就睡着,什么都不知道。狗带财,顾客要是知道我开他的车撞到了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生意人最忌讳这个。”

阿威甩开了大叔的手。大叔自顾自地说:“这没多大个事,我本想溜走,谁知来了这么一群狗。”大叔掏出了一支烟,点了几次才点燃,塞进嘴里,哆嗦地说:“我开一辈子的车,连个违停的罚单都没有,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最怕出事,出了事就麻烦了。”大叔深深吸了一口烟,急促地吐了出来,补充了一句:“我们这些人有老有小,出不得事。”

阿威瞥了一眼大叔,趴下身子。狗群忽然安静了,一个黑影从车底窜了出来。阿威直愣愣地看了半天,当确定是灰犬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灰犬沾上鲜血,如同披上了黑衣,眼里泛着绿光,死死地盯着阿威。

阿威感到一阵寒气。他谨慎地俯下身子,摸了摸黑犬,没有喘息,身体已经凉了。大叔着急地问阿威,死了没。阿威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地上。大叔知道狗死了,拍了拍额头说:“幸好是流浪狗。”

阿威凝望着黑犬,想到了上次他们俩的交流。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相互看着。那天下午,他正好路过垃圾场,看见黑犬坐在垃圾场的一头晒着太阳,发现他来了之后,一直盯着他看。阿威本来想告诉黑犬领养灰犬的事,虽然他认为黑犬足够的聪明,能懂他的意思,但是他犹豫半天没张口,干脆坐在垃圾场的一头,回看黑犬。黑犬像有所察觉一般,号叫了一声。阿威不甘示弱,也叫了一聲。黑犬扭过头不理他。不一会儿,灰犬屁颠屁颠地跑来了。黑犬一改往常,舔着灰犬的毛发,极尽爱抚。灰犬积极地回应着,呢喃着。这时黑犬对阿威露出了炫耀的眼神,这一刻灰犬全部都是它的。阿威不甘心,他拿出了火腿肠,剥好了,放在手掌心,引诱着灰犬。果然,灰犬一下子就嗅到了,欢喜地跑了过来,大口咀嚼。吃完之后,还舔着阿威的手。痒痒的,挺舒服。阿威抬起头,也想炫耀的时候,发现黑犬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那时,黑犬就在做着决定。

大叔不耐烦了,他气愤地碎碎念道:“倒血霉了,要是不走这条路就好了,见了狗血,半个月不能碰车,又要洗车,花不少的钱。”说完,就狂按了几声喇叭,吼道:“该死的野狗,都给老子滚开,不然都碾成肉饼。”大叔重重踩了几下油门,车子轰轰作响。灰犬撕心裂肺地号叫了一声,狗群激动了起来,跟着号叫。

阿威克制着悲伤,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如同多年前他在小灰那里学到了反抗,从父亲的面前站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攥着大叔的衣服领子,像是揉捏一个面团,捏下去了,又提上来,把大叔的脸提到他的跟前。大叔没有他想的那么重那么结实,全身软溜溜的,险些被提了出来。阿威大声地说:“这些不是野狗,是我养的狗,有人管的狗。”

大叔被阿威的扭曲的脸和充满戾气的眼神吓到了,灰溜溜地低下头,小声重复地说:“我不能出事,家里少不得我。”大叔骤然哭了起来,鼻涕沾到阿威的手上。阿威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何尝不是这个状态?生活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人。他放开了大叔,淡淡地说道:“你走吧,再吵,你的顾客就要醒了。”大叔疑惑地望着阿威。

阿威没有多说,从大叔嘴里抽出香烟,叼进自己嘴里,转身径直向灰犬走去。阿威每往前走一步,灰犬就退后几步,号叫的声音小了几分贝。阿威一步步走向灰犬,直至灰犬停止了号叫,离阿威足够远。这个距离,刚好是狗群能放下戒备低头进食的距离。

狗群停止了号叫。阿威望着灰犬。灰犬盯着阿威。那一瞬间,阿威感觉回到了以往的某个原点,正是他所熟悉的那种环境。阿威劝说灰犬跟他走,而灰犬在犹豫。

时间流逝,记忆却在一人一犬之间涌现,一个个小小的细节化成丝缕,早就将他们缠绕在一起。阿威伸出双手,招呼着灰犬回家,或许是在呼唤着小灰回家。在不长的等待时间里,灰犬望了一眼阿威,撇过头,带领狗群,带着小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一片荒芜的土地。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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