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大槐树，执念飞翔

作者简介：阿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论家。文学评论作品见于 《文艺报》 《文学报》 《文学自由谈》 《长篇小说选刊》 等多种报刊。曾获 《人民文学》2015上半年“近作短评”佳作奖;2017年《小说选刊》“读选刊，得大奖，邀您写稿签”活动第二季铜奖;2019年《作品》优秀评刊员金奖;2020年《作品》十佳评刊员银奖等，目前任职于西安某高校。

短篇小说，是最能考量作家艺术构建力的文学体式。李景泽的短篇小说《伊人》在一鉴平湖的叙事下，淤积着强大的动量，文本体现着娴熟而高超的驾驭能力。小说以不足6000字的篇幅，支撑了一个人、一家人、一个村子，甚至所有闭塞乡村人物命运渐变的巨量信息。文本以自然而疏密有间的他叙、补叙积沙成丘，貌似完成度不高的诸多不确定因素始终直指同一个方向，小说抵达了隐藏艺术的至境。李景泽选择了富于难度的构建，在极其有限的文字里积聚并释放了生命本质的最大张力。

作为题目的“伊人”究竟是何人？从这个词本义来体察，就是一个不确定的人，一个美好的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一种抽象的指代而非具体的特指，纵观全篇，不难发现文本所指是一种对美好生活无限向往的信念。李景泽以不存在的大槐树为小说核心勾连意象，构建了看不到却能明确感知的生命图景和执念，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一步步陷入山重水复的迷宫。而阅读本身升华为小说构建与探究生命的过程，可谓在迷宫中打了一个洞。关于《伊人》的核心人物，须精读全篇才能认定：影子式的人物——伊的父亲。正是这个近乎不存在的人，擎起了“我”的找寻及所有乡土民众久远的生命期望。关于伊父及伊的隐匿性叙事，强化了人物的符号性承载意义：不仅永葆美好的生活热望，而且呈代际接续。伊父与伊是微弱的文本存在，而“我”只是他叙者，“我”的母亲及父亲、王爷爷、老四、村人乃至村庄等，都是伊和其父亲愿景的补叙和陪衬者。所有的他者及叙事，始终如一地指向了生命虚无意义的存在。《伊人》没能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是一系列隐含着内在关联的记忆碎片和不期而至的乡村图景，需要读者自己完成拼接、复原。如果说小说中确实有个故事的话，那一定是由死亡引发的找寻以及在时间流逝中最后的精神抵达，亦即无法找寻的寻找，无法抵达的抵达，不确定中的确定指向。

小说开篇叙事，便改变原本的前进方而趋于幽深曲折，读者与叙事者 “我”，一同陷入不可预知的困惑中：和伊去看火车站未果，却迎来了伊的父亲谜一般的坠树丧生，为什么要上树？小说抛出这个问题后，接着开始了答案的找寻，寻找过程常常被岔开而失向，甚至愈陷愈深。关于伊的父亲的坠落，众说纷纭。“我”原本要去问伊，却因大哭而忘记。父亲所透露的信息，重新激发了“我”去找寻“那棵大槐树”的心念及行动。然而王爷爷的指点，最终令“我”的求解无果反而陷入更深，“……发现那里除了稀稀疏疏的松林和杂乱无章的柴草之外，根本什么都没有，更别提一棵高大的槐树”，“我”的沾沾自喜成为村子继伊的父亲后第二个看到火车站的人的自豪，被长久的空洞瞬间击溃。之后小说的叙事时空直接进入20年后“我”与老四关于那一次无果寻找的谈话中，使得文本第一、二部分叙事凸显恍然隔世的虚幻与迷离之感。“寻找”再次被搁置。那次寻找，与其说没有任何收获，不如说是一场巨大的失去——伊的离乡。

文本实质性给予读者不同的抽象、真切画面：（1）遥望与坠落。小说隐匿着的父亲近乎悲壮的生命，被驱离参与时代建设的罢黜，在无望的遥望中最终坠落生命。（2）求索与虚无。“我”按照王爷爷至微至细的指点去苦苦找寻那棵神秘的大槐树，却发现它根本不存在，似乎找寻是生命的虚无臆想。（3）新田园风光。小说最后所呈现的是新时代乡土社会的田园风光，貌似与多年前的寻找毫无关联，实际上却是最佳答案不留痕迹的赐予。三幅画面，前两者是语言行为艺术性的抽象，后者则是新时代乡土和谐的真切。

小说的叙事很考究：叙事的展开总处于陡转之中，常常被记忆碎片打断，甚至迷失进路，暗暗地完成内在性蓄势;叙事信息负载量巨大，隐含着不同时代十数年的背景与跨度，如伊的父亲所处的那个“背黑锅”时代的一笔带过，王爷爷上次行走江湖时间久远的感叹，“我”父亲打工三十年的慨叹等。这种叙事的匠心构筑，让小说整体以史诗的姿态卓然矗立，更是以摧毁的方式构建了“寻找”结果悄无声息的抵达。王爷爷和母亲的抽象性补叙，父亲的实证性补叙，其难度在于毫无牵连的适度融合，他们与“我”之推进性他叙合力共举，最终在时代的交替中，伊的父亲不灭的夙愿在乡村重新焕发活力的土地上自然地生根发芽。

小说第二部分“我”与夜猫子对视的神秘性追溯叙事，为找寻“那棵大槐树”无果作了恰切的铺垫，同时给予这个确定的结果以不确定意义的无限延宕着力奠基。同时，小说在简约且富于承载的叙事中自然无痕地嵌入了诸多隐喻，如伊的父亲死后门前挂起的白布条及追忆，隐喻着伊的父亲向命运无可奈何地投降，但他绝不是向信念的投降;又如结尾部分“我”将伊家的锈锁劈成了两半，是让寂寞执着的院落融入新时代感受新时代的到来。

不存在的大槐树，让生命的执念飞翔。李景泽开篇设置问题，进而策动求解，同时不断地将叙事引向他处，甚至背弃初衷，进而苦苦求索而不得，最终小说似乎遗弃了开篇所设置的问题，放弃了寻找，然而恰恰于这种遗弃与放弃中出人意料地抵达了目标——伊和伊的父亲，包括所有人的生命热望：最终邁进新时代物质、精神文明生活。从主题上来考量，《伊人》是颠覆主流表达的超主流表达，她的婀娜多姿与隐藏艺术，达到了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