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瓦尔的陶罐(外一篇)

2021-02-21 08:53陈炜
椰城 2021年2期
关键词:斯伯格瓦尔老汉

作者简介:陈炜,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衢州日报报业传媒集团。有小说发表于 《江南》 《星火》 《短篇小说》 《黄河文学》 《百花园》 《天池小小说》 等刊物。

午后,一个消息传遍了勒瓦尔村:吟游诗人来了。人们期待着傍晚劳作结束后,听吟游诗人弹着竖琴吟诵英雄传奇。勒瓦尔是个渔村,离西罗王国最大的港口城市泊拉多只有半个钟头的路程,但人们不喜欢已在城市崭露头角的戏剧,依然对传统的吟游诗人情有独钟。

傍晚,村民们陆续来到村中心小广场。名叫皮斯伯格的吟游诗人银白的须发寥寥无几,说话有点漏风,少说也有八十岁。

等小广场上有了一半人,皮斯伯格就从背囊里取出小小的竖琴,开始弹琴吟唱。他唱的是老霍拉斯侯爵出生入死为国立下大功的疆场传奇,诗句华美,场面动人。但听众略显失望,这个故事他们已听过多遍,眼下他们想听的是最近库图拉将军临危受命出山大破敌军、凯旋后功成身退的故事。还有一点让他们感到困惑,皮斯伯格似乎并不投入,吟唱时目光四处扫射,好像在寻找什么。

一个钟头后,皮斯伯格唱完了,人群漸渐散去。

皮斯伯格收拾好竖琴,与留下的几个老人攀谈起来。闲聊几句后,皮斯伯格问道:“各位兄弟,梅丽莎今天怎么没来?”

一个缺了好多牙的老汉说:“梅丽莎肯定不会来,她可不喜欢听这样的英雄传奇。”

“怎么了?难道她改变很大吗?”皮斯伯格惊道。

一个胡须很长的老汉说:“她倒是一天一个样,前两天学会走路了。”

“不不不,”皮斯伯格说,“我问的是老太太梅丽莎,八十来岁。”

“没有,我们村没有叫梅丽莎的老太太。”缺牙老汉说,“我们村只有一个梅丽莎,就是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

“真的吗?”皮斯伯格难以置信。

皮斯伯格的语气让老人不高兴,“这还能有假吗?我活了这么多年,村里人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那……”皮斯伯格愣了愣,“那么,这个村是叫勒瓦尔吧?”

“是啊!”长须老汉说,“一直叫勒瓦尔,没有别的名字。”

“你们听我说,”皮斯伯格平复了一下情绪,“五十二年前,我三十岁的时候到过这里,给大家唱过老霍拉斯侯爵的传奇,你们还记得吗?”

缺牙老汉说:“以前每年都有吟游诗人到村里来,也就这几年才少了。我记得吟游诗人很多次在这里唱过这个,但我不记得你,毕竟年头太久了。”

“好吧,我说说那年来时的情形。”皮斯伯格说。“那年我到了这里,唱了一晚上,当夜就生病了,发热得厉害。村民把我安置在一间空屋里,一个叫梅丽莎的女子每天都来照顾我,给我送饭送水。梅丽莎不是很年轻,看上去只比我小一两岁。我意识到,她对我很有好感,很可能是爱上我了。五天后,我身体复原,梅丽莎进来送水,我搂住要亲她。梅丽莎说,如果我留下来,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犹豫了,虽然我也喜欢她,可做一个吟游诗人云游天下是我的追求啊!我没有答应,想把她搂得更紧,梅丽莎很失望,挣脱后就跑了。我离开这里,五十多年里走遍了整个王国。去年冬天,我发觉身体不行了,随时可能死去。我一直走着没有停下,从没想过在哪里终老。我想起了梅丽莎,她是我一生中在感情上最接近妻子的人,我希望能在她身边死去,如果她已死去,我希望埋在她身边。我忘记了这个村子的名字,就沿着海岸线边唱边找,到了泊拉多听到勒瓦尔这个名字,一下就记起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了梅丽莎。”

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须老者抹了抹眼睛,“你的故事太动人了!可是,勒瓦尔没有你说的这个梅丽莎,我非常抱歉。”

“不会啊!”皮斯伯格着急地从行囊里掏出一块陶片给大家看,“梅丽莎跑出去时,把桌上装水的陶罐撞掉在地,摔碎了。我走之前,捡了一块水罐的陶片带在身边,说不定这上边还有她的手印呢。”

缺牙老汉说:“老哥啊,不是我想打击你,我们勒瓦尔村靠海,从海外来的锡器又多又便宜,村里人盛水都用锡罐,轻便又不易损坏,从来不用陶罐。”

皮斯伯格呆了半晌说:“可这里就叫勒瓦尔。”

“是的,就是勒瓦尔。”长须老汉说,“据我所知,王国的海边只有我们这个村叫勒瓦尔。”

皮斯伯格小心地把陶片放回背囊,“再见了,兄弟,我再沿着海岸线找。”

“老哥,住一夜再走吧,已经很晚了。”老汉们挽留道。

“谢谢,不用了。我走得慢,早一点出发也是好的。”皮斯伯格背着行囊,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

水  妖

莫雷拉失望到了极点。他在若热湖边待了整整半个月,没有见到水妖的一丝踪影。

二十五年前,莫雷拉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听爷爷讲起若热湖水妖的故事。从那时起到成年,他听许多人讲过水妖的故事,水妖的名字不一定相同,有的在湖里,有的在海里,有的在江里。成年后,莫雷拉心中的水妖定型了,虽然面目还很模糊,但依然让他觉得触手可及。

莫雷拉先后让父母失望。他的父亲是医生,在王国西部声誉甚隆,一直希望独子能从医,他却偏偏选择了学画。他的母亲希望儿子早日成婚,他却毫无此心思,除了偶尔找女模特练习素描,几乎不跟女性往来。

到了二十九岁,出师数年后,莫雷拉的画技已有所成。他没有接下教会的壁画订单,而是携带简单的行李悄悄离开了家。

莫雷拉来到沉寂的若热湖畔,每天沿着湖边行走,不时从行囊中拿出画卷看看,长时间盯着幽静的湖面。夜晚,他就在湖边的大树下露宿,抱着画卷而眠。

画上画的是水妖。从年少时起,莫雷拉画过数百幅水妖图,这是他新近画的也是他唯一满意的一幅。之前的水妖图,都已被他付之一炬。

这半个月里,莫雷拉见到了若热湖的阴晴风雨、雾霭波涛,见到了湖里的鱼虾、水藻,就是没有见到水妖。他携带的粮食已经耗尽,不得不准备离开。

收拾完毕,莫雷拉背上扁扁的行囊,画卷捧在手中。走出一段路,他又折回去,将手中的画卷扔进湖里。“谎言,一切都是谎言!”他大声叫着,泪流满面。

突然,湖水翻腾起来,白浪涌起,水雾漫天。等恢复平静后,莫雷拉惊呆了:他投入湖中的水妖图变成了立体的,他跟前站着一个既清纯又妖娆的年轻女子,他梦寐以求这么多年的人。

“我是依希娜,你打算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吗?”

“不不,”莫雷拉说,“我本来想回去再好好画一幅,没想到你终于出现了。当然,不可否认,这两天我确实从心底里有些动摇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

“美梦成真。”莫雷拉说,“现在,就算我死在湖边,也心满意足。”

依希娜说:“我不能理解你的想法。美梦成真的时候,为什么想着去死?”

“也许是太高兴了吧,只能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我的喜悦。”莫雷拉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看着你。”

“直到死的那一天?”依希娜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聊着聊着,不觉天色渐暗。依希娜脑袋靠着莫雷拉的肩膀,两人看着湖面落日的余晖慢慢被月光的颜色替代。

“好了,你见到了我,也聊了这么多,该回去了。”依希娜说。

“不,我还没在月光下听到你歌唱呢。”莫雷拉说,“你要知道,我期待这歌声已经二十多年了。”

依希娜略有犹豫,“你难道不知道,被我歌声诱惑的人,会失去他的灵魂?”

“我灵魂中的大部分,早已归你所有。我不会害怕任何东西。”莫雷拉说得很坚定。

依希娜的歌声响起,融进月光,融入湖面的水汽,让莫雷拉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空气中。

歌声停歇,莫雷拉如同微醺一般,半闭着眼,沉浸其中。

“午夜前我必须回到水下。”依希娜说,“你回去吧。”

莫雷拉说:“真不想离开啊!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依希娜沉吟片刻,“如果你还有能将若热湖激起巨浪的画作,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依希娜消失了。

在唧唧的虫声中,莫雷拉离开了若热湖,一步步向着家乡的方向而去。

莫雷拉越来越沉默,简直到了除了绘画之外就与世隔绝的地步。他有时也觉得对不起亲爱的父母,但是直到他们去世,他也没有让他们开心过。

花了十年时间,莫雷拉想忘掉依希娜的容颜,重新画一幅水妖图,但他一直做不到。依希娜的形象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

人到中年后,莫雷拉终于放弃了再作一幅水妖图的想法。他尝试着画若热湖,那氤氲的水汽、幽灵般的水鸟、浮动的波光……

一次偶然的机会,邻近的一位爵士到了莫雷拉的画室,见到了大批关于若热湖的画作。他大为赞叹,希望以高价收藏其中的一些。但莫雷拉拒绝了,他说这全是未完成的作品。

莫雷拉靠渐渐稀薄的家产生活着,步入老年。他还是每天待在画室,拿着画笔,有时几天都不能落下一笔。在病倒之前,他毁掉了绝大部分画作,只留下了一幅放在画架上,这是他认为最接近完成的一幅。

雷雨后的一个夜晚,莫雷拉躺在床上,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在屈指可数的几个呼吸间了,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没有一幅自认为可以拿去见依希娜的画作。他挣扎着起来,拿起调色板和画笔,颤巍巍地站在画架前。他抱着最后一试的想法,用画笔在画布上轻轻一点,若热湖中多了一道暗白的笔触。

这是水妖依希娜,远远的看不清面目的依希娜。画作终于完成了。莫雷拉干枯的眼里落下泪来。他听到了歌声,听到了若热湖畔依希娜的歌声。

次日,爵士见情形有异,带人撞门而入。莫雷拉躺在地板上遗容安詳,画架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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