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生命的综合

2021-02-21 08:17韩松刚
扬子江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学文小说情感

韩松刚

长篇小说《有生》a是胡学文的新作。《有生》是一个有关“记忆”的故事,小说借祖奶的一天一夜,讲述了她的百年人生,就像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借用布卢姆荒诞的一天,来象征人类可笑的发展历史。《尤利西斯》中有一句十分令人难忘的人物独白:“历史是一场噩梦,我想要从中醒过来。”在祖奶一天的“基本感觉”中,她一生的卑微与荣耀、孤独与空虚、希望与绝望,甚至于悲悯和怜悯,在短暂的记忆瞬间,被一一回溯和激活。

《有生》延续了胡学文一如既往的现实题材创作思路,但在人性的展示和形式的探索上,却有着十分强烈的“现代”意识。在这个意义上,我把《有生》看作是胡学文小说写作向内转的一次艺术探险,一种精神上的渴求和自足,使得小说获得了从世俗生活中超脱出来的生命力量。祖奶在自己一生的过往中,将自己和他人一段段隐蔽而矛盾的生活坦诚地展示给众人,并试图建立起一种关于生活和命运的基本信念。《有生》是祖奶的时间史、生命史,也是关涉人的精神史。

读《有生》,印象深刻的首先是胡学文对世间万物的情感知觉和美学洞察。他对于朴素事物的爱,对于动植物的爱,反照出了一个小说家的敏锐和多情。蚂蚁、乌鸦、蜜蜂、喜鹊,他借着北方乡土大地上这些可见的物种,在个体和历史交织的时空中传达着自己独特的声音。胡学文是一位十分迷恋“声音”的小说家。《有生》这部小说,透露出一种迷人的声音的诗学。

小说开头即写道:“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这是自然的声音,万物的响动在祖奶的身体中映射成一种生命的“现实感”。也是在这声音的奔突中,拉开了祖奶现实与记忆并行的叙事帷幕。《有生》始终有一种躁动的声音在蹿升,它似乎用声音启示我们: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喧嚣,这就是生命不息的回转。胡学文通过祖奶在记忆中的流走,捕捉着她和她那个时代的声音,并通过小说使之成为人们认识自我、生命和世界的生动记忆。

而比自然的声音更复杂的是人类的声音。《有生》写出了人与人之间不可或缺的情感共鸣和真挚之声。比如如花和钱玉、宋慧和毛根、罗包和安敏等等,都让人印象深刻。

钱玉挠挠她的鼻尖,他们懂什么,一群只知吃喝……给我说说,花开是什么样的声音?

如花眼睛没湿,心却浸没到清水里,她听见水泡化开的声响。她的丈夫仍然是她的同谋。

宋慧再粗心也听出音儿了。还没有谁说她的脸比金子还贵,杨八叉没有,麦香没有,她的儿子都没有。不,她自己都不认为她的脸是金贵的。……可毛根竟然说她的脸比金子还贵。宋慧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觉得好笑。……他实在不会夸人。宋慧嘴角已经绽出笑,实在太可笑了,可忽然之间,她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奔在涌在冲撞。她本想止住的,都咬牙了,非但没止住,身体随之颤栗。我的妈呀——她痛声嚎哭。

那声音不高,而罗包正沉浸在畅游的快乐中,但他听到了。他立即停住,竖起耳朵。又是同样的话,我能进来吗?依然不高,透着胆怯,且慢吞吞的。罗包愣怔了一下,那声音圆鼓鼓的,像一粒粒豆子。

在这个抒情衰变的情感粗疏时代,这样的声音并不常有,因此便显得温情而动人。在胡学文的笔下,那些最为平常的感情,最不起眼的举动,往往包含了最为真实而可贵的情感价值。那种被外部世界所辖制的情感,被一种具有真实意义、不为任何人知道的孤傲所取代,纯洁而令人迷醉,并给予我们精神上的震颤。

鲁迅在《无声的中国》一文中说:“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b《有生》带给我们的是一个“有声”的世界。这个世界,声音密布,自然的声音、人类的声音,甚至于还有毫无声响的意识的声音——一种意识的流动。记忆就是意识的流动,因此,记忆也是有声音的。声音意味着记忆的鲜活可触,声音让人感受到世界的安然阔大。就像胡学文在《我和祖奶——后记》中所写:“没有话的时候,我和祖奶就默默喝酒。不觉沉闷,更无尴尬。偶尔会传来驴的叫声,母猪的哼声,赶牛人的吆喝,女人呼喊疯跑的孩子,让人体味着世界的宏阔,生机,静谧、安详。”这是声音的意义。

声音的意义得益于语言的魅力。小说是一种“杂交”形式,它构造的是一个“杂语”世界,这个世界里“多音齐鸣”。胡学文说:“好的小说,语言是有味道的,有声响,有气息,读来令人迷恋。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人物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而这样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需要语言来表达。可以说,文学的深度就是语言的深度。”c胡学文深得汉语之精妙,他总能通过听觉上的敏锐,和心灵的细腻构成一种内外的相和,声音在来回运动,就像生命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地反复。胡学文的小说语言是蔓延的,枝蔓缠绕,自成一片阴凉。事物的沉默和神秘,在他可见的文字里,抵达一种不可求的简单和自然之境。

古人云:言为心声。语言是心灵的声音。美国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说:“可以把语言看成一架乐器,能奏出不同高度的心灵活动。”d胡学文的小说,不仅善于用抒情的语言表现生命的细节和情感的温度,而且有着诸多灵魂的独语和对话,那是一种饱含亲切感、清晰感和现实感的活语言,从而每每能够把历史的场景、人置身的情景以及与人相关的复杂情愫和盘托出。比如寫到罗包对麦香的痴迷,“如果时间就此停滞,哪怕罗包变成石磨,他也乐意。但时间不肯。罗包有本事磨豆腐,对时间却束手无策”。读到此,每一个细心的读者想必都能在情感和理性上获得一种思考的刺激。胡学文的小说语言朴素而有金石的质地。巴赫金说:“写小说,要在他人的语言里找出自己的语言,在他人的视野中找出自己的视野。小说中,需把他人语言所包含的思想演绎出来,需要克服他人的扞格不入的东西,其实这种扞格不入只是偶然的表面的错觉的现象。对历史小说来说,典型的做法是从积极的方面使内容现代化,消除时间的隔膜,从旧事中找出永远有现实意义的东西。”e

小说是整体的语言链。小说的魅力之一是创造一种语言的秩序。它穿越时空,并将自己锁起。《有生》是语言的历险。萨丕尔说:“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音的、节奏的、象征的、形态的——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这些因素有时把自己的力量融合于上文所说的不知道的絕对语言——这是莎士比亚和海涅的方法,有时组成一种独自的、技术性的艺术织物,把一种语言内在的艺术提净了或升华了。”f胡学文的小说语言,有一种魔力,诗意之外,是“词语的鸣响”。这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异动和声音,并成就了小说家对于事物的超凡理解和想象。对于当代小说家来说,汉语这一方“美的资源”,仍然有着巨大的开掘潜力,不知道我们的作家是否能够在“借鉴外来资源、采纳古语和面向民间”g的多维语言路径中,创造出优异而独特的小说文体呢?

胡学文的长篇小说,形式感十足。《天外的歌声》的音乐曲式,《红月亮》的多重并置,《血梅花》的章回体设计,及至《有生》的伞状结构,都代表了胡学文小说清晰的形式实验。“小说从本质上说就不可用范式约束。它本身便是个可塑的东西。这一体裁永远在寻找、在探索自己,并不断改变自身已形成的一切形式。”h而小说形式的不断革新,不仅使当代小说获得了新的叙事形态,更重要的是使得小说在现实性之外,具备了丰富的文化哲学意味。胡学文的形式探索,给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写作提供了一种有意义的提示,那就是当代作家完全可以利用独特的汉语和超拔的想象创造出丰富的小说文体。

在《有生》中,胡学文致力于摆脱一种过去的既定叙述套路,从而寻找一个能够把个人与历史、生命与现实、激情与平庸、希望与绝望等融为一体的庞大织体。伞状结构,就是他苦苦觅得的灵感叙事模式。他利用这一新颖的具有诗学效应的形式,巧妙地把历史与当下、永恒与瞬间联结在一起,在历史化的个人经验中,不断地开掘与当下个体密切相关的精神冲突和内心困顿。在这个结构中,祖奶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在她热切的激情和神秘的本能中,作者始终赋予她一种超越性的自我观照和灵魂审视,因此,在祖奶动荡而平凡的一生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对生活的沉思,我认为这是胡学文小说难能可贵的智慧和品质。

《有生》的叙事切口很小,小到一只蚂蚁在爬的轻微,作者都能极其敏锐地感觉到。但是,就是在祖奶拉拉杂杂的讲述中,宋庄以及一个庞大的北方乡土世界却被波澜壮阔地展现了出来,这个百年映射的是一个世纪中国人的性格和命运。《有生》写的是乡土大地上的事情,尤其写出了大地上活人的难处,其对于当代乡村儿女生存的艰难与精神的惨烈有着真实而深刻的表现。但他不是嬉笑和批判,而是痛惜、怜悯、热爱。《有生》写出了一个漫长时代的复杂世界,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就藏在祖奶的回忆之中。祖奶被奉若神明,但她不是神,而是人,因此,胡学文借祖奶之口说出的,都是人的真诚的声音。

祖奶是胡文学在小说中塑造并想象的一个叙事中心,这个中心就像伞的整体支架,而其他一切事物都以一种或向心、或离心的方式绕其旋转。在这个意义上,祖奶成了一个具有持久生命和特征的审美对象,从而确立了她源源不断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有生》是形式的探险。伞状结构,具有精致的具体性和深刻的空间性。在祖奶这里,时间是紧缩的,仅一天一夜,且是不可倒转的,在一个圆周内完成,因此才出现了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开头一段的完全重复,这是一个现实的时间,却极具象征意味。在祖奶的记忆中,还有一个被个体拆分的历史的时间,一切的事物都被卷入生活的运动之中。这是两个不同形态的时间,但胡学文利用伞状结构将其完美地链接在一起,让两者在一个个特殊的空间中交叉相遇。《有生》以其巧妙的形式,为当代小说写作提供了一种回忆过去的独特方式。

在《有生》中,祖奶充当了很多角色。她一会儿是全知全能的,一会儿又是半隐半退的,“与戏剧不同,小说表达一般总是同时涉及‘叙述者和‘感知者,有时两者合二为一(如自看自说的全知叙述),有时则相互分离(如中心意识)”。i祖奶于小说中的现实世界来说,既存在,又不存在,她用记忆的力量进入历史和现实生活内部,却也如同置身于身外的世界,她和她之外的所有人一样,渺小而卑微。她给历史和事物以重量,使时间和记忆得以确立,但同时,那种生命中不可视的内在情绪,也无可奈何地在时间的流逝中失衡、扭曲。祖奶有一颗“升腾的灵魂”,但她仍然是孤独的。胡学文借着祖奶之口,在她的记忆和对现实的各种感觉中,拿捏着叙述节奏的张弛,并最终完成了一次对自我叙事的美学颠覆。

《有生》中有一个细节十分重要,那就是贯穿小说始终的那只一直在爬的蚂蚁。“蚂蚁在爬”,这不单是一种动物行为的简单重复,而是祖奶心境随时间而变化的内在折射。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中,经常表述的一个内容就是记忆或感觉的“重复”。在博尔赫斯看来,时间是非连续性的,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切事件的发生似乎都有着一种冥冥中的暗自联系。博尔赫斯同样十分喜欢在一部小说中重复同一句话,比如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未来提前存在”这句话就重复了多次。这可以看作是文字的游戏,也可以当成是文学的象征,不论哪一种,都是对现实和时间的超越。“蚂蚁在爬”,在我看来,就是源于父亲死后尸体被蚂蚁洞穿的可怖,那是祖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和沉重。如果在这个意义之外做进一步的延伸,则如顾城所言,“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人虽然像蚂蚁一样渺小,但是心灵却可以像神一样美。从这个向度上,《有生》写到了不同寻常的生命内部。

巴赫金说:“小说家需要某种重要的形式上体裁上的面具,它要能决定小说家观察生活的立场,也要能决定小说家把生活公之于众的立场。”j《有生》的叙事视角是祖奶,但这不仅仅是祖奶的一生,而是一方土地上众人的生命本相,以及他们所遭受的时间和命运的“劫持”。平庸的心灵麻木不仁,自私愚昧,清醒的心灵则相反,它战胜诱惑,爱世上的一切。《有生》借着祖奶——一个接生婆——这个独特的角色,表达了一种接近于神的对人类自己的理解和深爱。这种理解和深爱,在当代的小说家中并不多见。“社会巨变时期正是典型人物涌现的时代,作家有责任去发现和塑造。对典型人物不能用传统的观念、尺度去衡量,而应该用现代思想观念去解读、去塑造。”k深陷于时代裂变和庞杂现实中的作家,从不乏写作的激情,却独独缺少一份可资依赖的精神热源和一种超拔的文学观念。

长篇小说写作的难,可以列举出很多,但最难的其实是结构。比如我们熟悉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人所称道之处有很多,但结构上的严整性,无疑是其伟大的魅力之一。我在想,胡文学在伞状结构的荫蔽下写作《有生》时候的快感,应该不亚于普鲁斯特在写作《追忆似水年华》时那种无以言说的乐趣。中国作家对形式的探索,似乎缺乏那种对内容的过度执着。事实上,内容和形式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黑格尔就十分强调内容与形式的相互结合,他说,“内容之所以为内容是由于它所包括有成熟的形式在内”,“只有内容与形式都表明为彻底统一的,才是真正的艺术品”。l

王蒙说:“长篇小说不仅是长篇小说,而且是生命,是宇宙,是历史和地理,是书信和日记,是病案和机密,是金木水火土和心肝脾胃肾。”m于胡学文来说,长篇小说就是北方世界和个体生命相互融合下的艺术自觉。读《有生》,我们很自然地感受到一种来自乡土的历史和个人经验,事实上,这一切都来自胡学文的故乡——宋庄,它构成了胡学文小说的地理和文化因素。他小说中对于植物、动物的情感描绘,以及人与植物、动物的深情交流,都源于这方土地上所孕育出的心灵感应。胡学文借助于“口述”笔法(祖奶担当了说书人的角色)和“蚂蚁”这个独特的象征物,在北方的土地和历史的长河中,小心地开掘着一个个小人物的个体经验和不安情绪,并深刻地指向人类生活的种种症候。它的目光尖锐而热切,“照亮了我们这时代人类良心的种种问题”。

胡学文的小说有一种北方的朴素,这份朴素是诚恳而动人的,是忧郁而善良的。在他的小说里,没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说教,有的只是对不幸人生的深情凝望。他们的悲哀和卑微,他们的苦楚和枯败,他们的粗俗和簇拥,关于这一切的朴素表达,同样映照出了作者写作态度的诚实。他的小说还有一种北方的硬朗,一切的残缺和苦难,要通过生活的改善和精神的提升来化解。他写的是北方小人物的人生世相,有着浓郁的世俗色彩,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氛围,在作家简洁的语言与朴素的叙事中,得以诗意地产生。小说中那些最为简单的日常生活,胡学文总能以道德的和人情的方式进行修辞的观照。总体而言,胡学文的小说,表现出一种区别于南方风格的“北方观念”。

如果说南方小说带给人的是流水的气息,那么北方小说却始终散发着土地的味道。胡学文的小说也不例外。胡学文对人生百态,始终葆有一份理解和热爱。那些包蕴着温暖的善心和朴素的诗意的情感,是他自然天性的一部分。人是土地之子。胡学文的纯真之心,在祖奶的引领下,越过大地和天空,去参悟人世更为彻底的精神慰藉。胡学文的小说写满了人之常情。在艰难的岁月中,那乡土大地上的一个个生命永远树立着对生活的希望。就像一棵棵坚忍不拔的树,以各自的方式倔强生长,奇崛而苍茫。正如小说中写的:“人活在世上,要感恩的很多。一滴水、半碗粥,清醒时的夸赞,抑或糊涂时的两个巴掌。若不是产妇的叫喊,我早已命丧黄泉。她,她们,不但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拽回,还一日日地喂养着我,使活着成为必须,坚不可摧。”

胡学文的小说充溢着一种积极的“情感态度”。这种“情感态度”,既包含温柔的爱意、强烈的同情,有时候也不拒绝委婉的嘲讽和温情的批判,就像契诃夫对他笔下的人物所体现出的情感态度一样,这其中充满了生活的启示和巨大的力量,以及丰富而优雅的美好。在胡学文理性而克制的情感态度里,一个复杂的、充满了多种可能性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那个被奉若神明的祖奶,确实如神谕一样显示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这是一种北方式的情感,乐观、清朗而充满热情和阳光。

《有生》还体现出了长篇小说所青睐的“史诗”倾向。王家新在评价加缪的《鼠疫》时说:“《鼠疫》的独特不凡,还在于它朝向‘史诗的努力。这不仅指它叙述的是一种包括了所有人的集体经历,更值得注意的是,它还在试图确立一种把现代社会的人们重新融合在一起的那种史诗的情感。”n在这个分崩离析、灾祸不断的现实世界里,加缪试图通过《鼠疫》来重新确立一种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在《有生》中,我似乎也看到了作者这样的冲动和努力,祖奶身上就闪耀着人类休戚与共的内在情感,它很平常,但却夺目。

胡学文的小说也美。有诗的激情之美,有科学的精确之美,也有魔幻的飞扬之美。他从不拒绝情感的勃发,但是往往在激情澎湃之处,给以智慧的观照和美学的创造。美国作家索尔·贝娄有一部小说叫《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写了一个与植物有着神奇的沟通能力的植物学家,但现实中,他却要面对屡屡失败的婚姻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孤独和绝望。我在《有生》中也嗅到了类似的命运的味道,人性的天真四处碰壁,却不肯低头、义无反顾。人因对自己本性的忠诚而变得狼狈、独特。小说中写了许多奇特之人,比如如花、麦香、罗包等等,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像中了魔一样,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过活。赫拉巴尔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中魔的人们》,按照他的说法,中魔的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富有灵感,他们说出的话被那些理智的人看作是不合情理的,做的事情是体面人不会去做的。因此,中魔的人竭力追求的是禁止的事物。一个中魔的人,可以和自己交谈。他提供一些消息,讲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的意义是夸大的,似是而非,次序颠倒,因为中魔的人用灵感的钻石孔眼把现实进行了过滤。

胡文学借着《有生》这部小说,亲手为我们打开了一把时间馈赠的雨伞(或遮阳伞),他像祖奶一样,用了足够的耐心向我们讲述百年人生的庞大和细小,他让我们睁大眼睛或者竖起耳朵,认真看、仔细听,以便从这虚妄而真实的人间中发现不易为人所察觉的自我和自卑、残忍和残酷、狂妄和狂喜。胡学文是时间的舵手,他追踪和摆弄记忆,用并不复杂的线条和框架,为我们勾勒出最为复杂的精神和事物——那些真实的、闪着光的生命碎片——并将其一点点打捞起。

什么是好小说的标准?想必是仁者见仁。但好的小说一定会让人们在它铺设的故事和塑造的角色中,發现我们每个人真实的自己。《有生》结尾部分写到的祖奶的绝望,让我想起了卡夫卡那无名的哀叹:“我虽然可以活下去,但我无法生存。”祖奶和死神之间最后的对话,可以看作是人与时间之间无法摆脱的深重隔绝,人无法抓住自己的命运,越努力越抓不住,在这个过程中,人的生存的荒诞性和悲剧性,被一点点呈现出来。在历经了百年的沧桑之后,作者并没有让祖奶抵达内心世界的安静一隅。相反,一切的痛苦和记忆尚未安排妥当,它仍然要经受死亡的考验和时间的跨越。

胡学文在《我和祖奶——后记》中说:“不管我如何挂念祖奶,告别是必然的,祝福她。”是的,记忆的尽头是死亡。生命的逝去是时间的使然,任谁都无法抗拒。然而,令人仍然欣慰的是,胡学文通过《有生》这部小说和祖奶这个形象,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样本”和“精神遗嘱”。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成为时间和生命的最高综合,并借此去追忆和复活逝去的旧时光。

【注释】

a 胡学文:《有生》,《钟山》长篇小说专号2020年A卷。

b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c耿凤:《写作永远在路上——对话胡学文》,《当代人》2019年第12期。

df[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陆卓元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3页、201页。

eh[苏]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巴赫金全集》(第3卷),钱中文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页、536页。

g张卫中:《新时期小说语言探索的三个维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i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6页。

j[苏]巴赫金:《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巴赫金全集》(第3卷),钱中文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50页。

k段崇轩:《变革人物观念  创造新的形象——关于人物和典型问题的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l[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79页。

m王蒙:《回眸琐记》,《文艺研究》2001年第4期。

n王家新:《在灾难岁月中生活的艺术——读加缪的〈鼠疫〉》,《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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