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窗草色梦窗梦

2021-02-22 02:52王俊义
躬耕 2021年1期
关键词:周密江南杭州

王俊义

一窗草色寄愁红

南宋诗人周密,1298年去世。南宋偏安江南的都城临安,1276年被元朝的骑兵攻破,此时已过22年。

作为一个南宋的诗人遗民,周密是南宋的既得利益者,祖孙三代都在南宋的权力场留下了足迹。

周密的高祖周游,在汴梁做官。靖康后,大宋皇宫的皇帝臣子、王后王妃3000人被掳北去。康王赵构得以逃脱,在河南商丘即位,成为南渡后第一个南宋的皇帝。然后高宗带领北宋遗留下来的臣子过淮河,过长江,把杭州改为临安府,恢复了宋朝,临安府就是南宋的都城。

跟着高宗赵构南渡的臣子里,就有周密的曾祖周游。

周游是幸运的。离开老家时,他不过是济南城里一个富豪之家的子弟而已。到北宋的首都汴梁时间不长,就进入了皇宫。地位虽然不尽显赫,但是距离显赫仅有一步之遥。只可惜,铁蹄踏碎汴梁梦,也就踏碎了周游的显赫之梦。

宋朝南渡,很多人的显赫梦想丢在汴梁。周游到了南方,流寓不少地方,后到湖州定居,家道又慢慢兴隆起来。再从湖州到杭州,再次纵横于皇宫。

周密的父亲叫周晋,曾任浙江富春县令,1232年,周密就出生在富春县衙里。古代官宦之家的家眷,是随着官员游走的。周密的父亲职务不断变动,周密就跟着父亲云游。这种云游,在古代的官场,叫宦游。

风花雪月和高朋满座的宦游,让周密很早适应了南宋的贵族生活,也适应了一个朝代南迁后的忍耐生活。一个贵族家族的命运,随着自己依附朝代的命运而命运。南宋所处的背景,令周密的少年时代就懂得了一个人与自己国家的关系,也懂得了一个人就是一叶浮萍,风雨来临,水面飘摇,浮萍安能不飘摇。

周密家族在北宋和南宋,是世代官宦的典范。高祖之远到父亲之近,都视书香为门第之贵。而在宋代,一个官员对于书香的理解,除了科考必需的书香之外,还有诗词之书香。周密的父亲周晋,继承了高祖以来周家代有词人出的书香背景,自己也工于诗词,风靡于南宋诗词的队伍。

周晋在官署,有专门迎来送往的地方。这里聚集了吟哦诗词的官员,杯酒之后,诗词唱答,是南宋官宦们必备的应酬之仪。周密孩提时代,开始沉浸其中。聪慧的周密,心扉自开,一条诗词的河流,灌溉了他的少年时代。

周晋在湖州,有自己偌大的院落。民间诗词名流,应邀而至,翩然若仙。到了南宋,贵族的官宦之家,还有给民间词人提供一个相当于古代豢养门客那样的官俗。周晋在此时,和民间的词人流酬唱答,与沉浸于诗词官员们的流酬唱答,丝毫没有差别。

少年周密,也跻身于官宦词人和民间词人的行列,成为唱答者的一员。在和父辈们唱答的时候,周密尽显诗人的才情,往往是一首唱答,震惊四座。在江南,周密早就戴上了少年词人的桂冠。《闻鹊喜·吴山观涛》,就是少年周密的唱答,瞬间折服众人。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鳌黛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

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野笛。

少年周密的这首词,瞬时风靡江南。才华是个锥子,一不小心就从行囊中脱颖而出,就像我们平时听到语惊四座的话,都不是提前准备的,而是随意流露的。

周密生活在贵族之家和官宦之家,除了诗词歌赋,更有欧柳笔法。少年周密的笔下寒梅,纸上夏竹,墨里幽兰,随毫枯石,已成湖州人家补壁之贵。南宋定有南宋的纨绔,但不属于世代书香之家。贵族的周密,一点也不纨绔。

在南宋已经听到哀号之声的1261年,周密29岁,带着满腹诗书和一笔欧柳,进入临安府做了幕僚。很快又做了两浙运司掾,这是个七品官员,却是个权力超越了五品的肥差。在官场浸淫15年之后的1276年,周密离开了经济要员的位置,做了浙江义乌的县令。

这个县令是很短暂的,不到一年,南宋的都城杭州就被攻破了,周密的县令生涯就随之结束。每个人的命运,随着国家的命运都会无可奈何花落去,却不会似曾相识燕归来。作为南宋最后的官员,周密是宁愿无可奈何花落去,也不情愿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入元之后,元朝的吏部,要周密继续做官,周密和很多南宋的官员一样,选择了拒绝。

周密没有继续在元朝做官,就掐灭了自己对于荣华富贵最后的饕餮盛宴。他回归湖州,做庭院的词人。他有美宅豪舍,他有藏书万卷,他有滿腹诗词,他有欧柳遗风。除了官爵,他的一切都还是他的一切。他在大地之上行走于花草之间,他在月夜里行走于流萤与星火之间,他在夕阳里乘一叶小舟,逍遥与河岸和河流之间。除了南宋改为元朝,周密还是一个南宋读书人,他经营的自己,已经沉入到南宋最后的日子里。

只是任何人都会遇到东风不与周郎便的时候,周密高祖以来在湖州苦心经营的豪宅,毁灭于一场大火。一个家族的财富就彻底缩水了,周密的贵族生活也不得不打了一个折扣。周密只好离开湖州,在杭州买了一个不大的庭院,彻底做了南宋的遗民。

周密做得最好的,是南宋的诗词遗民。

我们过去认为弃官归隐,就一定是陶渊明,到一个开放着菊花的地方去,只有悠然见南山才算是归隐。到了南宋,周密这样的归隐者,最彻底的归隐,就是不仕元朝,不再浸淫官场。做一个寓翁,在自己的庭院里度过一生,也是很好的归隐方式。

周密迁居杭州做了寓公,他出生在南方,却怀念那个祖上的北方故乡。他的高祖是济南历下人,画一支梅花,画一棵兰草,画几片竹叶,画一块寒石,他都要落款“历下周密”,证明自己来自一个北方的城市,来表达自己的乡愁情结。周密何来北方的乡愁,他自己给自己定义的乡愁,其实是他们几代人的离恨别愁。一个人与自己祖先的故乡不离不弃,始终浸淫在故乡邮票那样大的地方,何来乡愁?弃了老家,离了井台,乡愁就氤氲起来了。周密诗词里的乡愁,是一种离愁。周密画作里的乡愁,是一种别恨。去国的离愁和别恨叠加起来,构成了周密乡愁的主色调。

周密,号草窗。这个名号,就透露了周密一生的命运密码,也透露了南宋一个诗人的民间浪漫色彩。草窗,是在窗口看庭院的草色呢?还是在窗户边种植着江南的菖蒲呢?或是窗前草深遮盖了窗户呢?或是春日草长莺飞,草叶浮窗、莺翅浮窗呢?最是深秋草发黄没了窗口,落来几声雁鸣,在此时,草窗里的乡愁,就是一首周密的诗词,装帧了杭州的庭院。

我最愿意理解的草窗,是一个秋草湮没了半个窗户的草窗。一半曾经的春夏,已经成为往事。春红远去没有痕迹,夏花璀璨没有痕迹。只有深秋黄了的草稍,把窗格擦净,把窗户外边的天空擦净。偶然一支草稍戳透糊窗的绵纸,残留的几个萤火虫从绵纸的洞穴里,钻进窗内,落在周密的桌子上。一幅没有画完的画,有了流萤,给夜色点一朵灯笼。一首没有填完的词,流萤的光辉落在绵纸上,幻化一个秋日的词汇。唯有如此,草窗才是周密的草窗,才是一个隐逸者的草窗。

周密的春日,是诗词的春日。梨花开放的时候,一树洁白,又挂了一弯新月。周密走近自己的草窗,沉入梨花,便有了一色梨花新月,伴夜窗吹笛的心绪。

假若是早晨,周密推窗,一支春花伸进窗内,周密折下春花,没有拈花一笑万山横,只有春愁随春风。周密是个草窗诗人,他只能说:手捻一色春花,东风怨入江南。春愁如怨的周密,不是一个愁字就能解脱的。每一个隐逸者的背后,都有一段辉煌的往事。隐逸的深度如何,与自己往事辉煌的高度是紧密联系的。南宋的贵族周密辉煌过,他的隐逸里就多了一份他人说不出的哀怨和凄惶。叹长安倦客,江南旧恨,飞花乱,清明后。这是周密踏一地杂花,对南宋的祭祀,对周家辉煌的祭祀。何况是清明之后,春雨洒遍江南的时日,那些江南旧恨如同飞花,落入阡陌,送给周密的,只能是一丝惆怅。

叹江潭冷落,依依旧恨,人空老,柳如许。杭州有涌金门,贡性之的四句,是老杭州的老广告:涌金门外流如金,三天不见成绿荫。折取一枝城里去,告人已经是春深。贡性之的杭州之柳,是时间里的柳色。周密的柳色,却是国破之恨的柳色。人在时间里茫然地老了,而柳色还是那个样子。慢慢的那些旧恨也就依稀了,飘缈了。人啊,在依依旧恨里叹息江潭冷落,对于一个诗人可能是终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吧。

怕鹤怨山空,雁归书少。不恨春迟,恨春容易老。周密隐逸杭州,总有几只白鹤从远处飞来,鹤怨山空,不是鹤在怨,而是周密在怨。怕鹤怨山空,是周密怕人怨山空。

与白鹤一起飞入草窗的,还有归来的大雁,它们并没有捎来一封北方的书信,让人空落无限。因而周密这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并不恨春天来得晚了,而是恨春天是很容易老的。面对天各几方的友人,周密只能望春叹息:雁雁又归莺未到,谁寄愁红。是的,愁红是寄不到的,也是无人愿意寄给他人的。周密只能面对一地春红,说声春光匆匆罢了。面对江南春色,周密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自然周密的诗词,也有草色从秋来,虚掩霜路无归人。周密秋日早起,做了一个岁月的倦客。双塔秋擎露冷,乱钟晓送霜晴:秋后的双塔,举着的不是灯笼,而是秋露之冷。看见双塔的,何止周密一人,举起来的秋露之冷,送给了江南的每一个人。双塔上的晨钟,敲出来的钟声是紊乱的。钟声送给江南的,是霜后的早晴。读周密,忽然想到《枫桥夜泊》,不一样的朝代,钟声是一样的。都在最敏感的时候,敲响乱世的心情。张继是南阳邓州人,晚唐流落南方,他听到的夜半钟声,是不是乱钟呢?或许是的。周密最后的日子,南宋败亡,他听到的双塔钟声,肯定是一个朝代的乱钟。

只不过周密隐逸了自己,人间悲欢也被隐逸了。他听到双塔乱钟之后,天亮了,还有晚秋的花朵开放在江南。他只能這样说:一声晓霜,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情也没有了,在秋风里像花朵一样老去,才是一个真正的隐逸者。

草窗,是个草窗诗人啊,他也只能任自己在庭院里歌吟尘世。竹色荷香小院深,松风吹静世间尘。南宋已亡,对于周密来说,一切都是世间尘埃,全部吹去,需要多么强烈的晚秋西风啊!周密号草窗,他就只能在草窗这样的背景下吟咏:怅江南望远,苹花自采,寄将愁与。他也只能给在诗词里,给自己一个折花者的形象:折得荷花梦归,棹歌唱入夕阳。又过几十年,元朝的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南宋遗民周密和元代词人马致远《天净沙》里的夕阳,大概是别无二致的吧?

后人说周密,总有不屑处。靖康之后,有能力跟着高宗南渡的家族,都是北宋的望族。周密的高祖周游能到江南来,也是北宋的望族之一。到了江南,几代构筑,周家依然是望族。在吴兴的时候,周密家族的两座藏书楼,藏书就有四万两千册。非望族,谁能藏书四万卷?南宋偏安时,应有繁华期。在这段繁华里,周密享受的是清风美雨的江南,他的诗词里极尽江南之美。南宋灭亡时,江南苦凄风雨之时,周密的诗词,只有愁思而已,刻意回避了一个时代的苦凄风雨。进入元代之后的22年,周密完全是一个隐士,远离人世间的风风雨雨,逃避在一个人的庭院里。

周密晚年的诗词,的确远离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一首《探芳讯·步晴昼》,就掩埋了很多人世间的风风雨雨:

步晴昼。向水怨维舟,津亭唤酒。叹刘郎重到,依依谩怀旧。东风空结丁香怨,花与人俱瘦。甚凄凉,暗草沿池,冷苔侵甃。

桥外晚风骤。正香雪随波,浅烟迷岫。废苑尘梁,如今燕来否?翠云零落空堤冷,往事休回首。最消魂,一片斜阳恋柳。

周密自己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就把诗词放在了最后,做起了杭州的笔记,记录了南宋都城的生活。现在研究杭州的学者,周密的笔记体著作,是他们的向导。

周密还是个医生,穿过杭州老街巷的时候,南宋遗留下来的杭州人,吟哦了周密的诗词,也接受了周密祖传秘方的治疗。

一个民间的周密,《宋史》无记载。四百多首宋词,才记得南宋末年,有个周密。

残月半篱。残雪半枝。孤吟自款柴扉。听猿啼鸟啼。

人归未归,无诗有诗。水边伫立多时。问梅花便知。

梦窗飞花梦中休

南宋的吴文英,诗词里万花为春,密丽锦思。而生活却困顿窘迫,浪迹江南,寄人篱下,游幕终身。死亡时间无从考究,有人说是1260年,也有人说是1276年,还有人说死得更早一些。死亡原因却出奇的一致:困踬以死。

什么是困踬以死呢?就是困顿挫折,颠沛窘迫,一直到死。吴文英作为两宋四大词人之一,可以说是才华横溢的。但是他的生命里,没有荣华富贵,所有的挣扎都只能增加困窘,而不能增加富贵。

吴文英困踬以死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一生未第。吴文英和很多南宋的读书人一样钟情科举,每次都是花有千朵红,却没有一朵是为吴文英开放的。才华横溢是他的珍宝,也是他的累赘。

最令吴文英哀怨的是,自己命运多舛,起源于一次生命的调包。

吴文英原本姓翁,弟兄三人,排名老二。翁家在浙江绍兴,属于诗书人家。老大翁逢龙,嘉定十年的进士,在官场浸淫多年,最后做了平江通判。老三翁元龙,守着翁家的老家底,过着江南富庶人家的日子,淡然一生。绍兴吴家无子嗣,翁家就把老二过继给吴家做儿子,这个老二就是吴文英。

做了吴家后嗣,吴文英的命运就发生变化。弟兄三个最有才华的,却屡屡科举屡屡失败,何况吴家渐渐式微破败,吴文英空有满腹诗书,却不得不做了一个浪迹江南的诗人。

南宋的望族和官宦,还拥有春秋战国那个时代豢养门客的习俗。吴文英行走于江南,苏州和杭州,是他一生的寄居地。苏杭的名门望族,给了吴文英一个可以寄身的地方。一杯美酒之后吟哦诗词,是需要风花雪月的,也是需要灯火庭院的。吴文英和他的诗词需要的一切环境,都是江南望族给予的。

江南望族养活了吴文英,吴文英报答的方式就是给贵族之家写诗词。贵族老太太过生日,吴文英的礼物就是一首诗词。贵族之家生了一个儿子,吴文英的礼物依然是一首诗词。苏州望族修建一座梅园,吴文英写首诗词,如同在梅园里栽植了一棵梅树。杭州的望族在西湖边修建了一座别墅,吴文英写首诗词,如同给别墅增加一条小溪。

很多人说吴文英是一个寄居蟹,寄居在江南贵族庭院的水池里,其实吴文英是寄居在他的诗词里,没有诗词,江南望族也是不会让他寄居的。试想江南望族对于诗词假若没有丝毫兴趣,吴文英也就失去了寄居的可能。

寄居诗人吴文英,是有过漂亮老婆的。同时,吴文英和南宋所有读书人一样,尽管生活窘迫,在苏州和杭州都是拥有小妾的。寄居诗人拥有小妾,并且还有很多诗词是写给小妾的,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首著名的《夜合花·白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就是写给苏州小妾的: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翦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吴文英在杭州寄居的时间最长,就在杭州娶了一个小妾。没过几年,小妾病亡。正遇重阳,一地菊黄,茱萸红过,蝉咽寒窗。吴文英写了一首《霜叶飞·重九》,怀念杭州的小妾。细腻凄婉,秋声悲凉,秋水西风,霜树斜阳: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玉、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卷梦不知蛮素。

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这就是吴文英,说他才华也罢,说他才情也罢,一辈子寄居,一辈子窘迫,一辈子都处在烟雨情愁里。

南宋偏安江南,杭州就成了吳文英寄居时间最长的城市。六桥烟柳,西湖夏荷,断桥秋水,塔楼晚钟,都留下了吴文英梦幻般的诗词。今日读吴文英,似乎都是江南旧梦,春花离愁,谁能闪身进入南宋,就知道吴文英的寄居生活,顺风顺水的日子也是有的。都城杭州宫廷吟哦吴文英,街巷也吟哦吴文英。

杭州西湖涌金门的柳色,成全了多少唐诗宋词,自然,也给吴文英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歌吟空间。1251年,吴文英50岁,恰遇涌金门外西湖边的丰乐楼书斋重建,登楼俯视西湖,满眼尽是春色。吴文英诗兴大发,作一首《莺啼序·丰乐楼书斋重建》书写与丰乐楼的影壁墙上,一时风靡杭州,大有与西湖平分秋色的美誉:

天吴驾云阆海,凝春空灿绮。倒银海、蘸影西城,西碧天镜无际。彩翼曳、扶摇宛转,雩龙降尾交新霁。近玉虚高处,天风笑语吹坠。

清濯缁尘,快展旷眼,傍危阑醉倚。面屏障、一一莺花。薜萝浮动金翠。惯朝昏、晴光雨色,燕泥动、红香流水。步新梯,藐视年华,顿非尘世。

麟翁衮舄,领客登临,座有诵鱼美。翁笑起、离席而语,敢诧京兆,以役为功,落成奇事。明良庆会,赓歌熙载,隆都观国多闲暇,遣丹青、雅饰繁华地。平瞻太极,天街润纳璇题,露床夜沈秋纬。

清风观阙,丽日罘罳,正午长漏迟。为洗尽、脂痕茸唾,净卷曲尘,永昼低垂,绣帘十二。高轩驷马,峨冠鸣佩,班回花底修禊饮,御炉香、分惹朝衣袂。碧桃数点飞花,涌出宫沟,溯春万里。

一个词人,寄居于杭州,能生活在浮华里,诗词就是他的通行证。吴文英的诗词之于杭州,和丰乐楼相比,一点也不逊色。丰乐楼是可以重建的,吴文英为丰乐楼写的《莺啼序》,却是不可模仿的。后世有人为重建的阁楼模仿吴文英的《莺啼序》,无不落入窠臼,更别说超越吴文英了。

吴文英的一生,除了华丽忧伤,徘徊缠绵,生死不忘的诗词之外,就是穿梭于贵族之间,行走于显贵的庭院。充当南宋贵族的幕僚,是吴文英生活唯一的选择。浙东安抚使吴潜,曾两度为南宋宰相。吴文英寄居在吴潜门下,成为宰相的词友。

吴潜和吴文英之兄翁逢龙时同年的进士,翁逢龙和吴潜的官场之谊,进而发展为吴文英和吴潜的诗词情谊。在宋朝,科举出身的人,都和诗词联袂而行。吴潜的诗词,主要就是和吴文英的唱和之作。吴文英作为宰相吴潜的文化幕僚,为吴潜写几首诗词换来生活无虞。

吴潜踏青,吴文英也踏青。吴潜赏梅,吴文英也赏梅。吴潜和吴文英的联袂,尽管有施舍的因素,更多的是两个人在诗词里心灵相通。当然,吴潜是需要吴文英这样的诗人。在吴文英的诗词里,有一首《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就是对吴潜个人品格的歌吟: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南宋虽然日渐式微,吴潜对南宋的忠悃,在朝堂之上是很明晰的。这首《金缕歌》是吴文英写给吴潜的,苍茫之间,流露出吴文英对于南宋式微的伤感。南宋衰微,君臣偷安,山河凋敝,阡陌荒凉,对于寄居者吴文英来说,只能是一点忧郁,一声感叹。

南宋也是很古怪的,忠臣如吴潜,很能善待吴文英,奸臣如贾似道,也很善待吴文英。吴潜两次被贬官,最后忧郁之下死于困居的庭院,背后的推手就是贾似道。而在同一个时间里,吴文英摇摆在吴潜和贾似道之间,可以说是在走一条高空绳索,吴潜假若想让他摔下来很容易,贾似道想让他摔下来更容易。但是吴潜和贾似道谁也没有让吴文英摔下来。

吴潜被贬官后死亡,吴文英是应该去悼念的,但是吴文英有碍于贾似道还在朝堂上穿梭,就没有去祭祀吴潜。

吴文英没有去悼念吴潜,是掩埋在他内心里的一块疤,毕竟他寄居于吴潜十年之久。后过先贤堂,吴文英忽然想起了吴潜,潸然泪下,写了一首《西平乐慢忠悃过西湖先贤堂》,来祭祀善待自己的吴潜:

岸压邮亭,路欹华表,堤树旧色依依。红索新晴,翠阴寒食,天涯倦客重归。叹废绿平烟带苑,幽渚尘香荡晚,当时燕子,无言对立斜晖。追念吟风赏月,十载事,梦惹绿杨丝。

画船为市,夭妆艳水,日落云沈,人换春移。谁更与、苔根洗石,菊井招魂,漫省连车载酒,立马临花,犹认蔫红傍路枝。歌断宴阑,荣华露草,冷落山丘,到此徘徊,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

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复杂,又如此鄙薄。伤感之情尚且需要掩埋,哀思之情还要看人脸色。这就是吴文英悲剧色彩里最悲哀的地方。

吴文英真的是很不容易,就在他和吴潜保持着很融洽的友情之时,对于贾似道保持着不低于吴潜的友情。

吴文英要结交权贵,不靠金子银子,就靠几首诗词。一辈子凭此而生存,在南宋也是不多的。吴潜一去,贾似道还在,西湖边的别墅,也是吴文英的一个去处。与贾似道诗词唱和,是吴文英人生酬酢的一个败笔。

吴文英靠自己的才华与诗词,在侯门出入,最显赫的日子,他是嗣荣王赵与芮的门客。

赵与芮是谁?是南宋理宗赵与莒的弟弟,是南宋度宗皇帝赵禥的父亲。1260年,赵禥立为皇太子,吴文英又拿出了自己的老手法,给嗣荣王献上了寿词,也给嗣荣王的夫人献上了寿词。一个流落的诗人,和皇帝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也是很不容易的。

吴文英,号梦窗。人生如梦在窗里,谁知道今夕何夕。一生辗转豪门,甚至是辗转皇家,最后依然白丁,漂泊潦倒,困踬以死。而不断辗转寄居地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投靠的过程。才华横溢的吴文英,辗转投靠了一辈子,这个过程肯定是个十分悲哀的过程。

一个悲剧的吴文英,生活在悲剧的南宋,造就了南宋读书人逃脱不了的悲剧命运。

《梦窗事迹考》说,吴文英卒于德祐二年,也就是1276年。两年之后,杭州成为元军的杭州。皇帝和皇帝的父亲,也成了俘虏。吴文英就是活着,也无门可寄居了。好在吳文英还有一首《唐多令·惜别》,算是写给他南宋的挽词: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梦窗的一切,都在梦中休。唏嘘!唏嘘!这就是吴文英,这就是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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