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的空间书写研究

2021-02-23 01:13刘之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康拉德约瑟夫

摘 要:约瑟夫·康拉德具有极强的空间意识,他的代表作《黑暗的心》,打破了时间桎梏,更多地关注了人生存的空间。在小说中,他描绘了具体历史条件下复杂的殖民空间的出现、殖民者的心理状态的变化,并融汇了其个人移民者的强烈的空间意识和真切的空间体验,十分具有研究价值。

关键词:《黑暗的心》 约瑟夫·康拉德 空间书写

一、引言

在小说研究中,时间特性更加显而易见,但是,正如法国学者让伊夫·塔迪埃所说:“小说既是空间结构也是时间结构。说它是空间结构是因为在它展开的书页中出现了在我们的目光下静止不动的形式的组织和体系;说它是时间结构是因为不存在瞬间阅读,因为一生的经历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a如果单单关注小说的时间维度而忽视了空间维度,难免会使研究不完整、片面化。

空间具有立体性、多面性,具有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网状影响力。“列斐弗尔提出了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再现的空间这个三元结构,索亚在重构列斐弗尔的分类的基础上又区分了三类空间:第一空间,强调物质维度;第二空间,强调精神维度;第三空间,是对前两种空间的解构与重构。”b据此,我们不妨将文学叙事中的空间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三个层次,在此基础上展开讨论。

约瑟夫·康拉德的空间书写的特点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移民者的身份,这种源于生活经历的敏锐使得他能够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日常生活实践中的不平等的关系和边缘感。他的代表作《黑暗的心》是英国20世纪最负盛名的小说之一,他笔下的空间书写也不仅仅是简单的描摹而已,更蕴含了其对社会、对人类的精神世界的深切感知和深刻思考。所以,本文试从分析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的空间书写入手,探求其蕴含的深层意蕴,并解读不同空间中人的精神世界,分析作者的空间书写的特点。

二、作家的生平和空间体验

(一)生于波兰

1795年,波兰被全部瓜分,存在了八百多年的波兰灭亡了。1857年,康拉德生于沙俄统治下波兰南部的别尔吉切夫。康拉德的父母和许多家人都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他的父母终其一生反对沙皇的统治,为波兰民族的解放付出了血的代价。康拉德十二岁时,便成了孤儿,1874年,在舅父的安排下,他放弃了俄属公民的身份,来到了法国马赛,成为一名水手。

(二)长于海洋

康拉德小时候就有着冒险的愿望,他喜爱阅读一些关于海上冒险的小说,这使得他自小便萌发了航海的理想。1878年,康拉德加入了英国商队,此后,他随英国商船来往于殖民地之间。1883年至1889年,他亲自去往远东,到过马来西亚、印度、泰国、新加坡、中国南海等国家和地区,在此期间,他依次担任过二副、大副、船长等职务。

马洛小的时候,正如康拉德,对地图特别着迷,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盯着南美洲、非洲或者澳大利亚,让自己陶醉在探险家的荣光里”c。长大后,马洛便如愿随海生活,四处航行。海洋代表着未知、自由、不受约束,大海满足了康拉德、亦是马洛的浪漫气质和征服欲望,使他们享受征服所带来的情感的价值认同。

(三)定居英国

1898年,康拉德返回英国并获得了英国国籍。如果说,他的前半生在地理意义上的远航中度过,那么他的后半生便是在心灵中的海洋里继续扬帆起航——他将海洋诉诸笔尖,开始了创作生涯。迁移和漂泊是他的人生底色,以至于定居英国后,他既没有英国社会的集体记忆,母国也那么遥不可及。可以说,两个国家都不能“接纳”他,因此,他只能游移于两个文化空间中,便产生了个人心理上和生活上的身份缺失感。

正是康拉德1890年后的刚果之行激起了他创作《黑暗的心》这部小说的欲望,这部小说也正是直接源于他的《刚果日记》。从经人介绍被聘为船长,到此后的非洲之行,马洛和康拉德本人的经历基本相同。

三、《黑暗的心》中地理、社会空间的建构

地理空间是读者在阅读时能够客观感觉到的空间,在本书中,其突出表现是海洋与丛林等宏观地理空间与船舶、贸易站等微观的地理空间。这些具体的地理空间不仅为故事的发生发展准备了必要的环境,更具有深远的隐喻、暗示意义,值得深入探究;同时,具体的、物质的地理空间的分析更包含着人物的活动等社会因素,这样,地理空间才会更加饱满、生动。

(一)航船空间:连接非洲殖民地和英国的“异托邦”

连接海洋和丛林的是航船这一封闭空间,航船是漂泊无依的,是浮动的。航船的存在,也成功地并置了多元文化的空间。

马洛从一个轮船到另一个轮船,进行着不同的旅程,航船本身也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直到殖民地,去探求那里的宝藏。封闭不定的航船空间寄托着殖民者的向往,更隐隐预示着殖民者未定的前程,象征着其焦虑的内心。

(二)非洲叢林空间和殖民者的贸易站

1.空间的转移:远渡重洋,抵达丛林

故事是随着马洛逆流而上的旅程向前推进的,坐在“赖利号”小船上,伴着黄昏的雾气和宁静,他依次经过了海滨站、中央站、内陆站。在这个过程中,康拉德用艰涩又时有矛盾的语言描绘出的这个恐怖、神秘的丛林世界,并不厌其烦地加以形容:烧焦的草地、高高的灌木丛、冷飕飕的山涧、热得发亮的石山。这些描述给人一种陌生感、疏离感,人们也很容易将这样的环境和恐怖、死亡、逃离等词联系起来。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描绘丛林中的自然景色时,一直以黑色为底色,不论是“黑色的山峦”“黑色的丛林”,其基调都是无比阴暗压抑的。同时,作者也经常描写“雾”,马洛“隔着茫茫白雾”,若隐若现地听见“由我们身边扫过的野人的嚎叫声”,那浓雾给人的感受是“像一堆棉絮——呛人、暖和、令人窒息”d。一黑一白,两相对立下,作者的叙述、描绘显得更有张力,非洲丛林这个空间也变得愈发神秘莫测。

小说中通过马洛的视角和其他殖民者的叙述建构了非洲土著人的生存空间。马洛一到非洲,就看见了一群劳动的黑人:“六个黑人排成一排前进着,非常吃力地往那条小道上慢慢爬去”,“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带着个脖圈,把他们全拴在一起的链条在他们之间晃动着,有节奏地发出哐啷声”e。

从这些残酷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在脱离了所有道德和文明的束缚的非洲丛林空间中,殖民者显露出兽性的本质,非洲土著人作为“人”的特性不断被殖民者削减——在他们眼中,这些人只不过是待驯化的“兽物”而已。

与此同时,非洲世界也宛如一面镜子,殖民者可以透过这面镜子审视欧洲文明的实质——在这一黑一白的对立中,马洛也看到了“白皮肤”的西方文明的瘫痪:象征着现代工业的火车车厢“四脚朝天”地在丛林里躺着,“那东西看着完全像一个死去的动物的尸体”;所谓的先进科技和权威,最终只沦为施行暴力的工具,完全丧失了科技的本来意义。

2.贸易站的空间:异托邦

“空间差异和空间对比能够建构权力关系和时间区隔”f,贸易站对丛林社会空间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它是异托邦一般的存在,土著人的生存空间,和贸易站两种空间聚集、纠结,相互影响。贸易站的高墙是圈定范围的边界,是丛林中殖民存在的标志,之于非洲人,他们有着绝对的权威,殖民者的空间也在不断挤压着非洲人的生存空间。

三、寻觅“黑暗的心”:痛苦畸形的心灵空间

康拉德所体会到的非洲是寂寞的,在《刚果日记》中,他记下了自己的感受:“深夜里,在非洲的河岸边,在一艘可怜的小蒸汽船上,星空下一片黑暗,我立于非洲大陆的中心,点燃烟草,感觉很孤独。”g但是正是在那个阶段,他的心灵和灵魂开始苏醒——“我在那里找到了一种与前不同的道德态度……一时间我想象自己成了一个新人。”他看到了殖民地残酷的现实,由此引发了对帝国主义殖民政策和欧洲文明的思考,并将这种体验和思考融入了小说中。

小说中的殖民者身处“比黑夜更让你茫然”的浓雾之中,也并没有高枕无忧的快感,相反,他们时时忧虑的是“他们会进攻吗?”以及自己“会不会在这场大雾中被宰掉”,他们感受到的是“忽然被孤立无援地抛弃”。在这茫茫黑暗中,他们也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孤独和空虚。非洲世界之于殖民者们,实际上是异托邦一样的存在,表面上看起来这块土地对欧洲人完全开放,实际上,殖民者们难以融入其中,找到自我。

(一)库尔兹混乱失序的心灵空间——桥梁,还是裂缝

虽然小说并没有直接描绘库尔兹内心世界的词句,但是,我们也可以从其言行、从马洛的眼中窥见一二,以走进库尔兹痛苦畸形的内心世界。

从那个俄国水手口中,马洛得知库尔兹在这个封闭愚昧的世界几乎扮演的是一个精神上帝的形象:库尔兹在非洲“驯服”土著人,掠夺成山的象牙,随意杀人,并將其头颅高悬。他渴望征服异域;同时,他也渴望获得欧洲社会的认可,实际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运回欧洲的象牙是所有贸易站运回的总和,欧洲人都认为库尔兹是“一流的代理”,是一个传奇人物。

尽管如此,游离于两个空间、两个文化语境的库尔兹,却不能真正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人总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关系,只能在一定的社会结构和框架中建立自我认知。”h丛林使人感到“与自己曾熟知的一切隔离开来,活在很远的另外一个世界”i。欧洲人所谓的“传奇人物”的身份在落后野蛮的非洲部落里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当欧洲社会赋予库尔兹的身份在异域丛林失去效用时,他必须在新的环境里重新定位,赋予自我存在的意义。

两个空间、两个文化语境在库尔兹身上相互碰撞、互相拉扯,在这个过程中,库尔兹的内心世界是疯癫纠结的,以至于已经不知道自己收集成堆的象牙是为了什么,直到最后,他竟然从白人的汽船上“连手带脚”地爬回野蛮人中间,“爬”是兽性的象征,像动物一样用手脚在地面上爬行,说明库尔兹已经在一点点丧失自己为“人”的认知,在一点点被自己心中的非洲世界同化。到死去时,他错乱失序的内心也只迸出“可怕啊,可怕”两个词。

(二)马洛和其他殖民者们的心灵空间

如上文所述,殖民者对落后的非洲丛林的体验建立在其身为先进国家一分子的心理基础上。在远离殖民地的英国伦敦,人们大肆鼓吹殖民主义,认为对非洲这样野蛮落后民族的改造是欧洲人的光荣使命,这使得帝国的人民逐渐认可异域的人民应该被征服的概念,并使人们向往冒险、向往征服、向往财富。但是,旅程中的形形色色,使马洛这个本来处于帝国语境中的殖民者,重新审视人性、审视自己,甚至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戴维·洛奇在其《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在《黑暗的中心》中马洛沿刚果河向上的旅程显然与但丁在《炼狱》中走下地狱的盘梯相参照。”j可以说,马洛的溯流而上之旅也是不断接近自己内心的心灵旅程,这集中体现在其对库尔兹了的解的不断深入之中。马洛对库尔兹的认识从最初的一个英雄般的存在,到最后亲眼所见的一个濒死的、兽样的躯壳。库尔兹粉碎了马洛对这个理想人物的幻想,更是粉碎了马洛心中对殖民主义崇拜的信仰,最终,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与库尔兹相比,没有什么两样,也是如此之“黑暗”。

在刚果河的贸易站,马洛见到了会计师,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浆过的高高的领子、洁白的袖口”,这样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无论是对同为殖民者的白人,还是对非洲土著都一样冷酷无情,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他的账目的正确;马洛在中央站遇见的经理,为了取代库尔兹的地位而设法阻碍马洛前去营救病入膏肓的库尔兹。小说中与其说对于殖民者的描写仿佛千人一面,不如说是坠入黑暗的他们已然被欲望侵蚀尽了棱角,而只剩下一样的猥琐、空洞和贪婪。

非洲的现实逼迫马洛重塑自己心中的非洲形象,印象中宏大崇高的理想原来是如此黑暗与卑琐,征服与开拓的背后尽是残酷和欲望。殖民者们心中建立在对海洋空间认知基础上的丛林空间终将被推翻,随之而来的便是信仰的落空、对自我身份的怀疑和无尽的空虚与迷茫。

四、空间建构的方法:嵌套式的叙述模式

《黑暗的心》中,空间进行了交织、并置,采用了嵌套式的叙述模式。故事从一艘停靠于泰晤士河的小艇开始,一个叫马洛的水手和包括“我”在内的三人讲述他的非洲之行。小说开始时,站在我的视角上审视马洛,这是小说叙述的第一个层次。

马洛开始讲述故事时,我们得以从马洛的视角审视,而“我”则由叙述者退居为接收者,这是小说叙述的第二个层次。

同时,在马洛的故事中仍旧存在着嵌套,在库尔兹出场之前,马洛对他的认识实际上是建构于众人的叙述和评论上的,会计主任描述库尔兹为“一流的代理人”,认为库尔兹是一个“对公司具有极大作用的人”,那个崇拜库尔兹的水手则更加详细地叙述了库尔兹故事,例如曾经因为一堆象牙想要射杀小水手等,这是小说叙述的第三个层次。

在泰晤士河岸边的一艘小艇的背景下,三层故事层层嵌套,各自形成一个空间,与此同时,康拉德还设置了一个出于其外的大空间,就是这个殖民主义成为主流话语的时代。在这个宏大的空间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如另外三个默默无闻的听众一样的平庸大众,时代的失落和个体的茫然使得芸芸众生中的大部分都是失语的,这三位始终不发一言的听众,也象征了彼时欧洲大陆的人们。

但是,这四个空间并不是单纯的并置,而是流动的、相互影响的。马洛作为空间的边界连接了三个空间的叙述,时而出离其中,时而与之重叠混合。在马洛叙述时,他会偶尔停下,由“我”做出一些评论,以此作为对其叙述的补充,并给予叙事必要的停顿,第三层中众人对库尔兹事迹的叙述也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随着溯流而上层层推进的,由此,马洛和读者都能一步步加深对库尔兹的认识。小说的最后,马洛返回到城市,找到了库尔兹的妻子,再次审视这帝国的一切,将四个空间贯穿了起来。

五、《黑暗的心》空间书写的意义和现实价值

“回顾20世纪的社会实践和理论实践,我们看到,伴随现代性历史进程,历史时间意识作为一种强大的意识形态理论霸权,是现代性意识形态的核心理念。”但是,由上文可知,作為现代主义文学时期的康拉德,他的书写已经打破了时间的桎梏,不断深入空间维度。正如小说所昭示的那样,彼时全球化的进程和殖民主义的出现,带来的是空间的不断扩张,稳定同一的空间终将被打破。在小说中,康拉德描绘了复杂的殖民空间的出现,殖民者的心理状态的变化,并融汇了其个人移民者的强烈的空间意识和真切的空间体验。

而现在,传媒技术的飞速发展,也在不断打破着艺术之间的隔膜,各种艺术终将汇集到一个大空间中,相互影响,彼此作用。所以,从具体的地理空间,到抽象的心灵空间,理解康拉德小说中的空间建构不仅可以更好地走进作家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个人的创作特色,更能够以他的空间指向为基点,发现其空间书写背后的现代性预示和精神指向。本文对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的空间构建进行解读,就是意在顺应当下难以逆转的潮流,并希望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的独特价值。

a 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5页。

bf 方英:《文学叙事中的空间》,《宁波大学学报(人文学科类)》2016年第7期,第45页,第46页。

cde 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梁遇春、宋龙艺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第125页,第20页。

g 吴宜平:《从文本叙事角度解读〈黑暗的心〉》,浙江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

hi 张璟慧:《方式即意义——自〈黑暗的心〉到〈现代启示录〉改变的中国古典美学观照》,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页,第117页。

j 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页。

参考文献:

[1] 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2] 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M].梁遇春,宋龙艺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

[3] 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作 者: 刘之瑜,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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