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应与超越:圣艾克絮佩里的精神坐标
——以《人类的大地》为例

2021-02-27 17:54
关键词:佩里大地人类

内容提要 法国飞行员作家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以飞行与写作双重生涯为人熟知。1939年出版的《人类的大地》涵盖其职业启蒙经历到大战见闻,传达出对人类境遇的深切思考。作品获颁“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圣氏创作也日渐从纪实转向诗意。他以精神与集体为价值基石,主张用行动救赎、语言导引,发展出根植时代、呼应时代、超越时代的人文主义。本文意在探讨其思想根基,结合作家生平、作品,揭示圣氏思想与时代对立共生、超越互补的关系。

引 言

伴20世纪而生,法国飞行员作家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以手写心,为时代作证。作者①为行文方便,本文部分地方以“作者”指代《人类的大地》一书的作者圣艾克絮佩里。“写书之前亲历其作”②Anne Henin.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Intro).2013-03-09.http://www.alalettre.com/saint-exupery.php.Page consultée le 23 août 2020.,着力刻画人类境遇,体现出法国文学精纯深刻的特性。圣艾克絮佩里的创作大致由纪实趋向诗意,1939年出版的《人类的大地》(Terre des hommes),兼采连贯性情节与跳跃式想象,“将抒情诗式的‘一片一片地处理人生经验’和叙述文式的‘一块一块地处理人生经验’的两种方法有机熔于一炉”③胡玉龙.《飞行的生命——圣埃克苏佩利的〈人类的大地〉》.国外文学,2000,(01):90.,叙事中的诗化倾向明显。内容上,《人类的大地》上承30年代战时报道,下启1943年出版的《小王子》(Le Petit Prince),成为作者思想溯源的重要凭借。

圣艾克絮佩里出身贵族,浴二战战火,历飞行锤炼。现实与理想、当世与个人,甚至他者与他者间,都呈现相反相成的特点。《人类的大地》一书充满了融合对冲,自刚柔碰撞中抽出行动为纲、语言为线,反映出作者独特的精神视域。

一、博爱为怀,精神为先

终其一生,圣艾克絮佩里以脚丈量世界,以笔衡度精神,形成对两者的坚定信仰。他认为人类利益互通,应该善用技术,捍卫集体团结与个体尊严。

1.团结与分裂

二三十年代,作者先后执飞北非和南美,战时到访西班牙、德国。不同经历前后相继,圣艾克絮佩里以广布的足迹亲证人性互通、人类一体。

1927年,受邮政航空公司(l’Aéropostale)派遣,圣艾克絮佩里来到摩洛哥,主管朱比角(Cap Juby)中途站。站点临沙面海,遗世独立中危机四伏。他将斡旋于西班牙驻军与摩尔部落间,保卫图卢兹-达喀尔(Toulouse-Dakar)航线。

剥离尘嚣,生命得以直对,体悟人性亲近。一次,三个机组因故迫降,要待天明才能维修。同一地点,飞行员遇害早有先例,远处正有枪匪蛰伏。这群“洪荒时代的遗孤”围坐一圈,在清空的货箱内燃起蜡烛,在威胁面前说笑谈唱,在风沙之上“建立了一个人间村落”(圣艾克絮佩里 2008:234)。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分享所有。生死置之度外,回忆救赎等待。不同意识同属一个群体,人类因他者而壮大,“在此意义上,圣艾克絮佩里的人文主义是要通过‘关系联结’,以共同职业团结众人,这种集体归属感能抵抗孤独”。④徐真华,黄建华.《理性与非理性——20世纪法国文学主流》.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95.

其后与极端他者的相遇,更是坚定了作者对人类共同体的信念。摩尔人(les Maures)世居撒哈拉,信奉《古兰经》,一生为幻象与无知所困(圣艾克絮佩里 2008:276-277)。他们自认强大,鄙视外族,屠杀俘虏,但一旦离开,见树流泪,逢水驻足,在惊疑中发现上帝不公,以沙为囚(圣艾克絮佩里2008:276-277)。为了沟通异族,圣艾克絮佩里学习当地语言,拜访摩尔营帐,甚至还与朋友集资赎回一个黑奴。史学家吉尔·拉加奇(Gilles Ragache)记述圣艾克絮佩里的非洲经历时,特意提到他以高贵出身融入抵抗部落,成为摩尔人口中“伟大的白人隐士”。⑤Gilles Ragache.Saint-Exupéry et la guerre.Paris:Economica,2012,p.38.撒哈拉对他来说不关乎地理,而关乎人文风俗,不存于外化而存乎一心:“撒哈拉,它在我们身上得到体现。走进沙漠并不是看看绿洲,而是要把一口井当做我们的信仰。”(圣艾克絮佩里 2008:269)

与此相反,30年代的欧陆正上演同室操戈。一面痛恨不义之战,(“战争,一旦有了飞机和毒气的加入,就只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外科手术”),一面呼吁“普世”之爱(“我们在方法上有分歧,而方法只是我们推理的结果;我们在目的上并没有分歧,目的都是同样的”)(圣艾克絮佩里2008:356,352)。1936年,作者赴西班牙报道内战,目睹马德里街头轰炸,情侣转眼余一人,有老妪拭货物上的脑浆。而在两军对垒的前线,夜里呼声交错。平日会对一丝烟火开枪的敌营,此刻传来休息的叮嘱。一方宣称为祖国而战,另一方则发誓为了弟兄的面包。敌我对立中种种痕迹近乎爱——众人为手段离间、政治唆使,每晚渴望对方传语,却浑然不察话中同等的真理。

更有甚者,纳粹德国对泥制偶像顶礼膜拜,对日耳曼神话大肆吹捧,甚至对战场上分食的面包甘之如饴。1939年作者访德期间,每晚都有军队掠过窗前,兵甲塞途,武器暴野。他敏锐地觉察到战争临近,对友人说:“他们飞机多到机库不足,意图昭然若揭。”⑥Ibid.,p.53.但是,一滴血光耀一个民族的狂热莫如饮鸩,“谁腐烂得慢谁就获胜,但结果是双方在同时腐烂”(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6)。

圣艾克絮佩里在瘠土领会人类大同,于欧陆见证撕裂与仇恨。他始终坚信一体是本质,分歧是幻象,要义在于精神,而非物质。

2.物质与精神

在圣艾克絮佩里看来,精神决定人之为人。技术是把双刃剑,物质可成腐蚀剂。人一旦丧失精神根基,就会沦为机械的附庸。

对作者来说,飞行无疑是他思考与行动的重要凭借。圣艾克絮佩里跨越欧非美洲,探寻人性美的旅程,无一不有赖飞行。对他而言,飞机象征视野颠覆、历史重读,助人超越路网、回视生命。高空之下,飞行员发现贫瘠是地球常态,生命源于偶然点缀。在智利蓬塔阿雷纳斯(Punta Arenas)——世界最南端的大陆城市,绿地缝补了火山裂痕,人类与熔岩毗邻而居,生命播迁即是一大坚韧的奇迹。

纵然渺小,人类在此生如寄中营构出精神意识,作者视为至宝。“在一个生命连着生命、花与花在风中相拥、天鹅与天鹅相识相亲的世界,只有人类在营造自己的孤独。”(圣艾克絮佩里 2008:251)他欣赏少女的情思,怜悯孩子的眼泪,甚至甫一开篇,就将阿根廷平原上的灯火看作星星点点的意识。他幻想人们在灯下劳作、思考、相爱,看见关上的门和熄灭的灯,就生出唤醒和联系的欲望。⑦Antoine de Saint-Exupéry.Terre des hommes.Paris:Gallimard,1939,p.9-10.

不幸的是,在发达的欧洲,人的精神不止于沉睡,更近乎伤残。当旧体系分崩离析,新观念无从建立,人在夹缝中沦为工业螺丝、孤立原子:机场职工埋首琐屑,郊区居民醉心享乐……圣艾克絮佩里曾在火车上遇见一个波兰家庭:工人夫妇遭遇解雇,铁轮上睡如破布烂泥,怀中婴儿却光彩圣洁,仰一张童年莫扎特的脸。成人备受碾压,遣返就像二次失根,身心残缺得“没有意识到这些伤口的存在”(圣艾克絮佩里2008:362)。唯独孩童保有生命允诺,如尊贵王子、待育玫瑰。但莫扎特没有知音,人类没有园丁——一份厂房里传出古典乐的报道,为作者招来两百封谴责信。扼杀旋律的不是科技,而是以物质矮化人类的逻辑,然而“人的真理,在于使其成为一个人”(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4)。作者坦承,他不怨恨低俗小曲的听众,他只不齿荼毒耳朵的咖啡馆。

因为比起经济巨浪下的颠簸,拜物教的喧嚣才是毒杀天才的元凶。机械只是手段,分歧纯属表面。如果让机械反客为主,背离简洁原则和设计初衷,人随即沦为工具奴隶;如果让分歧以偏概全,掩盖人性光辉与人类团结,人就此成为扯线木偶。圣艾克絮佩里(2008:363)坚信的是本质,坚持物质服务于精神,“惟有精神吹拂泥胎,才能创造出大写的人”。

二、集体当前,责任为上

《人类的大地》创想源于纪德(André Gide),不是“连续的叙述”,而是“状如花束”的作品集。⑧Michel Austrand.« Une lecture de Terre des hommes ».In Alain Cadix.Saint-Exupéry:le sens d’une vie.Paris:Le Cherche Midi Éditeur,2000,p.132.除却时代背景,具体而微的人际互动也是这部作品的重要经络。

1.家庭与职业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长满黑松和菩提树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一座我钟爱的老房子。”(圣艾克絮佩里 2008:256)自花园至机舱,家庭与职业织成了圣艾克絮佩里的人生经纬。

家是柔性的。父亲早逝,弟弟早夭,圣艾克絮佩里长于家族女性之手。第四章《飞机和星球》记叙了一次沙地迫降,作者迷失在风沙之间,任由遐想浮载,直到他想起了管家老小姐。一丝不苟的老小姐像耗子一样检视供给、盘点、缝补、装饰,警惕一切衣物短缺。她的上帝是城堡,她的宗教是永恒。当飞行员自世界尽头返回,说起当地人持枪相向、席地而眠,老小姐心里只有当初在花园磕破膝盖的男孩,她只能不解地叹一句:“啊!野蛮人!”(圣艾克絮佩里 2008:258)

回忆随影像渐次复苏,家就像宽厚踏实的地表,散播出作者借以定位的引力。他或许想起了母亲玛丽(Marie de Saint-Exupéry)。母子旷日持久的通信中,他称她为“避难所”,是他的“小妈妈”⑨Antoine de Saint-Exupéry.Lettres à sa mère.Paris:Gallimard,1984,p.103.;他或许还想起了妻子康绥萝(Consuelo de Saint-Exupéry)。在撒哈拉五日求生中,他想象她充满疑问、自己却无力应答的眼。相似的是,作者一度难解老小姐的执着,难觅母亲笃信的神明,也难以满足妻子长久留住丈夫的渴望。

飞行是刚性的,不时充斥生死搏斗。书中提到两位杰出的飞行员,分别是性格热烈的梅尔莫兹(Jean Mermoz)、心思单纯的吉尧梅(Henri Guillaumet)。作者与两人性情反差极大,却异常投契。梅尔莫兹是航线先锋,先后驯服过沙漠、山脉、夜晚与海洋。他每次归航都指向出发,每次历险都敢为人先,直至一封电讯后长眠南大西洋,渺无回音。吉尧梅是孤胆英雄,从前者手上接过安第斯(les Andes)航线,曾冒山中风雪连走五日四夜,挣脱死神。他以蝼蚁的坚韧,激起尚存的意识,支起倦乏的身体。一颗心脏停了复跳,只为不负妻友的期望,最终成就“任何其他动物永远都做不到”(圣艾克絮佩里 2008:237)之事。

家代表永恒温情,职业却充满多变挑战。圣艾克絮佩里(2008:257)自沙漠回望世界,发现只要童年城堡仍在,“对它的思念足以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就够了”。但是沙漠之外,世界在变老、在呼救、在沦丧:一次巴黎聚会,结束已是拂晓,梅尔莫兹抓紧作者的手,神往地说:“你看,这时候在达喀尔……”然后收回视线:“这里多么肮脏龌龊……”(圣艾克絮佩里 2008:348)现实享乐唾手可得,崇高理想却危在旦夕。飞行员不愿苟安,家是后盾,也是要挣脱的原乡——要担起普世责任、追求自我完成就只能承受撕裂。

如果说女性主导的家引向温馨的生,男性占优的事业却鼓励巨大牺牲。圣艾克絮佩里选择了后者,却并非全然摒弃前者。在他看来,“人们需要依托于大地,背靠家庭、社会或国家,来更好地定位自己,并且制定出一套适合自己的‘主观性规划’道路”。⑩何健,王芳.《从〈人类的大地〉看圣艾克絮佩里的生命哲学》.牡丹,2018 (3Z):91.大地与天空、个人与集体、自由与责任,浓缩成圣艾克絮佩里的玫瑰与农人之喻。

2.玫瑰与农人

两极对峙,相反相成,共同构成作者社会关系的梁柱。《人类的大地》中女性昙花一现,人世也如浮光一闪,圣艾克絮佩里以天空为最高法则。

大地是短暂的停留,柔情是点缀的玫瑰。作者虽然坦言“首先要赞美的,是造就人的土地”(圣艾克絮佩里 2008:343),却因为职业的缘故,只能让大地屈居驿站。新手阶段的圣艾克絮佩里(2008:217)得到前辈真传,首飞西班牙前夕穿越人群、路过橱窗时,就已经感受到自己这个“惟一知道底细的人”与世界的疏离,“为自己的超然物外感到自豪和陶醉。”至第五章《绿洲》,古堡、少女、餐桌下的蛇、一夕间的奇遇,终究只是情节中转、章节小休、回归沙漠前的插曲,因为“花园和少女,简直是神话”(圣艾克絮佩里 2008:267)。

比起对家庭、对大地、对个人幸福的轻描淡写,圣艾克絮佩里对职业、对天空、对普世责任下笔更为正面、浓重。小说《夜航》(Vol de nuit)尚有飞行员生死未卜、妻子直面航线经理的情节⑪Alexandru Luca.Action et réflexion dans Vol de nuit d’Antoine de Saint-Exupéry.Mafiadoc,2017-09-28.Https://moam.info/actionet-reflection-dans-vol-de-nuit-dantoine-de-_59cc92661723ddaa3b4544c0.html.Page consultée le 31 août 2020.,相隔八年的《人类的大地》再无这类观点对立,作者态度的天平更加倾斜。书中飞行员追求自我实现,无一不勤勤恳恳、义无反顾,带点小王子漫游星际的身影。梅尔莫兹葬身大海,像捆好庄稼、席地而憩的农民(圣艾克絮佩里 2008:231);吉尧梅负重前行,像不懈开垦的园丁,“一个真正的人”,“他的爱维系着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树木”(圣艾克絮佩里 2008:244)。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农人、园丁等突出意象外,各种职业在作者笔下频现,且多以一人栽育一群的面貌出现——农人种庄稼、园丁育鲜花,体现出联结与责任的概念。无论是医生、学者、士兵、牧人,还是飞行员,职业无分贵贱,使命殊途同归,一致指向担当与觉醒,“每一个哨兵都要对整个帝国负责”(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7)。

个人幸福让人留恋,扎根地面;普世责任催人拔升,高翔天际。两种导向泾渭分明,后者又常以前者为代价,实现人生最大价值。对选择小我的人来说,时间是停滞的,他们生活在“暂时的和平里”;对拥抱大我的人来说,时刻都是挑战,他们活在“未知的将来”(圣艾克絮佩里 2008:268)。圣艾克絮佩里(2008:508)的哲学是自苦的,以自我牺牲求整体福祉,将“大写的人”与个人相对:“我的文明是个人(l’individu)建立的对人(l’Homme)的崇拜。几个世纪以来,它试图展示人的面貌,像教人如何从石头中辨认出教堂。它宣扬人主宰个人……”作为《小王子》中玫瑰原型的康绥萝,也不得不承认飞行员之妻是份艰难圣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认识到丈夫需要彻底的自由:“你有你的信息要传达给人类。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连我也不行……”⑫康绥萝·德·圣修伯里.《小王子的玫瑰》.余光照译.台北:大块出版社,2002:322.绿洲会消逝,玫瑰会凋零,农人的耕耘却长存于世。

然而,两种价值并非水火不容,绝不相通。作者并非仇视众生,也无意吹捧抛家舍业——园丁劳作正是为了玫瑰,但不独为了一朵,而是为了整块土地。“做人,就是要有责任感。”(圣艾克絮佩里2008:243)圣艾克絮佩里式的责任感,一面指向理想,一面指向行动,与个人努力相辅相成。在圣艾克絮佩里(2008:244)看来,人的理想归宿在于消融,消融在更大的使命中。《人类的大地》里,园丁骄傲宣告:“人在翻土的时候是那么自由!”;《小王子》里,主角喃喃自语:“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⑬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林珍妮,马振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86.

三、语言为表,行动为里

圣艾克絮佩里歌颂的是精神,推崇责任与牺牲,主张纯然忘我、人类一体的价值观。归根结底,作者认为通向普世真理的道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行动。

1.语言与真理

身为作家的圣艾克絮佩里对语言态度矛盾,既认为其不可信,又肯定其沟通特质,难抑对后者的向往。相比落在纸上的字句,他更看重写在精神上的诗篇。

实义的语言在作者看来多有不足。在1941年《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访谈中,圣艾克絮佩里表示,写作就像烘焙面包或切割钻石,要反复揉面,也要切开石材“得到纯钻”。⑭Antoine de Saint-Exupéry.Écrits de guerre 1939-1944.Paris:Gallimard,1994,p.98.这一“不懈修改、不吝删减”⑮Michel Austrand,op.cit.,p.130.的创作态度,根植于他对语言缺陷的深刻洞察中。一方面,话语滞后于现实,无法及时反映社会变迁,“我们还是使用为昨天的世界所创造的语言来领悟今天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好像更符合我们的天性,惟一的原因是因为它更符合我们的语言”(圣艾克絮佩里2008:246)。另一方面,语言落后于观念,难以承载高远价值。《人类的大地》中就以羚羊喻人,指出两者对自由的向往,“有渴望的对象,却没有言语可以表达”(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1)。那位觉醒如羚羊的西班牙士兵,从漠然处世到欣然赴死,最后对命运报之一笑,“在这一刻,人们发现这种不用语言表达的团结”(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1)。

虚指的语言在作者看来更值得追求。圣艾克絮佩里敏锐地感知到人、人造物、自然之间两两相连,拥有共适的真理和共同的本质。即使在沙漠中,飞行员也能从两三蜻蜓的光顾,预料到远方的沙暴,认为这原始、微妙的联系“是我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明白的一种隐秘的语言”(圣艾克絮佩里 2008:276)。同在沙漠某夜,圣艾克絮佩里(2008:304)发现机内仪表与机外星辰闪着相似的微光、拥有同样的节律,是“说着同一语言的微小星座”。这种得自自然、沟通万物的语言,作者随后发现,在人际交往,尤其是代际传承中,最为突出。在终章《人》里,圣艾克絮佩里(2008:359)描述一个已死的农妇,面容定格如模具,“母亲传给后代的不仅仅是生命,她给孩子们传授了一种语言”。于是,在普世联系之外,语言被赋予了精神遗产的含义。得益于此,人类自泥浆石缝中脱胎,孕育出牛顿和莎翁,“同那些穴居的野人区分开来”(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9)。

从实义到喻指,圣艾克絮佩里以人为出发点,将语言扩展到物,最后再收束到人。这一略带波折的回归,揭示出作者思想核心是人,关注点是人的本质。对他来说,写作离不开人际联结,是要通过“丰富他人世界观”“解决现存矛盾”团结众人。⑯Nelly Ambert.« Le langage,l’écriture et l’action dans Citadelle,ou l’art poétique de Saint-Exupéry ».Études littéraires,2001,33(2),p.97.作为工具的语言,与作为载体的飞机一样,价值不在于自身,而在于联系、创造的功用。在此意义上,圣艾克絮佩里的创作非为艺术而艺术,而称得上为行动而艺术。

2.语言与行动

语言与行动,就像写作与飞行,是圣艾克絮佩里生命的一体两面。行动催生言语,言语引导行动,两者不仅是根与冠,更是磁极与罗盘的关系,构成了他独特的方法论及诗学。

行动是语言的根基。圣艾克絮佩里(2008:235)赞赏吉尧梅正视风暴、直面艰险,与此相对的是,“中学生式的玩笑”、斗牛士式的逞强。这种价值取向反映在写作中,就是以行动为核心、语言为手段,要求表达恰如其分,反对本末倒置。《人类的大地》多由一事触发一情,引出一语,例如上述关于老小姐与城堡的片段,就缘于沙漠迫降,作者在快要失重的片刻感受到大地的托举:“而后,我懂了,我于是闭上眼睛,听任自己沉浸在欣悦的回忆之中。”(圣艾克絮佩里 2008:256)

一切都为行为所驱动。圣艾克絮佩里认为,行动的主要体现形式是职业,飞行员就成为他笔下的典型群体。除却偶然相遇,伙伴平日天各一方,“就像些互不交谈的哨兵”,“他们默默无闻,却是如此忠贞!”(圣艾克絮佩里 2008:232)在他们之间,静默是常态,语言只是或然的表征,老前辈比里艰难返航后,面对提问也只是罕有地大笑,圣艾克絮佩里(2008:212)却从中洞察到“一种奇异的高贵”“曾经降龙伏虎的天神气概”。作者主张行动第一性,语言第二性,“语言是对人的表述,人自我完成后就不再需要被表述”。⑰Jean-Claude Ibert.Antoine de Saint-Exupéry.République des lettres,2014-05-12.Http://republique-des-lettres.com/saintexupery-9782824901961.php.Page consultée le 31 août 2020.

语言是行动的导引。这一点关乎圣艾克絮佩里写作的意义,更关乎他对救赎人类的思考。文学于他是“诗人灵魂智性的翱翔”,与飞行这一“肉体感性的飞升”密不可分。⑱黄荭.《圣艾克絮佩里的人生和创作轨迹》.当代外国文学,2006,(002):171.作者没有为语言天然存在的缺憾而丧气,反而倍加珍惜其揭露、唤醒的特质,指出在同时代的欧洲,两亿人“希望活着”,却倍感了无生趣,因为“工业让他们失却了农民的传统语言”(圣艾克絮佩里 2008:355)。

正是出于这份对话的热望,《人类的大地》不时缀有呼语。除却作者熟悉的吉尧梅与老小姐,他写老兵望眼欲穿、牧人救他一命、中士甘愿赴死,都情不自禁地以“你”相呼。即便是初次同车的机场官僚,圣艾克絮佩里(2008:220)都情动于衷:“你不愿意费心去想大事情大道理,你千方百计就是为了忘却人类的状况。”这些呼喊各有指向,但何尝不是面向读者,面向同代,面向后世?直至遗作《要塞》(Citadelle),作者都坚持“直接从影响读者精神的层面思考行动,通过传情赢得读者心志认同”。⑲Nelly Ambert,op.cit.,p.105.

“因为热切活过,我才能具实以述。”⑳Antoine de Saint-Exupéry.Écrits de guerre 1939-1944.Paris:Gallimard,1994,p.164.用行动救赎,以语言导引,圣艾克絮佩里是实践者,也是布道人。借由行动与语言、飞行与写作,作者为人类自我实现、重建精神家园吹响了号角,同时也发出了呼喊。

结 语

精神与物化、集体与个人、语言与行动构成了圣艾克絮佩里思想中的两极对垒。《人类的大地》中曾把山、海、风并称为邮航独自对抗的“三种原始神力”(圣艾克絮佩里 2008:228),类似的物质侵蚀、精神分歧、个人私利就是作家在漫长思考与孤独创作中竭力反对的三股力量。

作者主张以精神对抗物化,以整体承载个人,在文学创作中一以贯之。及至《人类的大地》,纪实气息渐弱,哲学思考渐强,直面人类本质、生命要义的意图愈发明显,作品从中获得扣人心弦的诗意。“这部作品是对大写的人,对人类文明、人类生存条件和境遇,以及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重新审视,是对行动哲学思想的概括和总结。”胡玉龙,前揭书,第91页。正是在回视文明、呼应时代的基础上,圣艾克絮佩里身体力行,呼吁超越分歧、拥抱集体,由此树立起独特的精神坐标。在他看来,人不是萨特口中“无用的激情”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744.,相反拥有觉醒与行动、感于内而发乎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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