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2035A

2021-02-28 12:25米来
文学港 2021年8期
关键词:塔城瑞瑞阿塔

米来

收到母亲的死讯时,阿塔正被高烧折磨。

天空暗黑得像一堵墙,黑得如此厚重坚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城墙在她的挣扎中突然坍塌,她被一块巨石压入深渊。黑色的波浪无边无际,森林一样的水草撕扯着她的身体。朦胧中有人奋力推掉巨石,拨开水草。母亲抱着她浮出水面,然后松开了双手。阿塔看见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缩小,慢慢变成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向她挥动双手,像一缕青烟,渐渐消失。阿塔大声哭喊:“妈妈!妈妈!”

哭醒过来的阿塔,睁眼就看到离离发来的信息:母亲已逝,速回塔城。阿塔还没有从梦魇中缓过神来,她以为离离趁机在拿她开玩笑。该死的离离,无时无刻不入侵她的隐私,越来越放肆,阿塔却拿她无可奈何。

母亲是塔城的居民,塔城人是可以永生的。

离离什么也没有解释,她不想浪费时间。阿塔只是一个纯人。如果拿她和其他纯人相比,阿塔的智商也只能算中等。离离直接就给阿塔办了回塔城的手续。

塔城坐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上的班城、腾格里沙漠上的歌城、乌兰布和沙漠的乌兰城、库布齐沙漠的库城、浑善达克沙漠的善城、巴丹吉林沙漠的巴丹城以及柴达木沙漠的柴达木城,形成沙漠上的八座星城。不是谁都有资格做那里的居民,尤其是中心城市塔城,居住的都是拥有特殊身份的永生人。

没有人相信阿塔来自塔城,就她那个样子: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单眼皮,小眼睛,暗黄的皮肤。除了名字里有一个塔字之外,她跟塔城似乎什么关系也扯不上。更何况她的名字里还带有数字符号,阿塔2035A这个名字,暗示着她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只是一个实验室产品。一道又一道的关卡,一遍又一遍的审查。尽管阿塔的手续齐全,她仍然被挡在候机楼外。理由是她身上携带病菌,病愈后必须经过灭菌处理,才能准许登机。即使离离亲自来接她,也只能隔着玻璃和她相见。这是法律规定,谁也无法逾越。

在离离的安排下,阿塔住进了候机楼里专为塔城人服务的医院。这里的医生和护士,个个都是优化人。他们虽然肤色深浅不同,个子高矮不一,但是他们的皮肤光滑紧致,四肢匀称,肌肉饱满,体态轻盈得像草原上的麋鹿。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智商和学识,远远超过纯人。但是和塔城的优化人相比,他们也只能算是较低层次的优化人。他们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阿塔,就像是人类看狗的目光。阿塔从他们眼里看到,即使是狗,她也只能算是一只劣等的土狗。阿塔被这种目光刺痛了,如果不是因为离离,她绝对不会住到这个地方来。到现在这个时候,她仍然认为离离在捉弄她。也许是母亲想她了,算算离开塔城的日子,已经十年了。在阿塔的记忆中,母亲的容颜永远不会老。当她再次站在母亲面前,或许她会显得比母亲还要衰老。母亲应该有100岁了吧!她应该还是过去那个样子,那么精力充沛,对工作充满激情。阿塔从出生开始,就有一种厌倦的情绪。只有28岁的阿塔,似乎已经阅尽人间沧桑,似乎她天生有一颗苍老的心。

当初她执意离开塔城,不仅仅因为忍受不了人们异样的目光。她出走的理由很充分,要自由、平等和尊重。虽然离离一直如影随形,但阿塔只把她当空气。

离离曾经警告她,从塔城出去容易,想回到塔城来就很难。离离还告诫她,外面的世界,是个污浊的世界。那里的人,像苍蝇一样密集,像蟑螂一样肮脏,像蚊子一样讨厌。阿塔面无表情地听着,离离却读懂了她的话语。阿塔在说她在塔城的生活,还不如苍蝇蟑螂蚊子。苍蝇蟑螂蚊子有自己的同类为伴,而她除了生身母亲和菲菲之外,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母亲虽然也是一个纯人,但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纯人。因为有了母亲这一类纯人,才有了后来的优化人和永生人。如果说阿塔是人,那么母亲就是神。母亲创造了阿塔,甚至比任何人都懂阿塔,但是阿塔不懂母亲。人和神之间的距离,岂是鸿沟可以形容?用银河来比喻也不为过。

如果菲菲还在,阿塔还不会那么决绝。菲菲是母亲送给阿塔的一条牧羊犬,在陪伴了阿塔十六年之后,寿终正寝离开了她。阿塔在孤独中熬到了十八岁,她终于有了合法的独立权。

在阿塔离开塔城那天,明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母亲也没有来送她。离离把阿塔送到机场,看着阿塔在她面前转过身,一步步离开。离开了塔城,再回来的可能几乎没有。泪水溢出离离的眼眶,离离情不自禁冲上去,一把抱住阿塔,哭道:“别走,别离开我们!”

阿塔被离离的真情感动了,她又一次产生了幻觉,她的菲菲回来了。离离疯狂地搂住阿塔,她细长的手指像锋利的爪子,几乎把阿塔揉碎。阿塔悲伤地闭上眼睛,拼命地摇头,把眼前的幻影摇落。她的菲菲不在了,已经永远离开了。

离离是母亲盛依依的贴身助手,与其说她是个严谨的人,不如说她是机器人更恰当。事实上,她除了大脑是来自一个叫葛菲的女孩,其他一切都是人工制造的。虽说离离也是看着阿塔长大的,但很少对阿塔流露感情。自从菲菲死后,离离自愿做她的家庭教师。离离有些一反常态,监督她学习时苛刻认真.照顾她起居时温柔体贴,陪伴她玩耍时嬉闹撒娇。尤其是离离注视她的眼神,像一汪纯净的清泉,满含着无边的爱意。这似曾相识的眼神啊!多么像她的菲菲。阿塔不敢想下去,离离在阿塔的眼中,也是神一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把她和一条狗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离离就是菲菲,菲菲就是离离,因为离离和菲菲已经合二为一。离离不敢告诉阿塔,這是一个不能为外人知晓的秘密,就像阿塔的身世。

离离是盛依依众多学生中的一员,曾经也是一名优秀的医生。因为一场意外,她只剩下大脑存活。盛依依帮离离实现了重生,并且把她带到了塔城。盛依依是一个著名的医学博士,离离从此成为她的私人助理。那个叫葛菲的女孩消失了,尽管她还拥有葛菲的记忆,但是她改名叫离离。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离别的过程,就像古代诗人写的“离离原上草”,是离别,也是重生。

菲菲肉身不在了,它的生命波却被离离偷偷记录并保存了下来。一直以来,离离对盛依依的恩情无以回报,她主动要求将菲菲的生命波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想照顾阿塔一辈子。盛依依毫不犹豫拒绝了离离。菲菲是狗,离离是人,这在法律上是不允许的。离离铤而走险,自作主张在实验室完成了和菲菲的合体。离离的身体内,从此趴着一只叫菲菲的狗。

合体的结果让离离自己始料未及,一向对盛依依忠诚不二的离离,为了阿塔竟然对盛依依有了怨气。作为盛依依的贴身助理,离离亲自参与了阿塔的孕育,自然掌握着阿塔的身世秘密。让离离不能理解的是,盛依依可以用生命的代价孕育阿塔,却不肯用自己的技术优化阿塔。如果凭阿塔自身的生物智商,即使她每分每秒都用來学习,她人生中的100年时间,也抵不过智慧优化半个小时。盛依依明明拥有最先进的技术,可她偏偏用最原始的方法哺育阿塔。

离离曾经赌气说,她要陪着阿塔一起离开。她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盛依依昏倒在实验室。离离一半的精力,用来照顾陪伴盛依依,另一半的精力,却放在阿塔身上。她用时光记录器追踪阿塔,看着阿塔下飞机,在浑浊的空气里剧烈咳嗽。阿塔住进了一间廉价旅馆,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塔城之外的世界,混杂着纯人、优化人和机器人。农场、工厂的一线工人,全部被机器人取代。清洁工、护工、司机,图书馆的管理员,餐厅的服务员,甚至警察、法官、律师等重要的岗位,也被机器人占领。农场主、工厂老板、银行高管、医生、教师等大多是优化人。只有少数的纯人,帮助优化人管理工厂和经营农场。多数的纯人,要么从事原始的艺术和文字工作,要么依靠一些古老的手工技术为生。大量的纯人找不到工作,他们有的住在垃圾堆里,以捡垃圾为生。有的流浪街头,或者乞讨、抢劫和偷盗。

阿塔从塔城离开的时候,塔城之外正暴发一种叫做“繁衍”的瘟疫。许多优化人被感染,就连机器人也不能幸免。工厂停工,农场破产,垃圾堆积,机器人警察倒毙在街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阿塔从北方游荡到南方,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虽然没有感染瘟疫,却得了一种最原始的疾病——肺炎。治病花光了她身上的钱,阿塔也开始露宿街头。离离看着她被人驱赶,半夜被酒鬼骚扰,有一次差点被一个疯子杀死。离离想帮助阿塔,却遭到阿塔的拒绝。

受“繁衍”瘟疫的影响,许多岗位被迫招聘效率低下的纯人。阿塔就是在这种机会下,在一个美容院找到一份皮肤刺绣的工作。

阿塔离开之后,盛依依的身体每况愈下。几年之后,她被告知要实施永生手术。盛依依拒绝做手术,宣布放弃永生权,并让律师起草了相关文件。停止了身体维护的盛依依,就像是一棵茂盛的树木,一夜之间就枯萎凋零。离离在青春岁月遇到盛依依,陪伴她半辈子,盛依依的容颜一直未变。陡然见她头发干枯,面颊坍陷,衰弱得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样子,离离不由心中悲怆。此时此刻,纵然离离心中有再多的怨气,也早已烟消云散。盛依依不仅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生命中最亲的人。

盛依依对离离说:“你帮我善后之后,再通知阿塔。我这里有一份遗嘱,把我的永生权留给她。在我的文件里,有我写给阿塔的一封信。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问,你将来会明白这一切。你和阿塔都是永生人,阿塔就托付给你了!”

离离压抑不住自己,扑到盛依依身上放声大哭:“你明明可以永生,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啊?”

盛依依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离离的头发。尽管离离的身体是人工合成,她依然能感知到盛依依的歉意。“我活了一百岁,我已经活够了。”

阿塔回到塔城才明白,离离没有骗她。离离看阿塔的脸色,由暗黄变成死灰,嘴唇由紫色变为灰色。阿塔抖动得像秋天的树叶。离离害怕地后退一步,阿塔愤怒了:“你不是告诉过我,妈妈可以永生的吗?你为什么骗我?”

离离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菲菲不会说话,所以不能辩解。离离虽然会说话,可是也不能解释明白。两条生命波在离离的身体里互相纠缠碰撞,离离纵然是个合成人,也痛苦得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塔城的夜晚真安静啊,阿塔独自坐在落地窗前,星空像蓝色的布帘一样垂挂下来,仿佛伸手就可触摸。阿塔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孤独的星星,被遗落在广袤无际的黑洞里。她对离离的愤怒,其实来源于内心的恐惧。在她的意识里,母亲是永生的神。只要她存在,不管距离有多远,阿塔都觉得踏实。多少个夜晚,母亲曾陪着她指点星空,讲述时光流逝中的山川河流。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

它的名字就叫长江。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河,

它的名字就叫黄河。

母亲哼着属于她那个年代的老歌,描述那两条已经完全干涸的河流。母亲打开光影地图,带领她踏遍五湖四海,三山五岳。阿塔在众多的河流湖泊中记住了鄱阳湖,还有一条叫做信江的河流。尽管鄱阳湖已经不再是湖,而是一座繁华热闹的都市。信江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高速公路。可是在光影地图里面,泰山、华山、衡山、嵩山、恒山仍然巍峨高耸,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巢湖、洪泽湖仍旧波澜壮阔。黄河虽然不像古诗里描写的,从天上来,长江也失去天际流的气势,但这两条河流依然在汩汩流淌。阿塔的目光被鄱阳湖吸引住了,似乎她早就熟悉这个地方。那一块一块的沙洲,像随意剪裁的地毯,漂浮在广阔的湖面上。那一群一群的水鸟,像胡乱撕碎的纸片,惊飞在波浪的上空。那一条一条的小船,像导演手里的动画,缓慢而有节律地移动。鸬鹚的咕咕声,野鸭的嘎嘎声,汽笛的呜呜声。船上的渔民在撒网,洲上的男人在割草,水边的女人在捣衣,波浪中的娃娃在戏水。阿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仿佛回到了故乡。她仿佛看见自己,一个瘦小的女孩,在湖边奔跑行走,走着走着,变成一个大姑娘,走着走着,变成一个中年妇女,走着走着,最后变成一个老妪。她在湖畔急切切走着,张望着,寻找着,就像在梦里一样。直到母亲把她拉回现实,她才蓦然惊醒。阿塔的心里有了疑问,这一切是幻觉还是梦境,为什么那个场景反复出现在眼前?

离离听到阿塔在内心呼喊:妈妈,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你的指引,我会像迷途的羔羊,失去方向。离离也有些迷茫,盛依依不在了,如果没有阿塔,她也无所寄托。离离曾经有过冲动,她私藏了盛依依的细胞,幻想可以有机会让她重生。然而一切都在盛依依的控制中,她早就把自己所有的细胞杀死了。

仿佛是心灵感应,阿塔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阿塔,我最亲最疼最爱的女儿。我知道你有一堆的疑问。你一定会问我,你是我生物意义上的女儿,还是我实验室里的试验品?为什么你的名字上带有数字和符号,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拥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如果你不是我真正的女儿,为什么我在七十高龄,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你?除了你之外,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孩子?在我的家庭当中,还有哪些人存在?

我现在可以为你揭开谜底。你确实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尽管你一直生活在我的实验室里面。我之所以不顾一切生下你,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我知道,仅仅回答你说,因为爱这个字,还远远不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一定要追问,我为什么那么爱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现在听清楚了。

母亲的声音放慢了速度,语气凝重了起来,语音有些发颤:因为你不是别人,你的前生是我的生身母亲!

離离看到阿塔像遭到雷击,整个人石化了一般,凝固成一座雕像。离离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她任由盛依依的声音继续。

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把你藏在实验室里面。为什么你的名字里带有数字和符号,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让你走出塔城的原因。我知道这一切在你的成长过程中,给你造成很多的困扰,尤其是生活在遍地都是优化人的塔城,给你带来许多压力和烦恼。我非常非常抱歉。

盛依依几度哽咽,有些说不下去。屋子里很静,离离想想盛依依独自写这封信时,那种痛心的样子,不由得也肝肠寸断。阿塔却认为母亲还活着,她不停地用眼睛四处寻找母亲的身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简简单单一个爱字,怎么能形容我对您的感情?盛依依继续往下说。

你曾经对我说,你在时光地图上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变成一个老妪。那个不是幻觉,而是你的前生。你曾经在梦里哭泣,我把你叫醒。你告诉我说,你梦见父亲了。你说你的父亲是个石匠,并向我叙述了细节:父亲蹲在一座石磨旁喝酒。石磨上有一碟花生,还有一碟盐炒的豌豆。你就站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喝酒。父亲有着黑色的皮肤,清秀的脸庞。他把你领到一个做豆腐的人家,让你给人做童养媳。你就是那个小姑娘,那个石匠就是你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公,我童年的时候,听您无数遍讲述过他。这个也不是梦,而是你前世真实的经历。

你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基因库比对我们的基因。我记得在你的前生,你经常唠叨一句话:只有瓜恋子,哪见子恋瓜。在你的前生,你幼年就失去母亲,5岁就被送去做童养媳,你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我作为你的女儿,想用给你重生的机会,让你明白世界上不仅有“瓜恋子”,也有“子恋瓜”。

我不能给你完整的人生,但是我至少想让你体验在父母翼下的童年,享受做人女儿的快乐。所以我决定冒险做一次你的母亲,让你做一回我的女儿。我不惜冒着违反人伦的道德风险,也冒着七十高龄的生命风险,复制你的细胞冷藏了起来,直到来到塔城之后,我才有机会把你植入我身体之内。

我把你的孕育和成长过程全部复制了下来,有时间你可以自己观看。在完成我所有的工作之后,我给自己注射了扼制细胞再生剂。我已经签署了法律文件,把我的永生权授权给你,并且让你继承我的所有遗产。你现在不用再为你的身份问题苦恼,你不仅拥有了塔城的合法身份,还可以享受塔城一切福利。你可以通过每年体检和教育,变成你想变成的优化人。当然前提是你喜欢,一切都由你自己选择决定。你在塔城之外,生活了十年,我相信你已经具有足够的生活阅历。我要提醒你的是,优化人是不可逆的。一旦你选择做优化人之后,你就不再是纯人了。我一辈子从事优化人研究,但是我自己并不想变成优化人。遗憾的是,在你的智慧达到我的水平之前,你没有能力接管我的实验室。当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求助于我的助手离离。

我们已经做了两辈子的母女,我不再有任何的遗憾。我亲爱的女儿,我喜欢这么称呼你。我还想告诉你,你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因为你前世生有六个儿女,我是你前世最小的女儿。你前世的儿女虽然都已经去世,但是他们都枝繁叶茂。按照你今生的身份,你有七个表哥,九个表姐,还有两个亲姐姐。如果按照你前生来说,这些表哥表姐以及亲姐姐,都是你嫡亲的孙子孙女。

你今生的实际年龄,比你前生的孙辈都小,我相信我的叙述已经起作用了,你对你的前生可能有了模糊的记忆。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你可能会恢复你的前生记忆,也可能只停留在目前的状态,保持模糊的印象。你不要尝试去做回前生的自己,因为你今生的孙辈们可能不会接受。如果你真正爱他们,就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才能伸出你的援手。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你更爱他们。

我最后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你要照顾好离离。以你现在的能力,你肯定会说不能胜任。但是请你务必记住我的话,在你具备这个能力之后,你一定要履行这个职责。

我亲爱的女儿,请不要为我的离开伤心。虽然我的肉体永远消失了,但是我相信我的生命波仍然存在于宇宙。我相信宇宙中存在天堂和轮回,根据我对生命波的研究,我发现肉体死亡后的生命波,有的会像青烟一样散去,有的则朝着某个方向径直奔去。我怀疑高智慧的外星生命,其实是来自地球高智慧生命波的集结,我把高智慧集结地称为天堂。

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活,其实是一种历练。只有历经磨难并悟出智慧的人生,才会被天堂接纳吸收,并按照分子结构去找到属于他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波将流向哪里。我之所以放弃肉体的永生,不是为了你,而是想去宇宙追逐更高的智慧文明。可以确定的是,不管过去多少年,我们最终会再次见面。

再见了,我的亲爱的女儿。再见了,我亲爱的妈妈。盛依依的声音消失了。阿塔忍不住哭喊起来:“不,妈妈,你先别走,等等我!”

离离紧紧搂住阿塔:“孩子,这是你妈妈写给你的信,她已经走远了。”

阿塔失声痛哭:“妈妈,你为什么要放弃永生?我宁愿自己死去,也不要你离去啊!”

离离用下巴抵住阿塔的头发,紧紧搂住她说:“阿塔别哭,你妈妈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阿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观看自己的成长记录。母亲袒露着肚皮,肚皮渐渐隆起。母亲躺在产床上,一个女婴尖声啼哭。母亲给她喂奶,女婴开始蹒跚学步。母亲给她讲故事,女孩穿上漂亮的裙子。母亲在给小女孩过生日,她戴上了皇冠。母亲端上生日蛋糕,蛋糕上插了蜡烛。母亲唱着生日歌,唤她:“阿塔阿塔,吹蜡烛!”

可是阿塔的脑海里的画面,却是另外一个形象。她穿了一件青褂子,黑裤子,拽着一只粗糙温厚的大手在光影里走。光影是一盏马灯发出的,光影在晃动着,她细碎的脚步紧紧地跟随着。粗重的喘息声一起一伏,她才发现牵她手的人,挑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副石磨,另一头是一个风箱,风箱上面放着各种锤子钢钎、楔子和錾子。阿塔仰起脖子看他的脸,只见他高个子,黑脸膛,神情悲戚而严肃,尽管肩上压着担子,一手还牵着她,他仍然走得飞快。

天蒙蒙亮的时候,父女俩来到一个小镇。父亲吹灭了马灯,领着她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那户人家亮着灯,从里面传来磨盘转动的声音。父亲低头看了一眼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去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个子女人出来,打招呼说:“来啦!”父亲点点头,把她推到女人面前说:“她就是小七。”“不,不要把我丢下。”小七哭喊着,挣脱女人的双手,追赶着转身离去的父亲。

阿塔被自己哭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小七不见了,光影里只剩下盛依依,还有一起过生日的小女孩。那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童年的阿塔。

阿塔从资料里查到,盛依依的母亲叫阿七。阿七年轻时几乎没有照片,能找到的只有家族合影。里面有四十岁左右,到八十岁左右的阿七,照片上的阿七看上去精明能干,神态严肃。阿塔手拿照片,站在镜子前,比对着自己和阿七。同样坍塌的前额,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皮,挺直的鼻梁,尤其是微微翘起的尖下巴,像是一个烙印,完全把她和阿七重合在一起。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只能说一个是年轻版,一个是年老版而已。

为了验证自己就是阿七,阿塔又利用光影技术,给自己的影像进行老化处理。光影中出现的阿塔,竟然和照片里的阿七一模一樣。阿塔想抱住光影里的阿七,嚎啕大哭一场。哭逝去的阿七,哭阿七逝去的子女,哭仍然活着的自己。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阿塔没有白发,毕竟前世的子女尽失。尤其是幼女依依,也离开了人世。那么留下她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离离一直守在门口,陪伴她的还有身体内的菲菲。菲菲问:“阿塔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离离回答:“她在疗伤。”菲菲又问:“里面没有医生,谁给她疗伤?阿塔哪里受伤了?我怎么没有发现?”离离耐心地说:“阿塔是心里受伤了,你当然看不到。她同时失去了母亲和女儿,心里肯定很难受。”菲菲奇怪:“阿塔生了女儿吗?”离离叹口气说:“阿塔的前生不仅有女儿,还有儿子呢!”菲菲更加奇怪:“阿塔还有前生,她的子女还在吗?”离离说:“都死了!”菲菲悲伤道:“阿塔太可怜了,我们抱抱她吧!”离离含泪说:“等阿塔出来再说吧!”

正说着话,门开了。阿塔朝四处看了看,除了离离并无他人。阿塔好奇地问离离:“刚才你和谁说话?”

离离擦了擦眼睛,掩饰说:“是我自言自语。”

阿塔狐疑地看了离离一眼,她明明听见两个不同的声音对话,难道是她的耳朵听错了,还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阿塔受到了太多的冲击,她现在连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离离见阿塔脸色惨白,两眼无神,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伸手抱住了她。“阿塔,你的身体很虚弱,你需要休养,我送你去体检康复中心。”

话音刚落,一辆平车停在她们面前。离离扶阿塔躺上去之后,平车很快把她们送进一个房间。不需要任何仪器,离离只是说出口令,阿塔身体各项检测数据就显示了出来。离离又发出康复指令,房间突然变成了开放的空间。阿塔觉得自己躺在彩虹之中,身体随着彩虹漂浮了起来。离离坐在一旁,监视着各项数据变化。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塔清醒地睁开眼睛。她坐起身来,感觉说不出的轻松,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又仿佛浑身的血管被疏通了。

离离关切地问:“你好些了吗?”

阿塔轻轻一跃,就跳出门外。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我好像被注入了能量,随便做个动作,似乎都能飞起来。”阿塔欣喜地对离离说。

离离心里道:你就是被注入了能量啊!但她只是说:“你之前病了一场,加上伤心过度,身体极度虚弱,自然举步维艰。经过一个星期的治疗,你的身体终于康复了。”

阿塔惊讶道:“你说我躺了一个星期?我怎么感觉就一会儿呢!”

离离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的意识是不是还停留在一百年之前?”阿塔摇了摇头,不禁哑然,是啊,她怎么忘记了呢!在阿塔童年的时候,不管她生什么病,治疗的过程从来都是愉悦的,时间都很短暂。阿塔曾经问过母亲,母亲当时回答说:不管实际治疗时间有多长,病人感受到的却是瞬间和舒适,这就是医疗的进步。想到母亲,阿塔的心情顿时又暗淡下来。

“离离,请你帮我一个忙,让我恢复前世的记忆吧!”阿塔请求离离。

离离摇摇头:“你母亲临终前叮嘱我,不能让你回忆前生。即使我想帮你,我也没有你以前的生命波。因为那个时代的医学,还没有掌握现代的技术。换一句话来说吧!过去的阿七已经死了,因为她的生命波消失了。你不是重生的阿七,虽然你是阿七细胞孕育而成,但是你在盛依依的身体内孕育,吸取了她的骨血,你的身体内必然带有她的基因。你和阿七更像是孪生姐妹,只不过一个早出生,一个晚出生而已。”

阿塔哭道:“可是我时常感觉到阿七的存在!”

离离发出一个指令,她们面前出现一个细胞卵。细胞受精后开始分裂,变成两个胚胎。离离分析道:“我可以把其中一个胚胎冷藏,把另外一个植入母体。假如植入母体的胚胎顺利出生成长,假如她是女性,等她80岁的时候,我再取出冷藏的胚胎,植入另外一个母体。这两个胚胎来自同一个细胞,你能说她们是同一个人吗?”

阿塔有些半信半疑:“你是说我真的不是阿七?”

离离坚定道:“你当然不是阿七,你之所以能感知阿七存在,是因为你们基因相同。同卵双胞胎之间,也存在互相感应现象。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查资料。”

阿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吧!虽然我是阿塔,但我还是对阿七感兴趣。毕竟她是我的前世。”阿塔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按照科学的说法,阿七应该算我的外婆,也算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离离听阿塔这么说,一颗悬起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离离这才明白盛依依的苦心,如果盛依依早期给阿塔做了优化,估计此刻的阿塔就不容易被说服了。

离离建议道:“你如果对阿七感兴趣,不妨先看看她的资料,然后做一次旅行。如果可能的话,你还可以分别拜访你的所有亲戚。”

阿塔问离离:“我的两个姐姐知道我的存在吗?”

离离摇摇头:“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你的两个姐姐,一个叫盛开,一个叫盛丽。盛开住歌城,是个舞蹈家:盛丽住在柴达木城,她也是一个医生。如果你想见她们,我可以为你做介绍,就说你是我的助手。”

阿塔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一张家族照片。照片中有个男孩,端坐在阿七的膝盖上。不用看资料,阿塔就能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小名叫瑞瑞,是阿七的长孙。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有90岁了。

离离读出了阿塔的心思:“不如我们现在做个旅行时间表,我帮你逐个联系你的表哥表姐们。看看他们是否愿意见你,如果愿意的话,确定好时间以后,你就可以去拜访他们了。”

“那我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见他们呢?”

“你母亲在医学上做出了杰出贡献,又是第一个自愿放弃永生的人,全世界都在纪念她。塔城正在筹备一个纪念会,我不妨把你列入记者团名单。”

阿塔想拜访的第一个人,是她前世的长孙,也是她今生的大表哥瑞瑞。他的职业是AI工程师。尽管他已经90岁了,可是阿塔见到他时,他看上去顶多40岁的样子。

阿塔知道,瑞瑞年轻的时候,就酷爱跑步,练了一身的肌肉。他性格虽然安静,但是某些方面又非常前卫。他之所以能这么年轻,估计是一直在优化身体。

“你好,我是来自塔城的阿塔,想必你已经收到我的预约函了。”

“你好,请坐。”瑞瑞显得并不热情,甚至有些拘谨,他往后退了几步,把阿塔让到一个沙发上,自己坐到办公桌后面。

阿塔注视着瑞瑞,他穿一件旧T恤,推了一个平头,鼻子上还架一副眼镜。他的眼睛躲在镜片后,一双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摆动。

阿塔有些恍惚,眼前的瑞瑞,跟几十年前相比,一点也没有变。那熟悉的脸庞,一举一动,把她前世的记忆召唤了出来。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盏昏暗的油灯下,阿七右手推动石磨,左手舀着豆子往石磨上送。阿七的背后,大儿子双手搭在悬挂的木架上,协助阿七推动石磨。

寒风夹着雪粒,从竹篾墙的缝隙里灌进来。油灯上的火苗,忽闪忽闪,看上去随时都会熄灭。寂静的夜晚,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只有磨盘的转动声,勺子和石磨的碰撞声,还有阿七偶尔的咳嗽声。

突然,从内屋传来一声叫唤:“哎哟!好疼呀!盛莲盛莲!”

石磨停住了,阿七和大儿子互相看了一眼。阿七擦擦手说:“你媳妇要生了!快去叫接生婆。”

盛莲胆怯地望了望外面,没有动。阿七忽然注意到大灶旁烧火的女儿,她朝女儿招招手:“秋秋过来,你陪大哥哥去叫接生婆。”

秋秋懵懂地走过来,阿七把她的小手交到盛莲手里,又把一盏马灯递给盛莲,然后把兄妹俩推出门外。

接生婆赶来的时候,阿七已经烧好了热水,准备好了尿布和小衣服。当婴儿的啼哭声传来,阿七看到是个男孩时,不由热泪盈眶。“瑞雪兆丰年,就叫他瑞瑞吧!”

那个叫瑞瑞的男孩,如今就端坐在阿塔面前。阿塔有些怀疑,时间是不是在瑞瑞这里停滞了?为什么阿七已经过了两世,而他却什么也没变。阿塔转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想了解一些关于你姑姑的早年经历,你和你姑姑的年龄相差不到10岁,你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比较亲密吧!”

瑞瑞拿起一支笔,在手里把玩着:“时间过去这么久,我都不大记得了。尤其是我奶奶去世后,姑姑与盛家就断绝了来往。”

阿塔吃惊道:“你姑姑为什么与盛家断绝关系?难道你们家族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冲突吗?”

瑞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原因。我姑姑太优秀了,可能与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吧!”

阿塔看出瑞瑞在故意隐瞒什么。她强迫自己去回忆前世,记忆的碎片断断续续闪过,她捕捉到阿七逝世前的画面。

阿七半躺半坐在床上,几个儿子围在床边。阿七饿了快一个月了,她感觉有一把烙铁,在她的胃里面烙着。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姆妈,你喝一口粥吧!”三儿子盛平跪在她面前。

阿七悲伤地摇了摇头。

二儿子盛芡端来一杯水:“姆妈,那你喝一口水吧!”

阿七接过水杯,勉强喝了一小口。

大儿子盛莲蹙眉说:“老妈,你要吃东西,吃不下也要吃。依依出差去国外了,短时间回不来了,你要等她回来。”

屋外传来秋秋的声音:“老娘几天没有吃饭了呀?”

“一个星期了,她就是不吃,我有什么办法?”四儿子盛利用一种无辜的语气说。

“这个屋子太冷了,老娘是不是着凉了?老娘有胃寒,着凉了就不想吃东西。你没有煮点小米粥给老娘吃吗?”

“米饭,粥,牛奶,什么都不吃!”

“那你没有请医生来看看吗?”

“请医生有什么用?她都九十多岁了,医生来了都不敢下药。她就是想折磨我,她就不想让我过好日子!”

阿七张口想骂他:“我怎么折磨你了?我怎么不想你过好日子?我一辈子吃苦受累,都是在赚钱养活你们。我九十多岁,还在这里帮你守仓库。是你嫌弃我,是你媳妇想我死啊!”

阿七已经发不出声音。她不是饿了一个星期,而是饿了一个月了。秋秋说得没有错,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大仓库里,孤零零就像坐牢。半夜里冻得睡不着,她一个人起床,在空旷的仓库里,沿着墙根不停地走。身子走热了一些,她再钻进冰冷的被窝。她真的是受凉了,胃里翻腾想吐。

孙女茗茗早上送来一碗饭,阿七强撑着坐起身,把碗端起来。硬邦邦的米饭,有一半是烧糊了的锅巴。上面几片菜叶子,饭下面有青菜汤。阿七实在没有食欲,就把碗放下了。

盛利媳妇中午来收碗,看到米饭没有动,就说:“你怎么不吃饭?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吗?你想吃老大媳妇做的饭,可是人家不伺候你了,人家去上海伺候自己的儿媳妇了。”

阿七把脸别过去,背对着盛利媳妇。

盛利媳妇生气道:“你不想听我说话对吗?我还不想跟你说呢!你想清楚了,如果真不想吃饭,以后我就不给你送饭了。”

盛利媳妇中午果真没有来送饭,晚上也没有来。阿七自己摸索着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一连三天,盛利媳妇都没有露面。阿七饿了,就吃以前存下来的牛奶和饼干。

第四天,盛利夫妇来到床前,盛利媳妇对盛利说:“你老娘不吃我做的饭,她已经饿三天了。如果饿死了,不要怪我!”

阿七挣扎着坐起来,她想说:“我想喝口粥。”

盛利媳妇指着她大声道:“还没有咽气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盛利冷冷看了阿七一眼,对媳妇说:“给我端一碗粥来,我就不相信她不吃。她再不吃,我就灌下去。”

盛利媳妇把粥端来,阿七说:“我自己喝,不要你们灌!”

喝了两天稀粥,阿七晚上频繁起来小解,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在地上趴到天亮,直到茗茗来送饭才发现。

盛利媳妇骂道:“怎么没有摔死呢?要是一跤摔死了,你也解脱了,我也轻松了。”

阿七说:“你不要诅咒我,我活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

盛利媳妇说:“你天天这么说,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吗?你倒是死给我看看!”

阿七不再说话了,她从此闭上了嘴巴。除了偶尔喝一口水,她不再吃饭,也不再说话。这样熬了一个月,直到儿女们的面容渐渐模糊,她渐渐失去知觉。

阿塔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与其说阿七是饿死的,不如说她是被逼自杀的。

阿塔黯然追问道:“你奶奶去世前,你姑姑赶回来了吗?”

瑞瑞摇摇头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在姑姑之后赶回老家的。”

阿塔说:“我此次采访的目的,是想了解你姑姑成长的经历。你姑姑是你奶奶最小的女儿,能讲一讲她与你奶奶的关系,她与你父亲以及叔叔之间的关系吗?”

瑞瑞依然摇头:“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更多。说到姑姑与奶奶的关系,就像农村普通的母女关系,我姑姑远在北京工作,不可能有时间照顾奶奶。她孝顺奶奶的方式,就是给奶奶寄钱。奶奶对她并不满意,奶奶说她不需要钱。”

“那在你姑姑上学之前呢?”

“姑姑上学之前,一直跟奶奶做豆腐。那个时候,我还小,不记事。等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姑姑就去县城上高中了。我们虽然只相差几岁,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交集。”

阿塔换了话题:“那在你们家族,谁照顾奶奶多一些呢?”

瑞瑞有些不耐烦:“奶奶和我父母住一起,当然是我父母照顾她多一些。”

阿塔继续问:“你会想你奶奶吗?”

瑞瑞突然站起来,不客气地说:“你有些跑题了,这是我家里的私事,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阿塔不甘心:“你为什么不愿提奶奶,是因为奶奶对你不好?”

瑞瑞涨红了脸,他微微喘着气说:“请你尊重我的隐私,我告诉过你,这是我的家族私事。”

阿塔被瑞瑞赶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阿塔真想揍他。回到塔城之后,阿塔后悔自己的冲动,她本来可以和瑞瑞在一起,多呆一些时间。

阿塔想,如果告诉瑞瑞,她就是他的奶奶,瑞瑞还会赶她走吗?恐怕瑞瑞会把她当成疯子。阿塔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的记忆历历在目,背着书包上学的瑞瑞,向阿七讨要零用钱的瑞瑞,在街头赖着阿七买玩具的瑞瑞。上中学的瑞瑞,阿七给他凑学费。上大学的瑞瑞,也是阿七给他学费。

阿塔想不起来,为什么是阿七给瑞瑞交学费?瑞瑞的父亲盛莲在哪?除了大儿子的名字,阿塔连他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瑞瑞在省城读大学时,总是小儿子盛利带着阿七一起去学校看他。盛利带大家一起去饭店,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有米粉蒸肉、红烧肉、藜蒿炒腊肉、红烧鳜鱼。

盛利不停地往瑞瑞碗里夹菜,一边不停地说:“多吃菜,多吃菜。你如果没有钱,就给我捎信。你不要担心钱,也不要自卑,该花的钱就花。你爸爸妈妈不懂事,有我这个做叔叔的顶着。你是我们盛家的骄傲,将来弟弟妹妹还要靠你领路呢!”

阿七在旁边插嘴:“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牵扯他爸爸妈妈。他爸爸妈妈怎么不懂事了?以前都是他爸爸帮我做豆腐,一起养大的你们呀!”

盛利高声道:“都是你惯出来的,现在还维护他。如果盛莲懂事,就不会去赌博。连儿子的学费都交不起,还要我做叔叔的出面。这叫懂事吗?”

阿七生气道:“不要盛莲盛莲这么叫,再怎么说他是你大哥。人总有倒霉走背运的时候,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顺利?”

盛利吼道:“他是什么大哥?什么倒霉走背運?都是你维护他,每次赌输了钱,你就去帮他还债。我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顺利,但至少我不会去赌博。”

瑞瑞恨不能把头埋进饭碗里,三下两下扒拉完饭,就放下了碗筷。阿七怜爱地抚摸着瑞瑞的头发:“你还在长身体,不要挑嘴,多吃饭才会结实。”

盛利不耐烦地拨开阿七的手,拉着瑞瑞说:“瑞瑞现在是大人了,你不要老把他当小孩。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吃就不吃。记住叔叔的话,不要学你爹,好好读书。”

阿塔拜访的第二个人,是定居在美国的盛小和。他是阿七的小儿子盛利的后代,盛利有两个儿子,盛小和是小的那一个。他也是阿七最疼爱的孙子,长得尤其像他爹盛利,他喜欢别人叫他的英文名字亚历山大。

八十多歲的亚历山大,看得出也经过优化了,但还是显得比瑞瑞苍老。在阿塔朦胧的印象里,他个子比瑞瑞高,喜欢打篮球,也喜欢陪阿七说话,这是阿七疼爱他的原因。

亚历山大在自己的寓所接待阿塔。他的寓所布置得干净整洁,地板擦洗得像镜子一般。阿七就是一个爱整洁的人,亚历山大在这方面真的像他祖母。

“你好,我是来自塔城的阿塔,想必你已经收到我的预约函了。”阿塔重复着那一套说辞。

亚历山大热情地和她握手:“你好!请进来吧!”他的表情有些严肃,语气有几分沉重。他把阿塔请进来之后,客气地问她:“请问要咖啡还是茶?”

阿塔说:“一杯热茶!”

亚历山大把茶端过来,一边问:“请问你想采访什么?”

阿塔说:“你知道,全世界都在纪念你姑姑。我们塔城要搞一个纪念会,所以我来了解有关你姑姑的一些事迹。不管大事小事,只要跟你姑姑有关的,就你知道的,讲出来好吗?”有了上次采访瑞瑞的经历,阿塔变得谨慎起来。

亚历山大低头沉吟了一下,提醒说:“我有两个姑姑,你说的是我小姑吧?其实你应该去采访我堂哥瑞瑞,他跟我小姑互动比较多。”

阿塔不好意思地说:“对,是小姑。我已经见过你堂哥瑞瑞了,我不仅需要采访他,还需要采访你们家族许多人。我知道,你也是你小姑喜欢的侄儿,不是吗?”

亚历山大听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红。他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之后,才开口说道:“在我四岁的时候,我小姑接奶奶去北京。半个多世纪以前,交通还非常原始。我们需要先乘坐轮船去省会城市,然后改乘火车去北京。我小时候比较调皮,自己偷偷躲进了轮船。等到轮船开动了之后,我才溜出来。这样我就跟着奶奶和小姑一起,去了北京。”

阿塔试探地问:“你小姑对你好吗?”

亚历山大点点头,回忆道:“我爬上轮船的时候,光着脚,穿破裆裤,身上脏兮兮的。到了省会之后,小姑带我去宾馆,给我理发,洗澡。又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我至今还保留那张照片,我穿格子衬衫,背带裤,很神气的样子。”

亚历山大说着,从柜子里翻出一本相册,从里面拿出一张4寸的照片,递给阿塔。阿塔看着这张照片,脑海中就像时光机一样转动着。童年的亚历山大站在红色滑梯上,背后是一座花园。阿七的小女儿盛依依,也就是亚历山大的小姑,就住在这座花园里。那个时候,这种彩色的滑梯很难见到。这个滑梯,是公寓专门为一个以色列专家预备的,因为这个专家有一对上幼儿园的孩子。

亚历山大在滑梯上流连忘返,乐此不疲。小姑请假在家照顾他们,每天买不同的新鲜水果,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今天是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明天是蔬菜色拉和煎牛排,后天是甜菜汤和披萨饼,阿七吃不惯那些洋玩意,可是亚历山大却百吃不厌。为了继续留下来,他改口喊小姑为妈妈。一个月过去,阿七想回老家,可是亚历山大不想回。小姑把他们送上火车,亚历山大声音哭哑了,还在拍着车窗,声嘶力竭叫“妈妈妈妈”。

同火车的乘客看不下去,劝说道:“他不愿意跟奶奶回老家,就让他留在妈妈身边吧。”

阿七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解释说:“她不是妈妈,她是小姑。我就是带他回他妈妈身边。”

阿塔的思路紧随着亚历山大的叙述,不知不觉嘴角翘了起来,脸上有了笑意:“后来呢?你跟小姑有交往吗?”

亚历山大腼腆地笑了笑,像个小男孩一样。他诚实道:“说实话,我跟小姑的交往,大多是跟小姑要钱。”

阿塔不解道:“你家里很穷吗?”

亚历山大摇摇头,说:“我爸爸那个人脾气不好,我不愿意跟他开口要钱。他只要给了我钱,就会不停地在我面前唠叨。我有些烦他,不想依靠他,就向小姑开口。”

“那你小姑给你钱了吗?”

“我小姑有十多个侄儿侄女,如果给了我钱,别的侄儿侄女怎么办?加上她每个月寄钱给奶奶,她自己还要养家,她又不是大老板。所以每次我跟她要钱,她都会告诉我爸爸,让我爸爸不要唠叨我。”

“你小姑会不会给你买礼物呢?”阿塔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在问。

“礼物?”亚历山大敲了敲脑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我考上大学的第一年,特意跑到北京看望小姑。小姑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带我去逛街。给我买了当时最流行的iphone5手机,又给我买新衣服。现在想想,还是蛮温暖蛮幸福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来了美国留学,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听你堂哥瑞瑞说,自从你奶奶去世,你小姑就与她娘家断绝关系了。这是真的吗?”

亚历山大用手搔了搔了头皮,阿塔注意到他的头顶上,圆圆的秃了一小块。这让阿塔有些走神,她忽然想起阿七的三儿子盛平,盛平就是在五十岁左右头顶秃了这么一小块。

亚历山大没有注意到阿塔神情的变化,自顾自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赶回去。后来小姑确实没有回过老家,因为下一代都长大了,大家五湖四海分开了,小姑可能觉得没有意义吧!”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亲人之间,总是会互相往来的吧!除非发生了什么不愉快!”阿塔下意识接话。她的精神已经游离到半个多世纪之前,亚历山大手里拿着那个小姑送给他的手机,手机里面传出盛依依的声音。

“姆妈,我是依依。家里天气好吗?你身体好吗?”

“天气好有啥用?年纪大了,身体怎么会好?气都被你气死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书能照顾你一辈子?什么时候看到你结婚了,生仔仔了,我死了才闭目。”

阿塔思维有些乱,尽管她知道自己不是阿七。阿塔就好像被阿七附了体一样,顺口就说:“我听说不仅小姑喜欢你,你奶奶也喜欢你对吗?你每次寒暑假回家,都会通过手机连线,让小姑和奶奶见面说话对吗?”

亚历山大点点头:“是这样的,奶奶想见小姑。每次视频的时候,她都喜欢责怪小姑。很多次,小姑都被她骂哭。”

“你奶奶责怪小姑什么呢?”

“哎呀!奶奶是老思想,小姑考上大学,奶奶就说女孩考上大学,也是给别人家赚钱。小姑一直忙事业,过了40岁还没有结婚。奶奶又怪她读书读傻了,老是逼她嫁人。”

阿塔插话说:“你小姑一直没结婚吗?我怎么听说你小姑生了两个女儿。”

亚历山大热切道:“真的吗,你是说我有两个表妹?她们现在多大了?她们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在塔城吗?我可以去拜访她们吗?”

阿塔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的,你有两个表妹,她们叫盛开、盛丽,但是不住在塔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拜访她们,因为我也没见过她们。”

亚历山大追问道:“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吗?”

阿塔猜到他要说什么:“你想让我帮你联系你表妹是吗?”

亚历山大点点头说:“我小姑那么优秀,她的女儿应该也不会差。我猜想她们即使不住在塔城,也会住在其他的卫星城。那些卫星城居民的信息,是受法律保护的。除非她们肯见我,我才能见到她们。”

阿塔不忍拒绝他,点点头说:“我只是一个记者,不敢随便承诺什么,但是我会尽力试试。”

亚历山大感激道:“谢谢,如今这个时代,像你这么有善心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阿塔心里说,算上我的前世,我已经快200岁了。口里却说:“你是说过去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有更多善意是吗?”

亚历山大点头说:“现代人比较冷漠,个个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即使是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间,也失去了过去的兄弟和睦,姊妹情深,父慈子孝,母女同心。比如我奶奶的子女,对奶奶都比较孝顺。孙辈们都在外地工作,每逢春节他们回老家,都会给奶奶钱,还会给奶奶买礼物。”

阿塔故意说:“我听你堂哥瑞瑞说,你奶奶晚年过得并不是很如意?”

亚历山大叹气说:“人老了之后,都会感觉孤独。奶奶想跟我爸爸住一起,又想要我小姑陪她说话。我爸爸脾气不好,他和奶奶在一起就吵架。小姑工作太忙,也不可能天天陪她说话。奶奶经常责怪的两个人,就是我爸和小姑。”

阿塔继续道:“你堂哥瑞瑞说,奶奶是跟他父母住一起呀!”

亚历山大说:“以前奶奶是跟大伯住一起,最后兩年跟我父母住一起。”

阿塔问:“你奶奶是在你家去世的吗?”

亚历山大点头说:“是的,听说小姑回来奔丧,当场心脏病发作,那一次差点小姑也去世了。”

阿塔听罢良久不语。如果不是来采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阿七的去世对小女儿的打击如此巨大。

“你奶奶最后两年,为什么不跟你大伯住呢?”

“可能是我大娘要去照顾孙子,就是瑞瑞的儿子,所以我爸妈就把奶奶接了过来。虽然只有两年时间,但是我爸妈都很孝顺,奶奶活到90岁的高龄,也算是有福气的人。”

阿塔不再说话,心里冷笑:“好一个孝顺儿子。”然而她没有出声。小儿子盛利和他媳妇早已经去世了,尘归尘,路归路,再说还有什么意义?

两次访问之后,阿塔有些心灰意冷。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同,说出来的都不是真相。再说过去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阿七身上,她又不是阿七,为什么要去追溯?可是在阿塔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她时常看见自己站在空洞的边缘,一不小心就有掉下去的危险。

离离安慰阿塔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空洞。这个空洞代表人欲望,只不过,有人欲望比较大,有人欲望比较小。”离离把阿塔带入康复中心,再一次给阿塔做深度治疗。

阿塔闭上眼睛,感觉身体像漂浮在大海上。她希望能像上次一样,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就像躺在彩虹中。可是阿塔找不到这种感觉,她越挣扎,身体越往下坠,直到坠入一个深渊之中。幸好水是透明的,她从水中露出头来。她发现腰上系了一根绳子,她把绳子往上拽,却从水中拽出了盛莲。

盛莲淌着水,跄踉着向她走来:“你要是不拽我,我就可以捞取最后一块木板了。”盛莲站在水中咳嗽着,吐出一大口水。

阿塔听见阿七的声音在说:“你在水里泡了一天了,风浪这么大,为了两块钱,我们娘俩的命都要搭上了。”

盛莲担忧道:“我怕毛公不给钱。”

阿七说:“晚上我上门去讨,又不是他私人的钱。他答应只要捞起茅厕门板,就给我们两块钱。我们不仅捞起了门板,把其他的木板都捞起了,他没有理由不给我钱。”

阿塔这才发现,自己变成了阿七。此时的阿七非常年轻,才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和盛莲收起绳子,浑身湿透往回走。盛平和盛利坐在门口哭,大女儿秋秋背着依依迎出来说:“姆妈我们饿了!”

阿七这才想起来,米缸里没有米了。早上她把最后一把米,煮了一锅稀粥。她和盛莲只喝了半碗粥,在水中忙了一整天。不要说孩子们饿了,阿七和盛莲也饿得腿也拖不动。

阿七强撑着说:“盛莲在家照看弟弟妹妹,我去毛公家里拿钱。拿到钱,我就买米回来。”

阿七晃晃悠悠来到毛公家,毛公一家正在吃晚饭。阿七站在门口说:“毛公,我来领工钱。”

毛公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公厕管理员。他蹙眉道:“你没看见我们正在吃晚饭吗?你明天来拿吧!”

阿七眼泪汪汪说:“我家米缸没有米了,就等这工钱去买米。孩子饿得哇哇哭,我也是没有法子。”

毛公呵斥道:“你家没有米,跟我哭什么穷?再说这是公家的钱,我们领工资,也要等上班时间。”

阿七没有要到钱,一路哭着回家。忠义婶子从菜园收工回家,刚好看见这一幕。忠义婶子把阿七拉到一边,从自己的筐里拿出几个红薯,递给阿七说:“你一个人拉扯六个娃,真是不容易。实在没有法子,你就再找个男人吧!”

阿七叹息说:“哪有男人肯收养六个娃呀!”

忠义婶子同情道:“你说的有错,现在谁家日子也不好过。你不仅拖着六个油瓶,还戴着一顶反革命家属的帽子,日子啥时候到头哟!”

阿七把红薯拿回家,煮熟了分给六个子女,每个人只分到半个红薯。盛平盛利伸手还想要,阿七说:“明天我去拿钱,有了钱就可以买到米。”

熬了一个夜晚,天终于亮了。阿七烧了一锅开水,每个人喝了一个饱。她扫地,抹桌子,洗衣服,看看太阳,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她又去找毛公要钱。

毛公问阿七要发票。阿七瞠目说:“我哪里有发票?”

毛公说:“没有发票,我怎么给你钱?”

阿七说:“你昨天说得好好的,捞起公厕门板就给钱,没有说要发票呀。”

毛公摊开双手说:“这是公家的钱,每一分钱都要记账。没有发票,叫我怎么记账?”

阿七又哭了:“那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需要钱。”

毛公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写了一张收据,要阿七在上面按手印。阿七不认字,但认识数字,一看上面写了一个“2”字,欢欢喜喜把拇指蘸了印泥,在上面按了一个清晰的指印。

毛公把收据收了,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币。阿七接过来一看,连忙说:“错了,这是一块钱。”

毛公凶道:“你要还是不要,不要就把钱还给我。再吵吵,我一分钱也不给你。”

阿七吓得一哆嗦,赶紧把一块钱握紧,逃也似的離开了毛公家。

鄱阳湖发大水,洪水冲毁了大坝。石匠们组成救险队去修大坝,其中就有同一条巷子的彭石匠。修大坝有工钱,师父工钱8角,徒弟4角。阿七的二儿子盛芡想跟彭石匠打工,他半夜去湖边放钓,钓住了一只大甲鱼。阿七领着盛芡,盛芡手里拎着大甲鱼,走进了彭石匠的家。

彭石匠胆小怕事,看见盛芡拎来的甲鱼,吓得连忙往外推:“你想要我帮忙,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会帮。甲鱼你拿回去,让人看到,会说我被反革命家属的糖衣炮弹砸中了。”

彭石匠的老婆却把甲鱼收了:“这么大的甲鱼呀,有五六斤呢!我一直想买一只甲鱼,给老彭补补身子,市场上就没看到。”

彭石匠怕老婆,皱着眉,却不敢说话。

阿七说:“盛芡想跟彭师父学徒,他说别的徒弟一个工4角,他只要2角,那2角钱孝敬师父。他昨晚在河边守了一个夜晚,才钓到这么一只甲鱼,他说拿来孝敬彭师父。”

彭石匠的老婆说:“多大的事呀!不就是去修大坝吗?那边缺人手缺得厉害。你给盛芡准备好被褥,老彭出工时会去叫他。”

盛芡只有十四岁,老彭向上面虚报成十七岁。瘦弱的盛芡,挑着自己和彭石匠的行李,走路都有些发飘。别人送人送到河堤上,阿七却不敢去送,偷偷躲在屋内哭泣。

天气渐渐冷下来,阿七找不到活路了。看着6岁的盛平,3岁的盛利,还有不会走路的依依,天天饿得嗷嗷哭,阿七心如刀割。与其让他们饿死,不如把他们送人。话刚刚放出去,长得白净俊秀的盛平,第一个被人领走了。那是一个富贵人家,说好给人当儿子,不仅要改名字,随人家姓,而且永远不能和盛家相认。

最小的盛依依也被人领走,那家人有4个儿子,就住在河对岸。他们说将来养大了,四个儿子任她挑选。如果她不肯选,就当亲生女儿。

盛利没有人要,阿七把他送给一个农村的远房表弟。阿七对表弟媳妇说,你们只要给他一口吃的,野菜糟糠啥都可以,只要不饿死就行。你们给我记账,一个月2块钱,到时候一起还你们。

送走盛利之后,家里只剩下盛莲和秋秋。本来狭窄吵闹的家,突然变得安静空旷起来。阿七直挺挺躺在床上,盛莲用蚯蚓钓来两条鱼,秋秋从池塘里拔了几根藕。兄妹两个端着鱼汤,跪在地上求妈妈吃饭。

“姆妈,你起来吃饭吧!姆妈要是饿死了,我们怎么办呀?送出去的弟弟妹妹怎么办呀?”

阿七摇摇头,牙齿紧闭。

“姆妈,我想到赚钱的办法了。我要去沙洲采藜蒿卖钱,藜蒿卖完了,我就去捡牛粪;牛粪没有了,我去省城讨饭。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弟弟妹妹们都接回家。”

阿七仍然不肯动,直到有人从大坝捎来一封信。信是盛芡写来的:

姆妈,大哥,你们好!我跟着师父修大坝,学会了许多东西。我做了三个月工,师父给我发了18元钱。我给师父买了一瓶酒,花了2块钱。给自己买了一双袜子,花了6角钱。我留下4角钱,剩下的15块钱寄给家里。袜子我只穿了一次,想起妈妈寒腿疼,我把袜子也寄给妈妈。我会好好干活,发了工资我就寄回去。你们好好保重!

捎信的人说,从未见过像盛芡这么懂事的娃娃,为了省钱,他自己搭个灶煮饭。没有袜子和套鞋,他用破布裹脚,穿一双自己编的草鞋。为了娃娃,阿七也要活下去啊!

阿七抱着那封信,还有那双袜子,从床上翻滚下来。她一手搂住盛莲,一手搂住秋秋,哭得昏天黑地。

阿塔醒过来时,平静地看着守在一旁的离离。阿塔心中的那个大洞不见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充溢在她的胸中。一段悲伤的往事,治愈了阿塔的同时,也让她产生出一种探索的愿望。不管阿七是不是阿塔的前世,阿塔还是想看看,阿七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她的儿女们又是怎样陪伴她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

阿塔说:“我想继续访问我的那些亲戚,我下次访问哪一个比较合适?”

离离知道治疗起作用了。她是按照盛依依留下的方案,不着痕迹地引导阿塔走出前世的阴影。阿塔的人生道路很长,她将面临的考验艰巨而又复杂。可是对于阿塔来说,这些考验又无法避免,越早解决越好。

离离直视着阿塔的眼睛,轻轻地说:“阿塔的孙子孙女虽多,但是只有你见过的瑞瑞和亚历山大有能力优化自己,其余的孙子孙女,有几个已经去世,剩下的也大都衰老不堪。你还坚持要去拜访他们吗?”

阿塔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我想见见阿七第二个儿子,盛芡的后代。”

离离说:“盛芡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前面三个女儿都去世了,还有一个女儿今年79岁,已经中风。最小的儿子盛良,也患了老年痴呆症。盛芡的孙辈有十几个,你想见见他们吗?”

阿塔听了有些失神,又问:“那阿七的第三个儿子呢?盛平有没有留下后代?”

“盛平的一双儿女,可能由于盛平妻子家族基因的原因,在他们70岁左右时相继去世。盛平只有一个外孙,没有其他后代。”

阿塔听到这些消息,大受打击。她哀叹道:“这么说来,阿七健康的孙辈,只剩下瑞瑞和亚历山大两个了。”

“不,你还忘记了一个人。阿七还有一个女儿秋秋,秋秋的女儿蒋玲也快100岁了,她不仅和你母亲的关系很亲密,她和她外婆阿七关系也很亲密。”

阿塔听到蒋玲这个名字时,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张白净的圆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还有一头飘洒在肩头的卷发。

阿塔问:“蒋玲会跟瑞瑞一样,还保持过去的样子吗?”

离离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优化自己。瑞瑞是因为职业的便利,享受公司福利才得到优化。亚历山大虽然也从事计算机职业,但是在这个领域里,机器人已经远远领先于普通的纯人。亚历山大为了优化自己,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伸手向子女要钱,以至于采用离婚手段,分割家庭财产,才得到初步优化的资金。”

阿塔诧异道:“亚历山大这么做,不是很自私吗?”

离离若有所思道:“在塔城之外,像亚历山大这样做的人,已经不是个例。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这么做并不完全为了自己,而恰恰是为了给后代争取机会。”

阿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离离叹了一口气:“你在外面生活了十年,没有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吗?由人类开发的机器人,在各个领域逐渐取代人类,而且开始引领人类了。机器人和人类相比,确实在某些方面比人类更有优势。尤其在外太空探索方面,他们已经把人类甩后了几千年。”

阿塔说:“法律不是明文规定,机器人享受和人类一样的公民权,机器人和机器人之间,不是和谐共处,技术共享吗?”

“法律是法律,现实是现实。当人类与机器人的差距达到极致时,人类自身就开始恐慌。譬如亚历山大加入的那个奋进协会,会员都是来自世界各地。他们都不甘心被人类领导,他们追求人类的极致优化,妄图在短时间内超越机器人。”

“但是在塔城这种地方,还是人类领导机器人吧?”

离离并没有直接回答阿塔,而是自顾自说下去:“其实不管在塔城,还是在塔城之外,人类与机器人已经高度融合,彼此相互依赖。人类目前最大的困境,不是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竞争,而是人类自身进化过程中遇到的困境。”

阿塔似懂非懂地问:“什么困境?”

“早期人类的进化,是来自本能的进化。现代人类的进化,融合了AI技术和生物医学,是一种主动介入式进化。比如各种优化人,是人类自身选择的结果。由于人类优化的滥用,一些不良后遗症逐渐显露出来。比如一种叫‘繁衍’的病毒,以前只是在塔城之外流行,现在各个卫星城,甚至包括塔城,也出现了‘繁衍’病例。如果按照这个情况继续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人类和机器人一起,会完全从地球上消失。”

“我在塔城之外,见过感染这种病毒的病人。他们只是显得有些疲惫,不愿意工作而已,并不会对他人造成伤害呀?”

离离担忧地说:“‘繁衍’病毒的厉害之处,就体现在这里。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的认识和你一样。但是随着‘繁衍’病毒升级,这种疾病不仅仅是厌倦懈怠,而是直接厌世自杀,甚至抱团互助式自杀。最为可怕的是,人类与机器人互为感染,谁也不能幸免。”

离离的叙述有些跳跃,阿塔无法跟上她的思路:“你说的这些,跟阿七有什么关系?”

“刚刚我说到,‘谁也不能幸免’这句话,大概沒有引起你的重视。我现在直截了当告诉你,瑞瑞的一个外孙,就在前不久因感染这种病毒而死亡。这就是你去访问瑞瑞时,他为什么是那么一种态度。”

阿塔震惊道:“既然如此,那就终止人类优化啊。”

离离摇摇头:“人类优化是大势所趋,在浩渺的宇宙中生存,人类必须向前迈步。再说人类优化已经经历了两代人,现在说停止已经晚了。”

阿塔的眼前浮现出瑞瑞沉默的样子,想到他失去外孙的伤痛,阿塔的心也不由隐隐作痛。瑞瑞和亚历山大,这两个阿七最疼爱的孙子,两张熟悉的面容在阿塔面前交叠出现,阿塔恨不得像阿七一样,把他们紧紧搂在怀里。

离离上前一步,用胳膊拥住阿塔说:“你暂时不要想瑞瑞和亚历山大,我已经约好了阿七的外孙女蒋玲,我陪你去拜访她一家吧!”

不等阿塔反应过来,离离调来了她的私家飞船。飞船在空中转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之后,稳稳地落在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庭院里。这是蒋玲女儿玫玫的家,玫玫嫁给了一个美国人,他们把家安在土耳其的一处山庄。

玫玫和她的女儿塞拉娜依,站在庭院里迎接她们。“你好,我们是从塔城来的。为了筹备盛依依女士的纪念会,我们来搜集一些信息。”离离从飞船上下来,轻快地朝玫玫母女走去。

阿塔的视线被玫玫身旁的塞拉娜依吸引过去了,她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头发呈波浪状披在肩头。如果她的眼睛不是蓝色的,头发不是金色的,阿塔会把她当成阿七的外孙女蒋玲。

玫玫朝花园的方向指了指:“我妈妈在那边。”

阿塔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花园里种满了各种花草,一个身材矮小、满头白发的老人,手里提着一个小水壶,正蹒跚着给花草浇水。

玫玫解释说:“我妈妈闲不住,她耳不聋,眼不花,只是腰部有些不适。适当的活动,对她身体有益。”

玫玫把离离和阿塔领到蒋玲面前,介绍说:“这是从塔城来的客人,想从您这里了解姨外婆的一些情况。”

蒋玲踉跄了一下,说:“你们是说我的小姨吗?她已经去世了吗?”

阿塔抢上前搀扶住她,离离抱歉道:“世界各地的媒体都报道了你小姨去世的消息,我们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蒋玲挪到一个藤椅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她用手理了理稀疏的短发,干瘪的嘴唇抖动着:“我早就与世隔绝了,天天伺候这些花花草草,活一天赚一天,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呢?你们刚才说我小姨去世了?她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吗?怎么会去世呢?”

玫玫说:“姨外婆自愿放弃了永生权。”

蒋玲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虽然我没有跟她在一起,但我比谁都了解她。”说着,干枯的眼眶里,滚落几滴浑浊的眼泪。

塞拉娜依插嘴道:“外婆,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在塔城有个小姨呀?”

蒋玲叹口气说:“说是小姨,也就比我大几岁。我们一起长大,其实就跟姐妹差不多。”

离离看了一眼阿塔,阿塔目不转睛地看着蒋玲。蒋玲的样子让她想起年老时的阿七,她们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样的。随着蒋玲的叙述,阿塔有一种错觉,她和蒋玲互换了身体,一起堕入陈年旧事之中。

我小姨之所以放弃永生,是因为她对人生太失望了。我外婆去世的时候,她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一点意思都没有!”

说到小姨,就必须要说说我外婆。我外婆这个人,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也许是她的前世,欠了盛家的债。她辛苦悲惨的一生,就是来给盛家还债来了。

盛家是个大家族,传到我太姥爷这一辈,盛家仿佛遭到了诅咒,男丁普遍活不过18岁。我太姥爷在四兄弟中排第三,老大老二一个病死,一个溺亡。老四活得长一些,又被土匪绑架撕票。我太姥爷自幼哮喘,依赖鸦片才得以活下来。为了给盛家传香火,盛家不惜重金雇人去相亲,才把我太姥姥娶回来。

我太姥姥是个平民女子,家里开了一个豆腐作坊。或许是豆腐的滋养,我太姥姥不仅身材高大,而且美丽健壮。她被骗拜堂后,入了洞房才发现,新郎掉包了。为了稳住我太姥姥,更为了躲避战乱,盛家不惜大迁徙。盛家从山东菏泽千里迢迢南下,移居到鄱阳湖畔的一个小镇。谁知路遇日军轰炸,盛家家财损失殆尽。太姥姥在乱世之中,反而表现出临危不乱的风范。因此,年纪轻轻的她,很快就成为盛家家族掌舵人。

太姥姥接连生了4个孩子,第一个是死胎。第二个满周岁时,得了麻疹身亡。第三个儿子,活到了8岁。谁知正月十五看灯,被灯会上的牛头马面惊吓,高烧不止,惊厥而亡。到第四个儿子出生,就是我外公。太姥姥找人给新生儿算命,算命先生说:“这娃娃命中缺木,名字中不仅要带草木,而且要找一个命硬的童养媳,给这娃娃挡灾。”太姥姥给我外公取名盛艺生,艺生还没满月,我太姥姥就给他找来一个童养媳。盛艺生5岁的时候,那个童养媳病死了。

算命先生说,那女娃虽说是替盛艺生死的,但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自己的命不硬,还得给盛艺生找一个八字更硬的女娃,不仅给他挡灾,还能给整个盛家挡灾。他们找来找去,最后把我外婆阿七找来了。

我外婆阿七是在鬼节出生的,她的生日是阴历七月十五。她刚刚出生,就把自己的生母克死了。传说她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那么大,眼睛都没有睁开。接生婆说她是讨命鬼,她家的一个长辈把她扔到荒山上。她的父亲是个石匠,正在外面做工。他赶回来后,到山上去找女儿,发现一条蛇把她盘了起来,正和一群狼狗对峙。石匠举起手里的铁锤,大吼一声。那些狼狗散去,盘踞在阿七身上的蛇,渐渐松开,滑入草丛。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用来形容盛家,一点也不夸张。盛艺生身边除了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乳娘,一个启蒙先生,一个伴读书童,还有一个丫鬟。此外,他有3个表姨奶奶,5个表姑,加上奶奶一起十多个女人围着他转。盛艺生就像一个太上皇,被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宠着,比任何的顽童都刁蛮任性。新来的童养媳阿七,被安排伺候盛艺生。阿七给盛艺生端水,盛艺生嫌水温太高,一盆水直接浇她身上。阿七给盛艺生端茶,盛艺生嫌她手脏,把茶杯摔地上。阿七给盛艺生洗衣服,盛艺生嫌她没洗干净,让家里的丫鬟重新洗。盛艺生6岁时,盛家把他送到省城读书。阿七留在盛家学习如何做儿媳妇的礼节,阿七学不会,整天以泪洗面。阿七长了一张不喜庆的瘦脸,还有凌厉的尖下巴,盛艺生的一个表姨奶奶说,要帮表孙子磨磨阿七的棱角,把她收在房里使唤。阿七每天早上5点必须起床,收拾整齐以后,给表姨奶奶拿洗换的衣服,端洗脸水,给她梳头,把饭菜端进房间,然后双手垂直站在一旁,等表姨奶奶吃完饭,把剩饭剩菜撤下,然后才可以去厨房吃那些剩下的饭菜。早饭之后,阿七要给表姨奶奶洗衣服,烫衣服,整理床铺,然后才可以跟下人一起去洗衣服,去厨房学做饭。晚饭后,阿七要给表姨奶奶洗脚,捶背,一直到表姨奶奶睡着之后,阿七才可以去睡觉。表姨奶奶卧室里有个阁楼,原来是藏书室。表姨奶奶让人清理出一个空间,在地板上铺上褥子,就成了阿七的小床。表姨奶奶规定,只要她醒过来,阿七就必须起床伺候。

阿七比那些下人还辛苦,下人做完事之后,还可以偷懒休息。阿七没有休息时间,表姨奶奶的眼睛,时时刻刻盯住阿七。阿七上完厕所如果没有洗手,或者站立的时候姿势不对,或者表姨奶奶醒来她却没有醒,表姨奶奶轻则呵斥,重则鞭打。有一天半夜,表姨奶奶做梦叫阿七。阿七睡得迷迷糊糊,从阁楼上爬起来,下楼梯时踩空了,从阁楼跌了下去,牙齿把舌头磕断了。阿七满口鲜血,吐出半截舌头。表姨奶奶不但不怜惜,反而怪阿七影响她睡觉,拿起棍子,把阿七一顿乱打。

奶娘看不下去,偷偷把阿七叫過去,看了看阿七的嘴巴说:“幸亏舌头还有筋连着,不然就成哑巴了。”奶娘从尿桶里刮下一些白碱,敷在阿七的舌头上。奶娘把又黑又瘦的阿七,推到盛艺生母亲面前说:

“阿七这样下去,再硬的命也撑不住。阿七要是死了,将来谁来给艺生挡灾!”艺生的母亲就是我太姥姥,太姥姥也是穷人家出身,她当即把阿七从表姨奶奶那里要了回来,让阿七跟着奶娘做事。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盛艺生在省城参加了革命。他自导自演绑架自己父亲,为革命筹集经费。盛家倾尽钱财赎回太姥爷,太姥爷本来身体就弱,受不住惊吓,赎回来的就是一具尸体。幸好太姥姥会做豆腐,她遣散了下人之后,带着我外婆阿七,重操旧业做豆腐卖。婆媳两个辛苦劳作,不仅要养活盛家老小,还要供养在省城读书的盛艺生。

几年之后,盛艺生变成一个革命青年,他嫌弃外婆没有文化,自己在外面找对象。太姥姥为了让他娶阿七,不惜编造病重的消息,把盛艺生骗回来完婚。结婚第二天,盛艺生就离开了。阿七怀上了我大舅舅盛莲。盛艺生两年后回家探亲,让阿七怀上了二舅舅盛芡。过了几年,外公第二次探亲,又让阿七怀上了我妈。此后十年时间,盛艺生再也没有回家,对家里也不闻不问。一直到盛艺生被打成右派,从省城下放到老家,他才和阿七一起生活。在短短的几年,阿七又生下我三舅舅盛平,四舅舅盛利和我的小姨盛依依。盛艺生之后被打成反革命,被抓去坐牢,直到死在监狱。

我外婆阿七没有文化,没有工作,也没有土地,只有一顶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她一个女人拉扯6个娃娃,可以说吃尽了世界上的苦,受尽了世界上的难,才养大了6个娃。

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婆60多岁时,还在做豆腐帮大舅舅还赌债。外婆70多岁时,帮四舅舅带孙子孙女。外婆80多岁时,四舅妈为了赶走外婆,谎称得了更年期疾病失眠,躺在摇床里面,要外婆摇着她到天亮。外婆后来一直独自生活,直到90多岁,又被四舅舅强行接走,住进一个大仓库。表面上四舅舅说赡养外婆,实际上是让外婆帮他看守仓库。

外婆去世后,最伤心的人,是我妈和小姨。我妈被外婆逼着给我大舅舅换亲,嫁给大她20多岁的我爸。我妈从心里恨外婆,恨外婆重男轻女。小姨性格比较坚强,她一方面帮助外婆干活,同时她向外婆争取到上学的机会。小姨考上大学,离开老家之后,外婆失去了帮手,也失去了陪伴。外婆有了怨气,即使小姨定期寄钱给她,她也经常责怪小姨。

小姨定居在北京,有一回她打电话,要我去北京。我去了之后才知道,小姨怀孕了。她不想结婚,所以和男朋友分手了。她要去医院做人流,让我去照顾她。那一个月里,她情绪非常不稳定,时常半夜哭醒。

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说她从我外婆身上,看到婚姻的不幸。她不想变成外婆那样的女人,她要为自我活着,要有尊严地活着,要有价值地活着。

我从北京回来时,小姨把她和男友同居时用的家电,全部打包送给我。外婆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赶到我家,看到从货车上卸下的电器、沙发,她居然冲我大骂:“你去一趟北京,住了一个月还不知足,还想独吞依依的东西!你得把这些东西,分给四个舅舅。”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人把电视机、沙发和冰箱拉走了。

小姨知道后,安慰我说:“你不要怪外婆,要怪就怪小姨我。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让你受委屈了。外婆这个人,不要说你是外孙女,我还是她的亲生女儿,你见过她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但是我从不怪她。我妈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她身上的爱和能量有限,即使平均给予我们6兄妹,我们每个人能够得到的也有限。从繁衍的角度上说,她本能选择向儿子倾斜,是受到她个人阅历和学识局限的,也是人类进化发展的本能选择。”

小姨说她之所以选择生物医学这个专业,就是想解开人生之谜。我不知道她是揭开了人生的谜底,还是带着遗憾离开。我所知道的是,不管小姨走得有多远,她永远都摆脱不了我外婆对她的影响。不管小姨在她的专业上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她甚至可以让他人获得重生和永生,可是她自己却放弃了永生。

小姨从来都不肯承认,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那是外婆的人生带给她的伤痛,永远也无法治愈的伤痛。

阿塔从蒋玲的叙述中,逐渐将前世记忆的碎片,拼接成一个完整的经历。从阿七记事时开始,到她踏入盛家,再到她和盛艺生结婚并生下6个儿女,最后到她衰老以及离世。阿塔仿佛看电影一样,把自己的前世看了一遍。她的心中,不仅涌起对阿七深深的同情和怜惜,更充满了对阿七两个女儿秋秋和依依的歉疚和自责。阿塔看着面前的蒋玲,阿七垂暮的外孙女,她真想替阿七弥补对蒋玲的伤害。

阿塔和离离告别蒋玲一家,正要登上飞船的一刹那,站在玫玫身边的塞拉娜依突然倒地。玫玫伸手去扶,仿佛触电一样也颤抖着倒了下去。离离立刻启动飞船上的急救系统,数据显示塞拉娜依和玫玫相继感染了“繁衍”病毒。离离按下一系列指令,塞拉娜依和玫玫被两道弧光罩住。

阿塔担忧道:“你能治好她们吗?”

离离回答说:“我们目前能做的,就只是将她们与外界隔离,防止情况进一步恶化。”

蔣玲看到这种局面,叹息道:“我们就是为了躲避瘟疫,听从小姨的建议,才在10年前隐居到这里。没想到还是没有躲过去,看来小姨也不是神。或许这就是命!”

阿塔说:“为了阿七,也为了我母亲,我一定要救她们。”

离离摇摇头:“不是我不想救,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阿塔说:“我要把她们带回塔城,塔城一定有地方可以救她们。”

离离叹气说:“不要说把她们带回塔城,就是我们能不能回到塔城,也要接受病毒检测才能知道。”

蒋玲说:“你们放心走吧!我是纯人,不会感染瘟疫。我可以照顾玫玫和塞拉娜依。”

阿塔忍不住上前抱住蒋玲,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回来,救我的亲人!”

出乎离离的意料,飞船返回塔城时,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飞船在塔城降落,离离和阿塔打开舱门时,飞船发出了警报,并且启动了保护装置。阿塔和离离在弧光的保护下,踏上塔城的地面,看到了悲惨的一幕。阿塔仿佛回到了10年前,眼前的景象和她曾经在塔城外看到的一模一样,塔城也遭到了“繁衍”的入侵。所不同的是,塔城之外还生活着许多纯人,“繁衍”的猖獗反而让纯人获得更多利益和空间。塔城居民都是优化人和机器人,“繁衍”过后,塔城几乎变成一座死城。

离离自责道:“看来是我们把病毒带给了蒋玲一家。”

阿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离离说:“根据我的推测,在我们离开塔城之前,‘繁衍’就已经入侵塔城了。病毒正是借助我们这个载体,顺利到达蒋玲所在的山庄。”

阿塔说:“为什么是我们把病毒带过去,而不是他们自己感染的?”

离离进一步分析说:“记得我们离开时,蒋玲说那是你母亲给她选的地方。我刚刚看了一下飞船上的数据,那个地方是喀斯特地貌,加上水土中独有的元素,能有效阻断外界信息。”

阿塔兴奋道:“按照你这么说,我母亲至少找到了阻断‘繁衍’的途径。”

离离说:“我只是这么猜测,或许去你母亲的实验室,可以找到答案。”

在离离的帮助下,阿塔进入了母亲的实验室。阿塔看着熟悉的实验室,仿佛回到了童年。实验室里有她的家,家里有母婴室,儿童房、游戏房、阅读室,还有阿塔曾经就读的学校。

阿塔的家,坐落在一个城乡接合部里,阿塔就读的学校,就在她家附近。这里不仅有学校,还有农场、工厂、商店和集市。学校里有教师和学生,农场里有农民,工厂里有工人,集市里有商贩,街道有清洁工和交通警察。这里看上去一派生机,和实验室之外的塔城仿佛两个世界。

离离松了一口气说:“我没有猜错,实验室还没有遭到‘繁衍’的攻击。”

阿塔有些迷惑道:“这里明明是一个社区,你们为什么叫它实验室?”

离离说:“我也解释不清。我现在带你去见一个人,或许他能给你讲清楚。”

离离带阿塔来到ZY大学,阿塔就是从这所大学毕业。让阿塔惊讶的是,离离带她见的人,是ZY大学的黄智教授。黄智教授不仅给阿塔上过课,而且给阿塔当了四年的导师。

阿塔陡然见到黄智,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不由把自己的遭遇和困惑,像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说了出来。

黄智轻轻拍了拍阿塔的肩,把她领到落地窗前,指着外面的街道、房屋和行人说:“这里确实是一个社区,同时也是一个实验室。你知道塔城之所以叫塔城,就是因为塔城是由无数个这样的实验室组成的。只不过,不同的实验室,所做的实验各有不同。”

“我们的研究方向是人类生命波与宇宙的关系,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人类优化乃至永生的途径。可以这样说,优化人和永生人,只是我们在研究过程中获得的衍生成果。为了获得足够的研究經费,我们把这个衍生成果推了出来。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个衍生成果在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情况下,就被推向了市场。加上市场过度开发,人类基因密码遭到了破坏,从而引发了‘繁衍’病毒。

“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实验室已经发现了潜藏在人类基因中的‘繁衍’病毒。其实,人类基因中潜藏的病毒,又岂止‘繁衍’这一种呢?只不过是‘繁衍’被提前激活了,才导致在全球暴发。

“我们实验室之所以没有受到攻击,并不是说永远不会受到攻击。恰恰因为我们实验室是‘繁衍’的母体,她们正在积攒力量更新换代。换一句话说,我们正在和‘繁衍’竞赛,看谁能领先一步。”

阿塔听得心惊肉跳:“那么我们取胜的概率有多少呢?”

黄智回答道:“我们不提倡概率论。百分之六十和百分之九十九,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有失败的可能。”

阿塔追问道:“听您这么说,您对于取胜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黄智注视着阿塔说:“我们能不能取胜,关键因素在于你。”

“我?”阿塔睁大双眼。

“是的,在于你。你母亲从事人类生命研究一辈子,科学家的直觉促使她保留了你前世的细胞。在孕育你之前,我们团队进行了讨论,最终的结论就是遵循人类的直觉和本能。”

“你的意思是说,我母亲之所以让我重生,并不完全因为我前世是她的母亲?”

“对于盛依依女士来说,她首先是一个科学家,其次她才是一个女儿,或者说一个母亲。”

“我依然不能明白,像我这样的纯人,塔城之外有许多,为什么选中我?”阿塔追问。

黄智取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睛,从眼镜片后射向阿塔,笃信且坚定。

“你问的这个问题,也是我们人类世代追寻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是我?宇宙浩瀚无边,人类的基因比宇宙还要广袤、微妙、复杂。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宇宙。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人的基因,经过世代演化、历练、积累,最后会形成一种独特的磁场。曾经我们东方古老的智慧,比如易经八卦、巫术占卜,可以推测出某些磁场。如今我们已经进了一步,可以清晰地计算人类基因的宇宙出处。当年算命先生没有算错,本该灭绝的盛家,因为有了命硬的阿七,又繁衍出一个大家族。阿七的基因来自南十字星座,具有忠诚、坚强、勤劳、善良、包容等被人赋予美德的品质特性。其实所有星座的基因在最初都带有这些品性,只不过在人类发展和演化过程中,这些良好的品性渐渐被抛弃,只遗留下贪婪、自私、冷漠、残酷、争斗等本性,而它们正是‘繁衍’病毒的核心和起因。”

阿塔似懂非懂:“那么需要我怎么做呢?”

黄智盯住阿塔的眼睛说:“我需要你做回阿七,激活你原始的基因宇宙,唤醒你的同类,然后逼退病毒。”

阿塔慨然道:“好吧!既然我是阿七,我就要完成依依未竟的事业。即使付出我的生命,我也毫不吝啬。”阿塔的眼中闪出神圣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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