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搬动的夜晚

2021-02-28 12:25沈念
文学港 2021年8期
关键词:李庄

沈念,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发、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灯火夜驰》《世间以深为海》等八部著作。曾获十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

浪花的选择

飞行将个体的时空改变。从潮湿的湘中飞到澄碧的海南,只短短两个小时。出机场往海南昌江走的是西线,说是沿海岸线的高速走,却不见海的風景。大海在视野之外,涛声被车轮奔跑的声音混淆,沿途红艳艳的三角梅正开得灿烂,高大的木棉树红花炫目。窗外旷野,小丘稻田与热带植物左环右抱,起伏的山岭被绿色矮灌覆盖。但闻人语响,海离得越来越近了。

到棋子湾的时候已是傍晚,酒店的灯火煌煌地亮起。穹顶穿空的大堂面朝大海,椰树如雕,绿植葳蕤,海风抚面,陆地与海水消融,夜色很快吞没了这片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的大海。

我对海,总有一种投其怀抱的冲动。海阔天空,养育众生,无限湛蓝或白浪翻卷,一个无法揣摩的对象,永远在追风逐浪。当我深夜回到房间阳台上眺望那一团玄墨色的海时,看海就变成了一个偃旗息鼓的动词,取而代之的是“听”。耳朵,心灵,以听的方式,从一个没有影像的动作,上演成一部连续播放的影片。初来乍到的昌江,就是从“听”迈出的第一步。

所有的听都是另一种看见。浪花是海的语言,海从来都不会是安静的。海水进退,留下潮音;浪潮起伏,是生命繁衍的旋律;海的深处,是生长与衰亡的奏鸣。海鸟的歌唱,海螺的呜咽,水族的私喁,水下藻类的摇摆和贝类的翕张,都是海之子民的声音集会,也是海魂的旁白、生命的演出。这些声音,是大海的密码记录,世间的秘密交流在浪花里完成。

昌江有海岸线六十多公里,在绵亘的大海面前,这段很短的距离是不可忽略的。固定在窗外的海岸线在夜晚变得黑沉、失重,但它必定是有颜色和光泽的。在这热带季风气候区,黏湿的空气被夜色洗涤干净,海水拍打岸的声音清晰入耳。海的一切回答都在岸边。海岸是最了解海的性格和情绪的,它在迎接拍打和波浪的涌动里书写着答案。再广阔的海也需要一道狭长的岸来停靠。海是流放者,一生都在寻找,流放者都在这里寻找自己的岸。

昌江更早之前称为昌化,境内流水就叫昌化江,自唐至清隶属儋州管辖。晚年苏轼的最后一个流放地就是儋州。这位流放者到昌江走的是一条自北向南的路线,行至此地,他被大海包围,在听海中度过那些不眠之夜。大海又集合了世界上所有的道路,每个人面对海,止步不前,却愈加激发生存的期待。也许正是这种期待,让人看见生命的安放与向往。过去的蛮荒之路,在今天已被网红打卡地所取代,但那时的长途跋涉意味的是无尽艰辛。一个人所走的路决定了他如何抵达人生。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给他有过很多命名,我最喜欢“月夜徘徊者”、“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这两个称谓。称谓里有张有弛、有动有静,有一往无前也有真实的犹豫和质疑。

海边的夜晚会因海水无限拉长,苏轼同样是一分一秒地度过。年过六旬的苏轼在儋州创办学堂,并言称“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引得不少跟随者不远千里追至此地。入乡随俗,随遇而安,是他这位晚年流放者的真实命运。他目之所及,是亿万年来孤旷、狂寂,也沉静、优美的海,也是野力、追逐,也柔绵、包容的海。也许面对大海,人生才会知道怎样走向一种开阔。“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颠沛的苏轼是深谙此道的,到了昌江,那些交集的悲欣随海风吹散,被浪花击碎成沙滩上的棋子石,以及野蛮生长的绿植丛林。大海的馈赠,他馈赠给了流离的生活。人总是在别处寻找自己,同行者高谈阔论苏轼在海南的豁达、快乐、知足,说他才是真正的乐天派,以疏朗心境创造流放地的文化,即使走到陆地的尽头,依然是躬耕自养、著书自娱,依然不影响他成为庶民的朋友。

在苏轼的履历上,海是生命的折返。沿着海岸线,他到过棋子湾附近的峻灵王庙,欣然题写了《峻灵王庙碑》。庙很小,藏在几棵高大的榕树下,木棉花落满周遭。保存至今的一块残碑之上,记载的是绍圣四年五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谪于儋,“方壶蓬莱此别宫,峻灵独立秀且雄。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谷岁屡丰……我浮而西今复东,铭碑哗然照无穷。”有了此文,峻灵王庙就有了灵气和传承。可惜的是,当年“道路为家”的流放者,为自己建立海边的坐标,却在应召北还的归途中病逝。

任何消逝都是宿命。半夜醒来,星光遁迹,黑暗与水,摇晃着此时的世界。旅途的疲惫,让人若有恍惚,只身泅渡,海水从后面拥抱我,裹身向前。听海,很容易生发海水浮沉之感。夜色由饥渴而变得温柔。人最渴盼的是不可抵达。海所制造的幻景,就是一种不可抵达。于是大海的一切被赋予了想象,浪漫、激情、欲望、搏斗、包容。真正的大海是通过我们的想象去抵达的。耀眼的珍珠也只是在蚌壳的体内发光。

每一个夜晚的海都是不一样的。夜晚的问题将在白昼获得答案。对昌江的地貌历史沿革,我却是最先从一位外乡人那里听到的。三年前从浙江“流放”到海南的朋友老杜,我更愿记住他众多身份中的一个——固执的大海拍摄者。清晨日暮,他就站在房间阳台上,数百个日子压缩为同一天,拍下那些无时不在变化的同一片海景。我从他储存在手机的照片,走进海的序幕。云霞、雾霭、灿烂、灰沉,吉光片羽、交相辉映、海市蜃楼……他把日常记录成永恒,把点滴雕刻成庞大。

老杜的照片在次日变成实景。曲折栈道,与海有关的风景如折扇一点点打开。阳光下的大海既蓝且白,沙滩是水和陆地的分际,也是漂泊与岸的交界。与东岸线的喧闹雕琢相比,昌江的海有一种野生宁静之美。海水冲刷礁石,红色花瓣般鲜艳绽放:沙滩上如星辰撒落的棋子石,藏着海的疼痛秘密:野菠萝、椰树、木麻黄掩映着栈道,以植物的方式叙述着与海的守望,还有岩石上的深颜浅色,是海水曾经的停留,也意味着大海的撤退,遗落下一片过去的沙漠之地被改变的记忆。

记忆的缔造者是浪花,也是在这里生活与经过的每一个人,是固执的老杜,也是比他更固执的那个本地女人。我在听到那个叫陶凤交的本地女人与沙漠斗争的往事时,突然被震撼了。

她走进我脑海的时间,“定格”在三十年前。讲述中的那张脸,和海潮声一起在夜晚浮现,竟然和我后来在绿色娘子军纪念馆看到的如出一辙:皮肤黝黑,海风吹得脸上布满皱纹沟壑,肤色抹去她的生动神情,那神情里站立着巨大的执拗。

她从小的梦想,就是在海边的沙漠上建起一面“墙”,挡住铺天盖地的飞沙。这该是一面怎样的“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她目睹一场在暴风中无法靠岸的渔船被掀翻,渔民殒命的灾难,建“墙”的念头愈发强烈。当发现唯有海防林才可能变成梦想中的“墙”,她不顾家庭的现实艰难,放下卖鱼的生意,選择了去育苗、种树。没有人保证树在沙地上能成活,但人命大于天,而植树固沙是唯一的改变之道。她也许早就顿悟到生活永远是矛盾的。烈日暴晒,地上沙子如火烧脚,暴风雨,似乎要掀飞她踉跄的身体,时间在沙地踩下了一串串石刻般的脚印。是她的,也是她所带领的“娘子军”的。先种野菠萝遮挡风沙,再种木麻黄,那双手曾被多刺的野菠萝刺痛刮伤,种下一百棵活下来五棵,承包造林的老板退出,当地百姓退却了,只有不甘心的她还在面对一次次重复的失败。她的执念被误解、冷眼、嘲讽七零八落地击倒在地,她像那些树苗倒下后重新立起,在死亡中一次次复活。她成了海边的西西弗斯,推着庞大的石头,大海又将石头送回她脚下。

夜晚的潮声,变得节奏缓慢,那张脸已经阡陌纵横。潮起潮落,浪花在行进中消失又涌现,她只是其中的一朵,但这不是轻言放弃的理由。“沙漠见绿”是她在海边种下的一个童话。这个童话的创造者最终用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将338万株树苗、超过1500个标准足球场的造林总面积,如艺术布景般置放在昌江的海边。一朵浪花为大海建造了一面“墙”。我听着潮声讲述她的艰难,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困厄,但这是一朵浪花的选择,也是一种生命的态度。

晨曦是一点点咬破天际线而发光的。夜色抹去,海水、海滩、海湾,也跟随着一起发出自身的光。昌江不是海南的富庶之地,却有着海南的本色。昌江的每一个人,都是大海的一朵浪花。浪花里的阳光,让自己闪耀,也将长长短短的大海暗夜照亮。

听海,是在昌江上的一堂哲学课。对海的聆听,听见蓝天、白云、远帆、绿野,也听见勤劳、勇毅、无畏、执着,这是真正接近并读懂昌江的唯一方式。

照见光芒

江水流到宜宾东郊的李庄才被喊出那个响彻大地的名字。这里的人悄悄说,长江就是从千年古镇李庄“出发”的。虽是夸辞,却是它“万里长江第一古镇”声誉的来由。

到达李庄的当夜,睡着了,又突然醒来。在大自然的声音中醒来。房子临江,是三层小楼建成的民宿。沿江有好几栋这般的仿古建筑,天枢苑、微雨轩,古韵,一个个唤着古朴动人的名字。推开落地玻璃门,站在露台上,眼前江面斑斓,鼻孔就能呼吸到江水的呼吸。

水流搬动着李庄的夜晚。水流制造的声音里,掺杂着虫鸣、鸟语、风声,间或奔出几声青石板街面上的沓沓脚步、夜归人的嘤嘤私喁和撑着瞌睡的嗝,像是一支走了指挥的乐队,由着性情奏着李庄的小夜曲。演奏者的下酒菜不是当地特产白肉、白糕,而是明月、江风和往事。

朦胧中有光。漫天飞卷的光芒,时隐时现,为声音叩打着节拍。这些声音并没有让李庄变得喧闹,这些光也没让李庄变得炫目,都是它寂静深沉的组成。

光是哪里来的?江面上有航标灯,曳曳微微地闪烁着,拖出一道道长影。水流到光的身旁,明显有了漩涡,有了湍流,像沙地上一个淘气的孩子画着一个个越来越小的圆环。江对岸有丛林掩映的房屋,屋里亮着一浮一沉的白光。偶有路过的货轮,船头有盏摇摆的灯,尾部发出低低轰鸣,突突突地往斜里开去。这条行驶的斜线,也被那幢三层高的八角楼阁檐边的彩光照亮。

来李庄的人,无一例外先看到的就是这座全木结构的八角楼阁,牌匾上“奎星阁”三个大字浮凸夺目。建于清光绪年初的奎星阁,站在小镇景区的东北顶角处。因为高,它就成了我们断定方向与位置的标志建筑。从奎星阁往南或者往西,我们这么告诉朋友自己的位置。可以升降的地面路障,也从它身旁将李庄划成了两个世界——过去与现在,俗世与理想。盘楼而上,江面、小镇尽揽眼底。江流蹉跎,人流熙攘,我们站在窗边用目光测量江面的宽度,假想自己跳进水中横渡的时间,但江面有多处像古树年轮般的漩涡,怕是无人敢轻易下水。当地朋友傲骄地介绍,奎星阁是从宜宾到上海沿江保存最好的亭阁建筑。这话原来出自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之口。

来得凑巧,次日正好撞上梁思成的诞辰120周年纪念日。抗战时期,梁思成带着妻儿就住在李庄上坝村的张家大院。我翻到他的年谱,如是记载:

1940年11月,日机对后方的轰炸越来越凶,中央研究院被迫迁往四川南溪县李庄,营造学社因必须依靠研究院的图书,不得不随之迁往李庄。

1941年开始集中精力研究宋代的《营造法式》,并陆续完成法式大部分图解工作。

1942年开始撰写《中国建筑史》。

1943年英国大使馆文化参赞李约瑟赴李庄访问了营造学社,在《中国科学与文化》一书中称梁思成是研究中国古建筑的宗师。

那段战火纷飞的日子里,这位宗师藏进了李庄的寂静之中。它的寂静是天生的,长江在侧,逝者如斯夫,聚镇而居的历史也有一千四百多年了,谁还有理由静不下来呢?梁思成定是深深喜欢李庄的,读过《中国建筑史》的人都会生发一种感觉,他的访古和研究、呈现和留存,有如江水远途跋涉、上升汇聚,人类文化生活纠缠着与时间水乳交融的精神气息。它不是宏大的叙事,而是从细节处生长出来的精神自信,发出像羽毛般在风中托起的光焰。

李庄有太多的细节,注定要成为时间的陈酿。走在这里,你的眼睛与耳朵必然要与之相遇。避不开的那段高光时期,从北京、上海、南京等地辗转迁徙的十多所高等学府和研究机构,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李庄。或者说是在李庄享受过一段寂静的时光。东岳庙是同济大学工学院,张家祠是中央博物馆,祖师殿是同济大学医学院,我在这些庙宇、祠堂改建的旧址内,数念着他们的名字: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馆、中国营造学社、同济大学,李济、傅斯年、陶孟和、吴定良、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这些名字,只是生命中短暂的停留,却永久地烙刻在这片土地之上。要知道,当年来一趟李庄不容易,重庆坐船,“上水三天,下水两天”,走陆路坐敞篷车,从昆明过来要费时两个星期,可记载里来李庄求学、研究的文入学者、师生人数曾多达一万余人。那么多人不顾辛劳辗转,怕是有道光在前方引领着来的吧。

坐落李庄的这些旧址也都是发光体。有的高墙青瓦威严耸立,有的是不起眼的窄门小院,细察之下,都是典型的明清时期川南民居、庙宇、殿堂建筑,布局其间的石刻木雕也活灵活现,有画龙点睛之美。可惜时间和维修的原因,李庄的“九宫十八庙”未能走全,这也给了我下次再来的理由。同行者在江边拍到空中飞过的白鹤,然后兴致勃勃地领着我们去看张家祠厅房的窗门。五十扇窗门,上面有一百只楠木精雕而成的仙鹤,飞彩流云,仿佛这些窗门只是一面面镜子,照见的是从江上飞过的白鹤们。一群老太太在进门的耳房里正经八百地练声,唱着过去年代的歌曲。声音跟着我们的脚步在院子里游荡,似乎是生气勃然的木雕石刻和舒展枝叶的黄桷香樟讲述着陈年旧事,迎着那些空中铮铮的生命。

穿街过巷,墙瓦斑驳,光影流动。有种错觉,擦肩而过的就是那些大名鼎鼎的民国文人、人类社会学家。一转身,他们就钻进某个宅院的屋里,埋首做着研究,间或抬头看夜色黑下来,也看月光的清辉洒满院落枝头。六年的光阴,在被称为抗战文化中心的李庄,他们互相涵养,也互相成全。这一群人,是循光而至的人,也是散发光芒的人。我忽然明白,时间在他们身上刻下李庄的记忆,李庄也从来来往往的他们身上拾起焰火形状的光芒。

李庄让人产生好感的地方,既是这段珍贵的历史,也是在街巷随处遇见的日常生活。席子巷里,有普通人家的老人趁着午后的阳光,晒着酸菜和豆豉。一条街就有了家居的味道。有人指点着抬头看沿街穿斗结构的木建筑,二楼是一色的木条吊脚楼,屋檐把街遮盖,只剩一线天般的檐口隙缝。檐上青瓦遮雨挡阳,檐下人家悠哉游哉,过去多户人家加工售卖草席,由此得名席子巷。而那条羊街长不足一里,也几乎全是清代中晚期的民居建筑,街南面有口井,井上盖板有两个大孔,当地人冠名“双眼井”。问了好几个路人,都说不精准羊街来历,一个老居民的方言我听得半懂不懂,大概说过去这里曾是牛羊交易市场。

临街店面都是手艺人开的,经营着“三白二黄一花”的本地特产,极少见舶来的大路货。卖白肉的师傅刀工极好,大片肉切得仅一、二毫米薄度,吃法讲究,筷子一圈圈缠绕蘸上酱料,肥而不腻。白糕甜香糯软,入口即化,有“李庄五粮液”美称的白酒香浓顺喉,黄粑色泽金黄齿间生香,就地取材的黄辣丁(鱼)入味汤汁鲜美,花生用中药香料浸泡之后味道香脆……特色之所在,都是十多道工序加工而成,从不偷工减料。街头巷尾的李庄人,来自异乡的学者名人,在各自的创造中也享用着生活的日常。人的膳食起居混淆了人的差异,生活给了不同的人同样的光芒。他们都是自带光芒的人。

定定地看着江,不时有流亮的光浮上水面,仿佛山河的神采在李庄发出巨大的呼唤。天空淋漓,涛声涌动,沿江的许多大树,枝条旁生侧长,老屋旧宅的檐头劲草茕立,时光宁静葳蕤。晴天雨后,来李庄的男女老少,可以绕着江边宽阔的环形塑胶跑道和綠草覆面的操场嬉戏、漫步,吹拂江风,叨述人人都在经历的光亮和疼痛。恍惚间,我们仿佛穿过季节与雨雪,在时光倒流的李庄,遇见另一个自己,昔日的也是后来的自己。

那些时光里的人们走了,又没有走。他们和李庄各自持守着大地的秩序,在夜晚的闪烁里隔空对话。时代给了他们不可重复的经历,那是世间不可逆转的行程。著名作家阿来说,那个特殊的时代,李庄保留了文化的种子,生根发芽,沉积多年,今天到了唤醒李庄,唤醒李庄故事和文化精神的最好时代。

虽只两日,却喜欢上在李庄的真实感觉。李庄一千多年的历史,也许不曾变过,像忘记生长的树,带着最真实的尘埃和亮光。而我愿意一个人坐在江边,不动声色地看着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那些从大自然和记忆中的觅获,如一滴草尖上的朝露,如山照见水,如天空照见大地,让人瞬间丰富、壮大。因为有光,也因为发光,在这个地方——

李庄的光芒照见着人,也是人的光芒照见着李庄。

是海就要浩荡

百度百科:宝安低山丘陵,背山面海,自古就是对南洋(含中东、欧洲)通商的要塞。

老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

走出宝安境内的西乡北帝古庙,我又想到了天井墙上挂着的那幅手作长卷。

向导也讲不准确这幅画的作者姓甚名谁,只说是一位信众,也是一名归国华侨。几十年前从宝安背井离乡、渡海过洋的很多人,携妻带子,陆续返回后,都会做一个相同的决定,要来北帝古庙觐拜。

北帝古庙,是他们离开的起点,也是归来的终点。

宝安大变,也许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睁再大的眼睛也寻找不到存在过的记忆。也许,唯有北帝古庙是不变的,是能让他们恍若回到儿时,回到旧梦重温之地。其实古庙也无时不在变化之中,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公元1573-1620年)的它,历经约500年的风吹雨打、岁月蹉跎,来来往往的步履,青石板上的磕磨,老物件上的包浆,留不住的斑驳时光,皆已物是人非。

我站在庙门前,熙攘的人流,林立的铺面,长长的街道,都被眼前这棵高大凤凰树的繁枝茂叶所遮盖。一个声音从耳边飘过:

“出北帝庙门,就是海!”

但眼前没有海,也看不到河流。车水马龙,城市繁华,走到这条西乡老街的古庙前就噤了言。是时光的水流将历史冲积到了这个角落和原点。疫情之囿,龙狮坐镇的庙门是紧闭的,狮身乃大理石镂空雕刻,看得到毛发、舌纹的刻功之精细,两旁的龙柱上龙纹、云纹、人物的神情,栩栩生动。我们经侧门而入庙,砖木结构的庙宇不大,面阔七米八,进深十四米,三开间两进一天井布局。前殿开着一张凹斗式门,屏门上挂着“玉虚宫”木匾,笔重线壮,天井两侧各有卷棚顶廊庑,庙内供奉的“北方真天精武玄天上帝”端坐后殿内的神台之上。据嘉庆年间的《新安县志》记载,当时的北帝庙,与孔庙、关帝庙并列为官方认可的庙宇。时间刷刷洗洗,古庙仅于清道光八年(1828年)、1994年进行过两次修缮,现状所存之完备,可见保护之妥帖。

古代对北帝的信仰本质上也源于对星辰的崇拜,而民间说北帝管水,对水的敬畏,也被视为是向镇护北方主司风雨之神寻求佑护。这让我信了“出门就是海”的言说。那些出海的人,在家翘首等待的人,唯一的联系是天上可以看到的星辰。互相思念,相互牵心的亲人,守望着夜空中最亮的星,祈祷着风调雨顺,平安团聚。

恭立于墙上的手作画卷前,我端详了很久。图上可以看到深圳河、珠江口,对面是香港,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南洋”。1983年,归来的华侨凭借母亲和邻里老人讲述的记忆,精心画出了这幅《西乡晚清繁华录》。市井、风物、建筑、民俗、人事,西乡的旧时光景铺陈画纸而一展无遗,这颇似张择端名传史册的《清明上河图》。我真真实实地从画卷上看到,这曾经是伶仃洋畔一个小渔村所拥有过的庞大喧哗,也看到逐水而居、斩浪而渔的人们就是从这里出海奔赴远方。

远方有多远?那些离去的人和归来的人,脸上堆满海风刮乱的皱纹。皱纹相连,谁也没测量过距离有多远。但不论多远也得回来,回到故地再看一次“海”。

“海”是盛大的庙会。北帝诞辰日“三月三”,名目繁多的戏剧表演和民间歌舞,在这一天把西乡喧闹成一片“海”。巡游的队伍从西乡公园后门出发,行经荔园路、南城桥,又回到真理街,锣声鼓点,且行且舞。古庙门前,是另一番闹腾,龙飞狮舞,跳跃腾挪,眼花缭乱。炮声隆隆中,人们抬着推着称为“色柜”的小舞台,一群妆扮好的孩子,踩在藏匿在长裙短袍下的“钢座”之上,凌空而立,英姿飒爽。这种被称为“飘色”的传统表演,其实是一种融魔术、杂技、音乐、舞蹈于一体的民间艺术,是一群人“回到”过去进行的讲述。这让我想起家乡被高跷、地台簇拥的长乐故事会,也拥有着一群与之相似的历史“讲述者”。

“讲述者”的历史和历史的“讲述者”,似乎要帮人们挽留住时光,呈现时间里的传奇。那些眺望大海又从这里出海的人,有谁想到自己会成为传奇呢?我又想起手作长卷中的西乡繁华,在浓墨淡笔中,是鳞次栉比的建筑,是岸边的大小船只,是海的起伏波澜,也是被符号化的人群。

出北帝古庙,踅转西行数百米,我寻找到长卷中的绮云书室。翘檐,飞角,门庭阔大,那是紧邻当地郑氏家族祠堂的一幢建筑,佚名画者呈现的西乡晚清,正是它诞生的年代。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的“郑氏手作”,已成为深圳历史上最大的私人书室建筑。

它的主人是郑姚,一个有着好手艺的木匠,也是后来香港殖民时期粤港有名的房地产商。在我眼中,这是个出海者,也是能和木头、石头说话的人。跨门而入,前中后殿的木雕,东船厅、西书楼、花园里的石刻砖雕,精美的图案中透出精湛工艺,屋内柱梁是整根红木,百年风雨摩挲依旧坚固如初。若不是出过海的人,怎会有如此魄力和心气来建一间书室。3000多平方米的宏大规模,代表着当时建筑艺术的顶尖水平,是归来的出海者才有的开放胸襟和尖锐眼力。晚年的郑姚像造海上灯塔般建造着这间书室。他懂得真正的塔尖是人才,家族子弟、乡邻后人的培养和品德教化此后就在这间书室完成。他点亮了“灯塔”,不只是让出海者看到回家的路,更是让他们看到远方的光。

绮云书室的声名大噪还与郑家的另一个出海者有关。她是郑姚的孙女郑毓秀——十四岁东渡扶桑求学,十五岁加入同盟会,数次参与反清刺杀行动:远赴巴黎攻读法学博士,后与丈夫魏道明一道返沪,成为沪上三十年代声名显赫的大律师:抗日战争爆发,魏道明接任胡适为民国政府驻美国大使,她又前往美国参与抗战工作。追溯她的足迹,还有太多漫长的述说。其履历清单上的第一,足以令人生出咋舌的敬仰:中国第一位女博士、第一位女律师、第一位地方法院女性院长与审检两厅厅长、国民政府时期第一位省級女政务官、第一位非官方奉派法国的女性外交特使……这位人生如同传奇的出海者,就是在绮云书室接受的启蒙教育,是从北帝古庙前上船去的天津,而后去到日本留学,开启了她的人生海海。

一座古庙、一幅画卷、一条老街、一幢建筑、一段出海人生,都是这片土地前世今生的讲述者,也都是这片土地翻天覆地的缔造者。深圳是从宝安脱胎换骨的,西乡的海就是宝安的海、深圳的海,“得宝者安,以康民也”,这片土地叫西乡、宝安,也叫深圳、粤港澳大湾区——我在脑子里盘算着他们复杂而又简单的数学算式,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向海而生、向海而兴。我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是那些从过去到现在,一代代望海、出海又回来的人们,在说着同一句话:是山就要崛起,是海就要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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