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之悲

2021-03-02 14:29陆岸
西部 2021年2期
关键词:白桦林空旷旷野

陆岸

旷野之诗

旷野在边

旷野在野

我的旷野远离这钢铁俗世

旷野有无数有名无名的石头

尖锐。近乎肉中之刺

滚圆。曾经迁徙藏北的河床

我的旷野之石,纷纷走动,大而渺小

从千万个地底钻出

一起夯实我旷野的空旷

这蛮荒庞大的地基之上

大风恰好撑起云顶,云顶巨大而分裂

又恰好承受星空之重

我的旷野,驱逐远山和羊群

如今只种植枯黄将死之草

只呼喊扑面穿越荊棘之沙

只踢踏滚滚秋日之蹄

我的旷野

——它徒有天下之大

却有空旷之悲

我的旷野,宛如心脏

远方正在下雪

远方正在下雪

从天山北麓下到了南麓

从慕士塔格峰山顶

下到了你的脚上

雪总是那么缓慢下着

而当你背过身去

会有风来

雪一下子落满大地

只有下雪的时候

人间才是明白的

唯一不明白的是,你说:

“你看着我,我的黑黑的眼睛”

而我现在,正在遥远的南方

我正在想那些遥远的

下雪的日子

仿佛“我的黑黑的眼睛”

也正在下雪

仿佛门外的竹子忽然嘎吱了一声

苏巴什佛寺遗址回忆录

在苏巴什古寺遗址的一个下午

我慕名追寻一些尘封已久的土石

宽广的北龟兹戈壁上

没有一处罅隙不刻满岁月的刀痕

开阔的是大殿?耸起的应是诵经的法坛

而我也许就站在高僧的圆寂之处

一想起历史就忍不住惶恐

反复的推敲和考证往往一无所知

端详这些古老遗迹的缺损残破

和田玉上已隐现出裂纹

而这个季节的沙尘暴就要来了

遗址上空巨大的光芒转眼黯淡

无数沙粒在空中盲目开火

我不得不放弃了国王对丢失国土的逡巡

却反身看见昏黄的戈壁

有一枚落日挡着归途

这是公元2016年5月16日的黄昏

这是最后一枚落日

我是一个硕果仅存的遗迹

帕米尔记

在帕米尔,谈论雪山、冰川

慕士塔格和公格尔峰

以及一个叫高仙芝的朝鲜族人的名字

而沉默的卡拉库里湖一直保持沉默

她用蓝宝石镜面映照天空

映照谈论的一切

冰山来客们的谈论是那么渺远

远到抵不过湖边一头黑色牦牛

哞哞一叫。那时正谈到

屠杀的数字,血谷的来历

那突然一叫仿佛是一声战斗的号角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昆仑山地

这些江南人心惊肉跳

仿佛湖底的三千唐军勇士

还有数万铁骑

他们的雪亮战刀

就在包围我们的雪山顶上

寒光闪耀

春光辞

春光正好

这些死亡中苏醒过来的泥土

他们琐碎,狭隘,一小块一小块

又彼此抱团。黑色的伤口纷纷暴露

谁会把希望带给绝望?

锄头爱着开垦

太阳爱着照耀

而水渠另一边的金色花

仿佛一列缓慢的火车

在梦中的喀什郊外

一节一节驶过

在连绵不绝的黑土地上

绝望爱着春光

太阳爱着照耀

西行梦中

在西行的梦中

常会邂逅一些奇怪的险境

比如现在:

我被置于中亚

漫长的边境线即将拦住去路

去往山谷之途有完全透明的湖

卡拉库里,一面众神之镜

安静的乱石,缓慢的羊群。而远处群山

慕士塔格峰雪线明显。向上的

唯有苍穹和白云

辽远的空旷

总让人陷入长久的空白

敌酋陷入,高仙芝的铁蹄也曾陷入

而今,是同样远道而来的我们

我抬头时,天空注视着我

湖畔每一个脚印都呼吸困难

每一个雪山倒影里住着一个不死的神明

我唯有倒退着,踌躇,低头,束手

仿佛这些从山谷里滚落下来

向大地匍匐的石头

仿佛一只落单的小羊

在草地上茕茕奔走

西北谣

西北偏北,是故国是狼烟

苍天很近,轮台很远

走一步是霍去病,再走一步是岑参

一念起楼兰,便黄沙满天

黄沙满天

印度洋在南,北冰洋过不来

我的喉咙里有铁,眼前阿尔泰的雪

只有骆驼刺

只有狼毒花

只有火车轰隆隆

那么多车厢排着队

那么多慢腾腾

一模一样的脸

我绝望的广阔、伟大与无垠

固守的胡杨,专制的戈壁

削平的矮房,围困的营盘

天山的石头走不完

会飞的鹰终究死在路上

无数的我死在塔克拉玛干

西北偏北呀

无数的我死在塔克拉玛干

白桦林

北地苦寒

北地的白桦林不长叶子只长骨头

太阳低低地照过山冈

这些笔直的骨头挺立,沉默

雨来,骨头干净

风来,她们也无须挽住悲伤

当我路过白桦林时

黄昏已走不动路

我有浑身酸痛的关节

看见夕阳,我想弯腰

看见河流,忍不住屈膝

黑夜来临,又干脆装睡

只有白桦林

只有她们仍笔直地提醒我

在北地

这些天生的硬骨头

仿佛我还值得怜悯

仿佛人间的血肉之躯过于软弱

赛里木湖

黄昏中的雪山是暧昧的

他爱上了赛里木湖这棵胡杨

他爱她年轻的颜色

拥抱她。他不惜融化自己

而她拥有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拥有了雪山之巅和整个天空

当时的色彩短暂和安宁

仿佛有一个秀颀的身影真的照耀过山顶

仿佛树枝上两只乌鸦

一只正努力把另一只染黑

煮水的黄昏

远处的春日正坠落在沙漠上。

而沙漠外的一个窗框内,

我的那个鐵制水壶又在悲鸣。

除了煮水,水壶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煮水,火焰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给她们装水点火,我又能干些什么。

春日落下来了,整个黑夜慢慢竖起。

我周而复始地倾听,一种越来越响的噪音。

一个空虚的壶,亦周而复始。

越来越响的噪音是用来拷问的。

拷问周围无边的空旷、对立乃至遗忘。

而她只是一个饥饿的容器,

像尘世所有不能满足之物。

某种声音只是在持续拷问她永不知足之心。

一回回装进他人,再往后炙烤自己。

春日落下来了。我的水声戛然而止。

无数星星升起,然而夜空依然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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