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倭山”前,唠唠倭寇那些事儿

2021-03-11 11:22雷夫
南方周末 2021-03-11
关键词:倭寇贸易日本

雷夫

福建漳州海澄镇远眺,海澄镇就是明隆庆元年开海通商的月港。

梁淑怡 ❘ 制图

★严格说来,明朝嘉靖年间的抗倭是两种生产方式(农与商)的剧烈冲突。面对抗倭胜利,明隆庆一朝的态度审慎而明智,敢于在得胜之后反思倭患的起因,改变海禁祖制,妥协让步,从制度上预防祸患再生。

三百年后的“鸦片战争”,可以看作倭患的延伸与扩大,但这一次的来犯之敌过于强悍,不仅无法剿灭,还最终葬送了“天朝上国”。

姚家荡

本以为“埋倭山”是一个大土丘,不想导航把我带进了这片平展展的农田里。看地图,这里是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顺河镇丁姚村五组,在淮河入海水道与苏北灌溉总渠北侧。《明史》记载,嘉靖三十八年,江北那股倭寇在庙湾(今属江苏盐城阜宁)覆灭,姚家荡之战是它的前奏。

“埋倭山”,据淮安地方志,是掩埋姚家荡八百具倭寇尸体的坟墓,原先真是个大土墩。而姚家荡,应该就是今天的丁姚村、姚庄一带了。现在正是农闲,田里的冬小麦绿油油的,田埂上稀稀拉拉种着蚕豆,成群的喜鹊飞起飞落,东南风也吹来了。凭感觉,实在没有办法把这里和四百多年前的那场抗倭战斗联系起来。

但历史终究是历史,明史《李遂传》《唐顺之传》都记载了这一场战斗。从此江北几无倭患。根据日本史家田中健夫《倭寇——海上历史》提供的《倭寇在明朝的行动地域与行动次数表》,从嘉靖三十年至三十八年,倭寇共袭扰南直隶(大致包括今江苏、安徽、上海)204次,而嘉靖三十八年之后的八十余年,仅嘉靖四十四年入寇一次,说明这一地域的倭患已基本荡平。

此后的几年,倭寇集中犯浙江、福建、广东。也是嘉靖三十八年,明朝廷诱杀了倭寇首领王直,这件背信弃义的事,把倭寇逼成了困兽,更加疯狂,不惜孤注一掷了。

还是这一年,戚继光在浙江招募、训练新兵三千人,组建后来赫赫有名的“戚家军”。

这几件事,都发生在明嘉靖三十八年,即公元1559年。这是抗倭形势转折的一年。

对马岛,倭寇的发源地

对马岛今属日本九州的长崎县,位于日本与韩国之间的朝鲜海峡中部,是一座群岛,由五个岛屿组成,距朝鲜半岛仅50公里。

早在十一世纪,就有日本船以对马岛等靠近朝鲜的地方为基地,用朝贡的形式和高丽做贸易。名义上,日本奉献货物,高丽等价、高价回赐。

两百多年后,蒙古兴起,高丽受到的压迫很大,国力疲敝,已无力接纳日本的进奉,应劫而生的,是日本海盗大规模抢掠高丽,对马岛是其主要基地。

朝鲜《高丽史》记有1223年日本海盗劫掠金州,1225年袭扰庆尚道沿海州郡的事;但“倭寇”一词,直到十五世初成书的《明太祖实录》中才第一次出现,洪武二年四月,有“倭寇出没海岛中”之说。从这个时候,“倭寇”一词像一个怪物,也在官书稗史中出没了。

1350年起,倭寇开始频繁活动。他们主要掠夺粮食等生活必需品,攻击漕船、粮库,不仅骚扰沿海地区,还深入内地,动辄人员数千、船只数百的规模。其人员,虽然后来有高丽贱民加入,但大部分是日本人。

元末明初,倭寇也袭扰中国沿海,但不如朝鲜半岛那么激烈。受患较重的是北方的山东、辽东一带。倭寇的活动规律,是朝鲜倭患严重的时候,中国就缓和,中国倭患严重的时候,朝鲜就缓和,说明这帮倭寇是对马岛的同一批日本人。

这批倭寇活跃了四十年就衰落了。十四世纪末,李氏朝鲜建立,明灭元,日本的南北朝战乱也结束了,这三个新生王朝对倭寇都不客气,倭寇很难生存。1419年6月,明军在辽东望海埚歼灭大股倭寇;同年同月,朝鲜大将李从茂率军渡海,捣毁了对马岛,倭患便大体平息了。

以对马岛为基地的倭寇,活跃于十四、十五世纪,一般称“前期倭寇”,以区别于十六世纪活跃在明朝嘉靖年间的“后期倭寇”。田中健夫以为,很难看到这两个时期倭寇之间的关联,虽说都是“倭寇”,“他们发生的原因、构成人员、活动地区、性质都完全不同,仅仅是字面上相同而已”。

“前期倭寇”“后期倭寇”,是两台戏。下面谈谈后一台戏,嘉靖年间的倭寇。

“宁波之乱”与紫禁城之怒

宁波唐、宋以来就是著名的对外贸易港口,是浙东运河的入海处。明朝在宁波设市舶司,管理出入港口的船只、外商,征收商税,并收购政府专卖品。明朝宁波之外,在泉州、广州也设有市舶司。

元明以前,中国的海洋贸易大体上是开放的。以南宋为例,每年有一千余艘大型商船出入于六十多个国家、地区,远洋贸易十分发达;高宗绍兴末,单是市舶的税收,每年就有二百万贯之多,国富民殷,帮助这南方的赵家半壁支撑了一百五十年。

海洋贸易依靠海商海民,也造就了更多以海为衣食的人,比如自古就有“闽人以海为田”之说。这是沿海经济的自然状态。

而元初两次东征日本失败,为防日本反扑,加强了海洋管制,只许可在市舶司监管下做限定数额的贸易,私人贸易遭禁止。

明朝建立不久,方国珍、张士诚的残部盘踞沿海岛屿继续活动,朱元璋担心“奸民”与他们勾搭,下了很严的禁海令;当然禁海令也有防范倭寇的目的。严厉的海禁成了明朝的祖制。对外贸易,明初沿用了元朝的限额制度,由市舶司管理,本意并不在互利,不过是装点门面,以天朝上国的姿态,垂怜一下周围的“不足征之国”而已。尽管明朝的市舶贸易作用有限,总算是铁桶上开的一个小孔,聊胜于无。

一百多年后的1522年,嘉靖皇帝即位。第二年,日本两个大名的贸易使团为了争夺贸易优先权,在宁波城里火拼,很快演变为放火劫掠,殃及军民很多。嘉靖帝一怒之下,废除了市舶司。铁桶上唯一的小孔也堵死了。而这个时候,中国沿海的走私贸易早就蓬勃发展起来了。

这里有一个巧合,嘉靖皇帝即位的那一年,1522年,葡萄牙人达·伽马首次环地球航行成功,开创了大航海和全球贸易时代。而明朝全面禁海是第二年,1523年。

双屿岛的贸易

海禁,受害最大的是海商海民,祖祖辈辈捧着的海洋饭吃不成了。而天下有的是为吃饭而不怕犯禁的人。从明初起,沿海的走私贸易就没有停止过,而嘉靖一朝最烈。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琉球人,菲律宾人,暹罗人,马来人,都参与了。而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加入,更是给它增添了全新的气象。

十五世纪中叶,奥斯曼土耳其征服东罗马帝国,控制地中海,西欧被迫开辟新航道,一路殖民,贸易。东南亚的马六甲就是葡萄牙人最早建立的海外贸易基地。

本来,葡萄牙人也想走朝贡贸易的路,可是吃了明朝正德皇帝的闭门羮,倒是受到沿海商人的欢迎,邀他们加入走私。他们跟着许栋兄弟进入双屿岛。这一来不要紧,葡萄牙人不仅是商业的好手,还在岛上搞起了基建。到嘉靖十九年,岛上建有约一千幢房屋,两所医院,一所慈善会所,有居民三千,包括一千二百名葡萄牙人,甚至还建立了警察机构、法院、议会,几乎是个五脏俱全的国外之国了。

双屿岛是佛渡岛、六横岛的统称,今属浙江舟山普陀区。之间的水道是叫做双屿门的港湾,正是五百年前走私船的停泊处,对岸是贸易巨镇宁波。把走私贸易基地设在这里,真是好眼光。

双屿岛把原来零散的走私力量整合起来,贸易有序,高效。这是个名副其实的远东国际贸易中心,中外冒险家的天堂。贸易过程大体是平和的。沿海的乡绅、富豪利用在当地、朝廷的影响,竭力化解官方的阻挠。而沿海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比远在紫禁城的皇帝务实,不少人还入了股。

逐渐,双屿的海商中混进了越来越多的海盗,时有杀伤事件发生。这让明朝的官府将走私者也一概视为海贼、倭寇,欲除之而后快;又发现走私日本的货物有铁炮等军器,朝廷更焦虑了。于是捣毁双屿岛势在必行。

捣毁双屿岛的是浙江巡抚朱纨。他大肆烧杀,把岛屿夷平,捕杀了许栋、李光头等人,又用木石堵塞港口。双屿的走私贸易结束了。

朱纨动了乡绅、豪富、官员的命根子,他们弹劾他拥兵自重,擅杀无度,以至民怨沸腾,这一下要了朱纨的命。朝廷将他去职,召回北京受讯,他不从,自杀了。他说了一句无奈的话:“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朱纨的结局,从反面显示了海洋贸易大趋势的力量。

捣毁双屿这一年,是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

沥港,五岛,与平户

失去了双屿岛,许栋的部下王直在沥港重建了贸易基地。

沥港,位于今浙江舟山定海区金塘岛西北,有金塘跨海大桥与宁波相连。沥港离双屿不远,在其北,王直把基地移到这里,表现了海商的倔强。

吸取双屿的惨痛教训,海商们加强了武装,变得更凶暴,越来越接近一般人想象中的倭寇了。

但是从《倭寇在明朝的行动地域与行动次数表》看,双屿捣毁后,四年间倭寇袭扰并没有增加。这一方面因为有沥港做替代,一方面因为朱纨的教训,没人敢再议海禁,海禁有所松弛。看来只要还能贸易,劫掠并不是首先的选择。

但只要朝廷不开禁,沥港迟早会变成第二个双屿。

王直懂得未雨绸缪。嘉靖二十七年,就是双屿捣毁那一年,他凭借与日本的良好关系,在五岛设立了根据地。嘉靖二十二年,第一次把葡萄牙的火枪走私到日本的,就是王直,当时日本处于战国时代,正需要先进的武器。日本人把这件事记在有名的《铁炮记》里,记中称王直为名叫五峰的大明国儒生。

王直有相当高的文化修养,富有智谋,疏财任侠,讲信用,在海商中声望很高。这片法外之地要平稳运作,必须由有声望有实力的人把持,仲裁、调停各种纠纷,王直担任了这个角色,做了这群人的头目。

每次去日本,王直都把更多的日本海商带到双屿,也留意结交日本的权贵,和日本建立了密切关系。除了以五岛列岛为中心的贸易根据地,他在平户还建有豪华寓所,港里泊着可乘三百余人的大船,拥部众两千,俨然一个王者。

王直一面经营五岛基地,一面向朝廷示好,捕献了卢七、陈思盻等海盗,希望朝廷开关互市。未果。嘉靖三十二年,预料的事情发生,俞大猷率官兵扫荡沥港,王直逃到平户。

失去沿海基地,等于失去了中国的沿海贸易,那么只能有劫掠一途了。

如今沥港所在的金塘岛留有不少那次战役的遗迹,比如有平倭村、平倭路、平倭古渡,沥港曾一度改称平倭港,沥港的下街立有平倭碑。

五岛,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的群岛,由福江等五个岛屿组成,今属长崎县。而平户位于长崎县西北,在五岛列岛东,当时是日本主要的对外贸易港。有一点值得一说,平户是郑成功的出生地。

王直的杭州

嘉靖三十二年,王直率倭寇大举侵袭中国沿海,“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他们大张旗鼓,深入内陆,攻城略地,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规模之大,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才有的。也正是此后的几年,倭患最严重。

从《倭寇在明朝的行动地域与行动次数表》可知,嘉靖三十二年之前十年间,倭寇共来犯20次,而三十三年至三十八年六年间,竟达437次之多。

跟随王直的徒众,中国人不论,日本方面充当盗寇的武士,多来自山口、丰后、大隅、萨摩、博多湾、对马、五岛,也就是王直在日本的基地一带。时值日本战乱,大批失所的武士为其雇佣、驱使。据《明史》,倭寇中这部分“真倭”约占十之二三,大多数还是中国人。

王直一改儒商面目,大肆侵袭明朝,目的有三个:一是报复;二是手下数以十万计的人失其生计,要吃饭;三是仍没有丢掉互市的幻想,炫耀力量,是想用破坏力做谈判的筹码。第三点是主要的,毕竟谁愿意整天过这种刀尖上的生活?

王直大闹了几年,还是开海互市的痴心把他送上了不归路。嘉靖三十六年,王直受邀从日本赴明谈判,遭逮捕,三十八年年末,被斩杀于杭州街头。回想嘉靖三十一年,王直向朝廷翻脸,扬言要用大炮轰开杭州城,蹂躏这座人间天堂;如今横尸于此,岂不是造化弄人!

据说是一乘小轿把他抬进了刑场。他刑前说了一句话:“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从仙游到月港

王直的预言应验了。

倭寇变成失巢的马蜂,到处螫刺。梦想化为泡影,那么再不用考虑其他,只管劫掠就是了。这就是一般人印象里典型的倭寇,他们半裸跣足,留月牙形发式,手持武士刀,杀人放火,狼奔豕突。这个形象,与那些所谓“海上男儿梦想与哀愁”的浪漫想象,已完全不相干。

这样的倭寇,虽然更穷凶极恶,但是失去了节制和政治理想,反而容易剿灭了,更何况遇到了铁一般的戚家军。从嘉靖四十年的台州,四十一年的横屿,到四十二年的平海卫,倭寇元气已伤。嘉靖四十二、四十三年之交,倭寇围攻福建仙游,戚家军驰援,在城外苦战两个月,大破倭寇。仙游之战是一场决战,从此倭寇一蹶不振。浙、闽不能立足,其残余转而骚扰广东潮州,嘉靖四十五年,又被俞大猷击退,逃入台湾岛的北港。还有一部分势力转向菲律宾、南洋方面。至此,大陆沿海的倭寇荡平了。

明隆庆元年(1567年),朝廷反思倭寇猖獗的原因,解除了明初以来实行了二百年之久的禁海令,在福建漳州的月港(今漳州海澄镇)开海通商。这个开海仍是有条件的,但基本满足了民间的贸易需求,加之日本渐趋统一,丰臣秀吉于1588年颁布海贼禁令,明朝此后的七十余年,再没有发生过嘉靖朝那样严重的倭患。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可惜后来的满清一朝也做着闭关独立的迷梦,哪怕二百年后的“英夷”用文明的野蛮从海上打开国门,再也无法关闭,还是千方百计续着这个残梦,不愿醒来。

淮安的沈坤

有明一代倭患,受害最重的是沿海近海的居民,他们要吃海禁、倭寇这两重的苦。无法下海谋生;倭寇来了,有性命、财产、妻离子散之忧;官军来了,要出差,要负担给养,还可能诬作“奸民”,遭冒功的官兵杀戮。

归有光的一段文字,写出了倭患中百姓的苦难:

“近日贼抢娄塘、严店等处,驱率居民挑包。其守包之人,与吾民私语,言是某府州县人,被贼胁从,未尝不思乡里,但以剃发,从其号衣,与贼无异。欲自逃去,反为州县所杀,从此只得依违苟延性命。”

倭寇凶残,官军腐败,于是很多沿海近海的乡民自己组织起来抗倭,战绩可观。据淮安地方志,嘉靖二十年一甲第一名进士(即状元)、淮安人沈坤在母忧回乡期间变卖家产,招募乡兵千余人,亲自操练,号称“状元兵”。同治《山阳县(今淮安市淮安区)志》卷二十一记载:

“(嘉靖三十六年),倭数千人自日照流劫至淮安,时邑人沈坤方家居,散赀募乡兵千余屯城外。倭纵火焚烧,官兵且却。坤率兵力战,身犯矢石,射中其酋,倭始退。”

沈坤是淮安河下人,与《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同乡,还是儿女亲家。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大犯淮安,据说,他和吴承恩商议御倭之策,建议凤阳巡抚李遂在姚家荡设伏,才有了那次大捷。有吴承恩参与,当然更传奇,但正史没有记载,属实与否,还有待考证。

嘉靖三十九年,沈坤遭人构陷,以“私自团练乡勇,图谋背叛朝廷”的罪名被捕,死在狱中。

如今淮安的河下镇建有沈坤状元府,在吴承恩故居西隔壁,中有一块“平倭门”旧石碑,推想是后人为了纪念而铭刻的,也算是家乡人给他的哀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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