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回雪山

2021-03-12 05:22刘宁
扬子江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瓶纳西柜子

刘宁,纳西族,1996年生于云南丽江,现居云南昆明。

每年八月,在奉科乡,我曾经

长大的老房子里,我和

失明的外婆,吃过午饭,坐在

二楼的堂屋。把外公从地里

收回的玉米,剥成小颗粒,装在

他编织的又大又圆的竹篮里。当我们

完成一天的任务,外婆就会

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块糖果奖励我

绿白相间的包装纸,又扁又长

是在丽江城打工的母亲

托人寄來的。我没去过丽江城

它像厨房那个巨大的黑柜子一样,装满

面粉和香甜的糖果。“咔嚓”一声

世界融化在我的舌尖。

母亲寄给我一套火红的衣服,像一件

美妙的乐器,弹奏出沙沙的乐曲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锦纶面料)

一到晚上,我就穿着它

和外公到广场散步

晚间空旷的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走动时,红衣服也发出沙沙

沙沙的声音,沙沙是天空

和土地的语言。失明的外婆

从不离开老房子,她坐在阳台上,听见

我和外公的脚步声,起身,从火塘里

扒出两个冒着热气的土豆,然后我们三个

挤在一条长凳上,悄声说话

炭火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那时我还不会说汉语,只和外婆

说纳西话。外婆认识一个女人,是个

活了几百年的巫师,她知道这个村庄

发生的所有事——每个月

这个女巫会挑着装有袜子、鹰隼、收音机的

箩筐,来到村庄。外婆剪下自己的长发

为我换取一双红袜子。这个

从外面世界走来的女人,说着

我听不懂的汉话。她的箩筐里,放着很多

填满土的绿色小瓶——这是她从不售卖的

我问她为何,她说:“魂灵

不能标价”。我质疑她的语言,怀疑

是她杀了人,躲在深山老林,只为等待

三朵神的惩罚。她看穿了我:“他们死于孤独,

这块土地上的人将永远孤独。”

她的眼睛、红头发变得模糊,只有那条

松软的舌头,语言的灵巧舌头

疯狂钻入我忧郁的身体,我的嘴唇

有一年冬天,玉龙雪山

在下雪。家里养的小黑狗,冻死了,身体

僵硬。它还很小,还没有听过

世界的沙沙声。我和外婆,把它

埋在屋外的桃树下,那年的桃树

被一片雾死死笼罩,我找了个

绿色小瓶,装了些桃树下的土

放在小狗生前的窝里,雾,

才散去。也是那年,

我曾外祖母九十岁时去世

瘦小的身子,躺在一个幽暗的黑柜子里

——那是我见过最黑的柜子,死亡

平躺其中,没有糖果和面粉。

曾外祖母死后,哦,外婆那时

流了多少眼泪。女巫给了我

一个绿色小瓶,我知道

那是曾外祖母。土做的骨头,在瓶子里

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仿佛是她

在用纳西话呼唤我的乳名,偷偷告诉我

堂屋的桌子下留了一块玉米糖。我问女巫是否

懂得起死回生术,她用蹩脚的纳西话说:“白鹿

回雪山,天鹅归大海,死亡不需要我们拯救……”

我外公七十岁那年,开始

出现老年痴呆的初期症状,他把

家中的镰刀、身份证、插电板藏了起来

我和外婆怎么也找不到。他一语不发

每天用苍老的肉身,凝视着

玉龙雪山。他是那样地安静,像个

沉睡的孩子,收割石头和稻谷的一生

突然就静止了。从宁蒗来的

送魂队伍,路过家门,外婆向他们打听

我外公出走的灵魂,他们挥了挥

手里的松枝:“在金沙江岸,逐江水而去。”

我找来很多绿色小瓶,填满土,放在

大门外,但外公的灵魂

没有回来。我想,他正一个人

逐江远去,天地混沌苍茫

宇宙只有一江,一个孤零零的

跛脚老人。带着肉身的伤痛,带着一把生锈的

镰刀,永远在追逐中。无处安身,无以立命啊。彷徨在

咆哮的大江之上,江水滔滔,袭击他的骨头

他咬着牙,又一次抵挡住了

江水的撞击,骨头摩擦过世界的瓷砖

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女巫的预言摧毁了装有

糖果的黑盒子,世界漂泊在大海

和黄金上,高过我的舌头、我的双臂

此刻,我不断往返于雪山

和大江,把那些雪与水

搬至客厅,这里空空如也,只有

祖先和家神栖身。所有死去的人

在这里复活,无人身负孤独之痛,无人

向轰鸣的世界晃动白旗。我拥有一个

黑柜子,云贵高原拥有一个黑柜子,

众人拥有一个黑柜子,人类的母亲

度过茫茫黑夜,用糖果和面粉把柜子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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