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与沉迷(一)

2021-03-15 07:01张炜
美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陶渊明苏东坡诗人

张炜

诗意地栖居

“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这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引述古典诗人荷尔德林时说过的一句名言,通常被认为是至理至境,但真要做到却很难。我们想想诗人苏东坡的一生,会觉得他在一些时候似乎做到了,更多的时候却是求而不得。这里不仅是指他的顺境之期,也还有逆境下的考验与鉴定。“诗意”是一种发现,更是庄子说的“应物”,是书写绚烂之诗的过程,是通感,是畅达,是一体之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与本性。这里面需要精神的境界和力量,需要远远超脱于物质主义之上的那种心灵的飞翔。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於潜僧绿筠轩》)这里的“竹”蕴藏着无限的诗意,而“肉”代表了世俗的所有物质享受。苏东坡春风得意的时候,可谓被诗意所簇拥,这时候丰盈的物质没有将他剥损和腐蚀,而是让其在尽情享用的同时,沉浸到另一个境界里。那当然不仅仅是花红柳绿,笙歌曼舞,不仅仅是青春的依偎和欢唱。那一切虽然也有诗意,只因为它们过于艳丽和茂盛而显得有点虚浮矫饰。它们远远比不上荒野,或者是冰凌之下一株寂寞开放的雪梅,其背后是无边的荒凉和等待苏醒的大地。这样一种开阔的视野中应有尽有,那才是一场大观照和大拥有:近在眼前的这枝幽香,却是代表整个世界的一次探望和问候,一个专注者将看得热泪盈眶,情不能禁。这种情形是诗人最能够领会、最能够被感动的一个瞬间,他曾记录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场景。当然,与此相反的那种喧嚣和热闹、那种带着浓浓醉意的惆怅,也被他纵横涂抹过。

诗人似乎度过了太多风高月黑的时刻,他在窗棂上看着狂舞的“寒枝”,然后偎进自己的角落。他似乎不忍让任何一个明媚的月夜白白地流逝,一个人出门,在婆娑的树影下徘徊游走,或进入一座小小的寺庙,在林间竹下印证这种特异的美。人生是斑驳的,在这一刻的幽静,在这不可思议的洒满了银粉的大地上,他仿佛可以掬起浅浅的水流,看到水流下的卵石,恍若走入童年记忆。人生就在这恍惚中流失了几十年,它带走的一切、送来的一切,有时候让人应接不暇,有时候又让人恍如旧梦。挚友,情爱,血缘的浓稠,奇怪的遭逢,都将人紧紧地簇拥。这些秘密和神奇掺和在一起,是无法分开的。

我们常常惊异于李白的爱月,他的独酌,在皎洁月光下的剑舞、醉饮与畅想,听到那个悲凉而渺远的心声,“相期邈云汉”的企盼让人念念不忘。第二个与月亮发生这种密切关系的可能就是苏东坡了。在古人那里,好像不可以将诗意与月光隔离,尽管诗意储藏于世界万物,可以用无数的方式、在无限的空间和时间里释放和生长。日月交错辉映,生命应该领受这显赫而神奇的启示,不再忽略。在日复一日的漫流之间,我们从少年到青年,再到苍健和衰老,慢慢地归于最后的平静。我们的心情不再激越,甚至不再清澈,两眼积满了时光的黄沙。从此它要沉甸甸地向下,看得更多的是世态炎凉,是土地。

在月光中,在幽微的思绪中,一个生命变得弱不禁風,柔善无比,他顾怜和疼惜身边的一切:从一株小草到一只飞虫;从“抱花寒蝶”到“窥船野鹤”;从“竹坞松窗”到“千仞嵯峨”。一位历尽沧桑的步履蹒跚的老人,带着一顶短沿高帽出门而去。他追逐月光流水,寻找逝去的踪迹,抚摸纵横交织的履痕。他属于自己,属于陌生者,属于过去和未来。一切都被诗意包裹和簇拥。在这个时刻,他真的需要安静独处,总结一生,在离去之前结清账目:他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缓缓向前,走向一个高阔之地;一条浓重的或浅浅的线横在远方,它就是人生的地平线。

印象中的苏东坡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不愿独处,不愿孤寂。实际上在许多时候,这也是诗人的一种逃避方式。他最终还要离去,要走得更远,要一个人收拾天籁,要在遗忘中追寻和记忆。这让我们想起谈论“诗意地栖居”的那个西方诗人,还有那个沉迷其中的哲人。后者在晚年独自住到了法国南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筑起了一个小而又小的石屋,在里面长时间地坐守。哲人最后引起了邻居的注意,有几个老太婆担心这个日久不见的老人已经死去,她们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座小屋,惊讶地发现老人还坐在窗前。

他在思索什么?等待什么?寻找什么?他想怎样再次拥有或告别阔大的人生?这是他自己的人生,还是许多人的人生?

我们相信,在喧闹和奔波中度过了一生的苏东坡也想拥有类似的一座小屋。可惜光阴飘逝,没有那样的机缘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修筑这样一处小小的人生掩体了。他的许多计划和打算都不得不暂时耽搁下来,一切还要留待来生。他的来生大概也是盛大和宽阔的。

遥望陶渊明

苏东坡的一生,特别是生命的后半期,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情,就是将陶渊明所有的诗从头唱和一遍。可见他对那个人的生活和文字是怎样地心向往之。“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可见他对陶诗喜爱到了何种程度。每次只取一篇,读很少一点,害怕以后再没有这么好的文字陪伴自己。这样的阅读体验谁能拥有?让我们回忆自己和文字相处的经历吧。某一个人、某一颗心灵,真的会有如此深邃悠长的吸引力,深深地打动我们,有过这种情形吗?答案可能为“是”,也可能为“否”。但这样的感受和记忆不至于太陌生,我们能够稍稍深入地体味一下诗人的心情:两人相隔遥远,一个望着另一个,跟住那个前行的背影。苏东坡越是到后来,越是频繁地抬起头,追慕的心念时时泛起。

苏东坡来自山野,来自边远的蜀地眉山,从小嬉戏厮磨于绿色之中,天性中永远有一个田园梦,伴随这个梦想的,是一颗自然舒放之心。“烟火动村落,晨光尚熹微。田园处处好,渊明胡不归。”(《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为和之·三》)这又是一首题目长长的小诗。这不是感叹那个古代的诗友为何不弃官回返,而是说这片打理得如此美好的一片田园,为什么不见诗人的身影?他去了何方?或者说在陶渊明还没有寻到这个至美的角落之前,所能够想象的一切。实际上诗人正在设想自己的归处,表达自己的焦渴和急切。庸庸官场,匆匆旅途,为何奔忙?他在最初为政的日子里,也曾经对弟弟发过类似的感慨。恍惚间诗人真不知为何身至此地、为何要急遽追赶、为何要有这样的人生、人生目的又是为何?

家族的理想,耕读的目的,诗人正在以身践行,还是跌入一个奇怪的圈套,这令他一再追问和省悟。可是许多时候想明白容易,放下就难了。“平生自是个中人,欲向渔舟便写真。诗句对君难出手,云泉劝我早抽身。”(《李颀秀才善画山,以两轴见寄,仍有诗,次韵答之》)献画者的丹青笔墨,思清字秀,画出了心底的渴望,描出了注目的境界。心中有那么多话难以表述,所以才有“难出手”三个字。画幅间的悠云和流泉,似乎都在向他发出规劝,让他醒悟并及早抽身。那将是一次“归去来”,是陶渊明式的选择。他何尝不知道陶令的困窘和艰难,那不是一般的选择,那是说说容易做到难,而后还要有无尽的愧疚和矛盾在等待。那将是一团乱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繁琐和纠缠。

尽管如此,苏东坡仍然向往那样的一种生活。那是一次义无反顾的突围,是非要如此不可的坚毅,是背向那个庞大“蜂巢”的奋起一搏。强大的自我有时就系于一根纤细的牵拉,它不能断掉,一旦断掉就会跌下万丈深渊,不复生还。

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刻,在熙熙攘攘的大路上,常常自问的一句话有可能是: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陶渊明?“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和陶饮酒二十首·三》)在这里,他将自己和那个高不可攀的人物做了对比。当然,他在此刻不由得把对方过于理想化了,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够表达心中的痛彻。不可逾越的事实是,今天的自己与昔日的陶渊明作比,主客观环境是这样地不同。他不得不用一生来解答自己的提问,也感叹了一生、遥望了一生。在黄州,更有惠州和儋州时期,那时的困境让他渐渐迫近那个身影,好像真的能够伴其左右,不必再像过去那样远望和呼叹了。他的一生与陶渊明离得最近、仿佛比邻而居的时段,就是开垦那块荒芜的坡地、拥有“东坡居士”雅号的这几年。那时他头戴斗笠,腰系浇灌用的大瓢,锄草拓荒,植树种稻,莳枣栽茶,何等酣畅。在当地人的眼里他像一个真正的耕者,脸色黝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也得益于他自造的芦根牙刷:就这一点来看可能和当地土著仍有不同。这个人走起路来大瓢碰臀,大步流星,常常在月夜荷锄而归。

相信在他人生的大跌荡之后,这样的一场经历真正显出了超拔和宿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感到了“挺住”和“胜利”的那種感受到底是怎样的。这是一种粗粝的甜味,是紧握双拳、满把胀痛的那种充实感。“阴阳有时雨有数,民是天民天自恤。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聑耳争投骨。倒冠落帻谢朋友,独与蚊雷共圭荜。”(《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一》)

两足有泥,脚踏芒鞋,斗笠遮面,心怀欣喜。人们对他好奇,是因为这曾经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仍有无法消除的神秘。他们愿意帮助他同情他,也多少出自这种好奇。好奇加剧了怜惜,怜惜增加了友爱,而在当地土著们相互之间,可能是缺少这种友爱的。一个异人带来的兴味,足够当地人长久品咂。他的盛名再次帮助了他,他曾经的地位也强化了他,这是许多从高处跌落者常常受到的一些优待和庇护。当然,这种人之常情也需要在一个适宜的环境里才会发生,落井下石的卑鄙、墙倒众人推的险恶,我们也同样熟悉。那是一个更为沦丧无望的世道里才会发生的,那种场景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性的温暖,没有情趣,没有幽默,没有起码的怜悯。操劳的欣慰和粮食的香味一块儿丧失了,剩下的只有绝望和倾轧、丧心病狂的掠夺和抢劫。好在我们的诗人没有遇到这样的苦境,所以在整个黄州期间才有那样美好的劳作和歌唱。可以说没有黄州时期,也就没有历史上那个旷阔辽远的苏东坡。

在这个时期,诗人可能更多地想到了少年的经历,再往前追索,就是仕途上的矛盾、纠结和酷烈了。这时候东晋的陶渊明作为一个逝去的诗人,也就产生了强大的感召力。那个人作为知与行的统一,就尤其让人感动。他当然明白:作陶诗易,做陶一样的人难。如果说在以往远远地关注那个归耕田园的诗人,心中泛起的是欣羡、痛苦和犹豫,那么现在只有深刻的认同感,更有和解与体谅。当他读到陶渊明在临终前对后代的交代,说自己小时候非常贫苦,因此不得不东西游走;自己性格刚倔、才能不达,与外界很难相处,这个性格使自己在世俗里难以容身;眼看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最不安的是让孩子们从小受苦忍饥挨饿。这些话一定会深深地打动苏东坡,他大概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这样概括。他痛惜的是自己知道得太晚、觉悟得太晚。他说道:“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他同样把自己难以解开的困局归结于处世,认为仕途毁掉了一切。

陶渊明虽然早有醒悟,可还是不能改变“使汝等幼而饥寒”的结果。诗人不能不反复设问:自己如果像陶渊明那样早日改弦易张,又将如何?他时常觉得自己有一种人格的分裂感、有人生的大遗憾。也就在这些矛盾中徘徊不安,乃至陷入郁愤。失意的时候有寄托,得意的时候有追怀,幸亏有一个陶渊明在。

陶诗注我

陶渊明在世时没有文名,大约过了一二百年才渐渐被诗界所知。他的崇高地位有许多还要因为一个后来人,是这个杰出的人帮助了他;与陶渊明完全不同的是,这个人活着时已经声名远播。两下对照,他们的文运可以说处于两极状态;但后者偏偏极为崇拜前者,他以自己强大的传播力,使这个至唐代才渐有影响的田园诗人进一步凸显。他无以复加的赞赏、无数的隔空呼唤与唱和,使越来越多的人向着那个方向遥望。于是人们都看到了东晋的那道篱笆下有盛开的黄菊,看到了园内有一个瘦削的老人提着米酒摇晃在田垄上,还有他最后坐下来畅饮、醉倒的情景。

远在晋代的酒香弥漫过来,一路芬芳唤起了许多人的注目。苏东坡爱陶渊明人所共知,但这不是对另一个诗人的简单跟随,也不是刻意模仿,而是对自我的一种认知和警策,是一种“陶诗注我”的过程。可以说对陶渊明最为知晓的是苏东坡,有很大误解的人也是他。他对陶渊明的道路与心绪意志都有自己的解释、发挥和取舍;他曾经亲自体验过对方的生活,但并没有一步步沿袭。他留下的唱和文字中,将深刻的感悟、深情的向往和迷恋掺在了一起。有时候他似乎要看个透明,有时候又故意双眼迷茫,只用唱和的方式来疗救自己,用以提醒和安慰。他在想象中,通过这些文字的逐一展开,来与晋代的田园诗人对话。交流心得,共饮一坛米酒,越来越成为苏东坡的一项功课。他自认为与那个人的相似处太多,都如此地爱田园、爱酒、爱诗、爱幻想,都那么厌恶世俗的官场,也都是受害者。不同的是那个人仅仅做过七品县令,从没踏入权力的中心,既没有品咂过那种甜味,也没有饮过那杯更苦、更浊,甚至是有毒的酒。由于那个人初踏仕途就抽身而退,仕途之毒还没有透过腠理,所以最终才有力量握紧锄头。

“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平生我与尔,举意辄相然。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并引·一》)我们就此得知这个爱饮者拥有一个做工精妙的“荷叶杯”,而且时常把玩。今天我们仍然能够看到把玩酒杯的人,不过他们与苏东坡心绪有别。现代人是一场物质和娱乐的陶醉,而当年的陶渊明和苏东坡却寄寓了更多。在与逝去的诗人的交流中,苏东坡时而忘我,时而发现自己与那个人的距离非常遥远,两人之间不只是隔开了一道篱笆。

他终究还是一个仕人,一个被朝廷紧紧攫住的人。他不能自我决断,不可随意舒展。“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一朝传两翅,乃得黏网悲。”(《和陶饮酒二十首·四》)这是他最沮丧、也是最清醒的叹息。实际上,一张无所不在的官场的罗网已经将他包裹,令他插翅难逃。

东坡唱和陶诗大多在知扬州之后,这时经历了太后恩宠,连阅三官,侍立迩英、知杭、知颍,进入了更深的人生体悟。他一直仰望陶渊明,越来越多地在诗中提到,可见即便离开了田园也还是念念不忘。自黄州至登州再至朝廷,这时候的诗人再度发达,却并没有把陶渊明扔到脑后。而后有了更大磨难,思悟也就更深。他在从海南北归途中写道:“平生多难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误辱使君相抆拭,宁闻老鹤更乘轩。”(《次韵王郁林》)这样的自吟,我们不可视为简单的应酬,而是真实地流露出一片心迹。他的弟弟子由在《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引》中写道:“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是的,人们只愿把苏东坡的“和陶诗”解读为不得已的疗救,是自我缓解之方,岂知他得意之时仍常常思念和深入察省。这写不尽的“和陶诗”,绝非无可奈何的呻吟。

清人纪晓岚说过,苏轼的行为不过是“敛才就陶,亦时时自露本色”。实际上,诗人许多时候仍然是处于“无解”。比如说他盛赞陶渊明的时候,以为对方是完全自主的,想做官就做官,不想做官就弃官而去。真实的情况是陶渊明也曾经历了无数尝试,不是不想做官,而是沒有那样的机缘;最后的弃官看起来主动,实际上仍为官场所迫。这样的一个现实苏东坡怎么会视而不见,以他的洞悉力,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误会的。他只愿在自己眼前树立起一个更完美更理想的形象,让其作为有力的人生参照,以在对比中产生更严厉的自叮。

他的喃喃絮语也从未停止,直到后来流放惠州儋州,才把陶诗全部和完。

生活不是艺术

苏东坡作为一个浪漫的诗人,一生都想将生活艺术化。生活对他来说何止是不完美,而更多是缺憾和悲伤,是黑颜色。诗人却要顽韧地追求理想之境。这种秉性即注定了常怀忧伤,一生跌宕。问题在于他一生未悔,自始至终,不甘屈服。虽然现实一次次教训了他,却未能使其改弦易辙,一如既往。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努力将生活艺术化。他是这样一种天性: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生活”与“艺术”混同起来。这就使他不得不付出许多,时不时地跌入悲惨之境。他的一生看过了不知多少生活的悲剧,却仍然要亲自出演这当中的一个角色。关于他的主要情节,还是纯洁与污浊的两不相容,是求真与放逐,是灵魂自救的过程。最激烈的戏剧冲突大都因此而起。

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那些所谓的“现世主义者”太多了,他们不会理解苏东坡的热情与倔拙,又何苦这般执拗。一般人步入中年就会习惯于生活的荒诞,不再为日常的荒谬而痛心疾首。稚童期一旦度过,就再也不会回返。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奇怪的人,这些人最终是长不大、当然也不会苍老的。他们将为自己生长不止的漫长的青春期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不会记取生活中痛的教训,而只会怀念和向往美的显现,哪怕只是一瞬也决不再忘。这些人将真与美视为理所当然。苏东坡在很大程度上就属于这一类人,他对黯然的生活既不认同也不屈就,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他就会尝试着去纠正和改造。

他认为“生活”既是滋生“艺术”之源,那么它本身就应该趋向艺术,并且一定具有这种可能。“生活”既是生长一切之土壤,那么它就应该有更好的生发和创造。一旦“生活的艺术”消失了,他就一定设法使之重现;看到蜕化,他就使之恢复;看到枯萎,他就要着手浇灌;如此下去,没有终了。比如说他在酷冷萧索的密州任职时,那个坍废的超然台在他手里得到重修:他需要这样的高度,需要超然于庸碌之上,做辽阔的观望。在杭州,他治理西湖,将它的一切不完美都如数修葺:除去污藻,开挖淤泥,澄清水流,筑起长堤,从此得以泛舟月下,亭中独坐,饮酒歌唱。他创作了大量的画与诗,总是将自然环境化而为画、为诗,这些作品不过是转化的印证。

他将生活艺术化,又将艺术生活化。“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楚颂帖》)那个浪漫的诗人屈原少年时关于橘子的一首小诗,竟引起了他的实践冲动。他要种柑橘三百株,而且橘园落成的那一天,还要在里边修筑一个亭子。“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为奇耳。”(《题醉草》)他凝视着自己的书法作品,大有不解:酒醉中的那种狂舞疾写醒后却难以做到。他在沉醉中还能写出工整的小楷,这时的冷静和细致让他自己感到惊奇。如此审视自己的“醉与醒”,这期间的不同创造,正是一个艺术家对于生命的神秘探究。因为“生活”不是“艺术”,他才要顽强地抵抗;因为“生活”培植了“艺术”,他才会一生抱有那么大的热忱。他曾经深深地遗憾自己的官场人生,正是这种冷酷的加害与剥夺让他痛不欲生;可是在别人的视野中,他也在用自己的生命谱写悲剧之美。

“生活”不是“艺术”,但它是无比冷漠或热烈的、生生不息的生命表达。

多情应笑我

情多处处留,这是才子的特征。不单是在重要的历史关节中,即便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上,他们与一般人的表达也大有不同。如苏东坡,诸多牵挂大大小小浑为一体,用情太重,所以才有“早生华发”之叹。他“乐天派”的形象不是忘我忘情之故,而是多情之故。“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是苏东坡著名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写到的。这样的记叙和情态,在苏东坡的词中非常多,仍旧与柳永等人没有多大区别。

在词的历史上,人们习惯于把“苏辛”并列,视这二人为词的改革者,是让这种文体发生了历史性变革的关键人物。苏东坡能够享此殊荣,主要是因为他为数不多的“大江东去”这类词作。谈到他的豪放,迥然不同的质地和风格,也并非得到了一致肯定。有人认为唱这些词不应该用丝竹弦乐来陪衬,而要手持铁板敲打嚎唱,是这样一场铿锵有力的大演奏。这样讲尽管有些调侃的意味,但也的确说出了实情。大江漫流樯橹灰飞烟灭,历史消逝在一缕尘烟之中,引出千年浩叹。从此苏东坡有了一种“豪放”之谓,仿佛足以掩去他无数的绮辞丽句、无边的青春抒发,更有他的少年情怀和宴饮的醉意。他曾经在宴席上随手取过歌妓的披巾,挥毫写下一首妙诗;他曾经为太守携到酒宴上的三位美丽女子逐一写下赞词。诗人笔下的这些场景和情愫是客观存在,它们被即时记录下来。

当人们吟唱“大江东去”时,看到的是灰飞烟灭的惨烈和转瞬即息的火炬,那一场历史活剧中的羽扇纶巾早已荡然无存。在苏东坡这里,世俗之情和家国之情混合一起,悲怀之间仍然还是一副“乐天派”的神气。这里的“天”是天道自然,是它赋予的一切。“多情”一句其实始终潜伏了“女性”二字,原来这是一切“情”之基础,都是它的外化和转移。所以在唱“大江东去”的豪迈中,他还不忘提到“小乔初嫁了”。苏东坡对于两性之情从来都是敏感的,这一切就写在他无数的诗词之中。死而复生的黄州之期,正值壮年的苏东坡已显得苍老颓衰,那个风流倜傥的形象已经全然不见。可即便在这时候,他看到友人艳丽的侍女,仍然还是写出了这样一首词:“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这是大难不死之后的安慰,这些人间尤物也是自然尤物,实际上早已化为诗人心中的永恒。他于深深沉浸中时而超越,于超越中再次沉浸。她们在诗人这里与美丽的自然是同为一体的,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和那些俗艳而狭隘的甜腻当有不同。最懂得这种美、欣赏这种美、爱护这种美的,仍然是他这样的情怀。

后人如果探究蘇东坡的女性观,同样可以留下一堆推敲的文墨。我们仍然不得不承认这极其复杂的蕴藏很难简化和梳理,这里面既有一个生命的丰饶、柔情和特异,有一种自然属性,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宿命潜在其中。好像一个强悍的极端化的生命特别需要另一种帮助和综合,舍此将失去生命的平衡:世界有可能因为这种倾斜而发生颠覆,堕入黑暗和苦难。一个人好比一个世界,它的开阔和狭窄就由这两极凸显出来。

有人不知道瑰丽山色与明眸皓齿有多少区别,也不知道柔甜绝妙的歌声与月下流水和小鸟婉鸣有何不同。对于互动互融的两性情分,在他这里是最容易沉浸和表达的,并且能够推及于草木山水,甚至是远古长慨。他是这样一个生命:多情义多牵挂,多好奇,而情感又缘此变得更多更浓。因多情而费下的周折,许多时候是费解的。苏东坡在历尽坎坷之后,深知其故,所以才发出了“应笑我”之慨叹。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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