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5 05:59北风
江南 2021年2期
关键词:敌人队伍

北风

我十五岁那年参加了红军。入秋后,部队开始转移。我们是在下半夜接到紧急通知的,团部要求我们立即出发。虽然我参加红军时间不长,但半夜行军的事已经见怪不怪,行军打仗,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没办法像在家干农活一样按时作息。队伍很快集合起来,此时,天空漆黑一片,我抬头四望,只有北斗星隐约可见,但火把将我们每个人的脸照亮了,我看见一张张迷茫又坚定的脸庞,因为火把的原因,每只眼睛都闪耀着一团熊熊火焰。没有人告诉我们部队要去哪里,也没有人问。不能问的,这是规矩,部队叫纪律,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不该问的,绝对不能开口。

一连两天的行军后终于有了一次大休整,这期间,我父亲因在一次突袭中英勇善战被破格提拔为代理三营长。这天下午正好轮到我站岗,这时,远处一个粗壮的小伙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他身挂三八马枪,威风凛凛沿着崎岖的山路朝这边飞奔而来,他边跑边喜悦地高唱着:“骑大马,挎洋枪,红军哥哥吃了妹妹的粮,定把国民党反动派消灭光,呼儿嗨哟……”不一会儿就到了我身边。他下马告诉我说他是传令兵,现在有紧急事要见营长,我有些自豪地对这个传令兵说营长就是我父亲,有什么事直接到营部去。他笑了笑朝我“哈”了一声,说不简单嘛!便向营部的掩蔽所跑去。到了那儿竟然发现师长、团长都在,赶紧立正敬礼。师长看完这个传令兵送来的地图后走到他面前,眼里满是笑意:“好小子!你弄到的这些东西,顶得上两个团的人马!”

那个传令兵咧了一下嘴想轻轻地笑一声,却没敢笑出来,也许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师长当即下令,将他破格提升为排长。接着,他又问了问得到这幅地图前后的经过,那个叫赵二蛋的传令兵(现在是排长了)清了清嗓子,大张旗鼓地讲述了自己在敌群中如何一枪一个,一共打死六个才得到这张地图的经过。

大家听得很认真,师长和团长还不时点表示赞赏。父亲站在一旁黑着脸不声不响。他满脸愠怒地送走了师长和团长之后,折身返回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这个传令兵几眼,然后扯开嗓门喊出了另一个士兵:“栓柱,你就跟牢这个吊兵两天,除了拉屎之外不允许你离开这小子半步!”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个黄皮子的小本本,递给那个叫栓柱的战士:“你给我好好记牢喽,他每打倒一个敌人,你就给记上一笔。我倒不信,这个新兵蛋子的枪法有那么好,还一枪一个哩!”

那个叫栓柱的士兵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长得虎头虎脑。栓柱应声接过本子,塞进衣兜里,敬完礼,正准备跟着传令兵出去,我父亲却又把他叫住:“记住!他每打倒一个,你要仔细瞅着,要等半根香的工夫那家伙还没动静,才算打死。如果……”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挠挠头接着叮嘱,“如果那家伙是被拖走的,也算打死;可若是给架着走的,就只能算是打伤。打死的,你在本子上画个叉;打伤的,你就画个斜杠杠,明白了吗?”栓柱一个立正,大声喊道:“明白!”那个传令兵看着栓柱认真的样子嘴角扯了扯,表情尴尬地笑了笑,说好啊你看好就是啦!我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因过分的挺直而显得有些冷淡。

在此后的两天时而行军、时而战斗的时光里,我看到那个传令兵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屁股后面总跟着我父亲派来的那个叫栓柱的士兵。这位弟兄时不时地掏出我父亲给他的小本本,嘴里还叼着个铅笔头。

拂晓的时候,分布在几个宿营点的队伍悄悄整队,在山道上集合,然后近四千人的队伍分成两路继续向西开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和装备,我父亲张大山兴奋地告诉大家,这是师部的炮团,大部分装备是从敌人手中缴获来的!我瞪大眼睛看着那些装备发呆,大炮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车拽着,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车上。炮身又高又大,我路过时站在炮筒下踮着脚也摸不到炮口,长长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细。

再看看我父亲所在的这个营,尽管装备、兵员衣着显得很不整齐,粗粗一看和老百姓差不多,但我仍然感到很兴奋,不住地前前后后打量着。有人从后面踢了我一脚,说:“老老实实好好走你的路!”

我不想跟他多计较,此时此刻,我的整个身体笼罩在一束光柱中,那是紅色的光柱,从上而下贯穿我的身体,将我的身体照映成一个闪闪发光的红色圆柱体:我当上了红军,是队伍里的人啦!因为兴奋,那个急行军早晨的雾也变得那么迷人,它像轻纱、像烟岚、像云彩,挂在树上、绕在屋脊、漫在山路上、藏在草丛中,一会儿像奔涌的海潮,一会儿像白鸥在翻飞。霞烟阵阵,浮去飘来,一切变得朦朦胧胧。我们前进了一会,这乳白色的轻霭,化成小小的水滴,洒在路面上,洒在树丛中,洒在我们头上和脸上。轻轻的,柔柔的,有点潮湿。人们吸进这带有野菊花药香味儿的气息,觉得有点微醺。

后来,在慢慢消散的雾气中,雾的颜色慢慢变白了,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随着雾的颜色变化东方发白了。浮动着的轻纱一般的迷雾笼罩着我目光所及的村落,房屋和树木若有若无。说它有吧,看不到那些建筑和树木的整体;说它没有吧,迷雾开豁的地方,又隐隐露出建筑和树木部分的轮廓,随着迷雾的浓淡,变幻多姿,在这一刻,我仿佛感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宿松。一望无际的山峦和田野显得空旷而悠远,早起的农夫正忙于初冬时轻松闲适的农事。在山峦的阴影之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掮着木梨,跟在一头母牛的背后朝田野走去。一些妇女在村舍边的井台上摇着轱辘汲水。河道边上是大片空旷的田地,在雾气的笼罩下显得荒凉而肃穆。

这时天色已亮,又有一支马队从我们这支队伍面前飞疾而过,我看到那些飞扬的骏马,漫天的沙尘,樱桃般的顶戴,火红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我如痴如醉地看着,奇妙的舒畅之感顺着我的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我的脑子里开始向往起来,我想自己何时也能有这样一匹骏马啊!而且那是一匹野性未驯的战马,它狂躁不安,雄蹄飞扬,只需我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发生在这一天的那场战斗是在什么时候打响的了,我估摸着也许是晌午时分。第一发炮弹在我们身边爆炸的时候,由于声音太响,我们反而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看见不远处林间的树木被一根根齐腰斩断,就像是被狂风吹断的一样。栖息在林间的鸟雀扑打着翅膀,抖落下一些云片般的羽毛,在闪烁不定的阳光下攸然间消失了。

掌灯时分,我们这支部队来到了离朱堂店城还有十五公里的五里店城的一条干涸河道下游的一片开阔地带。一座村庄在阴沉沉的夜幕下呈现出来:零星的灯光在村落上空闪闪烁烁,偶尔能够听到村子里传来的一两声狗叫。一轮弯月在厚厚的云层中穿行着,泛出一缕缕冰冷的光芒。我们停下来休整,村庄飞扬起干燥的尘埃,空气中带着刺鼻的草屑气味和马汗的酸味。

开饭的时候,骑兵团的传令兵带来这样一个消息:蒋介石闻讯红25军离开鄂豫皖根据地北上,急令在鄂豫皖苏区围剿的115师和5支追剿队共20个团兵力跟踪追击,同时,并令驻河南的庞炳勋40军、湖北省肖之楚的44师共18个团兵力迎头堵击,企图乘红25军孤军远出之际,包围全歼……

“吃完饭好好睡觉,明天一场恶战正等着呢!”传令兵兴奋地说,我听着他童稚的声音,心里掠过一阵微微的震颤。

部队宿营后,班长任择明带着我们全班担任警戒。月光下,远山灰灰蒙蒙,悬崖清晰可见,山下有一条漫长的梯田,这正是一个日晒多、风平静的洼地,班长对我说:“这个地方我来过,再往前几里地就王店啦,过去这儿土匪甚多,日夜出没,拦路抢劫,弄得过路的人都胆战心惊,一两个人从来不敢走,这次红军来了,估计土匪都逃到深山老林中去了!”班长一边说,一边向四周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马上小声地命令道:“我们要分头注意警戒啦!”

班长把我分在另一个山坡警戒,我意识到,自己无数次为它担惊受怕的这个夜晚,就这样猝然降临了。我没有任何警戒的经验,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也忘了害怕。我平躺在一块坡地上,双手放在小腹上,十个手指交织在一起,绞来绞去随后进入了冥想……

就在我躺在那儿肆意遐想时,听到班长叫我,马上爬起来朝班长声音的方向跑去,班长看到我骂道:“张大顺你他娘的搞啥名堂,是不是开小差啦?好半天你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我马上撒谎说:“我刚才在拉屎。”班长听了马上用一种嘲讽的口气道:“你这泡屎尿可够长的,在哪拉的,带我瞧瞧?”这一问,我半天不敢言语,他竟纵声大笑起来。他这样笑的时候并不知道,一支部队悄悄地从沟底上来了,我警觉地告诉班长:“有一支队伍向咱们这边开进啦,是不是敌人?”

班长迅速把我拉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向沟底探望,这时队伍越来越近,看样子,是自己人。班长让我躲好,他躲在掩体后面喊话:“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要到哪里去?”

我们看到整个队伍不足一个排,队伍带头的干部喊道:“我们是二营一排的,同志哎,你们是张大山那个营的吧,这么近距离你们还认不出我们呀?”

班长紧跑了几步朝我挥挥手:“是二营的队伍。”然后朝那位排长热情地招招手说:“那还用说,都是自己的同志!”

等走近了,那位小个子排长一边用手擦汗一边告诉我们:“团首长让我们排提前秘密接近王店附近,查明情况,打算今晚动手后再向北开进!”

班长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后对小个子排长说:“你们真是走运啊,出来探查情况就遇上战斗,现在你们要当开路先锋啦!”

那位小个子排长倒是十分谦虚,他讲起话来显得有些局促。班长递给他自己用的湿毛巾,让他擦擦脸上的汗,可那个排长没有接,说:“不用麻烦了,快别这么讲呀,怎么可能当开路先锋?我们对这一带地形、敌情都不熟悉,心里还是没有底气。”

班长用毛巾给自己擦了擦满是泥土的手,笑道:“这位排长,你们快赶路吧,趁天气没风,天还不算冷,天没亮前,你们就沿这一直往西北方向走,走过这一段山路,再走一小段平滩地就到王店啦!祝你们一路顺风,咱们王店见啊!”

那位小个子排长松了一口气,他一边道谢,一边拉住班长的手久久不肯松开。随后,他带着他的队伍,趁着夜色,直奔王店方向。

我们这个营在第二天凌晨出发向正西开进,第二天早晨路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村庄。这是一个不久前被敌人袭击过的地方,父亲带着我们默默地从一处处炸塌的房屋旁走过。许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著烟;一些坍倒的墙壁下,有沾着灰土的血水缓缓流出。

这时,远处突然冒起了火花,直蹿天空,接着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一条响尾蛇朝我们游来。”我紧张地对身边的班长说。班长立刻笑了起来:“现在哪来的蛇?那是炮弹的声音。”

“谁的大炮在响?”

“有我们的也有老蒋的。”紧接着,我看见那些炮弹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山下那片空阔的田野里,有几发落在了村舍的屋顶上,村中立即腾起一股浓烟,耀眼的阳光下一时还看不见升腾起来的火光。

战斗的爆发就像六七月份的暴雨一样猝不及防,又毫无规则。第二天晌午时分,炮声渐渐平息下来,荒凉的原野渐渐又恢复了宁静。在缓缓散去的硝烟中,村舍、道路、收割后的稻田和一排排的枣树依旧显现出来。

与此同时,防空哨的哨子突然响了起来。父亲赶紧拾起钢盔往脑袋上一扣:“钻窝棚!”他说的窝棚,其实指营里临时挖开深沟用树枝和枯草搭建起的掩蔽所。

这时,三架飞机出现在阵地上空。很快,黑糊糊的炸弹就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我父亲守在掩蔽所洞口向外张望。他觉得挺怪,连里排里的阵地刚刚都花了大心思来伪装,怎么这老蒋的炸弹还是扔得那样密集?

正琢磨着,一颗炮弹就落到了离掩蔽所不远的地方,气浪猛地涌了过来,父亲身子往后一晃,被震得差点躺在地上。飞机刚走,炮弹就赶上来了。

掩蔽所的顶盖在颤动,棕黄色的土粒唰唰地往下落。看着我的脸被吓得煞白,我父亲拿话宽我的心:“没事。”话音刚落,我看见父亲趴在那儿不吭声了,接下来是一段冗长的静默。我缩在掩体一角瑟瑟发抖,看着父亲发呆。

他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他在这天晚上指挥一次战斗时失去了半个左耳朵。更要命的是,炮火的巨大声响让他听不见了,还有比这更可恨的是,因为气流的击打,他的脑袋沉重得像一个石球。在一场激烈的伏击作战开始前,指挥员一只耳朵听不见了,而且他的脑子里始终在嘎嘎作响,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十分操蛋的事情。

跟这个事实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导致那场伏击战的情报,很可能是错误的:这一天晚上時分恰遇寒流降临,冷风刺骨,风雨交加,我先头部队发现老蒋的队伍较迟,加之寒冷饥饿,有的战士还拉不开枪栓,以致被迫后撤。敌人乘机发起冲击,并从两翼实施包围,情况十分险恶。在此危急时刻,父亲自己用一块纱布把左耳朵作了简单的包扎,随后从栓柱的身上抽出一把大刀,高声喊道:“同志们,现在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咱们决不能后退!是爷们跟我上!”喊罢,他带领部队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搏斗。就在这时,救援的大部队赶到了……

敌人撤退了。不知下一波进攻什么时候开始。

隔壁的二连六班,却一个人也没跑出来——敌人的炮弹直接落在了他们的窝棚顶上。

父亲跳进自个儿的掩体,发现胸墙边上长出了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儿:看样子是个铁家伙,屁股上还有四片翅子,对称地竖起。他顾不上细细端详这东西——敌人又摸上来了。

两排稀稀落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身着土黄色军装的人群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中若隐若现。

敌军的兵队形拉得很分散,开始的时候走得并不快,像在地里踅摸东西似的。渐渐地近了,他们加快了脚步,腰弯得更低了。

“挺精啊!”父亲嘴嘟囔了一句。这时,他旁边的掩体里已经响起了枪声——那个传令兵已经开火了。

“先别打!太早了!”我父亲偏过脑袋嚷道。栓柱朝他瞪眼,“你小子不听命令就开火,这次就是打中也不算啊!”

话声刚落,战壕里的其他地方劈里啪啦地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营部那挺缴获来的捷克造轻机枪也叫起来了。

我们这个营新兵太多,瞅见老蒋的队伍进攻就慌里慌张,再加上刚刚被飞机大炮轰得头昏心乱,结果敌人还没进入最有效的射程,就忙着开火了。

我父亲在战壕里东跑西颠,气得大骂:“都给我停下来!操!”他路过四连二班的轻机枪掩体,一个新来的机枪手正在喘气——二十发子弹一个的弹匣,他一口气就打光了两个。

排长一脚踹在他的腿肚子上:“操!你这不是糟践子弹吗?”

敌人这次进攻并不猛,冲了一下就撤回去了。紧接着是猛烈的炮击,照着四连的火力点打。

趁着敌人炮火的间歇,父亲仔细瞧了瞧那个长着四个翅的怪东西——好家伙!敢情是敌人飞机扔下的炸弹,没炸。

我父亲走近那个排长,只见他又猫着腰来到二班的轻机枪掩体。那个被他踹了一脚的机枪手,似乎还是个孩子,脸本来就白净,这会儿更是苍白得能搓出面粉来。

“下回别那么慌了,啊?!”父亲看他脸白成那样,尽量放缓语气:“多打点放,要短!要快!”年轻的机枪手一面听一面拼命点头。父亲侧身刚想离去,“啪啪啪”,轻机枪掩体的胸墙上溅起了三朵小土花。

五连二排长牛四万一下子乐了:“呵呵,相好的在跟你打招呼呢!”

他冲那小伙儿挤了一下眼,见小伙子没明白是咋回事,牛四万接着说:

“这机枪啊,也会说话。这‘啪啪啪,是小鬼子的机枪手在问你:‘怕了吧?”

那机枪手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排长倒严肃起来了。他抓过捷克造轻机枪,冲着敌人歪把子射来的方向,麻利地来了个三发点放——啪啪啪。

“知道这叫啥吗?”他搁下机枪,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没等回音儿,他就狠狠地自答开了:“这叫‘操你妈!”

黄昏之前,我父亲带着弟兄们和老蒋的队伍开了三次火。随着太阳渐渐偏西,那种蛇信子般的“吱吱”声又一次在我们的头顶响了起来。这一次炮弹更密集了,我感到炮弹在河沟前爆炸形成的气浪仿佛要将我们托浮起来。

过了五里店城约十公里,来到一座无名山的山脚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接到命令:就地稍稍休整后开始紧急修筑工事!我就地斜躺在山坡上,一整天的急行军,又累又饿,感觉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我把背包放在一块石头旁,伸伸懒腰,深深吸几口山里的空气,只觉得清新、凉爽,沁人心脾,我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夜色,游思渺渺,浮想翩翩,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这时,一阵紧急的哨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我听到父亲的喊声:“每个连点一支火把,炊事班就地埋锅熬粥,其他人员马上修筑工事!”

父亲点了一支火把举在手上走了过来,正好经过我身边,他细细地打量着我,我看到他表情凝重,顾虑重重,我全身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在半明半暗的光亮下,我略显疲惫的脸正满含期待地仰望着他,后来我甚至作过这样的猜测:父亲在为部队的前途担忧!然而,我却看到父亲皱起眉头,我双手交臂抱在胸前,突然感到有些冷。父亲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自言自语低声道:“就你现在的状态还能坚持多久?”我注视着父亲的眼神,暗暗地咬了咬牙,故作轻松地说:“还好啊,我肯定能坚持下去的。”父亲点点头,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那我就放心啦!”说罢,他径直向前走去,我目送父亲的身影在山间小道渐渐消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此刻,夜色已深,各个连队都点起了火把,由于我们的声音惊动了一群栖息在不远处树枝上的乌鸦,冰凉的啼叫声撕破了沉寂的天空。我躺在那儿,久久地注视着树梢的顶端展露出来的满天星斗,仿佛从晦暗不明的苍穹之下看到了一线光亮。这座无名的山,在火把的光亮照射下显得一片苍白。四周树木并不多,连枯草都很少见,尤其是东侧的山地,全部由灰白色的岩石构成,根本无法挖掘工事和掩体。我们稍稍休整后,父亲命令几名骨干从山下附近的百姓家里借来了门板、木料和麻袋,很快,阵地上就修起了战壕、射击掩体、指挥所、观察所和救护所等,每个火力点都铺设了数层木板和一米厚的泥土,父亲带着五连官兵还在阵地前挖出一条战壕。高地由于岩石坚硬,修筑工事的进度很慢,官兵们与百姓商量之后,决定在石头上垒出工事来。我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动员了当地的百姓也加入到修筑工事的队伍来,往高地上运土的百姓排成长龙,老人和孩子们用簸箕一点点地往上端,有的百姓还把自家的粮食口袋拿来装土。一夜之间,军民们生生地在一座石山上又堆起了一座山。这座由泥土堆积起来的工事,虽然并不那么坚固,但是在我们的心中,却是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战士跑到父亲面前报告:“老蒋的队伍向这边开进了!”父亲把拳头一攥说:“好哇,來得正好!”

不一会儿,无名山前沸腾了,父亲随即安排各路人马按照原先的计划投入到紧张的战前准备工作。不到一根烟的工夫,无名山前沿阵地枪炮声骤起。敌人从两个方向扑了过来,一看到这里地形复杂,犹豫了一下便命令队伍停止前进。我趴在一块巨石边急得沉不住气了,睁大眼睛问:“敌人不来了这可咋办呀?”

父亲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不敢来说明心虚呀!我肯定会让他们来的,这场仗咱们注定大获全胜!”

我没弄明白父亲话里的含义,事实上,父亲的话仿佛一下子成了另外一个更加深邃的谜的谜面。我一阵迷惑,想象不出他怎么会奇迹般地看穿敌人的心思,又是怎样有那么大的把握大获全胜。

我躲在两块岩石阴凉的缝隙中向前望去,似乎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我激动而不安的心情更加剧烈了,仿佛听到了敌人由远及近轻轻搏动的心跳声。

父亲猫着腰一直盯着敌人,他信心十足地说:“大家都别着急啊,狐狸再狡猾也不会跑出咱们的手心!”

此时,那群穿着屎黄色的敌人开始悄无声息地慢慢向我们这边移动,因山路崎岖,沟洼连绵,路窄人多,又加上攀登高山,那些炮兵们行动极其迟缓,拥挤不堪。后来,队伍停止了前进,约过了一根烟的工夫,队伍又重新移动了,他们行进的战术和速度都有了新的变化,他们显然是刚刚得到了上峰的命令:先让步兵过去,那些笨重物资,同大行李慢慢跟进。不一会儿,道路畅通了,整个屎黄色的杂乱无章人群形成的队伍加快了速度。

敌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甚至能看清他们的容貌。他们一边向这边张望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只是,在阵阵逆向的凛冽寒风中,我们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领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大个胖子,他站在一个小斜坡上,手里提着望远镜。他所处的位置并不算隐蔽,我们看见那个男人一边猫着腰,一边四处张望着,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我父亲把枪一举,“乓——勾”,那大胖子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猝然扑倒在地。在场的敌人条件反射地迅速就地卧倒隐蔽,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其中另一位个子矮小的领头队长气急败坏地举着手枪,声嘶力竭冲着我们这边大喊道:“兄弟们给我冲!给我狠狠地打,绝不能放跑一个赤匪!”随后,一大股敌人兵分三路向我方阵地扑了过来。

等敌人快靠近我们时,父亲狠狠地挥了一下手喊了一声:“打!”紧接着,一阵排子枪响,敌人只顾防枪弹,顾不上防阵地前我们布下的地雷,他们乱窜乱撞。“轰!轰!轰!”连环地雷响了!顿时浓烟四起,石块纷飞,爆炸声震天动地,炸得敌人死的死、伤的伤。敌人恼羞成怒后撤在隐蔽处架起了大炮,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对方又派出一个近百人组成的骨干小分队顺着石坡朝阵地爬了过来。

我从西侧壕沟的另一侧跑过时,一发炮弹冲我打了过来,我正好被一块石头绊倒,并摔倒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从而捡回了一条命。

一场艰苦的阻击战,就这样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展开了。敌人的炮火再次倾泻在无名山前沿阵地上。担任前沿警戒任务的骑兵六连立即进入战斗准备。这支部队没有阵地防御作战经验,加上远道奔袭而来的官兵疲劳不堪,在阵地遭到重炮轰击的时候,部队就已出现了伤亡。我父亲也对敌人攻击的凶猛程度感到十分吃惊。敌人先从平缓的西坡往上攻击,在距离山顶不到百米的地方被九连击退;接着又从山势陡峭的东坡强行攀爬,再次被九连打下去;最后,敌人采取多路同时攻击的战术,在加强了炮火的支援力度后,一波接一波地连续发起冲锋,九连的阵地几次丢失又几次夺回,最后九连奉我父亲之命放弃警戒阵地后撤。

中午时分,敌人突然发动猛烈进攻,我父亲带领的攻坚小分队攻占的几个前沿据点马上丢失了。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敌人再次组织起第二轮攻势。过了晌午时分,我父亲带着全营发动了反攻。在敌人猛烈的火力攻击下,父亲所带领这个营阵地上的工事全部被毁,尤其是战前一夜在石山上堆起的土山工事已成为一片废墟。全营官兵从坍塌的工事中爬出来,我父亲一边抢救伤员,一边声音嘶哑地提醒道:“大家都时刻牢记喽,走不近不打!瞄不准不打!”在敌人几乎拥上阵地的时候,我父亲一声令下:“给我狠狠地打!”全营官兵突然猛烈射击,然后跳起身迎敌而上。两个多钟头过去之后,无名山高地前敌尸累累。日落之前,敌人的轰炸再次开始,无数的钢铁炮弹倾泻在小小的阵地上,然后巨大的冲锋人流又开始向上涌。首先是无名山阵地失守。这个阵地上只有我父亲带领的一个营,坚硬的石头阵地没有任何隐蔽之处,修筑的工事早已荡然无存,官兵们用机枪、步枪、石头连续击退敌人的三次进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炮火完全停息了下来,整个荒凉的原野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夕阳将大地染成一片血红的颜色,烟雾渐渐消散,一望无际的大田里,我们的队伍向一里开外的后山集结。在一阵紧张而恐怖的氛围过后,我们的步伐开始凌乱,每当微风吹过,田野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时,我们才觉得舒坦些。在我的附近,我的表弟冯小孬倒是愈走愈来劲头,他的肩头已经挎上了两支步枪和三只米袋,他满不在乎地对身边的人说:“这种日子过得比我当长工的时候自由轻松多了!”

小米走在后面离冯小孬十几步远的队伍里。显然,冯小孬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大部分是因为小米,小米看上去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那时,冯小孬和她被分在父亲所在营里的一连,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我当时惊诧不已,这个地主的千金不知是用什么办法离开那顽固不化的父亲魏老元的。我记得以前村里人在批斗魏老元时,她整日闭门不出。那时她头上的辫子盘成一个和她年龄不相符的高高发髻,那张瘦削的脸被一阵阵的冷风吹得红扑扑的。

我走过去大声地喊了一声:“小米!”她吃惊地望了我一眼便怔住了,她走出了队伍,来到路边,放慢了步子,惊讶地问我:“怎么是你?你怎么也来了啊?”她的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从她嘴里飞出来,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水,让人内心宁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她的情绪一下子有了微妙变化,在那一瞬间,她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开始了轻轻的喘息。我的想象力包括思绪一下变得凌乱而芜杂,就像阴沟边的野草,它使我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跟她说。我支支吾吾地说:“你……你都……都能来,我……我怎么不能呀?”有好一会儿,我们都被那种尴尬的气氛弄得不知所措。后来我朝她笑了一下,并以提醒的方式,小声催促她说:“咱们边走边聊吧,否则要掉队啦!”

我们并排回到了队伍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俩的表情有什么异样,而我只是偷偷地瞄了小米几眼,我感到她的神经在飒飒的队列中变得像发丝一般纤细和脆弱。

眼前的小米已将高高的发髻变成了辫梢儿。在旧军帽下,她的辫梢左右摇摆,肥大的灰色军装使她看上去像一只未装满粮食的口袋,两条裹着绑带的腿特别纤细,细细的腰间锁了根宽皮带,皮带上还挂了个搪瓷缸,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这种装束。她对我说,她早已不是什么保长的千金了,这样子——“显得随便,大伙儿不会拿我当外人。”她自嘲道。小米还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行军小憩时,她就从挎包里摸出一团绒线,坐在自己的背包上低头编织。她织了拆,拆了织,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她在为谁织?我问她,她笑而不答。小憩结束,行军继续,小米匆匆扛起背包,紧跑几步走进大部队,她那小小的身影立即被滚滚的人流淹没了……

傍晚,部队走进了五里店附近的一个小村子。传令员传令过来,停止前进,就地打尖。炊事员埋锅造饭,其余的人在草堆边、土堆边或躺或坐。空气中混杂着柴草燃烧的气味和粮食的焦糊味儿。

在路的另一侧,排着几副担架,像一片片晒干了的鱼皮,沿着路一直铺展过去。担架上躺满了负伤的官兵。大家的说笑声和三三两两战士的歌声在寒冬的冷风里响成一片,既荒凉又喧嚣。

刚吃过饭,传令员骑着马过来报告,说是据这儿的老百姓反映,近几天五里店城里的老蒋队伍时常出城活动。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下一步还会采取更为野蛮的行动。我父亲和教导员研究后,决定请示团部尽快离开这儿。再往北有一条河,过了河往西开拔,绕开县城。

听到这个消息,冯小孬悄悄问我:“怎么不直接攻打县城呢?县城里的敌人一听枪响就跑,他们一跑,县城不就是咱们的嘛!”我瞪了他一眼说:“要是敌人都像你,一开枪就跑,我们打仗就像打跳蚤一样啦!”冯小孬咧咧嘴嘟囔道:“谁说我一开枪就跑?谁说的?谁看见过?”

不久,团部来了命令,我父亲带领队伍迅速向西穿插。父亲立即命令全营:各连之间拉开距离,由行在最前面的一连一边探路一边前进,以免大部队被敌人“包饺子”。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情况有变。

冯小孬的身上只剩了自己的枪,原先有人让他扛枪的吃过饭后恢复了体力取走了自己的武器,冯小孬对他们说:“你们累了我再替你们背啊!”

气氛确实有点紧张,队伍里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讲笑话。我们步子跟紧,脚步声噼里啪啦,荡起的黄尘使我们的视线模糊不清。这时队伍中传过来调整哨加上一阵短促的吆喝声:“三营机枪连,走右边!”“七连靠左,八连跟紧,九连靠右!”“五连的从前边的水沟向右拐!”随着战斗临近,我们感到空气冷寂得令人有些窒息了。这时,传令兵朝我父亲跑了过来,他放慢了脚步紧跟我父亲的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我碰到师长的通信员啦,听说有一大股敌人包抄过来,我看,可能马上有一场大仗要打啦!”

我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点了点头道:“我看你好像有点紧张啊,你是不是怕啦?咱们来就是打大仗和恶仗的!”那个传令兵不好意思地脖子梗一挺,不服气地说:“怎么会怕啊,谁敢说我怕?”我父亲爽朗地笑了:“不怕就好好行军,一会儿大仗开战时你多缴获点武器来!”传令兵一听来了劲,他停下来一个立正马上向我父亲敬礼道:“是,营长,我坚决完成任务!”

初冬时节的傍晚,五里店看不出一点萧杀之气,远远望去,炊烟起于茅舍,犬吠呼应鸡鸣,三三两两荷锄挑担的农夫行走在阡陌田埂。队伍来到了一条河的附近。这是一条宽约二十米的河流,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听到了响亮的流水声。附近唯一的桥梁架在河道上,远远望去好像站在苍茫天际孤苦无依的孩子,桥的石柱子看上去有点发虚。冯小孬自我安慰似的说:“过了河就好走啦!”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突然从河边的树林里闪出一支队伍来,紧接着一阵爆竹般的枪声突然响了起来,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父亲带的这个营显然中了埋伏。父亲还没来得及命令部队“隐蔽”,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套,最早中弹的人倒在河道上,有的哇哇大叫,有的在打滚,有的一动不动。未中弹的人明白过来后,马上翻到河堤的一边,有的猫腰闪进路边的河沟和低凹的庄稼地就地卧倒并奋勇还击。

父亲闪到一块大土堆后向枪响的地方小心查探,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拉住离他最近、刚刚卧倒的六连连长周德水问:“山坡边缘地带离那个环形工事还有多远?”接着,我父亲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将马上要采取行动的方案向他描述了一遍。周连长先是谨慎地侧过头向那边看了看,他马上明白我父亲的意思,面带难色地说:“我估摸了一下,大概不足两百米吧,凭借我们手榴弹这点火力是远远够不着的。”

我父亲先是挠了挠头,接着他的右手紧握拳头朝地上使劲地砸了一下,他皱着眉头朝着敌人的火力方向连声喊道:“奶奶的!”就在他手足无措时,离他不远处的一块坡地上接连又躺下了几具穿着青灰色军装的尸体。父亲心疼而无奈地看了看,他一咬牙下了死命令:“炮兵连集中全部火炮,给我狠狠地打,预备队全部出动,就是踩也要给我把这块山坡地踩平!”

这时周德水一双圆圆的眼里闪动着耀眼的光,他大声喊道:“营长,我有个要求。”我父亲没好气地说:“让你干就马上干,我让炮兵连后援。”

周德水扯着嗓门说:“请求营长,能否让炮兵连暂时由我来指挥,同时再给我一个反应快的跟随掩护我,踩不平山坡地,我提头来见。”

我父亲作了短暂的思考,随后紧咬了一下牙关点点头同意了,他摆了摆手骂道:“要是打不赢你他娘的也用不着提着头来见我啦,你拿不下来我估计你他娘的早躺在那儿啦!”

周德水大声地说:“营长,我向你保证,我们全连的兄弟们决不会有人活着退出战斗!”在那一刻,周德水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股凌厉的风,讓人浑身一震,是颤栗,也是鼓舞!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奔泄而出。

父亲的眼睛在顷刻间湿润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同意你的请求,现在炮兵连临时由你指挥,但我只给你十五分钟!”说罢,他回头大声喊道:“赵二蛋!”不远处的赵二蛋连忙应声:“到!”很快,传令兵赵二蛋已经猫着腰来到周德水的面前。我父亲随即向赵二蛋吩咐配合要点,然后命令火力掩护组做好独身掩护准备,趁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掩护周德水和传令兵赵二蛋出发。周德水带着赵二蛋扛着炸药包顺着小河沟摸索前进了,他们一出沟口,便是靠近桥头碉堡的开阔地。虽然此时天黑路滑,但敌人的子弹在开阔地带扫射不止,一直猫腰的周德水赵二蛋停了下来,为避开子弹的扫射,他们等了几分钟,眼看着十五分钟快到了,周德水冒出大汗,他眼冒火花。他突然站了起来,果断命令赵二蛋:“走,冲过去!”他们背着武器装备,扛着沉重的炸药包,趁着敌人的子弹刚刚掠过,来不及匍匐前进,咬紧牙关,一口气跃至桥头碉堡下。

他们缓了一口气,迅速把雷管、导火索插进炸药包。

周德水命令赵二蛋点燃导火索,火柴被汗水浸湿了,划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受潮根本无法点燃。赵二蛋急得直冒汗,周德水一把夺了过来,他干脆把整盒火柴都倒了出来,拿了中间一小撮,“扑”的一声火柴终于点着了,周德水马上命令赵二蛋摆正炸药包,并做好撤离准备,随即点燃了导火索。“快撤!”周德水拉着赵二蛋纵身跳入附近的一个洼沟里。就在火光一闪的刹那间,碉堡侧面的敌人发现了他们,子弹、手榴弹在他们附近爆炸着,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敌人的桥头碉堡被炸塌了。我父亲几乎同时命令部队掩护火力“开火”。敌人的阵地好戏开始了,由于碉堡一下子被攻克,没有了主要火力的支持,敌人处在一片混乱之中,没死的被吓得乱哄哄地你推我搡。我父亲带领着官兵奋勇跃起,强行渡河。然而,就在全营主力上岸不久,正面不远处敌人一处大暗堡立即吐出亮光闪闪的火舌,部队无法再前进。这时后面的部队又拥了上来。没有被消灭的桥头敌人,开始居高临下地向我拥挤的部队开火,真是进退两难。就在这紧急关头,我父亲下达了迫击炮分队推进前沿的命令,一连数发击中敌人主要火力点。

激战就这样在敌人的阵地前沿展开。这是一场突围与反突围的交锋,直杀得天昏地暗,怵目惊魂。大桥头已是一片火光。守卫在这個阵地的敌军一个营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但增援的部队仍然源源不断,这时前面传过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有人惊喊道:“坦克来啦!”就在说话间,便见几辆怪物带着巨大的轰鸣开了过来。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坦克,只是在部队休整时听人说,老蒋有一支坦克部队,一辆坦克就是一个移动的碉堡。我们的队伍没人见过坦克,包括我父亲。正在这危急时刻,忽见烽火硝烟里有一彪人马向我这边狂奔而来,我父亲在不远处大叫一声:“周德水,你一定给我活着回来!”冲在前面那人与我擦肩而过,我清楚地看见周德水浑身泥水,但他们是全副武装,紧束腰带,大都右手拎着钢枪,左手扛着弹药,还有几个战士肩扛迫击炮。前面一个人举着一面红旗,旗帜下赵二蛋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同志们,冲啊!”后面的战士跟着大喊:“同志们,冲啊!”周德水边跑边鼓动:“同志们,敌人有坦克也是纸老虎!”这支队伍在周德水带领下气势如千军万马漫天铺地压了过来。赵二蛋还是那么一股子猛劲,圆睁着一双虎眼,眼里布满血丝,走起路来快步如飞,直向前冲去。

当这支队伍离村口不足百米,正逢一队坦克向他们迎面冲过来。坦克边开边向周德水这儿射击,炮塔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骤雨般的机枪子弹、排炮炮弹,把周德水他们压制在无遮无掩的荒野上。周德水马上命令大家就地隐蔽,然后大喊:“爆破组,做好战斗准备,干掉他们!”话声刚落,几名迫击炮手架好了迫击炮,随着周德水一声:“放!”迫击炮几发炮弹迎头打向几辆正在疾驰而来的坦克,另外几个战士,在迫击炮炮火的掩护下,抱着炸药包冲了过去……

几辆坦克很快瘫痪在那儿,阻挡的敌兵顿时乱了阵脚,纷纷退却。周德水边杀边喊:“同志们,杀啊!”战士们跟着喊叫起来,敌人慌忙向后撤退。

敌兵溃散了,周德水这才向四周望去,村口的每一片地方都有血渍,阵地前沿到处是尸体,村边那条大河静静地流淌,河面微微透着凉意。这条河的边缘散落着一些破旧、坍塌的棚屋,有些房子的搁栅和屋顶都深深地陷了下去。

然而,这是阵地上仅有片刻的宁静,不多久,敌人又一股增援的力量赶来了,他们像憋足了劲的弹簧,而且改变了新战术,集中火力攻其一点……

大部队很快被敌军冲散。此刻,我和冯小孬所在的位置被压制在地势低凹的田野里,北边是大河,桥梁和河岸显然已被敌人占领,桥头上的碉堡里敌人的几挺机枪叫得正欢。过河是不可能了,路两边都是刚没膝的枯草。根本无处可逃。远处的山坡上也有敌人的埋伏,子弹从三个方向像蝗虫一般地飞扑而来,偶尔还有几发迫击炮弹袭来,“轰轰隆隆”地震得大地乱抖。

冯小孬趴在地上说:“这里真他娘的是个设伏的好地方!”我从敌方的火力判断,他们人数不在我们之下。很明显,敌人早就在此设好了圈套,好像专门等着我们来钻。事不宜迟,如果再耽搁,将会遭受四面被包围的厄运。这时,炮连的火力开始还击,我父亲果断命令:“冲出包围圈,向河对岸冲去!”

根据命令,前面的队伍一边还击一边猫着腰向前冲去。不断有人倒下,砸得地皮一阵阵颤动。很快,我们排也接到了冲锋的命令。我昏昏沉沉地从道河沟里爬上来,向前跑了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眼前的这种状况和乡间赶集的场面极为相似,后面的人像潮水一样蜂拥而来。前面的部队被炮火压住后又朝后撤,我们推推搡搡地在原地打转,混乱之中,我感到我的背上被人踩了好几脚。在我重新站起来时,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撒尿的感觉。

枪声再次响起来时,我的反应就是弯下腰来,把自己变成大虾的模样。我和冯小孬来到西坡山岭一带时,我们往对面坡下一看,黄杂杂一大溜敌人正朝着我们方向走过来。我和冯小孬随即纵身一闪,躲在几棵老松树下。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冯小孬把枪一举,“乓——勾”,一个敌人的脑袋开了花。

紧接着,排里的战友从不同方向给予了火力支援,十几个敌人接连倒下了,心惊胆战的敌人,挨了我们一阵冷枪,却找不到我们的影子,他们开始疯狂地扫射,没有目的,但铺天盖地。

一个人从后背重重地捣了我一下,我十分恼火,回头看时只见后面那人已经摔倒在地,天灵盖被子弹掀开了,红的白的毛毛糙糙的东西涂满了他的脸。栓柱过来扶住那名战士喊道:“二蛋!二蛋!”原来是那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传令兵赵二蛋。父亲听见栓柱的呼喊折身跑了回来,我帮助栓柱一起拖住赵二蛋来到一个隐蔽的场所,此时的赵二蛋已经气绝身亡。我父亲伏下身子连续大声地呼喊了几声赵二蛋的名字。

随即,我父亲抬头两眼闪闪发光地看着我和栓柱说:“赵二蛋真是个神枪手!”父亲一边说一边抹着泪水。看到父亲伤心的样子,我全身的血液很快沸腾了,我朝栓柱看了看,然后喊道:“咱们得给赵二蛋报仇!”栓柱早已泣不成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听我这么一喊马上端起枪正想往外冲,父亲一把拉住他:“等等!先别急,让我琢磨一下……”

栓柱没有等我父亲说完已经冲了出去,他发疯了似的大喊:“打!打!打!打死这些狗日的,俺们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给二蛋报仇雪恨!”

栓柱根本没听到我父亲的话,他探着头,猫着腰,一会儿跃进,一会儿滚进,一会儿匍匐前进,硬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迂回到敌人阵地面前。他已经摸到东侧山坡的工事边。父亲惊呆了,他马上派出两个排的兵力像栓柱一样朝着敌人的最前沿进发。大家的集体行动还是被敌人发觉了,子弹像瓢泼大雨倾泻下来,但官兵们滚的滚,匍匐的匍匐,除两人负伤退了回来,其他全都冲了过去。父亲叫了一声:“好!”随即大喊一声:“给我狠狠地打!”

我看见父亲的手有些抖,他回过头对着待命的队伍兴奋地喊道:“同志们都给我冲啊!”

“冲啊!”战士们一齐呐喊,“轰!轰轰轰……”手榴弹顿时在敌人的工事里开了花。两个碉堡里的敌人被这突然袭击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往外逃。

栓柱来了劲,他朝着身边几名战士把手一招:“跟我上!”从一个土坡边飞一般地跃了上去,冲上了敌人的阵地。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过去了,他扭头一看,发现一个敌人正在壕沟里朝着一战士瞄准。他大喊一声:“杀——”没等敌人反应过来,一刀捅进了敌人的胸膛,再想拔出刀來却怎么也拔不出。这时,他身边的一个满脸横肉、圆滚滚的像个大麻包似的敌人一下扔了枪,迅速抓住了栓柱的枪管,杀猪似的嚎叫着。正在这紧急关头,又一个敌人从栓柱身后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了过来,父亲大喊一声:“栓柱!注意身后……”还没等栓柱听到,敌人的刺刀刺入他的后心,栓柱本能地向后一仰,头一歪,慢慢地倒了下去……

眼看着倒下去的栓柱,父亲撕心裂肺地大叫道:“同志们,给我狠狠地打,为栓柱报仇啊!”紧接着响起密集的机枪扫射声,一连串的手榴弹和炮弹的爆炸形成的巨浪把我掀翻在地,我的眼睛一直不敢朝栓柱看,眼前不断闪现出那个长得浓眉大眼、天生油黑皮肤的影子来。就在刚刚——战斗打响前,栓柱还跟我讲起他为啥脸上长满了粉刺,那是因为他从小爱吃辣子,所以黑脸上常常绽出一颗颗饱满的粉刺,他不时恼怒地用手去挤,结果有的粉刺日渐溃烂如同在水里泡了几天的麦芽儿的颜色……

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一片浓白色的烟雾中。我听到父亲大喊道:“同志们,咱们大部队救援火力到了,快!大家先临时躲一会!”

我父亲伏在发黑的沟坎上,用力地紧贴着地面,他的眼睛似乎在凝望着面前的废墟。突然,他眉毛一扬大喊:“给我狠狠地打!”随即,端起机枪向那些正在逃窜的敌人扫射。紧接着南面和北面的战士也杀了过来,立刻,山谷震天动地地沸腾起来了,滚滚的人群,就像一道冲破了堤坝的洪水,顺着山谷倾泻而下……

战斗停止了,我父亲找到栓柱时,他竟然还有一口气,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突然之间,他的眼中流露出柔情,他的嘴唇颤抖着。很快,栓柱便出现了呼吸困难,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可怕。他黝黑的脸变了形,眼中充满了憎恨,他的嘴扭曲着,手开始了痉挛,挺直的躯体做出防卫的姿势。片刻之后,栓柱的牙齿紧咬起来,涨大的瞳孔中充满了恐怖,他的手痉挛得更加厉害,身体向后仰着,过了一会儿,两只手渐渐缓和了,他像是想用力向前做出推开的姿势。最后缓了一口气,眼光温和了许多,他张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我凝视着栓柱不断扩散的瞳孔,使劲地朝他点头示意他讲出来……

我们来不及缓一口气,散退的敌人又重新组织起来了,在炮火的掩护下,他们弓着腰一步一步地朝我们阵地再次逼了过来。我看见战友们纷纷跳离道路,便也学他们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跃升进一条沟渠,然后摘下枪来,压上子弹,对准前方连开三枪。

我只分到二十发子弹,子弹袋里还剩下不到十发,得节省着用,子弹太宝贵了。我暗暗吩咐自己,以后不能再胡乱放枪了。

这时,敌人越逼越近,从各个方向压迫过来。我的肩膀再次一抖,瞄准一个端枪的大个子,随着枪响,那个大个子应声扑倒在地,我在心里喊道:“打中了,打中了这个狗日的啦!”然后我想,打死个人真他娘的容易,跟踩死一个臭虫差不多。

枪声渐渐弱下来了。这时,我觉得不对劲了,前前后后打量了一下,发现除了不远处负了伤的冯小孬和几具尸体外,其他人全然不见了。我很惊讶地看了看四周,差一点哭了:“表弟,人呢?人呢?咱……咱……咱们的……人……人呢……”我结结巴巴起来,这时冯小孬才回过头用紧张而颤抖的声音告诉我:“这下完啦,弟兄们全都冲出去了,现在就剩下咱俩啦!”

“冲……冲……冲过去了,怎么没有人告诉咱……咱们?”我大声地问。

冯小孬声音带着哭腔说:“谁顾得上咱们?第三次冲锋号吹响时,弟兄们都冲出了重围,就剩下咱们俩啦!”

我和冯小孬跌跌撞撞地行进了一夜,第二天黎明在信阳以南的东双河与柳林之间,穿过了平汉铁路。接着,又以最快的速度向西前进,一下子进入了桐柏山境内。放眼望去,一片苍茫,人们能用植物的枯荣、候鸟的来去标识季节的更替,初冬的寒冷不知不觉地来了,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我们是当天晌后到达桐柏山一个不知名的村子。这个村庄地势呈半坡形,低处是一条宽阔平静的江河,河滩上竖着几只无人照看的牛皮船。村庄与山脚相连,破烂低矮的农舍像臣民匍匐在山脚下。

我们蜷卧在一棵大树下,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和,如果不是掉队后的恐惧和不安,我们一定会在这儿惬意地打起盹来,风向渐渐偏北,带来了山下河道水流声和水中腐沤的气息。无孔不入的风们,以灵敏的嗅觉,很快探明我们是外乡之人,趁太阳落山之际,来到我们的面前,装成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吹响枯树枝上即将凋零的枝条,发出一种弦琴的声响,奏出荡气回肠的思乡小夜曲,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如诉如泣,宛如一位银发漏齿的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劝说着:快快追赶吧,去找你们的大部队。

“我饿了,”冯小孬哭丧着脸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队伍啊?”

我看了看神情沮丧的冯小孬,悲观地说:“我们掉队的时间越长就越难跟上大部队。”

“前面到处都是老蒋的部队,弄不好……弄不好咱们就玩完啦!”马上,冯小孬又故作轻松地说,“其实,只要我们不被敌人抓去,早晚都能追上队伍的!”

我们在大树下休息了大半个下午,傍晚的时候,突然看见山那边腾起一片火光,毛竹和树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不时随风传来。好像山那边的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烧着了,在妇女和孩子的哭叫声中,我们很快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一股股焦糊的烟味,在狗们一声接着一声的狂吠声中,我们停止了谈话。

“山那边起火了!”我一边抬头远眺,一边分析说,“也许是乡亲们的房子被大火烧着了!”

“很可能是敌人在那边抓人!”冯小孬试图作出更为精确的判断。

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开始向我们袭来。后来,我们沿着宽阔的村道一直向北走。在我们前进大约一个时辰后,路上忽然过来一群衣衫褴褛的队伍。看样子有百十号人,分成两行,每行有一条长长的绳索,把这些人的手臂一个一个地拴住连起来。在队伍的最后面,两个穿屎黄色军服的士兵拖着一个人,那人脸色如土,瘦得皮包骨头,他显然是走不动了,才被那两个士兵架着胳膊拖着走。

我和冯小孬不知所措地躺在路边的枯草丛中,屏住呼吸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我看见一些受伤的马匹在河道中沉浮不定。

这时,我看见一个斜挂武装带挎着盒子枪的军官挥起鞭子朝那个被架着的人背上猛抽,边抽边骂:“娘的×,我看你还敢再偷吃巴豆!”

被架着的那人衣服已经裂开,后背上露出一条条手指般粗的紫印和烂肉。

“日你娘的,你以为拉几泡稀屎装一场病就可以不当兵了吗?”那个军官停下手中的鞭子,喘着粗气又骂,“你想得倒美,告诉你,十个指头全剁掉也脱不了身的,老子今天打死你,把你扔在乱坟岗里叫野狗吃了,看你能怎么样?看看谁还敢再跟你一样逃壮丁!”

军官挥着鞭子开始了抽打,一下比一下重。我看见鲜红的血飞溅了军官一身。原野上隐隐传来那个人的哀叫之声,它听上去是那样绝望和忧伤。

军官后来停下挥动的鞭子,扬了扬手让两个士兵松开,那个人像散了架子似的瘫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支撑起来,转身朝一块落光叶子的树林奔去,当他一瘸一拐地跑到那条河道的堤岸背上时,军官掏出挎着的盒子枪,扣动扳机,一颗子弹从身后追上了他,那个男人摇晃了两下无声地扑倒在地。

“你们全都给我看好喽,这就是逃壮丁的下场,我看他娘的谁还敢再跑!除非他娘的吃了豹子胆!”军官朝着队伍吼道。四周一片静寂,军官恶狠狠的声音惊起丛林中的几只鸟雀,它们啁啾着离去时,一只鸟拉了一泡屎恰好落在那军官的脸上。队伍中传来一阵嘻笑声,军官恼怒地朝天上连放了几枪。

队伍前进不到五百米,我们突然听到哨子响了两声,那群壮丁随着哨音向旁边没有庄稼的田地中一排一排散开了。这时,在田地的四角马上出现了十七八个士兵,他们像马蜂一样汇集在一块,端起枪向这群壮丁瞄准。

“看来要处决他们了!”冯小孬小声地说。

我正在惊疑之中,听见那个军官的哨子又接着吹了三响,前两声短促,后一声拉得很长,还没等哨音落地,这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就慌忙地解下腰带露出屁股,蹲了下去……

“原来他们是在集体拉屎。”冯小孬嘻嘻笑着接连放了好几个响屁说,“我也想拉屎!”

没过两分钟,又是三声哨响,前两声短,后一声长。于是那些蹲着的人不管拉好了屎没有,又都一齐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站起来,走到大道上,排成了两行队伍。那些汇集在一起的端枪的士兵分站在队伍的两旁。军官看着士兵们把壮丁像拴猪一样串成一串,便吹了一声哨子,于是,这群人又开始向前移动了。

我和表弟冯小孬哆哆嗦嗦地从枯草丛中爬出来时,河道对面的村庄里此刻已零零星星亮起了灯火。原先躲藏起来的村里人再一次出现在村头,他们提着马灯,在旷野里寻找被抓壮丁吓跑的牲口,他们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被冷风传到了我們的耳边,其中夹杂着一两声狗叫和猪嚎的声音。

我和冯小孬一整天滴水未进了,所以我俩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的身体像一只散了箍的木桶一样虚弱不堪,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肚子咕咕乱叫,眼睛也不大好使。后来我们壮着胆子来到了河沟的堤坡边上时已是傍晚。半路上,我们遇到一位神志不清的乞丐,然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对于我们的提问,却出乎寻常地清醒,这使我和表弟冯小孬都不约而同地暗暗吃惊。从这个乞丐含糊不清的口音里,我们了解到:此地为湖阳镇以东地区,就在北面不远的祁仪镇和平氏镇两地,全都驻扎了穿黄衣服的军人。“这支队伍已经全部追到了桐柏山地区,听说是老蒋想实现包饺子合围红军!”乞丐说罢咧咧嘴冲我笑了,由于光线昏暗,我们只能看到他满口空荡荡的,他肯定的语气让我和冯小孬都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看来我们今晚会有暂时的安全。

“看来,我们只能先躺一会再找些东西吃啦。”我对冯小孬说。我躺在河沟的坡道上,眺望着夜空闪烁的星星,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我的鼻子能闻到那股寒冷的气息,四周一片寂静,我昏昏沉沉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清晨,阳光从东边铺射过来,笼罩着一切,有一股炊烟的芳香。我终于追上了父亲的队伍,队伍里每个人身上都披着一道霞光,好像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既真实又虚幻。父亲见到我,可能是左耳受伤的原因,说话声音很大,简直是一个扩音喇叭对着我的耳朵喊,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老子还以为你牺牲了呢。”父亲的笑容让我感到温暖,感到踏实。我想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慌,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都涌了上来,这一路上的追赶,就是在没有希望之中寻找希望,是在漫天的黑暗中寻找几乎不存在的光明。但我没有哭,我没有让自己哭出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他娘的是个战士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不能。

我的眼睛在四处寻找。我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我在寻找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当我精疲力尽的时候,当我灰心丧气的时候,当我即将放弃的时候,是那个身影在前头牵引着我,让我从艰难中缓慢站立起来,让我滋生出追赶部队的力量和念头;更是那个身影,不断地鼓励我,吸引着我,像一束光。那是一束粉红色的光,是一束甜蜜的光。她与另一束红色的光交集在一起,给我的身体注入了新的力量,给我的精神增添了新的动力。对我来说,这两束光同样重要,无论缺了哪一束,我都无法赶上部队。

我看不到那个身影,但我听见了声音,是的,那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我梦里一直在寻找的声音。那是小米的声音,那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水,那声音就在队伍的前面。我不由得离开了父亲,朝那声音走去。刚开始,我只是迈开大步走,很快,我就摆动双臂奔跑起来,而那声音似乎也跟着奔跑起来,而且,发出了一束束粉红色的光芒来,那光芒和队伍前方红色的光芒结合在一起,照亮了山那边的天空。

我原本想叫喊名字的,这时,决定不喊叫了,我觉得脚下生起了一阵阵风,也生出了无穷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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