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鬼

2021-03-15 05:59韩东
江南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江圆圆

韩东

李畅接到老曹一个电话,对方劈头就问:“你那有没有司小江的照片?”李畅说有,“手机里肯定有,你手机里也肯定有。”接下来老曹的说法就很奇怪了,“有没有他单独的、大头的、比较正式的那种?”

原来昨天夜里司小江去一家室内游泳池游泳,溺水身亡了,老曹正在小江家帮忙张罗后事,要照片是准备追悼会上用的。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哭泣声,自然不是老曹在哭,就像在证明老曹所言不虚。

隔了一天,大家前往殡仪馆参加司小江的追悼会,路上老曹说,小江和他的老同学聚餐,饭后去了一个洗浴中心。这家洗浴中心是带游泳池的,一伙人下到里面游泳。其中有两个女同学,只是坐在池沿边,将脚浸泡在碧波里,几个男的游了一会儿向其聚集,手扒着游泳池的边沿,几男两女聊得没完没了。谁都没有注意司小江。等他们发现少了一个人时已经晚了,紫气氤氲的水面上一个游泳的人都没有。同学们大呼小叫,男同学潜泳去水下寻找,司小江已经在深水区半沉半浮好一会儿了。

“太不可思议了,”老曹说,“小江的水性我是知道的,我们一起横渡过长江。”

七座的商务别克里一片叹喟之声。

“派出所的结论是酒后溺水,”老曹继续道,“估计是老同学多年不见,小江一高兴就喝得没谱了。”

“还是不可能,”李畅说,“无论小江的水性好不好、他喝没喝多都不可能。那么精力旺盛的一个人,那么善良……他是我们中间最不可能出事的。”

李畅是不准备哭的,或者说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哭。去年,李畅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就没有哭过,为此李畅没少怀疑过自己:我别是泪腺出了问题?司小江是李畅最要好的朋友,但再好也比不上和爹妈的感情吧?可当李畅随着和小江遗体告别的队伍向前移动,出乎意料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他就躺在那里,身上套着那件永远都不换的皮夹克。李畅注意到夹克的领口和袖口都没有其他衣服的踪迹,就是说小江是裸身套着那件夹克的。想必抢救时他被剥光了,再次穿上衣服里面的衣服已经不需要了。小江的头发似乎仍然是湿的,贴着头皮。目睹这一切,李畅虽然感到震惊但并没有要哭的意思。这时他一抬头(鞠躬完毕),看见了小江的那张巨幅遗照,小江笑得那么开心,神采飞扬,四目相对于是李畅就完蛋了。

按照老曹后来的话说,李畅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周志伟说,“看见李畅哭了,所以我们才会哭的。”

总之李畅哭得不能自已,眼镜片模糊一片。他一边取下眼镜用手指擦拭着一边走出告别厅。外面阳光刺眼,泪水刺激着皮肤。等李畅戴上眼镜,发现自己走到了下面一个坐在花坛沿上的女人的前面。那女人面朝告别厅大门方向,显然也是从告别厅里出来的。“圆圆!”李畅说,马上就认了出来。

圆圆的眼睛红得吓人,手上抓着一块手绢。“你也来了。”李畅说。

“能不来吗,太意外了。”说着圆圆又开始流泪。

两人再也无话,眼泪汪汪地互相看着。李畅觉得很不好意思。让圆圆看见他哭泣不好意思,让朋友们看见他和一个女人相对而泣更是无地自容,就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一样,怀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深情。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出来的老曹之流停下了脚步,正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自上而下地看向这边。

圆圆肯定也看见了他们,因此她下面的举动应该是故意的。圆圆将她手上的手帕递向李畅,这可是一块沾有她眼淚的手帕,如果李畅接过并擦了眼睛,他们的泪水就会混合在一起。李畅装作没看见,问对方说,“马俊没来吗?”

“我怎么知道,”圆圆说,“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上次和你见面之前我就没有见过他了。”

说着圆圆站起身来,想亲自帮李畅擦眼泪。女人真的不简单,可以一心二用,同时做两件事。因此打岔这一招对她们是不管用的。眼看圆圆就准备一只手取下李畅的眼镜,一只手帮李畅拭泪,情急之下李畅生硬地说,“不用。”同时身体大幅度地后撤。他一转身就朝老曹他们走过去了,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说。

李畅没有回头,但身后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看见圆圆愣在那里。

有几年了?李畅实在记不太清楚。应该是一个夏天,大家穿得都很单薄,心境不无躁动。一天圆圆打电话给李畅,说有事找他。李畅说有什么事可以在电话里说,“能帮的忙我会尽量帮。”圆圆说,“这件事必须见面。”

李畅颇为为难,因为圆圆已经和马俊分手了,而自己也已经离婚,孤男寡女的确不太方便。但圆圆毕竟是马俊的前女友,马俊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对圆圆他似乎有某种义务。最后李畅还是同意见面了。

他没有约在酒吧、茶馆或者歌厅里见圆圆,让对方来了他的住处。也没有约在白天。圆圆到来之前,李畅的情绪不无紧张,甚至非常罕见地收拾了一番房子,擦了桌面、整理了书架、换了床单和被套。干这些活的时候李畅告诉自己,他只是做了必要的“应急”准备,并不指望也不希望真的会发生什么。

到了约定的时间,圆圆准时叩门,室内的灯光倾泻到楼道里,首先出现在李畅眼前的是一枝黄玫瑰,然后才是玫瑰后面圆圆的圆脸。玫瑰的意思李畅明白,但为什么不是红的是黄的呢?黄玫瑰是什么意思李畅就不大懂了。也许这不是圆圆特意的选择,她只是随便买了一枝玫瑰,只要是玫瑰就足以说明需要玫瑰说明的问题。

李畅没有追问玫瑰为什么是黄的而不是红的,圆圆也没有说。关于圆圆为什么要找他,两人也没再提起。在客厅里他们又抻了一会儿,圆圆脱下一只鞋用光脚去蹭自己的另一条光腿,李畅这才走了过去,俯身抱住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圆圆。圆圆回抱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在发抖。随后那发抖变得夸张了,圆圆用足了力气,就像要勒死李畅一样。

直到两人肩并肩地平躺在卧室里的黑暗中。李畅向上坐起一点,倚靠在床头。圆圆也向上坐起了一点,靠着李畅。一只玻璃烟灰缸放在李畅裸露的肚子上,两人吸烟,往烟灰缸里弹烟灰。

“你说有事必须见面谈,什么事啊?”李畅问。

“我说过吗?”圆圆说,“是你说能帮的忙尽量帮,我说这件事必须见面帮,难道不是需要见面帮吗?”

“呵呵,那是那是。”

圆圆的幽默让李畅放松,也说明她已经完全放松了。李畅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某种默契,这种默契从圆圆打电话给他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了。因此,李畅其实已无须再说什么。他只有一事不明,她为什么要选择他呢?

扯了一些别的后圆圆表示,她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虽然我已经和马俊分手了,也再也不想见到他,”圆圆说,“但我还是爱他的。”

“嗯,那肯定。”李畅说,“你们毕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马俊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和司小江了,所以我必须和你们上一次床。”

“呃,”李畅吃惊不小,有些惊疑不定。顿了一下他说,“那么,下面该轮到小江了?”

“哈哈哈哈,”圆圆笑了起来,然后说,“马俊的兄弟中只有司小江是正人君子!”

“你……你试过了?”

“试过的,”圆圆说,“还不止一次,司小江就跟一根木头似的,跟我大谈什么港务局集装箱码头的仓储容量,那大概是他的专业吧。”

李畅觉得无地自容。“惭愧。”他心里想,竟然说了出来。这时圆圆将身体向下出溜了一点,把头枕在李畅的胸脯上,手上夹着的香烟并没有熄灭。

“司小江的性取向有问题,”她说,“他多大年纪了,你见他有过女人吗?”

“没有。”

圆圆边吐烟圈边用脑袋在李畅的胸前蹭着,“还是你好,亲爱的。”

圆圆掐灭烟蒂,将烟灰缸从李畅的肚子上拿开了。

下面记述的事李畅并不在场。据说一帮人在保龄球馆打保龄球,不知道谁说漏了嘴,说到李畅和圆圆的事情上去了。当时马俊就挂下了脸,追问是怎么回事,传话的人只得将所知和盘托出。马俊球也不打了,伴随着轰隆巨响的保龄球的滚动声和喝彩声在场内走来走去。后来他索性走到了球道上,来了一个向后转,对大家说,“你们全都冲我来,把我当球瓶,保证全倒!”说着就向后倒去。

马俊被老曹他们架出球道,一个人击球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奋力摁住马俊,听他咆哮。

“他怎么能这样,朋友妻不可欺!”

“是是是,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你和圆圆分手以后……”

“那也不行!李畅和我是什么关系,比兄弟还亲!”

“是是,你们好得就像一个人,所以……”

“所以个屁啊!这他妈的不是乱伦吗,我一定得找他说清楚!”

“必须说清楚!”竟然有人在旁边敲边鼓,“这是一个道德问题,人格问题,李畅平时也太会装了……”

“你谁啊,轮到你说我兄弟……我这就去找他当面理论,你信不信?”

“如果需要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对方说。

马俊摆脱了众人的控制,连保龄球鞋都没有换下就往外面走。敲边鼓的跟在后面喊,“哎,哎,你还没换鞋子……”

“老子不换了!”

敲边鼓的也没有换下保龄球鞋,跟着李畅就出去了。

老曹告诉李畅,那个敲边鼓的人是周志伟。

这里面有两个问题。

一是李畅和圆圆的事是谁传出去的?李畅自然没有说过,包括对司小江。之所以没有告知司小江,只是因为羞愧。如果圆圆没有试探过小江,并被对方拒绝,李畅觉得他是会对小江说的。那么,是圆圆自己说的吗?那天晚上以后,李畅认为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后来圆圆给李畅打过两个电话,他们也不过是谈了谈天气和彼此的近况,并没有深入,关于上床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起。如果圆圆实在想找人倾诉,那会找谁呢?不太可能是马俊。如果是马俊又怎么會出现保龄球馆的那一幕?马俊是猛然听别人说起,这才会愤怒不已乱了方寸的。

传话的源头已不可追踪。实际上,各种可能都有,包括谁都没有对人说过。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天和地。有一句老话是怎么说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源头就不说了,但非源头的传话多半是老曹。这家伙热衷张罗各种事,搜集各种信息,包括家长里短、曲里拐弯。他热心调解朋友圈里的各种纷争,但实际上这些纷争大多是因为他的不甘寂寞引起的。

关于保龄球馆发生的事,老曹特意告诉李畅,敲边鼓的是周志伟,大概是想转移他最关心的问题吧:他和圆圆的事是谁告诉马俊的?

老曹避而不谈,但至少,马俊听说后的反应是他转达给李畅的。

李畅的第二个问题是,两天之后老曹都赶来报信了,可为何还不见马俊上门?从他们打保龄球的球馆到李畅的住处,打车只需要半小时,为什么走了两天三夜马俊还没有走到?在周志伟的提醒下,马俊终于折回去换鞋子了?那也应该走到了。马俊还会不会来找我?李畅心里想,如果需要再等等,他还得等待多长时间?

李畅觉得无论如何他都得做好面对马俊的准备。如果对方要揍他一顿,自己决不还手。如果马俊问为什么要这样,李畅有两点自辩的理由。一是他和圆圆的事是发生在马俊和圆圆分手之后的;二是圆圆主动,来的时候带了一枝黄玫瑰。黄玫瑰的事也许还是不说为好,太具体和场景化了,难免会引起马俊的联想。至于李畅当时的心理,肯定是不能说的,不是为了他李畅的形象,而是要对他们的友谊负责,不能发生二次伤害……总之从身心两方面李畅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只等马俊按下他住处的门铃了。

直到今天,那声李畅思念已久的门铃声都没有响起。多少年了?他真的已经记不清楚。不能确定的还有,他是否给马俊捎过话,或者发过短信,向对方道歉,请求原谅?那些他用心措辞的辩护是只是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念叨,还是曾经抵达了马俊?反正马俊没有回应过,这倒是真的。从那以后李畅和马俊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以后的“那”是指哪一次呢?应该从他(李畅)和圆圆上床算起,还是以保龄球馆马俊的发作为准……

“那”以前,李畅、马俊、司小江三人亲如兄弟,朋友圈里人人尽知。“那”以后三人行就变成三缺一了。这种三缺一的格局竟然持续了这么多年。李畅和马俊互相避而不见,但情形也不是那么生硬的。不是李畅出差,就是马俊有一点生意上的事走不开,阴差阳错所以没有碰上。不是不见,是没有见上,二者之间显然是有区别的。这年头大家都忙,一年半载对不上时间见不上一面也是很自然的。但他们远不止一年半载,见不上的自然后来就被不会见的自然取代了。总之大家聚会时有李畅就没有马俊,有马俊肯定没有李畅,已经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神秘现象。司小江从来没有问过李畅为什么会这样,他多半也没有问过马俊。马俊是否主动对小江说过一点什么,李畅就不得而知了。

顺便说一句,三缺一的本意是圆满为四,但只有三。李畅他们体会到的三缺一则是原本为三,少了一。直到司小江溺水身亡,情形仍然是这样的。追悼会那天马俊没有出现,就像小江仍然活着一样,马俊仍在竭力维持三缺一的局面。但小江分明已经死了,那天李畅感受到的空虚只有“三缺二”才能勉强加以表达。

司小江真的死了,已经被火化,变成了大理石盒子里的骨灰,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已彻底消失。这一感受或者事实,李畅觉得有必要告知马俊。相隔多年以后他给对方打了一个电话,约马俊见面,没想到马俊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

他如约而至,恍若隔世,离很远那尊发福的身躯就向李畅展开了久违的手臂。李畅从茶餐厅里的餐桌后面站起,迎上去,马俊一把将李畅搂进怀里,立刻就泣不成声了。他将巨大的脑袋搁在李畅的肩膀上哭了很久,李畅用手掌抚着那宽厚而陌生的脊背。“好啦,好啦,”他说,“节哀顺变。”

坐定以后,马俊取过桌子上的餐巾纸继续擦眼泪,李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表情李畅准备了很久,因为他觉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对)。两人一时无话。显然,马俊的眼泪是为司小江流的。当然了,也可能包含了他和李畅久别重逢的因素,马俊不禁感慨。也许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一招呢?无论如何,主动示好的李畅都必须首先开口。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说。

马俊不答,眼泪汪汪地看着李畅。

“责任在我,都是我的错。”李畅说,“小江的在天之灵可以作证,我向你道歉。”

马俊下意识地向上看了一眼,随后垂下眼皮。“道什么歉呀,多余……”他嘟囔说。

“追悼会上圆圆也去了。”

“圆圆,哪个圆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在向李畅表示,圆圆并不重要?

“就是那个和你处过一段的,圆圆,圆圆啊。”

“噢噢,”马俊说,一面取过桌子上的菜单,开始研究。“你怎么选这么一个地方,啥吃的都没有。”

“你发财了?”

“也不算吧……”突然马俊撂下菜单说,“你别是以为因为圆圆我没去追悼会吧?”

“不是因为她,”李畅说,“是因为我,你因为我才没有参加小江的追悼会,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

马俊乐了,“误会,误会,哥们,你真的误会了。”

这之后马俊就恢复了常态,或者说恢复到了李畅所认识的那个马俊。就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隔绝。

他们开始喝酒吃菜,边喝啤酒李畅边听马俊侃侃而谈。

“你怀疑小江的性取向是有道理的,不仅你怀疑,我也怀疑,我们大家都怀疑。这么多年下来了,谁见过他带过女朋友?又不结婚。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千方百计地刺探小江这方面的情况吗?也当面问过他,小江总是那一套,说什么先事业后家庭。他还说过,就算有了女朋友,结婚以前也不会带出来,尤其是不会介绍给我俩认识,因为我们靠不住。

“我要告诉你的是,小江说得没有错,他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人,从来不编瞎话,尤其是在sex的问题上。小江的性取向和咱俩是一样的,只是不像我们那么无耻……不不,我是说我,不像我那么无耻。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霸王路商业街,我俩正无事转悠,迎头撞见了司小江,似乎有一个女孩是和他在一起的,看见我们就钻进旁边的商店里去了。我们问小江刚才他是不是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小江矢口否认。我们让小江跟我们一起去喝酒,他很反常地拒绝了,说那天是他爸七十大寿,要回家吃饭。为这事咱俩议论了很久,那个女孩身材很不错哟。

“后来我就多了一个心眼,霸王路商业街离小江家很近,没事我就去那一带瞎转。有时候一个人,有饭局也约在那附近。本人充满了捉奸捉双的热情,当然了,那肯定不是捉奸,我打个比方。小江把光明正大的事搞得遮遮掩掩的,难免不让人好奇。我是准备这事儿铁板钉钉以后再来找你揭晓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田总请我吃饭,我指定了霸王街。我和田总两个又撞见了小江,那女孩又是一闪,进了旁边的一家超市,和我们那次如出一辙。可见这是他俩的惯用伎俩,是事先商量好的。当时田总站在那儿和小江说话,我趁他们不备就溜到一边去了。我去了那家超市,那女孩正站在门里向外面看呢,我没时间跟她套磁,直接就问:‘你是不是司小江的女朋友?我是小江最铁的哥们,马俊,他肯定提到过我。我发给那女孩一张名片,就这么地跟她联系上了。我们交换联络方式的时候看见小江和田总还站在外面聊,田总东张西望的,大概是在找我。小江背对超市,一直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马俊停下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李畅。后者以为他被鱼刺或者鸡骨头卡住了——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吃一口主食,馒头……”李畅招呼服务员,“哎小妹,有没有馒头……”

马俊摇手阻止了服务员,转过脸对李畅说,“你、你就让我哭一会儿吧。”说完就嚎啕起来。

“我对不起小江啊,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马俊边哭边说,“我干吗要那么好奇呢?”

李畅一头雾水,但似乎又有一点明白。他撕开一包纸巾递给马俊,对方接过,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谢谢,谢谢您。”马俊说。

“那女孩也是个奇葩,有她这样的吗,太耽误事情了……”

“嗯嗯。”

“本以为回头她会向司小江汇报我拦截她的事,但是没有!你说,有这样的女朋友吗?有这样的女人吗?”

“好像没有……”

“她不僅没有向司小江汇报,还把没有向司小江汇报的事告诉了我,第二天就跟我联系了……”

李畅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司小江也有错,他干吗不准女朋友认识我们啊?所以女孩才不敢向他汇报,我、我才有机可乘的……呜呜……当然了,小江犯的是技术性错误,我、我可是一个人品问题……呜呜呜……”马俊哭得稀里哗啦。

“喝酒,喝酒。”李畅说,“我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

马俊没有碰杯子,直接举起了易拉罐,开始“吹喇叭”。

李畅尚有一事不明,就是时间。所以接下来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在模糊一片的回忆中开始检索。李畅的记性本来就不好,再加上事情类似、情节相仿,梳理出顺序就更困难了。与此同时马俊一直在说,一直在喝,也一直在哭,就更加干扰了李畅的思路。他努力将马俊制造的噪音屏蔽在外,不得已也开始狂喝。

李畅(思考):我和马俊一起,真的在霸王街撞见过司小江和一个女孩吗?什么时候的事?但至少说明当时我和马俊还没有断交……

马俊(说):司小江和她约法三章,两人逛街的时候要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如果遇见司小江的熟人就装成不认识。这些都是写下来、摁了手印的。信不信随你,是女孩在床上对我说的……

李畅(思考):马俊和田总撞见司小江和那个女孩是在我和马俊撞见他们之后,这是肯定的,但这“之后”是多久?马俊和田总撞见他们的时候,我和马俊是否早就不来往了?

马俊(说):是那女孩主动,我保证。当然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那个心思。我们只有一次,信不信随你,骗你我是你孙子!感觉太不好了,太不对劲了。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女孩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就等司小江来揍我了……

李畅(思考):马俊明知那女孩是司小江的现任还下手,可见这一关的确难过……我和圆圆那次真的是在她和马俊分手以后吗?我真的能确定吗……

马俊(说):这之后我就不怎么去找小江玩了,心里有愧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但我倾向于他知道。不可能是女孩对他说的,是小江自己猜到的,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还是兄弟。这不太蹊跷了!我更不可能去找他了,无地自容啊!我甚至都没脸去参加他的追悼会。据说人的灵魂一旦脱离肉体什么都会知道,清清楚楚,毫厘不差……

李畅(思考):马俊是不是说过,“等这事儿铁板钉钉以后再来找你揭晓”?也就是说那会儿我们还有来往。对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思虑至此,李畅打断了马俊,问他说,“老曹说,你听说我和圆圆的事情后大闹保龄球馆,有这事儿吗?”

“什么?”马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说是你把自己当成保龄球了,让他们都冲你来。”

“哦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和圆圆的事应该是发生在你和小江女朋友的事情之后的……”

“是是。”

“那你还那么愤怒,要找我理论?”

“嗨,兄弟,”马俊又打开了一听啤酒,在李畅的易拉罐上碰了一下,“我那也是即时反应,后来……后来我不是没去找你吗?”

他们喝到深更半夜。从茶餐厅出来后又转场去了一家酒吧。从酒吧出来,天正下着小雨,一溜出租车停在酒吧一条街上,其中的一辆正侧面对着酒吧门,在他们出来的同时后座的门悄然打开了。没有客人下车,车门就像是专门为李畅、马俊打开的。两人相扶着钻进车内,出租车便缓缓启动了。橡胶轮胎辗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发出好听的声音,就像温言婉语。

司小江去世以后,李畅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欣慰,也许是把该说的话都说开了吧?他和马俊之间再无隔阂。仍然感到空虚,但已经不那么剧烈了,不再是那种“三缺二”的感觉,又变成了三缺一,只不过这个一由马俊换成了司小江。三缺一是二,则是李畅和马俊。这种难言的感受大概也只有马俊能与李畅共鸣了。

越过司机暗黑的背影,李畅看见了前方路口的红绿灯,红灯更红,绿灯更绿,那种色彩的纯净和饱和度是李畅以前没有见过的。灯光倒映在黝黑的路面上,他们就像在镜面上行驶一样。一会儿镜面变成了无底深渊,出租车已经驶离路口。

有一种在半空中飞翔的感觉,主城区的灯海被甩往身后,变暗变弱,就像星辰。李畅叹了一口气说,“要是司小江也在就好了。”

前面的司机回答说,“我在呀。”

李畅和马俊都吃了一惊,虽然吃惊但并不恐惧。

“司小江?”马俊问。

“是我。”司机镇定地说。

这时他们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司机身上,的确是司小江的背影,是他的那件皮夹克。

“哎,你回一下头。”李畅说。

司机转过脸,大概有两秒钟。真的是小江,模样分毫不差,脸上带着他特有的快乐而温和的微笑。李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想必马俊也一样,只听他哽咽着说,“我、我们忘了告诉你地址……你也没问。”

对方已经转回头,用司小江的嗓音回答,“还用问吗,我送你俩也不是一两次了,先送李畅,再送你马俊,我的车你们不认识了?”

“小江……”

“不认识竟然还上来了,说明我们缘分还在。”

“那当然,我们永远是兄弟,最好的朋友。”李畅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俩,也是有几句话要说。”

“你说,你说。”李畅和马俊同时向前探出身去,各自将一只手搭在了小江的后背上。那后背很实在,有一点点凉,也许是潮湿吧,粘上了窗外飘进来的雨水。或者因为小江是溺死的?渐渐地能感觉到小江的体温了,也许是李畅和马俊手上的温度。

“是这样的,”小江说,“你们今天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惭愧。”马俊说。

“马俊,你也不用惭愧,不是说我不介意,我的意思是介不介意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我非常愿意听你们谈论这些事,当你们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没有那些事当然也会有怀念,但毕竟时过境迁不会太长久。有了这些鸡零狗碎就不一样了。”

沉默。能听见雨水打在车窗上的沙啦声,雨刮器也开始拼命扫动。前后左右突然出现了很多车,车辆的尾灯闪烁出一片迷人的红亮。他们就像在游车河一样,司小江开得更稳健了。

“都说死人是活在活人的记忆里的,”他再次开口,“这是活人的说法,我并不相信,或者说现在我知道了,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有我们存在的方式,和你們无关。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记住我,记住我活着时的样子,越久越好。”

李畅和马俊同时回答,“好的。”“知道了。”

李畅说,“小江,你就放心吧。”他拍了拍司小江的肩膀。

“谢谢你们。”司小江说,“也谢谢我的女朋友,谢谢圆圆。”

雨下得更大了,几成瓢泼。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李畅和马俊的手也没有从小江的身上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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