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夹缝中的男人与女人

2021-03-15 05:59张锐强
江南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成公主吐蕃公主

张锐强

西藏,山南,琼结。

琼结,吐蕃王朝故都,藏语意思是房屋悬起多层。站在琼结河谷木惹山麓的松赞拉康上,耳听冬日干燥的寒风呼啸,将彩色的风马旗吹得猎猎作响。节令不对,河谷一派灰色的荒凉,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青稞,这些有助于克服高反的绚烂色彩全部退隐,像无数的历史往事。事情总是这样,所有的景致你都想抵近观察,恨不得有肌肤之亲,恨不得拿到放大镜下。但真正到了近前,反倒无法感受。内心的欲望再强,双眼的焦距与景深总是有限。就像此刻,被气势宏伟的松赞拉康吸引而来,最终注意力却又聚集到了对面的山峰,那些错落配置的黄红白三色。

其实我们刚刚从它脚下经过。

那是河谷的对面,一个名叫雪村的村庄。雪村,多美的名字,但却与雪毫无关系。雪这个音在藏语中的意思是下面。这种村庄上面必然有内容。最显眼的是色彩明艳的寺院,但最打动我的却是那段沿着山脊分布的废弃城墙。这是从军十一年的职业敏感。或者说,因为这种兴趣,才有了我的军营十一年。

我本能地想到长城。野长城。我喜欢那种无声的沧桑与荒凉。千年兴废,无以言说,默然相对,却有心灵感应。那座山远远看去像个大象,因而有人称为大象山,但正式名称却叫青瓦达孜:青瓦山上有不同时期的六座宫殿,其中第一座名叫达孜,故而合称青瓦达孜。青瓦达孜六宫之间原有城墙连接,城墙上设有石砌的碉楼,碉楼彼此呼应,可以自成一统,御敌于外。因为这六座宫殿,琼结遂成为雅砻部落的政治中心。西藏文明源源不断地由此流出,直到孕育出与大唐争雄两百年的吐蕃王朝。

世易时移。多年之后,六座宫殿全部废弃,只有那几段残缺的石砌城墙与碉楼遗迹,隐约透露着昔日的荣光。距离虽算不得遥远,但实地探勘的决心依然不好下。要知道这是青藏高原,海拔三千八百米。尽管已是第四次入藏,但高反依旧如影随形。

去肯定是要去的。不过决定因素已非废城墙和残碉楼,而是那个封土堆。当地百姓说是金城公主的衣冠冢,《琼结文物志》中则记载为金城公主的陵墓。

公元710年金城公主入藏和亲时,吐蕃王朝已经迁都逻娑,亦即拉萨,怎么会在这里留下衣冠冢或者陵墓?千里和亲,政治目的再明确不过,可在时敌时友、彼此提防的雪域他乡,面对极端状况时,她又将处于何等尴尬的局面,比方,当吐蕃军队攻陷长安的时候?

大唐与吐蕃曾长期共存。当两个王朝都趋于强大,又边界相接,战争基本无法避免。两百多年间,唐与吐蕃多次开战,也多次和谈,前后会盟八次。第八次会盟的碑石至今依然矗立在拉萨大昭寺前。吊诡的是,尽管盛世大唐辉煌无比,但其首都、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都市长安却被吐蕃军队攻陷并且盘踞十五天之久。吐蕃还扶持了傀儡皇帝,设置了百官。反过来说,唐军赫赫有名的陌刀从来未曾威胁到拉萨。

这是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十月的事情。

吐蕃之所以能裹挟着党项余部攻进长安,唐肃宗时代的凌烟阁功臣程元振“居功至伟”。此人是宦官,刑余之人。英雄不问出身,那时的凌烟阁功臣中不止他一个宦官,还有鱼朝恩。最终他们都以实际政绩嘲讽了凌烟阁。程元振专权用事,将叛军敬畏地称为“来嚼铁”的平叛元勋、大将来瑱构陷致死,同华节度使李怀让也“忧甚自杀”,甚至郭子仪、李光弼那样的宿将都心怀忧虑,不敢靠近朝廷。吐蕃联结党项余部不断东进,程元振隐瞒不报,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才诏令各地勤王,但人人心怀不平,既怨恨又惧怕,不肯奉诏。无奈之下,唐代宗只得逃跑。

吐蕃与党项余部在长安城内肆行劫掠。他们明白不可能久居此地,便想扶持个傀儡政权作为代理人。目标是谁呢?广武王李承宏。他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孙子、邠王李守礼的儿子,还是金城公主的兄弟。

作为唐中宗的养女,邠王李守礼的女儿李奴奴被封为金城公主,景龙四年(公元710年)进入吐蕃和亲,嫁给赤祖德赞赞普。面对如此极端的状况,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又能怎么想?

假设只能选择三张照片作为西藏的地标,恐怕就不会落下布达拉宫。这个集城堡、宫殿与寺院于一体的建筑庄严而又雄伟,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无数藏民从遥远的地方磕长头前来朝拜。我没有问过那些虔诚的信徒,除了众所周知的、这是历代达赖喇嘛的冬宫,他们是否知道其最初来历与一位汉族女子有关。这是个很自我的问题。香客们未必会在意,但却是我的心病。因为此刻置身的松赞拉康虽然孤独地矗立于琼结河谷,与两百公里外的布达拉宫却有着血脉相通般的紧密联系。

松赞拉康建在一座平整的规模近似足球场的封土堆上。封土堆南北两侧各有一个直径十五米的圆丘,堆着细碎的砾石和土,不知何时又是因何形成的。在藏民眼中,这可不是随便的土丘,有着神奇的魔力:每当雨季,布达拉宫屋顶漏雨,那边就会派五六个僧人过来修缮它们。一旦这里修缮完毕,那边的漏雨便会自动停止。

为什么如此神奇?因为这个足球场一般的封土堆是松赞干布的陵墓,松赞拉康是供奉他的祠堂,方言叫钟木赞拉康,俗称红庙。松赞的意思是看守墓冢,拉康则是神殿。大约建于十二世纪,即两宋时期。据说先前这里还有松赞干布的浅浮雕塑像,而今已经无存。殿中他金光闪闪的塑像左右各有一位女性,分别是泥婆罗(尼泊尔)尺尊公主与大唐文成公主,而布达拉宫正是他当年为这两位公主营建的,毁于雷电和战火之后重修,最终成为达赖喇嘛的冬宫。

虽然尺尊公主先来,但文成公主地位更高。她与金城公主一样,都有类似王后的地位,藏语中称为赞蒙或者觉蒙、朱蒙。布达拉宫虽是因尺尊公主和文成公主而兴建,金城公主肯定也住过。都是王后嘛。修繕好松赞拉康的圆丘,布达拉宫的漏雨就会停止。作为曾经的军人,我不相信这是因为爱情,但作为写作者却难免有此倾向。如果真正因为爱情,因为与大唐或者祖国内地的深厚感情,这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

看山跑死马。青瓦达孜山就在眼前,但还是有几公里的距离。在高原,每一步路都不容易,我得仔细看看脚下,不能熊瞎子掰苞米。即便到了那座山再回味这座山,也有更为准确的依托。

从青瓦达孜山转过视线,只见这边的河谷地带有不少表面平整的封土堆,规模都不小,高度基本都在十米以上。有些方形平顶,有些梯形平顶;大的边长一百八十米,超过足球场;有的只有三十九米。这些土堆下面,埋葬着吐蕃王朝的历代赞普。考虑到唐高祖李渊的陵墓底座宽度也不过一百五十米,藏王墓的规模可谓宏大。

中国有两条名叫雅砻的河流。金沙江最大的支流雅砻江全长一千五百七十一公里,主要在四川境内;山南市的雅砻河不及其零头,只有六十八公里,但对于西藏的历史与文化却有着举重轻重的影响,比喻为西藏母亲河并不过分。

雅砻的意思是上游流下来的大河。它从山南南部的雅拉香波雪山脚下开始北流,最终在山南市委的驻地泽当镇注入雅鲁藏布江。河流总是培育文明的温床。雅砻文化影响深远,根由在于这里的雅砻部落最终战胜了苯教的象雄(汉文史册称为羊同或东女国)部落。这是西藏历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关键节点。

据藏文文献记载,大约在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五六世纪,与内地的西周文明同步,青藏高原上也出现了带有政治军事性质的分散部落,号称玛桑九兄弟。随后形成了包括清域(琼结)、象雄在内的十二小邦。这些小邦彼此争斗,又分裂演变成四十小邦。伴随着长期的征战与融合,雅砻地方出现了自称为“蕃”的六个小部落。他们在雅鲁藏布江中游地区以蓄养牦牛为生,史称六牦牛部落。统领六牦牛部落的聂赤被尊为吐蕃的第一代赞普。

这是公元前二世纪的事情。相当于西汉。吐蕃尊奉的赞普共四十一位,但赞普这个名号的正式确立其实在松赞干布(汉文典籍称为弃宗弄赞)的父亲囊日伦赞时代,内地已是大唐。正式的首位赞普囊日伦赞在谱系中被列为第三十一位。由于年代久远,更兼早期佛教尚未传播,囊日伦赞之前的诸位赞普不被注意也难以注意,事迹记载得很少,甚至生卒年月和执政年代都无法坐实。传说聂赤赞普是天神之子。降临后抵达雅砻河的发源地雅拉香波雪山成为人主。他与后面的六位赞普名号中都带着一个“赤”字,合称“天赤七王”。他们采取世袭制统治雅砻邦,被称为鹘提悉补野,意思是光明天界之王。第九代赞普布德贡杰烧木为炭,冶炼金属,改造兵器,制造农具,并鼓励部族下山到平原定居,在今天的琼结县城修建了清域城。从那时起,琼结成为雅砻邦的政治中心。

眼前这片藏王陵墓无法囊括整个吐蕃的历史,只从二十八代赞普直到吐蕃王朝的终结,但依旧是西藏境内规模最大、等级最高、保存最为完整的王室墓葬群。陵区位于琼结县护城河以南,分为东西两片,彼此相距八百米。本来有二十三座,如今只能找到十六座,其余的大概被水或者泥石流冲垮淹没。西陵区位于木惹山麓,形制完整,布置有序,呈一字形,有陵墓十座;东陵区位于东噶沟口,有冢墓六座。

中国传统墓葬起初不封不树:既不封土为堆,也不种植树木。坦然回归大地,不带走一丝云彩。坟丘大致出现于春秋,盛于战国。两汉帝王陵墓高大巍峨,但也成为盗墓的指引。考虑到久经战乱经济凋敝,曹操下令重回西周传统,不封不树。受此影响,魏晋墓葬普遍没有地面标志。藏王陵大致始于内地的隋唐时期,墓葬传统的变化也差不多一致。

魏晋陵墓不封不树的不只有经济因素,更有安全考虑。这种担忧并未因为冰山海拔的阻隔而有所改变。这批藏王陵中相当一部分可能已被盗过,墓顶的大洞就是盗墓的通道。吐蕃王朝后期,贵族火并,国势衰微,底层奴隶生活无法继续,发生大规模暴动,王公贵族与奴隶主几乎被杀光。最终领导暴动的四位将领按照“出疆之费、亦无定给,临阵所得、便为己有”的作战惯例,瓜分了藏王墓。是否盗掘,全看所有者的意愿。而今对它们最大的危害,主要是水蚀、风蚀和山体滑坡,都是自然因素。在严格的保护之下,盗墓已经不再是问题。起初陵区尚残存一些碑铭,但数量不多,不足以辨明墓主的身份。只有松赞干布和赤祖德赞等三位赞普的陵墓说法一致。文物部门经过实地勘察,结合文献资料,基本确定九位墓主,其中吐蕃王朝最后一任赞普、因为灭佛而被刺杀的朗达玛墓葬,依然存在不同的说法。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无论多么英明神武,谁也无法战胜时间。高大的土堆,长长的神道,巍峨的殿宇,不仅体现王者的威风,更主要的还是固定后代的记忆,以求不朽。凡人都不甘心被时间战败,不愿意被淡忘,何况王者?假如那些保存完好的陵墓的主人知道世人早已无法一一对应他们的身份,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种本能的念头,当然来自于我的平民思维。限制想象力的不只贫穷,还有卑微。从历史的角度看,尽管修筑这样规模的陵寝必然要耗费大量的公共资源,增加百姓负担,但千年之后,无数人会庆幸历史曾经留下这样的记忆,让研究、回忆与追思有了切实的依托。这比吃喝玩乐的无端耗费有意义得多。

陵区荒凉,碑铭都难以见到。看见一座石兽,大家赶紧掏出手机拍摄,稀罕得不行。可以想见,当初这些都是有的,可惜时间太过久远,中间又发生过无数的历史变迁。赤松德赞墓前的纪功碑大约于明清时代被移到琼结城河边的桥头;赤德松赞的墓碑则被建亭保护。只有这两座石碑,是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的遗存。看惯了内地帝王陵墓的游客,对此难免有丝丝不适。林立的碑铭,漫长的神道,成排的翁仲,汉白玉台阶,宫殿一般的陵门,这里都找不到对应物。

但有个配置却完全一样,那就是大量的随葬品。

王者终究是王者。事死如事生,道理一样。藏王墓中的宝贝也很多。据《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的陵墓分给了没庐氏及久氏二人,他们没有盗掘。虽则如此,其中的宝贝《贤者喜宴》上还是有记载:

先后三次征收世界各地的珍宝,当中有天界、地界和人间的五种珍宝……大门向西朝着尼泊尔。室内有五种不同的布局,其中金刚顶镇伏着妖怪,顶部十八腕尺长的檀香柱,周围有国王的御衣和各种不同的珍宝,无数的王冠。它的上面設有遍及珍宝的檀香伞。其中有印度王最珍贵的恩达亚娜材质做的铠甲之王,每一个甲片都是用无数金子造成的……

藏民也普遍相信这个开创盛世的赞普墓内有无数珍宝。山下的转经道经常有人转经。他们认为靠近这些珍宝能够带来幸运与吉祥。可我最关心的不是珍宝,而是有没有人殉。要知道殉葬主要是奴隶社会的恶习,不把人当人,而吐蕃王朝恰恰是奴隶制。我想今人是没有几个能接受这样的残忍习俗的。

《新唐书·吐蕃传》记载,吐蕃有人殉的传统,但藏文文献中没有相关记录。有些草原民族有马殉的习惯,这一点在吐蕃墓葬中也有发现。没有找到人殉的记录,我终于松了口气。

从奴隶制的雅砻邦到吐蕃王国直至吐蕃王朝,没有找到人殉的实证,强化了我的好感。但其实在雪域高原,人殉制度还是有的,苯教就有这样的传统,跟内地一样残忍。接受了佛教的吐蕃王国与吐蕃王朝不再实行,由活人守墓制度取代。

强巴曲桑拿着村里十一块钱的日薪,负责松赞拉康的日常维护。他似乎不愿意跟我们过多攀谈。起初以为是语言障碍,后来明白并非如此。当游人前来时,他的汉语很熟练:买门票了。三十块钱。

推想起来,强巴应该是沉默寡言的。这个传统便来源于守墓人制度。

守墓人是终身职业。一般由王者信任的近臣或者贴身仆役担任。一旦被选为守墓人,其家人将世代享受王朝的供养,本人也有无上荣光,但这荣光自有代价:他随即成为活死人,终身不得与外界接触。假如有人前来祭拜,他必须立即避开。终身不能吃冒烟的食物,只能以供品充饥,类似被祭祀。月黑风高时,藏王陵区里的影子肯定不是鬼魂,多半是守墓人,活死人。

如果供品不够吃,他们也有补充渠道。周围村庄的牛羊如果跑进陵区,便自动成为守墓人的财产。他将牛羊角用火烤一下,拧成特定的形状,然后放掉,由其主人继续放养。一旦贡品不足,他随时可以杀掉充饥。

活死人比人殉人道多少?难说。好在吐蕃王朝已经灭亡,此后天葬兴起,这个制度随之湮灭。所以强巴曲桑虽然少言寡语,但还可以与我们交谈。不仅如此,活死人并非仅仅是守墓人,也有一位赞普。

据说二十九任赞普仲聂底乌曾经感染麻风病。為了防止传染,他提前让位给儿子,自己带着宠爱的妃子与信任的大臣各一人住进陵墓,至死不与外人来往。有些史书也称他为活死人。这位赞普的陵墓在下水乡香达村,是距离最为遥远的一座王陵。

猎猎东风中,活死人制度虽已远去,但依旧加剧着阴暗冰冷的感觉。我希望尽快抵达名字开朗的雪村,然后攀登青瓦达孜山,此刻那里正沐浴着艳阳。孜的意思是山上的寺院或者城堡,跟山下的雪村正好对应。雪的意思是下面,山下。西藏叫雪村的地方很多。这些村庄一般都负责供应山上的城堡和寺庙。

日乌德庆寺有新旧两座,夹在雪村和宫殿遗址之间。但我最急于看到的,还是传说中的金城公主陵墓或衣冠冢。我很想体味她在极端状态下的心境。我们乘飞机来西藏只是个短暂的旅行,她乘骆驼牦牛或者马来这里却是一生。那座封土堆当然无法传递具体的物理信息,但也许会有看不见的心灵感应。残垣断壁经常会给我灵感。类似吴国旧宫里的花草,晋代士子的墓冢。

在青瓦达孜山上兴建宫殿,始于九世赞普布德贡杰,就是上丁二王中的第一位。他建了达孜宫,后代陆续建起郭孜、杨孜、赤孜、孜母琼结和赤孜邦都五座宫殿。这六座宫殿奠定了琼结的雅砻邦都地位。直到明代这里还在使用,号称西藏第二宫殿。琼结宗接续历史,也设在这里。宗的意思是城堡或者寨堡,清代典籍称为营,是县级政权,一般建在居高临下便于防守的山上,因而也称为宗山。吐蕃王朝迁都拉萨之后,历代藏王以及西藏政府官员前来拜祭藏王陵时,都将这里作为行宫。但我们能看到的遗址,早已不是当时的六宫,而是琼结宗山。文革期间宗城被毁,只剩下一段城墙和碉楼的残迹,承载后来者的无尽感慨。

封土堆就在眼前。然而《琼结文物志》将它记为金城公主的陵墓却是个错误。真正的墓主很可能是文成公主。

关于文成公主以及尺尊公主的最终下落,有她们入观音的美丽传说。而今藏民依旧将文成公主视为绿度母的化身,而度母是观世音菩萨的诸多法相之一。美丽的传说当然不必费力辩驳。寻找她们的下落,还是要靠文献。文成公主比她的丈夫松赞干布晚去世三十年,《柱间史》与《西藏王臣记》都说她埋葬于琼结,《柱间史》更是直接指认青瓦达孜山,说是用红土掺牛奶修筑而成。眼前这座封土堆用的正好是红土,与松赞干布陵墓的土质类似。青瓦达孜山上都是灰土,与此完全不同。

口口相传的历史,为什么会出现误差?因为文成公主也好,金城公主也罢,藏民多不提名号,直接尊称为汉地公主,或者汉女氏。时间一久,混淆在所难免。

松赞拉康上的那个封土堆之所以需要修缮,必然关乎松赞干布陵寝地宫的安全,比方防止水浸。修缮它就可以制止布达拉宫的漏雨,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对文成公主的爱情。通常的解释是老祖宗地下有灵,护佑子孙,但我的想象要比这个好玩得多。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干吗不把这看成是爷爷不甘心被冷落的撒娇淘气?而今,英明神武的一代赞普已成过往,他的可敬已被无限发扬,再来一点可亲,岂不是更加美好?

政治从来都无法兼容爱情。宋徽宗与李师师只能偷偷摸摸,然后长存于周邦彦等人的香艳词作;爱德华八世只能放弃王位,然后我们看到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国王的演讲》;唐玄宗与杨贵妃被传唱至今,结局却在马嵬坡戛然而止。将文成公主的墓地安排于此,与松赞干布的陵寝遥遥相望,如果解读为爱情,当然是偏颇甚至轻薄的,但却能说明文成公主的地位的确非同一般。

青瓦达孜六宫号称西藏的第二宫殿,是雅砻邦的都城。打个比方,就是曹魏的许昌。松赞干布虽然迁都拉萨,但这里依旧是大后方龙兴之地,象征意义怎么比喻都不过分。除了文成公主,谁还有资格安葬于此?

文成公主。只有文成公主。

必须要还原文成公主从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女一跃而成为绿度母化身的经历。这个过程伟大而艰难,类乎化蝶。

山南是藏地少有的不是藏语音译的地名。先前的行政建制为地区,而今早已改为市。西藏自治区下属七市,拉萨、阿里、日喀则、那曲、林芝、昌都都是藏语音译,山南是唯一的例外。之所以叫山南,是因为辖区大部分在冈底斯山脉以南。

冈底斯山脉是青藏高原重要的地理分界。北边是高寒的藏北高原,南边是温润的藏南谷地。青藏高原孕育出许多大江大河,由冈底斯山分隔为内流水系和印度洋外流水系两部分。这座山的名字也许你不那么熟悉,但你一定熟悉其主峰冈仁波齐。

雅砻邦兴起的雅砻河谷,基本与山南市的辖区重合。虽然谱系上记载着四十一代赞普,但绝大多数都是遥远的追封。赞普名号正式出现于松赞干布的父亲、三十一代赞普囊日伦赞。松赞干布的爷爷达日聂斯赞普时代,西藏的邦国以苏毗实力最强,与雅砻邦隔河相望。达日聂斯虽然未能灭掉苏毗,但接连征服了周边三分之二的疆域,就像曹操平定了河北。

达日聂斯赞普正欲北伐苏毗邦时病逝,历史的责任落到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伦赞手中。公元600年,晋王杨广取代了哥哥杨勇的太子地位,囊日伦赞则发兵将苏毗攻破,随后占领西藏半数疆域,就像曹操又灭了袁术、吕布、张绣和刘表,赞普这个名号因之正式出现。跟唐太宗的天可汗一样,囊日伦赞的赞普名号据说也是各个邦国首领的共同拥戴。

收服的部众太多,新革命与老革命之间未能真正融和,矛盾依旧存在,随即发生叛乱,公元629年,囊日伦赞被毒死。

公元630年,穆罕默德攻破麦加,日本遣唐使第一次来到中国,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史也被写出意味深长的一笔。那年据说只有十三岁的松赞干布即位,而唐军彻底平定了东突厥,牂牁、党项宣布归附。说起来都像不经意的点滴,其实却有潜在的联系。随着东突厥的归降,唐太宗突然获得了传国玉玺即和氏璧:隋朝灭亡后,萧皇后带着皇孙杨政道与传国玉玺逃往突厥,而今突然来归。因为没有传国玉玺,唐太宗即位之初下令刻“受命宝”“定命宝”等玉玺聊以自慰,而今终于拿到流传千年的传国玉玺,内心的兴奋可以想象。正巧此时,四夷君长尊奉他为天可汗。李世民笑道:我是大唐天子,难道还需要可汗的名号吗?四夷君长与群臣皆呼万岁。从此以后,唐太宗赐书四夷君长都以天可汗的名义自称。

历史的碰撞,在名号中早已注定。两雄相遇,必然要試试身手。一方被拥戴为赞普,一方被尊称为天可汗,不较量较量,历史轰轰烈烈的大戏,怎么写,又怎么演?

松赞干布即位之后,立即着手平定内乱,稳定局势。他首次出巡属地时,便以战略家的眼光看中了拉萨河谷地带。这里地形平坦,四通八达,可以屯兵数万,依托周围山谷的天然防御,实现广阔的发展。贞观七年(公元633年),他离开雅砻河谷,将都城迁到逻娑,即今天的拉萨。此举就像曹操离开许都,带领汉献帝重回洛阳。此时敢于迁都,说明什么?说明吐蕃内部已经稳定,松赞干布决心并且敢于向外扩张。

两位开疆拓土雄才大略的君王,于贞观八年(公元634年)首次互相试探。松赞干布遣使入唐。松赞干布的使者不仅仅派到大唐,同时也派到了泥婆罗、象雄、吐谷浑和突厥。这是对外开放的积极姿态。派遣使者过去,既可以通好,也可以顺便观察对方的虚实,远比坐井观天故步自封为好。

《资治通鉴》对于大唐与吐蕃之间的首次接触,记载为“仍请婚”。粗看是吐蕃再度求婚,其实是效仿突厥、吐谷浑等部落,向大唐求婚。政治联姻的例子比比皆是。松赞干布的三位藏族王妃分别来自包括象雄在内的三个部落,那时刚刚娶到泥婆罗的尺尊公主,又将妹妹嫁给象雄王李迷夏。而今使者来到大唐,自然不想空手而归。

但唐太宗李世民对这个刚刚崛起的力量、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显然还没有足够的了解、充分的认识。天可汗之下的少数民族已经够多。他拒绝这个提议,但派使者作了礼节性的回访。虽然使者带回去的是拒绝,松赞干布却并未生气,反倒“大悦”。这个态度,显然是对大唐实力的了解与期盼。此后他再度派出使者,携带厚礼,继续求婚。

这次求婚的时间,《资治通鉴》记为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史书的说法比较一致。但考虑到当时的交通条件,一年之内三次来往拉萨和长安技术难度较大,而且使者提到了吐谷浑求婚和皇妹南阳长公主下嫁内附突厥阿史那社尔,但贞观八年(公元634年)老将李靖和侯君集正带领唐军与吐谷浑激战,战事一直持续到次年夏天,新的吐谷浑可汗求婚与南阳长公主下嫁,都发生在贞观十年(公元636年)。考虑到这些因素,这次求婚应当也发生于贞观十年(公元636年)。

唐使回国之后的汇报依旧未能引起李世民的重视。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吐蕃毕竟尚未出手,天可汗对赞普的力量尚无直观感受。因而尽管派公主和亲已成惯例,但他依旧没有点头。就在同一年,他下令改革兵制,设立十二卫与太子六率为府兵的中央领导机关,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由此形成。地方军府改为折冲府,根据规格分别设置折冲都尉和果毅都尉,全国共设六百三十四府。这些改动,松赞干布和吐蕃军队很快就能体会到其效率。

少数民族政权的代表云集长安,希望从天可汗脚下分羹一杯。被拒绝的吐蕃使者回去报告,说是本来开局良好,但吐谷浑王一到长安,大唐立即变脸。

吐谷浑王是不是曾经作梗,历史无法对证。但此事正好给了松赞干布借口。这个少壮派,决心试试周围的实力。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他发兵击败已经臣服于大唐的吐谷浑、党项和白兰羌,然后以迎接公主为名,裹挟党项白兰等地兵马二十多万攻陷松州(今四川松潘)。说是假设不派公主,他们还要继续进兵。

吐蕃王朝很显然是在秀肌肉。吐谷浑、党项和白兰羌恰好夹在唐与吐蕃之间,当时都已附唐。天可汗怎能容忍挑衅?唐太宗闻报,马上下令反击。唐军正面迎战,吐蕃军队被斩首一千多级。松赞干布体会到了对手的实力,立即退兵,同时派噶东赞(汉文典籍称为禄东赞)携带金宝赶赴长安,请罪更求婚。

假设松赞干布不曾出兵松州,文成公主或许会在故乡安详一生,不必远途奔波。但大人物的壮志总会首先扭曲小人物的命运。

到了这一步,天可汗也只能慎重对待赞普的请求,各自借坡下驴。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步辇图》,号称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画家阎立本匠心独运,巧妙再现一代英主李世民在步辇上接见噶东赞的场景。当然,这幅画的真伪与内容存在争议。噶东赞机警干练,足智多谋,是松赞干布的得力助手,最终升为大论,亦即宰相。迎娶尺尊公主,也是他出使的成果。这次向盛世大唐提亲,他自然要下更多的功夫。而今坊间还流传着“六试婚使”的故事,说是当时求婚的还有天竺、大食、仲格萨尔等国的使者,给谁不给谁,唐太宗决定通过考察婚使们的智慧,来判定其政权的综合实力。而今大昭寺和布达拉宫的壁画中仍然能找到相关内容。

传说唐太宗给使者们出了六道考题。第一是绫缎穿九曲明珠:把柔软的绫缎穿过明珠的九曲孔眼。别人都没办法,唯独噶东赞从在树间爬行的蚂蚁上得到启示,用丝线将蚂蚁与绫缎连接起来,从入口放入蚂蚁,而在出口涂抹蜂蜜。

第二道考题是将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彼此混杂,然后辨别母子关系。噶东赞将马驹关起来饿上一天,然后放到母马群中。饥饿的孩子自然会找到母亲。

第三道考题是让百名求婚使者一日内喝完一百坛酒,吃完一百只羊,还要把羊皮揉好。别的使者接到命令便立即宰羊,然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结果肉还没吃完,已经醉倒,谁也顾不上羊皮。噶东赞则慢慢来,让大家小口吃肉,小口喝酒,吃着喝着揉着羊皮,边干活边消化,顺利完工。

第四道考题是分辨木头的根梢。木头一百段,粗细相同。噶东赞下令将木头投入水中,木头根部略重,树梢略轻,沉浮自现。

第五道考题是突然召他们进宫,但离开时不派向导,看谁能找到回去的路。机警的噶东赞早有安排,来时便在关键点处暗暗涂抹卍字标记。结果别人都迷了路,唯独他顺利返回。

第六道考题是辨认公主。文成公主藏身于大量衣着华贵相貌美丽的宫女之中,让使者辨认。乱花渐欲迷人眼。美女的海洋让所有使者全都陷入茫然,唯独噶东赞事先买通好宫女,掌握了文成公主的相貌特征,最关键的是颈部有颗痣。

唐太宗的考验或者刁难,也有五次的说法,所谓五难。这些美丽的传说没有必要证伪或者证实。那都是历史的徒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噶东赞的“明毅严重”深得唐太宗的赏识,李世民想把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嫁给他,作为羁縻策略,但噶东赞没有接受。理由是已经娶妻,不忍背离。且奉命为国王求婚,国王尚未娶到公主他却领回新妇,不合适。

为了江山社稷,唐太宗是不会吝啬公主或者宗室子女的。噶东赞抵达长安之前,已经有宗室女弘化公主下嫁新扶持的吐谷浑可汗。为他立下大功的铁勒大将契苾何力回凉州(今甘肃武威)省亲时,被亲属胁迫到了薛延陀,为了将他换回,唐太宗也答应派女儿新兴公主嫁给薛延陀的真珠可汗。既然吐蕃王朝已经崛起,不容忽视,他都到了主动给噶东赞安排老婆的程度,派个宗室女以公主的名义嫁给松赞干布,有何不可?

关于迎娶大唐公主的影响,奉派回凉州省亲、顺便招抚部落的契苾何力,大约跟松赞干布心有戚戚。契苾何力抵达凉州之后,他的母亲与弟弟已经投奔薛延陀,他手下的人便将他也胁迫而去。起初都说他是异族之人素怀二志,但唐太宗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后来证实,契苾何力的确是被挟持的,到了薛延陀宁死不降,割左耳明誓。唐太宗听说之后,便派使者前去安抚真珠可汗,答应派新兴公主和亲,这才将契苾何力换回。最后讨论新兴公主的婚期时,契苾何力坚决反对,因为此举会提高真珠可汗的声望。唐太宗采纳契苾何力的主张,令真珠可汗到灵州(今宁夏灵武)迎亲,真珠可汗果然不敢。天降大雨,薛延陀部落作为聘礼的牛羊途中损失不少,最终大唐以可汗心不诚且聘礼不够为由,取消了这桩政治婚姻。

上国公主会提高夫婿的声望,这是问题的核心。

反面的例子,也许可以参考象雄王朝。它们的统治区域大概在今天的阿里一带,汉文典籍称为羊同或者东女国。吐蕃崛起之前,它是最强大的邦国,但除了在吐蕃的推动下与之联姻,早与大唐发生联系的他们再没有类似记录。最终这个曾经傲视群雄的王朝灭于吐蕃。

文成公主究竟是谁?她在史籍中没有名字,只说是宗室女,出生于山东任城。电视剧《文成公主》因为推动剧情需要,必须要有个名字,因而臆造为李雪雁。她真实的名字已经作为不解之谜,一同埋入那个红色的封土堆。因为持节护送她进藏的送亲使是礼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后世多猜测她就是李道宗的女儿。藏民多呼以甲木萨,意思是汉女神。

文成公主入藏一年后,公元642年,唐太宗打算履行诺言,将亲生女儿新興公主送往薛延陀。薛延陀是由薛和延陀两个部落组成的汗国,跟回纥汗国一样源出铁勒九姓,当时依旧在跟大唐较劲。宗室女去吐蕃,亲闺女去薛延陀,君王心目中的砝码,轻重明显有别。因为契苾何力本来是铁勒部落的可汗,归唐之后又屡立战功。太宗不仅需要他披坚执锐,更需要他作为一面招抚余部的旗帜。铁勒还是突厥的先祖,从铁勒、回纥、薛延陀到突厥,都跟大唐厮杀经年,而吐蕃到那时起还名不见经传。虽有松州之役,但规模很小,危害尚不够大,君王心头的痛感并不强烈。没办法,政治从来都只能以实力说话。

文成公主出嫁时不过十六岁。按照今天衡量,还是个中学生。但古人寿命短,今天的未成年人在当年必须上阵作战,杀人或者被杀。名将岳飞的长子岳云便是十二岁上阵,十四岁立功。为了增加人口,政府鼓励早婚早育,最好还能早分家,以便增加税源。太宗有二十一位公主,出嫁时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二岁,是当时婚俗或者婚姻制度容许的最低点。十六岁的文成公主跟二十五岁的松赞干布,完全匹配。

大国公主远嫁西藏,松赞干布非常高兴,在拉萨营建宫殿——史籍中的原话是建一座城——予以安置。布达拉宫建在玛步日山上,每边边长均为一里,三座九层楼宇,共有九百九十九个房间,顶上另有个红宫作为修行室。一座银铜合铸的桥,连接着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寝殿。这个建筑精美而庄严,佛教徒比喻为第二殊胜普陀山,随即得名布达拉宫:布达拉,意思就是普陀。可惜的是,这座建筑后因雷击而导致火灾,吐蕃王朝覆灭时再度遭遇战火。而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公元1645年和硕特汗国的固始汗下令建筑的,分为白宫与红宫两部分。

虽然建造了规模宏大的布达拉宫,但松赞干布并未忘记故乡。每年夏天,他都要带着文成公主回到雅砻部落的发祥地,雅砻河谷的山南。琼结县的青瓦达孜六宫是西藏第二宫殿,第一宫殿在哪儿呢?布达拉宫吗?当然不是。第一宫殿是雍布拉康,位于山南市乃东区昌珠镇,雅砻河东岸的扎西次日山顶。雍布拉康规模不大,看起来甚至很简陋,但高耸入云,需要时时抬头仰望。考虑到这很可能是公元前二世纪苯教徒为第一代赞普聂赤修造的,君王的威严与历史的厚重,俯仰之间不是俱为陈迹,而是如在眼前。

雍布拉康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夏宫。本来只是宫殿,但松赞干布潜心向佛,是佛教徒心目中的三大法王之一。他下令在旁边另建两层配属建筑,一层为佛殿,二层为法王殿,宫殿逐渐演变为寺院。五世达赖喇嘛也是琼结人,他当政期间,在顶部增加了四角攒尖的金顶,改为黄教亦即强调戒律的格鲁派的寺院。跟布达拉宫一样,雍布拉康文革期间二层以上被拆除,现存建筑是1980年代按照原样重修的。

松赞干布之所以能成为统一西藏的吐蕃英主,并不仅仅在于懂得借助迎娶大国公主的声望。更关键的还在于,他虽然身处僻地一隅,但眼界与心胸却从不被雪山大川阻隔。他的心态始终是开放的,对于外来文明有强烈的包容吸收的渴望,并不因为这些文明异于祖宗之法而本能地拒绝,乃至敌视。在这一点上,他跟唐太宗颇为相像。吐蕃王朝差不多与大唐同时进入繁盛周期,这不是偶然的。文成公主进藏自然带有无数的宝贝作为嫁妆,但种子、医药、典籍,显然更为关键。她弘扬的不仅仅是佛教文化与农耕文明,还有很多方面。比方她不喜欢藏人赭面的风俗,即用红色颜料抹脸,松赞干布立即下令废除;松赞干布还脱掉毡袍,穿戴丝绸绫罗,并派子弟到长安学习《诗》《书》等中原文化。

在高手如林的唐代诗人群中,陈陶远远算不得一流。他最有名的诗句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而其同题的组诗《陇西行》中,还有这样的诗句: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将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的重视理解为宠爱,或者对其地位的尊重,不能说错,但终究浅了一层:最深的根由,在于他对外来优秀文化的包容、理解和吸收。古今中外,没有哪个国家是因为故步自封、闭关锁国而强大的。

当然,唐太宗与松赞干布的历史形象有多么高大,两千年专制君主的总体能力与水平就有多么低劣;魏征有多么刚直,官僚群体就有多么圆滑;包公海瑞有多么廉洁,官场总体就有多么腐败。

难道不是么?

女婿尊重老丈人。松赞干布从此没有与大唐发生摩擦。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唐军出征龟兹不利,出身于瓦岗寨的名将郭孝恪战死,吐蕃曾应唐太宗的命令出兵策应;次年,唐朝使节王玄策在中天竺被困,他就近向吐蕃和泥婆罗求助,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带领借来的一千二百名吐蕃士兵和七千泥婆罗骑兵,将中天竺的国王虏获到了长安。这是外交史上神话一般的案例,却被历史的网眼漏过,大约因为中国从来没将印度视为主要对手;还是在这一年,想用丹药延长生命的唐太宗死去,估计是因为重金属中毒。松赞干布闻讯,立即派出使者祭奠。唐高宗李治继位后封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西海郡王。松赞干布给宰相长孙无忌下书,表示新君初立,人心未定,若有反叛,他立即出兵勤王。高宗随即晋封他为賨王,并根据松赞干布的容貌雕刻石像,陈列在太宗昭陵的玄阙之下。賨人是春秋战国之前的少数民族,又称寅人,据信是土家族主源,主要分布于嘉陵江畔。古书记载这个民族勇猛彪悍能歌善舞,用其名义封赏松赞干布,再合适不过。

太宗辞世的第二年,即公元650年,松赞干布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两位雄主几乎同时离去,可谓巧合。而文成公主享寿五十五载,三十年后即公元680年死于天花。这在当时算得上高寿,远高于唐代妇女的总体寿命水平。导致妇女死亡的第一要素是难产,而文成公主恰恰没有子嗣。

有句话叫寿则多辱。文成公主此后有无受辱的感觉不得而知,但尴尬却是在所难免。因为后辈违背彼此安好的诺言,吐蕃与大唐摩擦不断,连年征战。

唐太宗到底是一代雄主,没有看错噶东赞。松赞干布的儿子早卒,他去世后,由其孙子赤松德赞即位。赞普年幼,噶东赞便以大论的身份实际掌控着朝政。他摆出力杀四门的姿态,开始跟大唐争夺河西、陇右与西域。这情形类似诸葛亮频频向北出击。“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这是高中时期背诵的无数边塞诗中的一首。这首诗让我记住的不是作者,而是吐谷浑这个奇怪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它不仅仅是个延续三百五十年的少数民族政权,还是個人名,源出辽东的鲜卑族慕容部落。这个部落影响深远,先后建立过前燕、后燕、西燕和南燕四个政权。话说慕容吐谷浑本来是单于慕容涉归的庶长子,没有资格继承大位,只分得一千七百户。其弟慕容廆即位后,因为双方马斗,他说气话道:老爸已经把咱们分开,你为什么不走远点,导致马斗?慕容吐谷浑也很生气:马是畜生,又不懂事,彼此争斗不是很正常吗?你叫我离开那还不容易,我一定走得叫你再也看不见!随即带领部下一路向西,抵达枹罕(今甘肃临夏),降伏周边的羌氐部落,控制了青海、甘南和川西北,虎视群雄。

那时吐谷浑早已臣服于大唐。但他们横亘在吐蕃与大唐中间,位置尴尬。这是很容易被大国做成夹心饼干的地缘政治态势。因为和亲,松赞干布已经打过吐谷浑一次,但那次浅尝辄止,这回噶东赞直接将其攻灭。这次军事行动有近期和远期两个历史结果。先说远的。党项人最终在宁夏建立西夏政权,他们自称为大白高国。这个民族发源于青海湖周围,此前已经因为吐谷浑崛起的压缩而不得不向南撤退到青海甘肃与四川交界处的黄河河曲地带,而今吐谷浑被灭,平衡打破,他们直接处于吐蕃的威胁之下,其中的拓跋部落首领随即向大唐求援,最终根据诏令退到庆州(今甘肃庆阳)。大唐灭亡前夕,他们出兵助阵,从黄巢手中夺回长安,随即受封为定难军节度使,统治北方的夏绥银三州、兼领宥盐二州,奠定宋时立国的基础。他们的命运跟吐蕃极其相似:同样跟中原王朝抗衡二百年,灭亡后的王陵同样难辨墓主。西夏王陵中除了七号陵能够确定墓主是执政最长的仁孝皇帝,其余九位皇帝的陵墓都无法对应。包括最负盛名的元昊。

还是回到当时。这场战事的直接结果是大唐的西域残破: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被攻陷,安西四镇易手,都护府只能后撤到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形同虚设。遭遇如此打击,大唐当然不干。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名将薛仁贵与阿史那忠受命率军五万反击。阿史那忠为西域行军大总管,反击西域;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反击吐蕃并护送吐谷浑可汗回国。看来逻娑是行军目标。直捣腹心,这是速决战经常采取的战法,但由于郭孝恪的次子郭待封违背薛仁贵的安排,擅自带着辎重行军而遭遇伏击,最终在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西南)全面溃败,损失惨重。

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吐蕃进攻凉州,名将王孝杰奉命反击,以副总管的身份跟随工部尚书刘审礼,但大非川似乎是唐军的梦魇,他们在这里再度被噶东赞的儿子论钦陵击败,双双被俘。刘审礼伤重而死,刚刚即位的赤都松芒波杰赞普尚在幼年,看到王孝杰后心里一动,说你长得真像我父亲。随即将他释放。

这个细节与文成公主和亲有关吗?可能。但在血腥的厮杀跟前,它是那么的不起眼。面对连年不断的战事,文成公主会是何等心情?史书没有记载。但是可以肯定,她内心深处有无边的痛楚。被两个大国挤压在中间的痛楚。和亲从积极的方面说是沟通交流,从消极的方面说无非是羁縻缓冲。缓冲垫必须承受压力,历史的压力;女性柔弱的身躯必须充当历史的缓冲垫是不是有点残忍,这事儿得先问王昭君。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文成公主去世。恰恰在这一年,吐蕃王朝的势力达到极盛状态。史书上的原话是:

(吐蕃)已尽有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其境东接凉、松、茂、嶲等州,南邻天竺,北抵西突厥,势力强盛。汉魏以来,西戎之盛,以此为最。

面对此种态势,文成公主喜耶?悲耶?天知道。

很快,这个命运又降临到了十四岁的李奴奴肩上。

李奴奴是邠王李守礼的女儿,但很早就被唐中宗李显收养,跟公主们一同长大。武则天执政之后,名将王孝杰、唐休璟、从百济归唐的名将黑齿常之等人多次击败吐蕃,安西四镇与青海再度被大唐控制,多年征战的吐蕃人才与资源的消耗都很大,渐渐处于下风,或曰回归常态。

李奴奴受封为金城公主并且嫁给吐蕃第三十六位赞普赤德祖赞,便发生于这种大背景下。那是景龙四年(公元710年)的事情,文成公主已经辞世三十年。金城公主入藏带有许多书籍以及乐工杂伎,对汉藏文化交流的贡献颇大;但从军事态势的演变而言,关键点却在于九曲之地:今天青海省东南部的黄河九曲一带。

奉命护送金城公主入藏的左骁卫大将军杨矩,在吐蕃的金宝美言之下,奏请唐中宗将九曲之地赏赐给金城公主作为汤沐邑。唐中宗很喜欢这个养女,亲自渡过渭河送到始平县(今陕西兴平),因而批示同意。从此以后,这里便成为吐蕃进军的桥头堡,两军厮杀的屠场。应该承认,杨矩此举并非完全因为受贿,心理上多少也有点短处:这边在和亲,那边安西都护张玄表率军攻打吐蕃的北部边境。这种把柄在谈判时肯定会成为弱点。

金城公主入藏和亲,并未带来期望中的和平。唐中宗是唐朝历史的过渡性人物。唐玄宗李隆基上台之后,从开元二年(公元714年)开始,双方征战加剧。当年八月,吐蕃寇掠临洮,名将薛仁贵之子、民间故事中的薛丁山、刚刚因战败削去官爵的薛讷以白衣身份统兵御敌,在武街驿(临洮东部)和长城堡(临洮)接连获胜,杀死吐蕃士兵数万,横尸几乎阻断洮水。因吐蕃军队依旧保持着部族生活习惯,有大量的牛羊跟随军队行动,作为重要的军粮,唐军还同时获得了牛羊一百二十余萬头的战利品。这是对吐蕃作战以来的最大战果。受此重创,吐蕃不得不低头讲和,但要求以对等的礼节,唐玄宗当然不干。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吐蕃攻击松州,唐军反击获胜,吐蕃试图和缓局势,因而《全唐文》中便有这样一封以金城公主名义给唐玄宗上的《谢恩赐锦帛器物表》:

金城公主奴奴言,仲夏盛热,伏惟皇帝兄起居万福,御膳胜常。奴奴奉见舅甥平章书,云还依旧日,重为和好,既奉如此进止,奴奴还同再生,下情不胜喜跃。伏蒙皇帝兄所赐信物,并依数奉领。谨献金盏、羚羊衫、缎青长毛毡各一,奉表以闻。

但这个橄榄枝,最终还是被战马的铁蹄践踏于沙场。开元五年(公元717年),郭知运在九曲击败吐蕃,《全唐文》中则再度出现金城公主的上表:

奴奴甚平安,愿皇帝兄勿忧。此间宰相向奴奴道,赞普甚欲得和好,亦宜亲署誓文。往者皇帝兄不许亲署誓文。奴奴降番,事缘和好。今乃骚动,实将不安和。矜怜奴奴远在他国,皇帝兄亲署誓文,亦非常事,即得两国久长安稳,伏惟念之。

橄榄枝不好使,那就不打哑谜,直接说出来。金城公主的口吻,多少有些亲属间的哀告。李隆基终于给了妹妹面子,答应罢兵。

大约有四五年的短暂和平,从开元十年(公元722年)起,烽烟再燃。那时的大唐国势厚积薄发,军力空前提高,因而连战连捷。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吐蕃派出正式的使节求和。赞普上表的语气恭顺,唐玄宗很是不解,说这小子先前不是很嚣张嘛。皇甫惟明说开元初年吐蕃年幼,哪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肯定是边将贪功,从中作梗,故意激怒陛下。假如您能派个使者,以看望金城公主的名义前去宣慰,定可永息边患。

唐玄宗随即派皇甫惟明出使吐蕃。随后吐蕃使者又跟随他入朝,赞普表章中的语气益发恭顺:

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中间为张玄表、李知古等东西两处先动兵马,侵抄吐蕃,边将所以互相征讨,迄至今日,遂成衅隙。外甥以先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识尊卑,岂敢失礼!又缘年小,枉被边将谗抅斗乱,令舅致怪。伏乞垂察追留,死将万足。前数度使人入朝,皆被边将不许,所以不敢自奏。去冬公主遣娄众失若将状专往,蒙降使看公主来,外甥不胜喜荷。谨遣谕名悉猎及副使押衙将军浪些纥夜悉猎入朝,奏取进止。两国事意,悉猎所知。外甥蕃中已处分边将,不许抄掠,若有汉人来投,便令却送。伏望皇帝舅远察赤心,许依旧好,长令百姓快乐。如蒙圣恩,千年万岁,外甥终不敢先违盟誓。谨奉金胡瓶一、金盘一、金碗一、玛瑙杯一、羚羊衫缎一,谨充微国之礼。

先打亲情牌,然后再以年幼无知被人利用为辞,双方终于缔结和约。两年之后,金城公主再度上表,表示舅甥两国和好,永不更改,天下百姓永享安乐。第三年即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双方在赤岭(今青海日月山)划定边界,立碑刻石,约定互不侵犯。这是唐蕃历史上八次会盟中的第三次,金城公主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怎么说呢,就像菜里的味精。量极少,但味道极妙。虽然这次和平仅仅维持了不到八年,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青海再响战鼓,赤岭三十里外的石堡城成为血肉磨坊,但我们无法苛责这位名叫李奴奴的公主。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张九龄与孟浩然先后辞世,金城公主也离开了人间。吐蕃借告哀的机会到长安请和,但被拒绝。金城公主此时辞世当然令人凄恻,但她至少不必活着看见、听说吐蕃军队攻陷长安,盘踞十五日并且扶持自己的弟弟为傀儡,不也免去了天大的尴尬与悲哀吗?

国家是这样一架无情的机器,可以绑架所有国民的命运。唐蕃两百年的和战史上,被迫以肉身充当历史缓冲垫的不仅仅是这两位来自大唐的柔弱而又伟大的女性,还有两个勇武的吐蕃将军。他们都是噶东赞的后人。

噶东赞是琼结噶氏家族的佼佼者。“明毅严重”并非史书上的虚夸。唐太宗对他也的确没有看走眼。他像诸葛亮一样辅政,对吐蕃也可谓尽心竭力。从吐蕃王朝的角度出发,开疆拓土再自然不过。但他有一点还是不如诸葛亮:诸葛亮没有让自己的子嗣接班,接力棒交给了魏国降将姜维,而噶东赞死后实际权力则由其长子噶钦陵赞卓自然继承。当然,这是吐蕃的体制决定的,贵族权力世袭。论钦陵以大论的身份在前线掌握军权。论或者伦,藏语的意思是官。大论则相当于宰相。噶东赞世代为官,因而汉文史书干脆将“论”作为其姓氏,称噶钦陵赞卓为论钦陵。

应该承认,论钦陵是难得的将帅之才。薛仁贵是大唐赫赫有名的宿将,李靖、李勣之外,名气大约以他为最。大败铁勒九姓、降伏高句丽,几十年来南征北战,留下了一箭定天山等诸多神奇的典故,是民间传说以及戏曲上的重要形象。但在大非川,却只能跟论钦陵签订城下之盟。虽说这个败仗的根本原因是郭孝恪的儿子郭待封不听将令,擅自带着辎重进军,结果遭遇伏击,导致唐军补给中断,但论钦陵的军事才干依然可见一斑。攻破龟兹,让安西四镇停摆;俘虏刘审礼、王孝杰,也都是他干的好事儿。

功高震主也好,王权旁落也罢。三十五位赞普赤都松芒波杰(汉文史书称为器弩悉弄)由其舅父以及论钦陵扶持上位以后,对论钦陵的感觉,类似唐代宗对于李辅国和程元振。贵族把持,赞普不爽。圣历二年(公元699年),赤都松芒波杰赞普即位二十三年之后,择机灭掉都城内噶氏家族的亲党两千多人,同时召在外统兵的论钦陵兄弟回朝。论钦陵心知有变,干脆举兵反叛,最终战败自杀。论钦陵弟兄五人,其弟论赞婆率余部千余人投奔大唐,随后他的儿子论弓仁(噶芒波杰弓仁)也带领所部吐谷浑七千帐向东投效。

从此以后,吐蕃王朝也像大唐那样,由独相制改为群相制。大论之下,设小论即副相;另有主管军政的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副元帅同平章事,以及四个掌管民政的宰相同平章事。他们与大论共掌国政,重大国事都由宰相会议决定,报请赞普批准。

那时武则天已经正式称帝,国号为周。这个千古女皇非常高兴,立即封赏:论赞婆为辅国大将军、行右卫大将军、归德郡王;论弓仁为左羽林大将军、安国公、食邑两千户。他们的部队全部安置在凉州兴源谷。不久论赞婆病死,而年轻的论弓仁则要长期在前线跟昔日的同胞作战。

将论赞婆和论弓仁安置于河西陇右等地,可谓顺理成章。那里的气候物产更接近吐蕃,且他们都是军人。但大唐或者武周的意思,肯定不止于此。因地位的原因,此二人在吐蕃军队中有深远的影响,尤其是论赞婆。娄师德以唾面自干这个典故而闻名,他后来之所以能两度入相,与早年出征河湟的战功不无关联,这其中最经典的就是对论赞婆八战八胜。如果论赞婆是豆腐渣,娄师德又何以成名?出于这个考虑,朝廷将他们放在边疆前线,显然有瓦解吐蕃军心、使其不战自溃的深远寄托。这一点,论弓仁没有让朝廷失望。他曾经利用家族影响,说服吐蕃军队数千人放下武器。开元初年,铁勒九姓乱,论弓仁率军出征,予以敉平;突厥有部落反唐,论弓仁出師讨伐。前后大战数十,小战数百,最终升为朔方军节度副大使,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病卒,追赠拔川郡王。唐玄宗命令一代文宗、宰相张説为其作《拔川郡王碑》表彰其功德,说他“声暴露于天下,业光辉于代载”。

二人投唐在金城公主入藏十年前。当需要改弦易辙,跟昔日的同胞为敌时,论赞婆与论弓仁的心态恐怕比两位公主更加复杂更加尴尬吧?他们怎么会不尴尬呢,在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那样血染战袍功劳赫赫的异族名将,主动要求为唐太宗殉葬的背景下?

唐代的繁盛,与文化上的包容开放息息相关。官方文件中,从来都用“番汉将领”这样的字眼,番在前而汉在后。唐代的少数民族将领很多,前文提到的契苾何力来自于九姓铁勒,阿史那社尔和阿史那忠来自于突厥,黑齿常之来自于百济。安史之乱以前,番汉将领同等重要,并没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提防。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满心感激唐太宗的知遇之恩,这是毫无疑问的,但问题在于人殉并非少数民族的传统,而即便在中原,汉唐以后人殉也逐渐式微,改为陪葬,即死后安葬于皇帝陵区。这两位少数民族的高级将领要求殉葬当然是真诚的感激主导,但要说其中毫无演戏表忠心的成分,叫我如何能信。要知道唐代是这样一个伟大繁盛的时代:婚姻自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重视文化,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天子呼来不上船;提倡孝道,但未到变态的程度;君主专制,但总体开明,人臣并非奴才,帝王对他们有基本的尊重。在这种背景下,他们竟然要求人殉,我怎能不诧异?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自身的部族还在,还在跟唐军作战。铁勒,即汉代的丁零、南北朝的敕勒、高车,回纥与薛延陀都是其中的代表,契苾何力与他们算是同族;阿史那社尔来自于突厥,而突厥那时远未消停。

武周或者大唐对论赞婆与论弓仁的确不薄,但这一切是有条件的,双方心知肚明。这一点他们跟两位公主的处境,又有不同。藏王陵都没有找到人殉痕迹,而那两位战功赫赫的铁勒突厥高级将领竟然要求殉葬;这被忽略的细节,总会不经意地触碰读史者的神经。或许有人会问,你是在隐晦地批评或者讽刺他们的投降不丈夫吗?不,我当然不会那么浅薄。所谓的勇敢坚强云云,站在历史的山顶俯视脚下,或者在历史中点回望起点,往往显得徒劳乃至可叹可笑。尤其在并非为了寻求统一与安定的对外扩张上面。除了真正的生存空间之战,战事越宏伟,就会显得越无谓。

就是这句话: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上帝建造巴别塔,用语言阻止人类的交流,效果的确明显。千百年来西藏虽然是我们的固有领土,但因为语言障碍,理解并不容易。这也是我十年来四次入藏,但此前没有留下只字片文的原因。我不能在没有深入理解的情况下便浮光掠影地信笔涂鸦。到了西藏心灵净化云云,不免浅薄,甚至是鬼话。我宁愿做个单纯的观光客,面对雪山圣湖和蓝天白云,只求赏心悦目。我来了,我看了,我走了,有何不可。高耸巍峨色彩鲜亮的寺庙,面目黢黑匍匐长头的信徒,我尊重,但只能欣赏而不愿打扰。我想,这是两种文化和谐共存的最佳方式。

可是写作者总是要留下一点东西。这是职业道德。经过读史者的手指触摸与目光膜拜,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论赞婆与论弓仁,这四个名字表面早已带有丰厚的历史包浆,那就是文化交流的贡献与影响。作为后来者,以笔行世的凡人,也当为增加汉藏之间的理解做一点努力。尽管语言有别,但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大江大河,毕竟已经滋养了中华文明数千年,并且还将继续滋养下去。有人说过,想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可以以此为题写本书;想了解哪种文化,至少也得认真地写篇文章。是故。

让我们记住这四位处于两个强大王朝夹缝中的人。他们的情感与肉身,都是金戈铁马虎帐谈兵之间的缓冲。但正是因为他们以及无数后来者在曾经大动干戈的两种文化之间的持续缓冲,才有了今天持久的和睦与安宁。这是真正的慈悲,也是最大的慈悲。度一切苦厄,理当先从生命的基本保障开始。

琼结。山南。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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