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那一天

王继怀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事。

那时我正在县城的一所高中上学。

从县城回到大山深处的老家，要先搭每天唯一一趟从县城去邻近两江乡的班车，然后再走四十多里的山路。

由于交通不便，我寄宿在学校，每学期回去取两次生活费，也可能是三次。钱可能是父母卖了养的猪换来的，或是卖了地里的菜攒下来的，也许是从亲戚邻居那里借来的……

那天上完上午四节课后，我要回大山深处的老家取生活费。

在上第四节课时，我觉得这节课特别长，感觉好像比平时长了很多倍。到了快要下课的时间，我在想铃怎么还没响，是不是坏了？

数学老师在上面讲得正起劲，但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满脑子想的是下课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汽车临时停靠站去搭那趟开往邻近两江乡的班车。

如果错过了这趟班车，就回不去了。

下课铃终于响了，但数学老师还在布置作业，我急得真想直接冲出教室。

正着急时，数学老师宣布下课了。我迅速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包，飞一样冲出教室。

我一路冲到汽车临时停靠站，那班车正准备走。

我大叫一声：“还有人。”那辆到处都响已经快报废了的“老爷车”又停了下来。

这趟班车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公路上摇摇晃晃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后，车子开到了这条公路的尽头，想开也开不了。

从这里回到我大山深处的老家还需要走四十多里山路。我在想，要抓紧赶路，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这里山连山，山迭山，山外有山，山上有山，一眼望去，周围尽是连绵起伏数不尽的山峰。

我在茂密的深山里走着，路上很难遇到几个人，为了给自己壮胆，一路上在心里背课文，比如老舍的《济南的冬天》《草原》、朱自清的《匆匆》《背影》《荷塘月色》……

走着走着，天空竟飘起了雪花。

冬天天黑得早，光亮一点一点地收起，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我在大山里走着，仿佛进入了一个黑绒绒的布袋里。

为了赶上那趟班车，中午没有吃饭，走了这么远的路，走得很疲累了，也很饿了，两条腿又酸又麻，有点走不动了。

我有点胆怯，有点着急。雪花时稀时密、时大时小地降着，山里不时传来猫头鹰诡异的叫声，让我毛骨悚然。突然，一只黄鼠狼从我跟前闪过，我吓出一身冷汗。

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知道再走两三里地，在前面山坳坳上有户人家，可去搞个火把，讨点水喝。

有希望，就有力量。我突然觉得身上有了热力，腿也有劲了，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余光，使劲地往前走，爬过一个山头，看到了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灯光。

山里人睡得早，有灯光证明那户人家还没睡。

看到灯光，我脑海里浮现了温暖的火塘，冒着热气的饭菜，好像都闻到了饭香，也更有劲了，快步往那户人家走去……

快走到屋前时，山里人的腼腆让我又犹豫了，刚才的那股劲又没了，心里在想，这户人家不认识自己，凭什么会给一个陌生人火把，凭什么会给东西吃……

我心里在斗争，到底要不要去那户人家搞个火把，但如果没有火把，在大山里黑灯瞎火又怎么走呢？

我平时就很害羞。也就是这个原因，很多事情想到了应该怎么去做，但因为害羞，因为胆怯，因为犹豫，因为没有勇气给耽误了。

那次，学校搞知识抢答赛，要求各班自愿报名。我本想去报名，但碍于害羞，没报。结果抢答赛那天，坐在台下，所有的题目都能答出，为这事，我后悔了很久。

必须鼓起勇气，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慢慢地往那户人家走，走到门前，门是关着的。

站在门前，我又犹豫了。

静了一会，深呼了一口气，咬了咬了牙，闭着眼睛敲响了那扇门。

门被咯吱咯吱地拉开了，我的心也跟着怦怦地跳。

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她身后。

“我可以到您家……喝……碗水……可以吗？”我满脸通红，甚至红到脖子上，我怯生生地问。

“行啊，元宝，给这位哥哥倒碗水。”老奶奶慈祥的脸上带着微笑说，让他的孙子去给我倒水。

听到喊声的孙子，抬头瞥了我一眼，应声回答道：“好咧！奶奶。”

小男孩麻利地给我倒了一碗水来。

我接过碗，把水喝了。喝完水，我站在门前没走，因为实在太饿了，想吃点东西，还想要火把。

“后生，你要去哪里？”老奶奶问，她看出我还不想走。

“要去山羊溪。”

“那还要走七八里地，后生，你从哪里来？”

“我是山羊溪的，在县城读书，回来取生活费。”

“你没呷饭吧，到我屋里呷碗饭。”老奶奶说。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真是喜出望外，与敲门时脑海里浮现的拒之门外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主人不但没有拒绝我，还特别热情。

我心里在想，幸好鼓起了勇气敲了门，如果没敲门……

我跟着老奶奶进了茶屋，茶屋里摆设很简陋，这是一户普通的山里人家。山里人的茶屋既是饭厅也是客厅，山里人来了客或一家人吃饭聊天都在茶屋。

老奶奶让我坐在茶屋的火塘邊，用铁锹把木炭火扒开，露出红红的炭火，我立刻感觉身子暖和多了。这时，中年妇女从菜橱里端来一碗干红辣椒炒的腊肉，给我弄来满满的一大碗米饭，并一个劲地说读书人挺辛苦，要我多吃点。

那天晚上，可能是我太累太饿的缘故，一大碗腊肉和满满的一大碗米饭被我划拉得一干二净。当我吃完最后一口饭时，猛然意识到怎么一下就把别人的菜全部吃完了？想到这里，脸“轰”地一下又红了。

旁边站着的中年妇女还要去给我盛饭，我实在不好意思，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忙说：“难为您了。”

这山里人说“谢谢”都说“难为您”。

吃完饭后，老奶奶看着我说：“后生，要不你明天一早再走，今晚就住我们家。”

我很感激地说：“难为您了，我今天必须回去，要回去告诉父母准备生活费。”

老奶奶对我说：“读点书不容易啊，你实在是要回去，那我要我崽给你搞个火把。”

她对着门外大喊：“华宝……牛喂完了吗，你快点回来给这个后生搞个火把啰。”

屋子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我就来。”

正在屋那头牲口栏里喂牛的老奶奶的儿子赶紧走了过来，很友善地同我打了招呼，赶紧去给我弄火把，他的媳妇，还有那小男孩也在帮忙。

火把搞好了，老奶奶叮嘱儿子送我一程。

从那户人家出来，尽管天空还飘着雪，风很大，很冷，但我心里却异常的温暖。

一晚上，我对那户人家充满了敬意，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升腾，那就是自己也要做像这户山里人家一样的好人，当有困难的人求助时，也要让人感受到像今天这样的温暖。

回到家后已经是深夜了，但父母还没睡，还在弄第二天的猪食。看到我这么晚回来，父母都很吃惊，因为那时我家没有电话，也没能提前跟父母说。

父母赶紧去灶台上去给我弄吃的，我说吃过了，然后把山里的事告诉了父母。朴实的父母没有给我讲太多的大道理，父亲说要记住这户山里人家的恩情，要懂得感恩，要记住去帮助别人。母亲要我像那天那样有勇气。

听完故事后，知道我回来取生活费，父母脸上又写满了愁云，因为那时我三兄妹都在读书，家里实在是没钱。

父亲看出我知道家里没钱，怕我担心，赶紧对我说：“孩子，你放心，钱我一定会想办法弄到，你去睡吧。”

我点了点头，就去房里睡去了，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没睡着。我也听到父母一直在商量，在想办法为我筹生活费，他们也没睡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出去给我筹钱了。

那一天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那一天的故事却一直印在了我的心里，让我时常想起。现在老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亲都富裕起来了，家家户户早已用上了彩电、冰箱、洗衣机、DVD、打米機了，乡亲们基本上是人手一部手机，不少乡亲还用上了WIFI。硬底化的公路也通到了家门口，不少家庭还买了小车。现在孩子们的生活比我们那时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们也不用像我们那样再为生活费发愁了。

我现在在城里工作，回乡下老家也不要再走山路了，也不要再经过那户人家了。但每次回乡下老家看父母，我都要去山里那户人家看一看，坐一坐，给他们带点城里的礼物，每次都让那户家人夸我一番。

现在我也常把那天的故事说给小朋友们听，每次听完后，小朋友们都会异口同声跟我说要向山里那户人家学习，要去帮助有困难的人，同时也会自豪地说他们赶上了好时代。

每次讲完故事，看到这些向善向上的小朋友，看到他们幸福快乐的样子，我也特别开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