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之争:京师同文馆风波始末

2021-03-18 09:39金满楼
领导文萃 2021年4期
关键词:同文馆算学洋务

金满楼

京师同文馆附设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时仍沿用俄罗斯文馆常例,以旗人子弟为招生对象,主要教授英文、法文。开办之初,同文馆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因其最初设想不过是培养翻译以助于对外交涉,但4年后恭亲王奕訢的一个奏折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恭亲王奕訢排行老六,因其热心洋务,与洋人来往频繁,背后又有人送他一绰号“鬼子六”。由于在英法联军的议和中及“辛酉政变”(与慈禧太后联手制服肃顺等“八大臣”)中表现出色,奕訢在同治初年受到重用,他既是领班军机大臣,同时又兼管总理衙门,位高权重,风光无限。

京师同文馆

在亲历英法联军之役并见识了洋人的厉害后,奕訢对洋务极其重视,他见京师同文馆经办数年未见成效,而当时又急缺洋务人才,于是提出了一个新的设想,那就是将京师同文馆的职能由外语教学转换为语言与洋务并重,以更快培养出适合时代需要的新型人才。

皇族出身的奕訢对旗人子弟的素质习性素有了解,因而他的办法就是从生源中入手。在1866年底的奏折中,奕訢提出京师同文馆陆续增设天文算学馆、化学馆等新馆,学员将从正途人员中选取,范围是年龄30岁以下的举人、优贡及五品以下的京外各官。

奏折公布后,立刻在朝廷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御史张盛藻上疏抗议:“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在士大夫们看来,让举人、优贡这些正途人员去学习天文算法、营造器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简直是儒林奇耻。

张盛藻的贸然上奏遭到朝廷的驳斥,为表示对天文算学馆的重视,清廷任命了三品京堂、太仆寺卿徐继畲充任总管大臣,而之前的官员都是低级官员,馆内的教习甚至只是月俸八两的八品以下官员。鉴于朝中的保守势力暗潮涌动,奕訢连续上了两个奏折进行解释,但他在奏折中犯了一个冒进的错误,那就是把天文算学馆的招生对象进一步扩大为“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等官”,理由是这些人“学问素优”而“差使较简”,如果让他们参与学习势必事半功倍,但他的提议招来了保守势力更加激烈的反对浪潮,而这一次担当大旗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帝师倭仁。

倭仁是道光朝的进士,曾历任大理寺卿、工部尚书等职,他思想保守固然不假,但他本人是真有学问,时有“理学大师”之名,颇受士林中人的景仰。

倭仁对西学很不以为然,对那些主张洋务的官员也看不惯,他在上奏中针锋相对地提出:“天文算学为益甚微,西人教习正途,所损甚大”;“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倭仁的奏折披露后,立刻被守旧派们奉为经典,广为传诵。

不过,倭仁的奏折也不是没有纰漏,那就是这一句:“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奕訢抓住这句话,说倭仁既然认为不必师事夷人,想必有优秀的洋务人才推荐,于是他故意上奏慈禧太后,让倭仁保荐精于西学的中国教师,并请倭仁来主持同文馆。或许是有意的戏弄,慈禧太后颇为默契地批准了奕訢的建议,并让倭仁随即到总理衙门任职并主管京师同文馆。

倭仁傻眼了,他哪里知道什么洋务,又哪有什么人才可以推荐呢?

老夫子倭仁虽然被暂时击退,但这一场风波所造成的影响是深远的。在守旧派士大夫的鼓噪下,很多有意投考同文馆的官员,最后都打了退堂鼓。结果,同文馆在九十八个报名者中只录取了三十人,而因被录取者的素质太低,很快又被淘汰了二十人,剩下的十人,最后也只有五人毕业。洋务派本希望通过同文馆培养一批精通西学的中高层官员,这个计划几同夭折。

“同文馆风波”并不是奕訢与倭仁的个人政争,而是中西文化的首次交战,因参与者都是朝中重磅人物,其效应也由此扩大数倍。就学说而言,倭仁之见仍为传统的治国观点,其对列强的压迫及千年之变局的到来浑然不觉或有意视而不见,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奕訢对付倭仁的办法有耍小聪明之嫌,洋务派没有在舆论上真正把保守主義驳倒(甚至让更多的士人加入了反对阵营),由此也未能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形成学习大潮。就此而论,这场争论实际上没有真正的赢家,两败俱伤之下,国势依旧沉沦。

由于招不到好学员,京师同文馆对馆内学生待遇极优。但就这样,同文馆仍旧招生不畅,据齐如山回忆,“馆是成立了,但招不到学生。因风气未开,无人肯入,大家以为学了洋文,便是降了外国。在汉人一方面,政府无法控制,招学生太费事,于是由八旗官学中挑选,虽然是奉官调学生,但有人情可托的学生谁也不去,所挑选者,大多数都是没有人情,或笨而不用功的学生……”

这种情况,直到戊戌以后才有所改变。随着西方文化的不断浸润,士人们对西方事物也从反感到好奇,报考同文馆的人日益增多,于是改行考试入馆,而且搞实验制,学员入学半年后,非可造之材即行剔除。

相比同时期的上海广方言馆及广东同文馆,京师同文馆尽管地位更高,但成绩上并不出色。

同文馆难出成绩,很大程度上应归结于科举制度。科举制度不但吸走了最优秀的人才,就连同文馆中的学员也难免受到影响。譬如汪凤藻,其在上海期间的英文及“西学”(如几何、微积分、格致等)已有相当基础,并曾为江南制造局下的译学馆做过翻译工作。但就像留学英国学习海军、后成为大翻译家的严复一样,汪凤藻后仍旧参加科考并先后中得举人、进士,并被点为翰林,可谓正途不误,中西兼通。严复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他先后参加过几次科考,但均以失败而告终。

曾先后担任过驻英国参赞、出使英意比国大臣的同文馆首届毕业生张德彝则是另外一个例子,尽管他为光绪皇帝授读过英文,但同文馆的“非正途出身”仍对他造成了很大的阴影。在《宝藏集序》中,他反复叮嘱后辈:“国家以读书能文为正途……余不学无术,未入正途,愧与正途为伍;而正途亦间藐与为伍。人之子孙,或聪明,或愚鲁,必以读书为要务。”张德彝说的“读书”,指的是四书五经、八股制艺而不是语言、算学、格致之类的实用之学,他的这番训导,也颇为形象地折射了同文馆的尴尬地位。

京师同文馆的萎靡不振,与奕訢、倭仁当年的那场争论无疑是密切相关的,但可惜的是,这场无谓的争论未能确立同文馆乃至新式教育的方向,反而错失了它的目标。京师同文馆原本应发展成为“皇家学院”并为全国的新式教育树立典范,但直到1902年并入京师大学堂之前,它的贡献与其地位、投入相比都极不相称,然而,这又是谁的过错呢?

(摘自《晚清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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