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卧马冢记》“怀来王公”考

2021-03-19 20:46王学伟杨德俊
贵州文史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王阳明

王学伟 杨德俊

摘 要:王阳明在贵阳作有《卧马冢记》一文,其中所载“都宪怀来王公实”是时任贵州巡抚王质。王阳明初到贵州,与王质发生一场冲突,经提学副使毛科调停,王阳明与王质冰释前嫌。王阳明受王质所托撰写《卧马冢记》。王氏主政贵州期间曾条奏贵州乡试不宜远赴云南,为士林称赞。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之后,返回宣府镇,并于正德四年至正德五年(1510)参与宣府镇八蜡庙的重修事宜,并撰写《重修八蜡庙记》。嘉靖《宣府镇志》为王质作传时将王阳明《卧马冢记》全文抄录。

关键词:王阳明 怀来王公 龙场驿 巡抚都御史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4-109-115

王阳明在贵阳所作《卧马冢记》一文,从其内容来看,是受“都宪怀来王公实”所托而作。遍查包括明嘉靖年间所修的《贵州通志》,均未见有名为“王实”的“都宪”(即都御史),造成今人的误解。那么,王阳明《卧马冢记》中“都宪怀来王公实”到底是谁?他和王阳明有怎样的“交集”?

一、王阳明的《卧马冢记》

根据《阳明先生文录》以及《王文成公全书》的记载,《卧马冢记》的写作年代均为“戊辰”,即明正德三年(1508)。为便于讨论,将该记全文录出如下:

卧马冢在宣府城西北十馀里。有山隆然,来自苍茫,若涌若滀,若奔若伏,布为层裀,拥为覆釜,漫衍陂迤,环抱涵迥。中凝外完,内缺门若,合流泓洄,高岸屏塞,限以重河,敷为广野,桑乾燕尾,远泛近挹。今都宪怀来王公实葬厥考大卿于是。方公之卜兆也,祷于大卿,然后出从事,屡如未迪。末乃来兹,顾瞻徘徊,心契神得,将归而加诸卜。爰视公马眷然跽卧,嚏嗅盘旋,缱绻嘶秣,若故以启公之意者。公曰:“呜呼!其弗归卜,先公则既命于此矣。”就其地窆焉。厥土五色,厥石四周,融润煦淑,面势环拱。既葬,弗震弗崩,安靖妥谧。植树蓊蔚,庶草芬茂,禽鸟哺集,风气凝毓,产祥萃休,祉福骈降。乡人谓公孝感所致,相与名其封曰“卧马”,以志厥祥,从而歌之,士大夫之闻者,又從而和之。

正德戊辰,守仁谪贵阳,见公于巡抚台下,出,闻是于公之乡人。客有在坐者曰:“公其休服于无疆哉!昔在士行,牛眠协兆,峻陟三公。公兹实类于是。”守仁曰:“此非公意也。公其慎厥终,惟安亲是图,以庶几无憾焉耳已,岂以徼福于躬,利其嗣人也哉?虽然,仁人孝子,则天无弗比,无弗祐,匪自外得也。亲安而诚信竭,心斯安矣。心安则气和,和气致祥,其多受祉福以流衍于无尽,固理也哉!”他日见于公,以乡人之言问焉。公曰:“信。”以守仁之言正焉,公曰:“呜呼!是吾之心也。子知之,其遂志之,以训于我子孙,毋替我先公之德!” 1

从记文内容来看,“都宪怀来王公实”的职务、籍贯十分清楚,而卧马冢即“都宪怀来王公实”的父亲之墓所在地。“卧马冢”的故事,是王阳明在拜谒这位“都宪怀来王公实”时,听他的仆从老乡所讲。阳明再次谒见“王实”时提及这个故事,“王实”认为阳明的解读非常契合他的心意,于是便委托阳明作此记文“以训子孙”。“都宪”,是都御史的别称。明朝学者余庭璧《新刻事物异名》卷上“君臣”条中介绍说“都御史,御史大夫,汉云都堂;俗云总宪、都宪、宪长、统法”2。据《明史·职官志》记载:“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抅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鞠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3但《贵州通志》对这位明正德初年的都御史的记载却未见有“王实”之名,颇令人费解。

二、“怀来王公实”是“怀来王公质”之误

明嘉靖年间纂修的《贵州通志》卷五《宦迹》“巡抚都御史”所列名单,只罗列了姓名和籍贯,并未写明具体任期的起止时间,其中王姓都御史分别是:“王询,公安人;王俭,铜梁人;王轼,公安人;王质,宣府人;王学益,安福人。”4万历年间纂修的《贵州通志》卷二《宦迹》“巡抚都御史”条记载:“王质,宣府人,正德元年任。邵宝,无锡人,未任。魏英,慈溪人,正德六年任。”5正德元年(1506)至正德六年(1511)之间,贵州的“巡抚都御史”只有王质一人。据明万历年间贵州巡抚郭子章(1543—1618)纂修的《黔记》,对王质的记载较嘉《志》、万《志》又增加了一些信息:“王质,上古,万全人,由光录卿升右佥都任。”6贵州的这三个重要的地方文献都说明王阳明《卧马冢记》中的“王实”应是“王质”之误,这也可能是束景南先生在《王阳明年谱长编》中“正德三年六月”条下直接写作“巡抚王质”而未作任何说明的原因7。但一个地方的方志文献,一般都是后代抄写前代并添加后事纂修而成,只是就贵州方志文献就断定“王实”就是“王质”之误,尚不足以使人完全信服,还需要明代其他文献的记载作为支撑。

笔者爬梳历史文献,找到不少资料,具体胪列如下:

王质于正德元年(1506)五月升任都御史,巡抚贵州,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明武宗实录》卷十三“正德元年”记载:五月十八日,“升光禄寺卿王质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贵州地方,兼理军务。”8贵州巡抚一职于正德二年被撤销,直到正德五年才又重新设置。据《明史》记载:“巡抚贵州兼督理湖北、川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一员。正统十四年以苗乱置总督,镇守贵州、湖北、川东等处。景泰元年另设贵州巡抚,成化八年罢。十一年复设。正德二年又罢。五年又复设。”9王质于正德四年上疏请求致仕,获得批准。《明武宗实录》卷五十“正德四年”记载,五月初一日,“原任巡抚贵州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质以考察自陈乞致仕,许之”10。

嘉靖、万历《贵州通志》称王质为“宣府人”,宣府是指宣府镇。宣府镇方志对王质有明确记载,并抄录了王阳明的《卧马冢记》。嘉靖《宣府镇志》的《祠祀考·附古冢遗迹》记载:“文官有都御史王质、熊伟墓。”“惟镇城西王都御史卧马冢其异可记焉。正德戊辰,阳明王守仁记曰……”1该志《忠义传》还有王质传记:“王质者,字尚古,怀来卫籍万全都司学生。辛卯,应顺天府乡试,中式举人……升贵州巡抚,在任又多善政。”2从两处记载来看,王质是宣府镇怀来卫人,这就解释了嘉靖、万历《贵州通志》与万历《黔记》所记王质籍贯的差异问题。

另外,在道光《贵阳府志》为贵州提学副使毛科所作传记中,也明确将之记载为“巡抚王质”:“时王守仁谪龙场驿丞。巡抚王质遣人至龙场陵侮守仁,为夷人所困,使人反诉之质,质怒,守仁弗谢。科与守仁同乡,乃贻书劝之。”“科卒为守仁调护,质虽衔之,终不深怨。”3

光绪《怀来县志》中对王质在贵州的事迹也略有提及:“王质,怀来卫人……以都御史巡抚贵州,条奏乡试不宜远赴云南,士林德之。”4

以上文献对“王质”的相关记载完全吻合,并可以作为“王质”误为“王实”的确凿证据,即王阳明《卧马冢记》中的“都宪怀来王公实”,实际上应是“都宪怀来王公质”。之所以出现这种错误,应是二字的繁体字形较为相近所致。

宣府即宣府镇,是明代初年设置的九大边镇之一,其主要功能是镇守边疆和拱卫京师。据明魏焕《皇明九边考》记载:“宣府,古冀州之域,秦为上谷郡,汉以下或为县或为州,五代石晋时入金辽为宣德宣化州,元改名宣宁,寻为宣德府,沦没于夷狄异域者,盖四百馀年。我太祖高皇帝驱胡元而一天下,尽徙其民于关内,号其地为宣府,置万全都司。”“宣府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然去京师不四百里,锁钥所寄,要害可知。”5宣府镇,今属河北省张家口市。

三、王质其人

关于王质,贵州文献对他的生平事迹语焉不详,嘉靖《宣府镇志》记载较为详细,具体如下:

王质者,字尚古,怀来卫籍万全都司学生。辛卯,应顺天府乡试,中式举人。是年,登进士。初授吏科给事中,升都给事中、太仆寺少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自幼忠诚励志,淹贯经史。为御史时,直言无顾忌。其言:“经史诸子百家非无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臣欲取有关治乱之书,稍加校正缮进,为陛下置之坐隅,反复熟读,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臣不胜区区之恳切之至言。”上嘉其忠言,应格优奖,升贵州巡抚。在任又多善政。殁后,民感其德,建祠以祀之。6

從这个记载来看,王质是进士出身,因博学忠诚敢于直言而被重用。他中举人的时间是辛卯,即成化七年(1471)。又说“是年,登进士”,此处语意不明,不可能同一年既中举人又中进士。

据俞宪(1506—1577)辑订的《皇明进士登科考》记载,王质为成化二十年(1484)三甲第十六名进士:“王质,万全都司怀来卫籍,山东济宁州人。”7光绪《怀来县志》也有记载:“王质,怀来卫籍,万全都司学,中成化甲辰科李旻榜,历任右都御史,巡抚贵州,祀乡贤。”1成化甲辰即成化二十年(1484),所谓“李旻榜”,这一年的状元是李旻(1450?—1509)。李旻曾参与纂修《明宪宗实录》《明孝宗实录》,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2。

正德四年(1509)五月,王质从贵州巡抚都御史任上致仕后,就回到了他的家乡宣府,并参与了八蜡庙的重修工作,还为之撰记文。郭维诚修、王告士等纂的《宣化新县志》载有王质《重修八蜡庙记》一文,不见于贵州方志文献,兹录全文,并句读如下:

稽古蜡祭肇伊耆氏,其见于《周礼》“以副辜祭,四方百物”,为地示之祭。《郊特牲》曰:“四方年不顺成,八蜡不通。”又曰“蜡祭主先啬”,以“岁十有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即其事也,其掌于党正,“国索鬼神而祭祀,则以礼属民,饮酒于序,以正齿位”。释者谓:“称国命祀也,蜡而饮,所以休老劳农,申之以孝悌之义,蜡礼亦大矣乎!”

故自姚虞以后,称秩不废。夏后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复为蜡。秦汉俱称腊。其神:先啬一也,司啬二也,先农三也,邮表畷四也,猫虎五也,防六也,水庸七也,昆虫八也。祭必岁终,或以寅以腊;服则素服黄冠;乐则土鼓、篑桴。迄今海内诸司咸致重其祭,而以礼教民,如周党正所掌,或未必然。

宣府庙制,出南关东门外约二百馀武,蕞尔一区,区止二三舍,芜秽失治,不知越几稔矣。正德己巳,会遇盛暑,蝗作,稼穑辛疡,南亩濯濯,我边人厄之,莫不悒蟊贼、怀郁陶,朝吟夕咨,声闻于道。镇守太监陈公不忍地方遘艰,绎谋于偕事诸君子,以弭灾。举神莫先于蜡。今之庙制,尚何以安辑神明而回穰于岁?即商物土,量事期,计徒庸,虑材用,以令役于行伍,据旧更新,是谋是度。中为堂三楹,翼为厢者倍之,后复构数室,正则延宾之所,旁则炊者所归。崇墉以限外,严扃以蔽内。(途)〔涂〕丹绘紫,亢陛广庭,升降便于周旋,牲糦优于奠置,祈报告虔有其地矣。且其位次轩爽,制作杰出,虽非大费大役者比,而一镇胜状所萃,亦甚快于人心。

观其北接东望南莅,燕然其中,潺湲而不息者,洋河也。数峰敛秀,一碧呈奇,鸟韵林声,频频丝竹,山花野卉,在在苾芬,及夫红日方升,百壑趋伛,不殊乎凤集高冈,鲸吞陆海。时乎演武,则云锦千群,貔貅万队,骏奔定于户外,或有时而结聚者,又若恭听命于指挥,将匹勒于燕然也。于是乎,游者往焉,饯者往焉,负戴而憩息者往焉,暑而风、寒而暄者往焉,迓诏旨而候显宦者,亦于是焉以集,则坐者忘归,饮者忘醉,心畅神怡,而尘虑为之顿释者,亦于是焉。轮蹄旁午,风景蔚然。

吾人契止,宁不乐乎!敬鬼神,召康年,乐吾人之乐,又诸君子之馀事也。谓蜡为仁之至义之尽,夫岂多让?

工始于己巳七月之秋,终庚午六月之夏,欲坚珉而传远者,陈也;乐而书此者,长眉翁也。3

文中所言“己巳七月”,即正德四年(1509)七月;“庚午六月”,即正德五年(1510)六月。王质于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七月就回到家乡参与重修八蜡庙相关事宜。

根据以上材料可知,王质,字尚古,明顺天府宣府镇怀来卫万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人。明成化七年(1471),中举人;成化二十年(1484)登进士。历任吏科给事中、都给事中、太仆寺少卿、督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德元年(1506)五月任贵州巡抚都御史,兼理军务。主政期间曾条奏贵州乡试不宜远赴云南,被士林称赞。与龙场驿丞王守仁有一定交往,并委托王守仁撰写《卧马冢记》。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返乡后,在镇守太监陈某的倡议下,重修宣府的八蜡庙,并作《重修八蜡庙记》。去世后,葬于宣府城(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有宣化古城)西北十余里的卧马冢。

四、“太府”王质与阳明龙场受辱

正德三年(1508)春,阳明先生刚到龙场不久便遭受来自“太府”的仆从的侮慢,太府仆从让阳明行“跪拜之礼”,王阳明认为这明显是“挟势擅威”,仗势欺人。太府仆从的傲慢与跋扈也引发了阳明身边人的不满,引发了斗殴。此事一般称为“阳明龙场受辱”。太府仆从被殴打欺凌,自然回去找太府“告状”,搬弄是非,说王阳明目中无人傲视“太府”,致使“太府”震怒,事态恶化。作为王阳明老乡的贵州提学副使毛科从中周旋调解,但阳明坚持认为自己无罪,更没有登门谢罪的必要,写信说明事情原委,并为自己辨白。王阳明在《答毛宪副》中说: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1

这件事情,阳明本来说得十分明白,但在门生钱德洪(1496—1575)、黄绾(1480—1554)为他撰写的《年谱》《行状》中却将“太府”称作是“思州守”。据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记载:“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守大怒,言诸当道。毛宪副科令先生请谢,且谕以祸福。先生致书复之,守惭服。”2黄绾撰写的《阳明先生行状》亦提及此事,与《年谱》所载略有不同,具体如下:“时思州守遣人至龙场,稍侮慢公,诸役夫咸愤惋,辄相与殴辱之。守大怒,曰宪副毛公科,令公请谢,且喻以祸福。公致书于守,遂释然,愈敬重公。”3《年谱》和《行状》都将侮慢阳明的“主谋”指向了“思州守”4,但从王阳明给毛科的回信来看,明明是“太府”所派的仆从仗势欺人所造成的误会。

阳明龙场受辱一事,阳明在信中并未言明“太府”是谁,钱德洪、黄绾也仅称为“思州守”,说得也不明白。在道光《贵阳府志》为毛科所写的传记中,已经指明是时任贵州巡抚王质派人到龙场的:“时王守仁谪龙场驿丞,巡抚王质遣人至龙场陵侮守仁,为夷人所困,使人反诉之质,质怒,守仁弗谢。(毛)科与守仁同乡,乃贻书劝之。”“科卒为守仁调护,质虽衔之,终不深怨。”5

有学者认为王质“断不可能”派人到龙场凌辱阳明,而应是正德初年“思州守”李概(生卒年不详,江西丰城人)因事差人往贵阳经过龙场驿时对阳明的侮慢之举,并举阳明《试诸生有作》一诗中的“菁莪见辱真惭我”句作为旁证6。言之凿凿,几为确论。

笔者认为,《贵阳府志》所载当为可信,阳明信中所称“太府”应是指时任贵州巡抚都御史的王质。具体理由如下:

首先,相较于《年谱》和《行状》,应以阳明所言“太府”为信史。“思州守”即“思州知府”,“知府”可称为“太守”,但并不能称为“太府”。如《送骆蕴良潮州太守序》《送绍兴佟太守序》等序文中的所谓“太守”均是知府之义。阳明称“太府”,只在给毛科的书信中提到过。阳明所言“太府”应即是“大府”,“大府”之称,在明清时期是指巡抚、总督7。阳明所谓“大府”即指贵州巡抚都御史王质。王质集贵州军政大权于一身,其仆从“挟势擅威”狐假虎威的可能性远大于知府的仆从。

其次,思州府往贵阳,并不经过龙场驿,思州知府李概与王阳明也无恩怨。思州府,治所在今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岑巩县境内,在今贵阳市东北,直线距离约二百二十公里,按交通要道行程接近三百公里。据《一统路程图记》卷一载:从思州府西南的清浪卫出发,“九十里至镇远府,七十里至偏桥卫,六十里至兴隆卫,六十里至清平卫,六十里至平越卫,七十里至新添卫,六十里至龙里卫,五十里至贵州布政司”1。而龙场驿在今贵阳市区北偏西的修文县境内,修文阳明洞距离贵阳市中心的甲秀楼的直线距离约三十二公里。从思州府到龙场驿,要先经过贵阳。也就是说,并不存在所谓“顺路”的情况,即若要去龙场驿,需要“专程”前往。“思州守”李概正德初年为思州知府,据万历《黔记》记载:“李概,丰城人。正德初知思州。存心莅政,惟务安民,时有枯榴复荣之异。祀名宦。”2李因触犯刘瑾(1451—1510)而谪官。据《丰城县志》记载:“伯子(李)概,字克节,以任子领乡荐授内台司务。尝应诏,上《畏天命》《重名器》《慎刑赏》《练军实》《节财用》五疏,切中时弊。都御史荐升刑部员外,逆瑾煽虐诸司多承旨,概嶻然,多所平反。迁南京刑部郎中,江口市民倚内戚,逼取客货,概诘问如律,商贾称便。出知思州时,土兵以征调扰民,概与约法,凡擅入民舍者,许把隘军斩首申报,复以黄纸为旗,布山上望之,如大军列阵军行肃然。岁荐饥,多方赈恤;民病疫,户给以药全活甚众。疏乞终养,归,足不履公府,寿九十二,进阶亚中大夫。”3李概谪官之事在《贵州通志·宦迹志》也有记载:李概“以忤逆瑾出守,裁祛供应,禁止淫祀,崇教育,遗施药疗疫,制险厄苗,发谷救歉,行清政伟,材爱犹存。”4可见,李概以忤逆宦官刘瑾而降职谪迁思州府,与王阳明谪官的遭遇相同。二人都是从京师谪迁到贵州,远道而来,理应惺惺相惜才对。若说李概派人去慰问王阳明还比较符合情理,若说派人去凌辱他,则颇为费解。假设李概确实派人去慰问阳明,但所派之人比较骄横,所以有凌辱阳明之举。不过,这种假设其实也很难成立,往返近千里,需耗时十数日,必定择一忠诚可靠之人前往,应不会有侮慢之举。即便二人交情不浅,修书一封即可表达“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或者王阳明赴任龙场驿的途中经过思州府时,茶叙几日即可。根据以上分析,笔者认为李概并不是跋扈专横之人,又是因触犯刘瑾而谪官贵州,与阳明并无恩怨,无须大费周折千里来辱。

最后,阳明诗句“菁莪见辱真惭我”并非指龙场被辱之事,而是阳明受聘主教文明书院的自谦之词。贵州提学副使席书(1461—1527)邀请王阳明到贵阳文明书院执教,并举行考试择优录取。阳明赋诗,题为《试诸生有作》:“醉后相看眼倍明,绝怜诗骨逼人清。菁莪见辱真惭我,胶漆常存底用盟。沧海浮云悲绝域,碧山秋月动新情。忧时谩作中宵坐,共听萧萧落木声。”5“菁莪”典出《诗·小雅·菁菁者莪》,《毛诗序》:“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6可以看出,所谓“菁莪见辱”是指席书聘他执教文明书院一事,是阳明自认为“学问空疏”担心“贻笑大方”的自谦之词。在席书之前,提学副使毛科就已经力邀阳明到书院担任教职,王阳明委婉拒绝。这在他的题为《答毛拙庵见招书院》已经表明,他写道:“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7毛科于正德四年四月“致其仕而归”8,在他的任内,王阳明并未担任教职。毛科的继任者席书继续力邀阳明担任教职,阳明同意担任教职,并派两个学生专门给席书送了一封信,席书在回信中表达了欣喜之情:“二生来过,承高明不以书不可与言,手赐翰教,亹亹千馀言,山城得此,不觉心目开霁,洒然一快。且又不以书为不可与居,许过省城,勉就愚恳。闻之踊抃,莫知所为。”席书在回信中又说:“昨据二生云,执事将以即月二十三日,强就贵城。窃谓时近圣诞,倘一入城,闭门不出,于礼不可;步趋于群众之中,于势不能。且书欲于二十六七小试诸生毕,择可与进者十余人,以侍起居。可烦再逾旬日,候书遣人至彼,然后命驾,何如?草遽多言,不及删次,惟情察。不宣。是月二十一日,书再拜。”1可见阳明本计划于九月二十三日前往贵阳,席书在信中说“圣诞节”2临近,可能多有不便。席书还计划对学生进行测试,拣选优秀者请阳明教授。王阳明到文明书院的具体日期应该在席书写信(九月二十日)之后十日,由于正德四年正好闰九月,可知王阳明到文明书院是闰九月初一左右。“菁莪见辱真惭我”的诗句,正是在测试各位生员时所作。“碧山秋月”,正是贵阳九月底的情景。至于阳明为什么没有接受毛科的邀請,而接受新上任的席书的邀请,个中原因不得而知。笔者猜测,阳明可能知道毛科即将“致仕”,若接受邀请而与继任者志不同道不合,就会半途而废,不若等到继任者到任后再做考虑,继任者席书到任后,王阳明才接受了邀聘。

钱德洪、黄绾为位高者讳、为师尊者讳而曲笔为之,将巡抚都御史写作“思州守”,亦未可知。

综上,王阳明《卧马冢记》中的“都宪怀来王公”即是正德元年五月巡抚贵州的都御史王质。阳明龙场受辱,是王质所派仆从仗势欺人造成的误会。后来王阳明与王质冰释前嫌,并有一定交往。王阳明听王质的仆从讲“卧马冢”的故事,受王质嘱托,撰写了《卧马冢记》。王质于正德四年五月致仕返乡,去世之后也葬于宣府城卧马冢。

Abstract:The "Mr. Wang Shi"(王实) mentioned in Mr. Wang Yangming's paper "On The Tomb Where A Horse Lay Down" is actually a mistake of "Mr. Wang Zhi"(王质), and the chronicle of Guizhou did not record Mr. Wang Zhi's life story in detail.Wang Zhi, whose courtesy name was Shang Gu(尚古),was born in Huailai (now Zhangjiakou city,Hebei Province).In 1471, he was a Juren(举人),and in 1484,he was a Jinshi(进士).In 1506,he was appointed governor of Guizhou, and also in charge of military affairs.When Mr. Wang Yangming arrived at Longchang traffic station(龙场驿)at the beginning,Mr. Wang Zhi sent someone to sympathize and comfort him. There was a misunderstanding between them by his lower official through his rude words towards Yangming. After Mr. Mao Ke's mediation,the two men cleared up the quarrel.In 1509,Mr. Wang Zhi retired and returned to Xuanfu Town. From 1509 to 1510,he took part in the renovation of The Ba shi Temple in Xuanfu Town and wrote a Record of the Repair of Bashi Temple.

Key words:Wang yangming;Mr. Huailai Wang;Longchang traffic station;Governor of the capital

責任编辑:张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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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阳明三夜》剧照
--(第一夜 新婚之夜)
真正心平气和
王阳明“因时致治”法律思想探讨
浅析王阳明“知行合一”说
关于王阳明的入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