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2021-03-19 13:28王文鹏
牡丹 2021年5期
关键词:玻璃门焰火疯子

再有两个小时,这一天就会过去,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他推开阳台的玻璃门,一道刺耳的声音划破安静的夜空,铝合金的门框角变形了,他早就知道,但是任由它坏着,反正不会打开几次。刺骨的寒风一点面子都不给,挤着往他脸上冲,像迎面撞来一只刺猬。刚出去一个头,他就放弃了,北方太冷了。很远很远之外的天空,爆起一朵焰火,闪一下就没了,又是一声,那爆炸声在川流不息的车海里飘荡,已然没了能量。他站在玻璃门边往那边看,什么都没了,除了五光十色的夜空。远处的中国尊快要建好了,真的高,明亮的“秋裤”在它身边,仿佛也失去了颜色,这座城市的地标一直在更换,和他的住址一样,还好,公司地址没换,快递总会准确送达。他盯着手机,想着这个时间段正是祝福短信的高峰期,说不定可以等来惊喜。结果微信不停地响,一条条群发消息接踵而来,最可气的是有几条竟是相同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惊喜,他走到电脑旁,打开央视网,看起了春晚。

正在播小品。那个小品演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个片场见过,他努力想着,想到了片场的疯子。疯子跟眼前的小品演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个不相干的人。他忘了疯子是如何混进片场的,他只记得疯子对着正在对台词的演员傻笑,只是笑。他很生气,他让人赶紧把疯子赶出去,可是疯子在影棚里跑了起来。三千多平方米的影棚,虽然已经置了景,但是仍有很多空地,疯子在其间边跑边啸,声音不断回荡。有几个演员是按天付钱的,不能被耽误,疯子终究被赶了出去,疯子被几人拖拽着拉出影棚,哭声扰乱了他的思路。那几个按天付钱的演员之一就是眼前的小品演员,之前刚刚在一档综艺里拿了冠军,身价正处在上升期。这次上了春晚,恐怕年后又是另一个价钱了。

还是那个疯子,他在去厕所的时候,遇见了那个疯子。疯子正蹲在厕所门口读台词本,声音很大。他走到里面,没有看疯子,正在小便时却听见朗读声停了,有人往这边走,他忍住没看,准备提上裤子走人,是疯子,疯子站住了。疯子解开裤子对着小便池小便,他快步走出去,皮鞋和地面碰撞的声音在厕所里回荡。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他觉得胸腔里被塞入了一台发动机,十六缸。就差最后一步了,马上可以离开厕所了。疯子叫住了他,疯子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接着还是大笑。

小品一点儿也不搞笑,倒是演员背后的几辆共享单车更吸引他。他想起有天晚上,他和几个制片人一起喝酒,几个人乐呵呵地喝了几瓶,他们叫了代驾,一个个发着酒疯,大声地唱着歌,嗓门儿大得要死。他还行,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在圈子里混得久了,能喝,几乎没有喝醉的那一天。他没车,地铁也停运了,奥体公园到东四,打车估计能让他心疼死。远处传来一声共享单车的电子音。他不会用,拦着正准备走的姑娘问,那姑娘以为是流氓,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就跑了,中间包还跑掉了,化妆品掉了一地,一脸警惕地蹲在地上捡。他对着那边喊,你慢慢捡,我可不是什么坏人,那姑娘似乎没有听见,捡起东西又是一阵小跑。他上网查了一下,下了软件,交了押金,充了钱,打开车,晃晃悠悠地跟着导航走,郭德纲的声音比林志玲的耐听,导个航都搞笑。骑了一阵儿下车推一会儿,腿不疼,屁股疼。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

远处又有几朵焰火,晃一下就没了,看着也没意思,听不见声音就没有感觉。他小时候胆子小,不敢放炮,被很多小伙伴嘲笑。后来他买了好几盒海盗船,揣在厚厚的棉袄兜里,有个小孩儿使坏,点着一根火柴炮扔进了他兜里,他吓得飞速脱了衣服,海盗船撒了一地,噼里啪啦的。那是他最难忘的一个春节,因为发烧,差点儿把脑子烧坏。就这他都不敢去告状,他很面,所有人都欺负他。如今家乡已经禁放焰火了,到处都在争建文明城市,少些污染,少些安全隐患,即便因此少些年味儿,少些气氛,无伤大雅,时间一长,大家会习惯的。他走到玻璃门边上,倚着门框,盯着外边看。高楼大厦传出五颜六色的光,一条龙从这栋大楼飞向那栋大楼,然后与对面游来的龙汇合,缠绕着往天空飞去,化为一朵焰火,闪耀,消散。

突然他觉得眼前的大楼动了一下,他晃了晃脑袋,再看,楼好像还在动,他趴在地毯上听,没什么动静。再看,整座大楼缓缓飞了起来,上面盘着一条五颜六色的龙,龙张牙舞爪,越来越清晰。接着无数栋楼开始飞向天空。他在屋里乱窜,找相机,怎么也找不到。他坐在地上,感觉自己脚下的这栋小楼也在往天上飞。有风从四面八方窜进来,整栋楼开始晃,他感觉整个人都在变轻,可是屋里的东西都没动,他想往窗户边走,跌跌撞撞,又碰着玻璃门,吱呀一声,他打了个寒颤,整个人才算站稳。夜色吞噬了整个城市的五光十色,只剩下了黑。像是断电了。

他小时候,村子里经常断电,刮风断电、下雨断电、下雪断电,天热了断电、天冷了还断电……最初没电了烧煤油灯,黄黄的火芯上顺出一缕黑烟,往前凑就黑一鼻子,唯一的煤油灯让他偷摸地摔坏了;之后点蜡烛,白的不吉利,红的不经烧,他还藏过红蜡烛,到元宵节晚上点灯笼;再之后是手电筒,开着手电筒在院子里胡耍,直挺挺的一道光往夜的身上亂刺,他父母总是会骂他,不知道省点儿电。断电了就早睡,等一夜或许仍没来电,直到街里有人喊来电了,来电了。有时也有“狼来了”,那样的孩子会挨打。

越来越多的房子飞上了天。各种办公用品都飞出了窗户,玻璃碴悬在空中,跟钻石一样闪亮。越来越多的办公用品飞上天,无数白纸铺就了一片白色的天,在漆黑的天空中竟有一些刺眼。他看见他桌上的白纸也飞了出去,上面是他正在写的剧本,密密麻麻的黑字开始从纸上飞出去,拆解成一个个笔画,迅速融入黑夜。他突然有说不出的痛苦,努力了无数个夜晚改出来的剧本就这样消散在风中了。风又透过门缝吹进来,他觉得有东西打在了脸上,他伸手一抹,黑色的墨汁。

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人收了他的铅笔,给了他两支英雄钢笔,一支暗红色的,一支灰色的,都有亮锃锃的不锈钢笔帽。暗红色那支装黑色墨水,灰色那支装蓝色墨水,他喜欢用黑色,涂墨疙瘩,在纸上划,直至纸上烂个窟窿。后来家里人逼他练书法,天天描字帖,就这样练了几年,倒真的练出了一手好字,只是他右手的中指上起了茧子,顺带把食指也挤变形了。他讨厌写字,喜欢画画,但是家里人就是不让,说画画没出息。半年前,他因为一滴墨水,再次失去了领导画面的权力。那部戏是古装剧,经费紧张,服装简陋,女主角一不小心摔倒,正好砸在了他的钢笔上,黑色墨水溅在了女主角的衣服上,位置不偏不倚,在胸部,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擦墨水,这一擦不打紧,被拍剧照的抓住了。女主角是流量主儿,照片在网上疯传,一时间骂声上了天,他性骚扰女演员的事情算是坐实了。如今人们都不关心真相,站队吃瓜,然后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在这一行混,最清楚其中的套路。

他看见了那个疯子,疯子在向他招手,他不知道要不要回应,他已经不是导演了,干编剧,但是总有人找他碴儿,一丁点儿小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然后当着所有编剧和工作人员的面骂他。他以前也这么干过,感觉很威风,现在却只想走,老子不干了!可是钱还没结呢。生命中没尊严其实除了憋屈,再无其他,没钱,就等于判了死刑,因为那是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打击。疯子飘在窗外,敲他的玻璃门,越来越用力,那种在厕所的恐惧又来了,发动机又进了胸腔。不得已,他打开了玻璃门,很奇怪,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门外没有疯子,除了寒风,什么都没有。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但是镜子里有两个他,在晃。透过洗手间的小窗子往外看,一条白色的巨龙在天空翱翔,白色巨龙后面跟着542路公交车和地铁1号线。他站在马桶上,推开窗户,把脑袋伸出去,冷风如刀,寒光扑面。一辆共享单车从他脸前飞过,传出兴奋的铃声。小时候去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吸引同班女生,跟他一路的几个男生总会使劲儿扭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然后双手离开车把,好不潇洒。他试过几次,效果很好,很多女生跟他打招呼。后来没几天,他车上的铃铛就没了,他学习好,学习好的孩子总是遭到针对,就像他老师跟他说的一样,一个人最好只有一样突出,样样都突出,你不遭人恨,谁遭人恨!

可能是太过于震撼,他冷静了下来。他走到办公桌旁,瞟了一眼,春晚还在播着,他从桌斗里拿出一张纸,写了一行字:

除夕,天寒,北京城起飞。

一个城市在短短几天里,少了一千多万人,空间骤然变得无限宽广。他接着写:

原来城市是有思想的,“TA”也过春节。

手机震了一下,他没打算看,估计也是垃圾祝福短信。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那个女人。内容很简洁:除夕夜,吃点饺子。他皱了皱眉头,手机在屏幕上翻飞,打出一行字:你知道吗?北京城是有思想的,“TA”飞了起来,不只是楼房,所有东西都飞了。回信很快就来了:神经病!

来电话了,还是那个女人。

“你是不是傻了,大过年的为啥不回家?”

“嘘,你不要说话,小心让外边那些家伙知道我这个漏网之鱼。”

“你需要去医院吗?五院(精神病院)今天应该有人值班。”

“我還有些东西没有处理完,再说也没有回家的票了。”

“你就是不想回来。”

“我说真的,外边的城市在飞,你等我给你发视频。”

电话挂断了。

他再次走向玻璃门,推开门,吱呀一声,两条龙还在远处的大楼上翻腾,飞来飞去。他深呼一口气,整个身子走出门,他听见了隔壁大道上传来的汽笛声,这个城市还是那样,五光十色。他把手机放下,视频录了两秒,画面模糊,他点了撤回。屏幕亮了一下,上面显示一行字: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吃一盘饺子。

五年前,他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没过多久,从家里带的一万块钱就没了。冬至那天,他被房东赶了出去,拖个行李箱不知道去哪儿。下午三点多,他母亲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吃饺子,不吃饺子耳朵会冻坏的。他笑了笑说,都是迷信。他母亲说,必须得吃。他说,好,我晚上吃,现在还得工作。挂了电话,拖着行李箱继续走,他看见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卖饺子,十五块钱一盒。他走进去,问还有没有饺子,店长说,还有一盒,有点儿烂了,你要是买,就收你十块钱。他说,要了。他接过盒子,温的,上面绑着一双筷子。店长告诉他,屋里不能吃饭,开着暖气,味儿太大了。他点点头,拖着箱子出去,又走了一段路,挨着天桥。饺子已经凉了,一夹,馅儿出来了,放到嘴里,冰凉。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他这辈子只有两次吃饺子流泪的经历,上次还是小时候。

小时候,他家里卖豆腐,家里人骑着板车到各个村子里卖。每天一早出去,下午三四点回来,准备下一天的豆腐。每次总会剩下几块儿老豆腐,老豆腐水分少,没南豆腐水嫩,没豆腐干筋道,剩下的总是它。蒸炸煮卤炒,所有吃法都试过了,他再也不想吃豆腐了。一次下午放学回家,他母亲说晚上吃饺子,他高兴地跳了起来,焦急地等着饺子出锅,端起碗,夹起一个饺子,也不嫌烫,一口下去,泪珠哗哗地往下掉。豆腐馅儿的。

玻璃门又响了一声,风吹了进来,他上前堵住门。电话响了,铃声是好运来,按他母亲的话说,借借喜气。依旧是那个女人。

“没饺子吃吧?”

“哪儿找得到啊,北京都空了!”

“明天回来呗,给你订了票,我跟我爸说了,年后结婚。”

“拿啥结婚啊,我什么都没了。”

这样的通话究竟多少次了?烟已经戒了两年了,此时烟瘾却化成了虫子,在嗓子里爬。他想撕开喉咙挠,扒开喉管,揪出那只虫子,然后狠狠地踩死。咳几声,咽了一口唾沫,什么都没有了,来去都挺突然。他拿起杯子,接了一杯凉水,慢慢喝下去,寒气一直到胃里才停下。他倚在门边上,以往张牙舞爪的城市不见了,“TA”很安静,却安静得可怕。野兽在捕获猎物之前,都要经历等待,等待是安静的,等待是人这辈子最大的敌人。远处的夜空越来越多焰火绽放,一朵大过一朵,像是奔涌的浪潮。这真像一场梦啊,北方早就禁放焰火了,这真像一场梦啊!

电脑里传来春晚主持人喊新年倒计时的声音。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门开了,建筑们安安稳稳地站在地上,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腾飞的巨龙冷静了下来,缓缓在建筑间腾挪。剧本又回来了,第一页还是没有他的名字。如果这个时候有疯子,他一定会开门让他进来,开两听啤酒,坐下来过年。

城市依旧冷峻,夜的尽头,遥远的焰火声不紧不慢,款款而来。

责任编辑   婧   婷

王文鹏,九〇后,写小说,有作品在《长江文艺》《广西文学》《莽原》《延河》《山西文学》《大观》《牡丹》《鹿鸣》《椰城》等刊发表。有部分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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