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商店

2021-03-19 13:28李辉
牡丹 2021年5期
关键词:六爷包装纸鼻涕

三十年以前

我们村唯一的商店——村代销店,“开门”并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只有“油盐酱醋”四件。柴在山上,米在地里,至于茶,村里人没有喝茶的习惯,来了客人,最多就是倒杯白开水。

但这并不影响代销店成为我们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不管买不买东西,不管兜里装着两块钱还是八分钱还是根本就没有钱,村里任何人都有资格,也大都有这个喜好,来店里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并且对新进的货品评价一番。

“这个新花布比上次的好看,还滑溜,早知道上回就不买了,等这回的。”王福近的媳妇晓秋说。

“这个新牌子的烟肯定没有我在铁路线上捡到的那盒好抽,我捡的那盒还是带过滤嘴的呢。”李二土是专门来看烟的,只是看看,闻闻,从来不买。

“这回的酒还是跟上回的一个味,也不换换。”老徐头掀开酒钢盖子闻了闻说。

代销店离我们上学的小学校不远。掌柜的“六爷子”是我们班同学二明的爷爷。

二明总是写错别字,比如苹果写成平果,小鸟写成小乌……她妈经常训斥他:“天天糊里糊涂丢三落四的,将来算账收钱也这样,还不亏死!一杯酒的酒倒是写对了,你咋不把酒写成洒呢。该写对的写不对,不该对的倒对了……”

二明学习成绩不好,可是他总有糖吃,而我们大家都很少很少有。

将来他还可能很有钱,他妈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谁让六爷子是他爷爷呢。

每天中午,二明到代销店里去吃饭。吃完去学校时,嘴里经常含着一块糖。

我们在中午,甚至在课间,都爱往代销店跑。代销店里除了有本子铅笔橡皮小刀外,还有糖。糖只有一种,就是很甜很甜很甜的那种,散装的,没有包装纸,放在一个透明塑料盒里,仿佛是专门为了方便诱惑小孩子的。糖一分钱一块,我们没有钱买,但是可以看个够,甚至可以把脑袋伸进柜台凑近盒子闻闻糖的甜味。

有一回课间,我和同学二鼻涕、王大粮几个又去看糖。二鼻涕有一分钱,说要买一块。六爷子用镊子夹起一块,二鼻涕想直接放进嘴里,到嘴边又停住了,没舍得,放在了手心——一路上,看一看,舔一舔;舔一舔,看一看,回到了学校。

刚进教室,上课铃声响了,手心里的糖还有大半块,赶忙放进嘴里。

班长看到了,提醒他:“老师说过,上课不许吃东西。”

二鼻涕心里一急,嘴上一慌,把大半块糖直接咽了。

老师来上课了,几分钟后,突然听到二鼻涕“哇”的一声哭了。

老师问怎么了,二鼻涕说:“那块糖,我才舔了几下,就都咽了。白买了。”

囫囵吞糖,二鼻涕肯定“心里不是滋味”。

从这以后,我们大家都长了教训:就算有钱买糖,就算再着急想吃,也不会在课间去买,要等到中午或者晚上放学后再去买。

有一天中午吃完了饭,二明又跟他爷爷要糖。六爷子没同意,说你昨天才吃了一块。 “不给我糖我就不去上学。” 六爷子还是不给。“我不上学了,我也要在店里卖货。” 二明哭喊着。

“什么时候不写错别字什么时候给你糖吃。”他妈气得打了他一巴掌。眼看着上课时间快到了,二明这才收起眼泪,往学校跑。

代销店里还有两种好吃的,但是我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买:点心和水果罐头。这两种美味,通常都是到别人家看望病人,或者给老人祝寿时才会买的。如果哪个孩子说自己今天吃了一块点心或者一块罐头,对于这家大人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代销店里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商品,我们叫“包装纸”。

平时,我们学生娃会经常花五分钱买一张白纸,回家裁剪成32开订成作业本,这样要比买现成的本子省三分钱。白纸卖得多,六爷子就把白纸放在柜台上,把“包装纸”堆在角落里。

这种麻黄颜色、质地粗糙的纸,其实就是印纸钱的纸。

如果有人来买包装纸,说明村里发生了大事:有人去世了。来人会同时买一瓶墨水,再借一个印纸钱的橡皮印章,在自己家里就可以印制纸钱。

如果有人家不幸来买包装纸,六爷子就赶紧数数店里还剩下多少张。按照经验估算,如果不夠,就打发儿子高老大——也就是二明他爸——赶紧到五里地外的供销社去进货。因为,几个小时以后,村里很多人家,包括事主外村的亲戚,都会陆续来买包装纸,送到事主家里。

这个时候,包装纸,也就是“假钱”,会从小卖店转移到事主家中;真钱,从很多人兜里转移到六爷子兜里。

当然,作为老街坊老邻居,甚至是亲戚,六爷子家有时也免不了要去随礼。这件事一般由家中女主人二明的妈妈出面。别人家的女人,不管关系远近,也不管有没有眼泪,按照“礼数”都会在棺材前“哭”几声,直到逝者家属恰到好处地上前安抚和搀扶才会借机停止。二明的妈妈“哭”了几声就实在“哭”不出来了,不等人家来抚和扶,自己就会主动收工。

挣到钱,往往能减轻很多痛苦。

村里很多人都对二明妈有意见,其中原因,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老徐头经常来打酒,每次都是一小提斗:二两。

酒是散酒,装在酒缸里。六爷子拿起铁皮提斗,没入酒缸,荡开涟漪,气泡泛起。

不早不晚,六爷子手中的提斗正要上提的时候,二明妈有意无意急急慌慌地来上一句:

“爸,锅里的水开啦!”

或者——“爸,赶紧过来搭把手!”

再或者——“爸,快来吃饭啦!”

……

下意识地,六爷子一边应着“来了来了”,提斗一边加速提出酒(水)面,气泡满满的二两酒倒进老徐头的酒壶里。

老徐头何许人也?一个喝了一辈子酒买了一辈子酒的人,当然明白这里边的名堂,明白一个女人的心眼。

有人来买油。六爷子手中那装了半斤油的大铁皮提斗刚刚从油缸里提出来,正要往人家油瓶里倒的时候,二明妈在六爷子旁边,会突然大声说一句话。

“爸,你把剪刀到放哪了?”

或者——“爸,棒子地是不是该耪了?”

再或者——“爸,盐是不是该进货了?”

……

要不就弄点动静。

咚咚咚——

咣当——

啪——

总之,六爷子要么被问得心里一惊,要么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一大跳。

于是,正提着提斗的手一定会停一停,大多时候会惊得抖一抖。

提斗这一停或一抖,总有几滴油,滴回油缸。

“快打酒慢打油,卖的就是比买的精。” 老徐头跟大伙说。

要不二明妈怎么宁愿二明把“酒”字少写一横错写成“洒”字呢。

村里人也有对不住二明妈和六爷子的时候。

一天,丽艳和妯娌二丫一起,到代销店买了四块钱的东西,丽艳跟二明妈说暂时手头紧,先赊着,十天半个月就还。二明妈同意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二明妈正在店里吃晚饭,丽艳匆匆来了,火急火燎的样子。她手里攥着一沓毛票,一下子塞到二明妈手里:“嫂子,还你那四块钱。你数数对不对,我数过的了。”二明妈拿过钱,开始数,丽艳满脸焦急地说:“嫂子,你快点数,我这着急有事。二丫在门口等着我呢。”这时,只听大门口外果然传来了二丫的喊声:“丽艳,你倒是快点啊,等你半天了。”丽艳一边扭头冲外面喊“来了来了”,一边对二明妈说:“嫂子,你慢慢数啊,四块钱。我数过的了,我得赶紧走了啊。”说完,冲着门外喊一声“催啥催,来了来了”,急急忙忙出了店门。

二明妈拿着那些毛票数了一遍,“奇怪,是三块八毛钱,不是四块。”又数了一遍,还是三块八。二明妈拿着钱赶紧追出去,丽艳和二丫早就不见了踪影。

二明妈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反正,那天以后的好多天,丽艳都没来代销店买东西。二丫也没来。

代销店里又进了新花色的布料,一共有三种。下午,晓秋比较着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买了花样最艳丽的那种。

不料,当天晚上,晓秋拿着布料又来店里了,后面跟着黑着脸的王福近。原来,王福近晚上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那块布,觉得太花哨了,非要让晓秋退了换成另外颜色的。六爷子不太情愿地给换了。

“听说六爷子的爷爷当年就是地主,过惯了花花绿绿的日子,看着坏眼睛。” 王福近对晓秋说。

三四年之后的一天,“代销店”的牌子被摘下,六爷子说,国家要“改革”了,以后代销店就不叫代销店了,叫商店或者小卖部都行,以后就由他家“自負盈亏”。

又过了两年,六爷子去世了,高老大平时种地、卖苹果,二明妈负责经营小卖部。二明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开始在店里帮忙。

二明写字经常写错,可是算账从来又快又准。

三十年以后

我回村子,来到小超市买东西。

小超市就是二明开的,也可以说,是二明继承下来的。只不过地点早就搬离了村委会大院——他在家中二层楼的左侧临街处,又盖了两大间平房,其中的一间专门用来开超市。

二明的爸妈都已经去世了。

二明没在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坐在收银台里看书。我一问,果然是二明的女儿,在镇上初中念初二。

我对女孩说,我是你爸爸的老同学,从小学一年级一起上到初三。

女孩显得很惊讶,又有些开心,冲我眨了眨眼睛,调皮地问我:“叔,你快告诉我,跟我说实话,我爸上学的时候,学习好不好?”

“你怎么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你爸爸对你的学习抓得很严?”

“差不多吧。我猜我爸小时候学习肯定不好,要不然为啥现在天天逼着我学习呢?放个假也不让我出去玩。叔,你快告诉我,我爸是不是真的学习不好?”

我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本子,笑着说:“你看看这个本子,就知道你爸学习咋样了。”

女孩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低头仔细看本子,突然夸张地笑起来:“妈呀,这俩字应该是‘账本,我爸咋给写成了‘帐本。看来我爸小时候学习真不咋样啊。哈哈,真不咋样,还写错别字呢……”

买完东西准备走的时候,我特意叮嘱女孩:“可不要骄傲啊,要继续好好学习。”

“叔,你说话咋跟我爸一样呢,又是让我好好学习。”女孩嘀咕着。

孩子,你是要好好学习。你的爸爸还有机会继承祖辈父辈的营生,在村里开这样一个小店;可是,等到十年后你长大了,我们村子里的人口,恐怕已经少得支撑不起这样一个小店的营生了。

实际上,二明的小超市,现在来看,也确实很小。

店里主要是一些必备的家庭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就是烟酒、饮料、调料、袋装小零食,没有新鲜食品如蔬菜、肉类、鱼类等,也没有熟食。

好在村里人的生活范围和购物渠道,早已经远远超出村子和这个小超市。

就在二明家大道对面,是国成家。国成和媳妇已经卖了五六年蔬菜。他俩每天开着小货车,拉着蔬菜到周围十里八村的集市上去赶集。平时,国成家里会有量少但品种齐全的新鲜蔬菜出售,由他爸妈照看着。

以前,村民们只吃自家种的蔬菜,不会买菜(其实如果不是专门到镇上或者市里,农村也根本没有卖菜的)。现在,大家也都舍得买各种各样来自天南地北的蔬菜了,比如,二鼻涕就特别爱吃我们这不产也没吃过的清炒苦瓜。

每天,都会有人开着小货车,到村里卖米面甚至馒头大饼之类的主食,隔三差五还有专门来卖肉的。

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煤气罐,所以隔几天就有人来卖煤气。上冬之前,每天来村里卖煤的有好几拨人好几辆车。

村民们另外一个最重要的买卖交易场所就是赶集了。我们乡(现在早就撤乡并镇又并区了)每逢阴历的二、七赶集,地点就在原来乡供销社东边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上。

所谓“二七集”,就是每月的阴历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都是集,我们周围的另外几个村镇则是“一六集”“三八集”“四九集”,这样,像卖菜的国成夫妻俩,每天都会赶到不同的村镇,追着集做生意。

在我们村里买不到的东西,在集上基本就能买到了,比如活鱼鲜虾、炸鸡烤鸭,还有衣服鞋子、床单被罩……等等。

毕竟,乡下人对生活的要求,总不会像城里人那么高。

村民们家中物质最丰富也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一年中在外生活工作的孩子们回来的那几天。从我们“七○后”这一代人开始,几十年里,村子里的很多人,因为上学、工作、婚姻,陆续开始走出村子,最终落脚在远远近近的城市。大部分人都在我们的县里市里,也有在北京的,天津的,石家庄的,杭州的,青岛的,深圳的,甚至去美国的。

每次谁家有在外的孩子回来,那汽车后备厢里,行李箱里,满当当装的都是好吃好穿好用的东西。

这些,都是二明的小超市里没有的。

二明心里很清楚。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总是叮嘱闺女要好好学习。

从小超市里出来时,我看到了丽艳,还有二丫。她们都五十多岁了。

丽艳进小超市买东西,二丫在门口一边跟别人打着招呼,一边冲屋里喊:“丽艳你快点,我这还有事呢。”

“来了来了!” 丽艳对收银台里的女孩说,“四十九块八?给你五十,两毛钱就不用找了。”

责任编辑    杨   枥

李辉,河北承德人,现居北京。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读者》《文苑》杂志签约作者。著有“国内首部地铁生存实录”《假如你在地铁里遇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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