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名手记 [选章]

2021-03-24 10:01马萧萧
诗潮 2021年3期

马萧萧

写在白水县

她们浓妆艳抹老问我

“先生,您喝什么茶?”

而我老回答

“来杯白开水吧!”

白银赠友

我不反对

在白银市

你有一颗黄金的心

游白云山

我又不是叶子、不是花朵,我咋知道

它们绿得累不累、红得爽不爽?

至于鸟语,也翻译不全,粤语也半懂不懂

我与白云山,相看两不欠

互为游客,同饮:阳光、空气、水……

到了北上广深可别忘了擦鞋

这些坐在人流旁的女子

不擦你手

不擦你脸

不擦你头上霜

不擦你眼角泪

只是盯着每一双踏在大地上的脚

不高不低喊着:“擦鞋——”

滚滚红尘中

提醒我们干干净净走路

这些下凡的姐妹

笔架山

天生我材笔有用

笔架山前,却不见笔

我忍不住大喊一声:“笔墨伺候!”

之后迅疾传来回音:“笔墨伺候!”

像是这山中有位大隐士

在吆喝着我

东 方

它只负责日出

把日出的

盛典,尽可能张罗好

至于如日中天,以及

落日照大旗或日落西山之事

都不关它的事

它只是不厌其烦地

每天都给你发一个太阳

冬 曲

冬之曲

还是有些

味道的

这味道来自那白雪的

妈妈翻出一件

我儿时穿过的小棉袄

翻开了,又叠起

不夜村

嗨!两个白天之间夹着一块黑夜的馅

那个睡前洗脸的人,莫非是要

干干净净地去梦中会见情人?

而我是一个诗人,一个夜行僧

也算得上是一个熬夜大王

我能把每一个黑夜,都熬出一个白天

两个白天之间,夹着一首瘦弱的诗篇

皋兰山春色

那一年

我们这一群

不同年龄

不同级别

不同体格、性格

甚至也不同品格的人

一起去皋兰山植树造林

若干年过去

它们己长得郁郁葱葱

分不清你我

全都是一幅

冲天的模样

光明路

把天走黑了

那就睡一觉

睡一觉,就有了光

果 乐

如果春天结出了硕果,你只能认作芽吗?

春,春天真的为我们结出了

无一不可口的

草莓、杨梅、樱桃、山楂、桑葚、灯笼果

一颗颗早到的佛

写在黑白村

为什么时常要把坚硬的指甲剪短一些

为什么时常要把柔软的头发剪短一些

为什么时常要翻开彩色封面

津津有味地,去读黑白正文

华山论剑

我在华山脚下,生活了三四年,却未登过华山

哦,应该说,华山在我身边

生活了三四年,却未登过我

你看那黄山人字

跌倒了,也要跌出个

人样来

写在将军山

一个没打过仗的将军,不是真正的将军?

一个能让国家不打仗的

将军,才是真正的将军!

九重山

山顶的霜雪,山腰的云雾,山脚的河流,其

实都是水

站着的我,坐着的你,躺着的他,都是山的

投影

所有低于普通事物的

事物,皆为山外山

九龙山顶的雪

记得那年,我坐飞机回到家

看到母亲头上又生出了白发

而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

问了我一句:那上面冷不冷?

车过康定

你在哼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哼着哼着,就跑了调

唉!那些溜溜的爱,都是属于别人的爱

别人的爱,却从你眼角流了出来

可克达拉的清晨

失联了一整夜的阳光,突然

又闪烁在白桦林间

像一個已把自身温度调节得更宜人的暖男

嫩绿的草叶,为了给前来啃食的牛羊润喉

熬了一整夜,熬出了惨白的露水

楼下有个昆仑幼儿园

女儿考上大学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也在镜中,对着皱纹和白发叹了一口气

现在,每当我俯视楼下

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们

一个个像忙碌的蚂蚁,还要风风雨雨

忙碌十几年,才能像我一样暂时松一口气

我就替他们着急

急成了一座高寒缺氧的昆仑山

逛昆明花市

这些与花儿相伴的花儿,每一朵都很美

她们的名字,好多我叫不出来

叫不出来也好,我怕那名字,没有花儿本身美

更怕那名字,本来很美的,一经我这张

食过太多人间烟火的嘴巴叫出來,又不美了

某日,兰州蓝

那么那么那么蓝的天上

竟无一朵白云

好比酒桌上缺个美人

老虎林

那些号称森林之王的

老虎,竟然

上不了任何一棵树

写在雷雨村

雨,不一定是雷吼出来的

不一定是雷吓出来的

不一定是雷打出来的

你的泪水,也往往不是谁逼出来的

而是你自己

没躺稳、没坐稳、没站稳、没走稳

就晃了出来

李白墓

他还活着

这里葬的根本不是他本人

而是合葬着他之前之后的所有诗人

写在莲花心村

有了一颗莲花心,那还怕啥

污泥浊水也不怕,也能消化

菩萨来坐也不怕,也坐不垮

临 江

临江而立,这两棵绿树一高一低

我不知哪一棵

更适合做市区地图的比例尺

其实你心有多高

鹰就为你量出多高的海拔,世俗的误差可忽

略不计

江水在低处日夜刷屏:白云已把这异乡的

天空,擦得蓝如我儿时青山里

那一朵独自举办美展的桔梗花了呀

它的别名:铃铛花、包袱花、僧冠帽、苦根菜

灵 山

肉体是水

灵魂如山

灵魂如移山一般

走得好慢、好慢

可不?我的肉体早已哗啦啦流回了家

灵魂,却还在她那儿

一步一移往回赶

六星村

诗人是普通人,但不能说普通话

你说你又在五星级酒店写诗

我想说的是

再好的酒店也是他乡

每个人的家,都是六星级的

在玛曲

那一日,话是圆的,风是扁的

天是云的,地是草的

流水是远方的

鹰是可以把自己读成第二、第三、第四声的

我借了诺布的骏马

而诺布仍然是属于央金的

唯有青稞酒,是大家想醉成什么样就什么

样的

那 星

到底还有多少颗星球,是尚未认定的民族

到底哪一颗星球,是你这一生

能写出的诗句

这一生,写出一首星光灿烂的好诗,就够本了

写出两首,就赚了一首

南 湖

彼岸的那些倒影,要倒过来看

才是原本的模样

尽管,一把尺子倒过来

也还是一把尺子

把南湖二字倒过来,便是我故乡

南 山

儿时,常蹲在门前那条流往山外的小溪旁

托它把我被群山碰断的目光,带向远方

而今,只要遇到任何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

都会把它认作自己的故乡

在黄土高原,我用窗口养着南山

养着南山以南的所有的山

嫩 江

春一来

江又嫩,江山又嫩

每春都嫩

而你的影子

不管在江水里怎么浸润

都一春老过一春

春水为何

只嫩江,只嫩江山

不嫩我美人

平 海

这些海水

这些从全世界高地汇集而来的海水

已把低处填平

把低处的所有不平

一律填平

祁连山的春天

祁连山像一个晚婚者、晚成者

四五月还飘雪花,六七月才开油菜花

那些南方来的游客有福啦

一年里见到了两个春天,发了两次芽

前 村

如果前不着村

那也好

我们的小帐篷

终于派上用场了

此乃天意

它小得刚好

容下我们两个人

羌塘草原

人,怎么做都行,怎么做都不行

诗,怎么写都行,怎么写都不行

下辈子我真想做一颗

狂妄的地球,谁离开我都不行

高寒中,这些每年只能绿上两个月的牧草

马上又替我

一望无际地纠正:其实我最想

微微小小地做一个字,做一个“爱”

迷死你们也疼死你们……

清 水

它一路上绕过了

好多山峦

好多庙宇

好多炊烟

又迅即

绕过了我的

视线

写在人字村

茫茫人海外,你这支独立的笔杆

真的像只牧羊犬

夜一长而昼必短。水瘦了只因山寒

头痛确需医脚。观天象可预测地震

十指连心。民呻吟,恰恰是官有病

当你一个人,只剩一撇一捺

想一想,还有这支笔

还有206块骨头,在支撑着你

三 明

天一黑

你就要赶紧做一个

明白的人、明亮的人、明天的人

上海中医药博物馆记

那个能掐会算的盲人按摩师

啥也看不见

但却看见了命运

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

从阴引阳,从阳引阴

病在上者下取之,病在下者高取之

以右治左,以左治右

上工不治已病而治未病

古人,救今人

什刹海不是海

什刹海不是海,北戴河不是河,青岛不是岛

牡丹江不产牡丹,昆明湖不在昆明

西藏民族大学,在陕西咸阳

四川外国语大学,四川美术学院,都在重庆

湖南的马萧萧,不在湖南,在兰州的黄河畔

他的诗与远方,不在别的地方

全都在你身上

泰 山

我眼睁睁看着

一片又一片

轻如鸿毛的雪花

落着、落着

不一会儿就把

整个重重的泰山

都刷白了

通湖草原的花

看一场细雨,在腾格里沙漠

在腾格里沙漠腹地的

通湖草原,浇洗着这种花、那种花

不由得想起儿时在乡下

全家男女老少每天共用一块毛巾

把脸擦、把汗擦、把泪擦

文字官

午夜,这位小说家

写到主人公

在豪包里吃大餐时

自己也禁不住

拿起一个干馍馍

啃了几口

无事溪

无事溪边,真没啥事

草青草黄、鸟飞鸟叫、人来人往

都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没啥事真好

没事找事的风已累了

无事生非的花也谢了

我小坐一会儿

把体温传给屁股下这块木讷的石头

云也不至于老

五指山

那是谁在举手,想要提问

提的问题,或许

像群峰一样沉重

举了那么久,也没人

让他站起来说上一声

西双版纳的巨龙竹

不瓦而盖,盖以竹

不砖而墙,墙以竹

不板而门,门以竹

听说西双版纳

有一种高达三四十米的巨龙竹

砍下一个竹节即可当水桶

我们每个人

在它面前都是小矮人

小矮人恰恰是白雪公主的高邻

向阳路

无论你走到哪里,阳光都把你曬得更黑一点

阳光这调色师,到达地球的时间

是八分多钟

而你一生走到黑,要走百年

鲁迅手迹

你一不小心,在城里的水泥地上摔倒了

可比摔在老家的沃土上,要疼得多

在他乡,无论我怎么走

都是走在一条通往故乡的小径上

象鼻山

荒凉起盗心,想盗的美景实在太多

盗山水者,方为大盗

桂林山水,谁不想把它盗走

这匹大象,正在替我使劲吸水

待它一扬鼻,就可以

喷绿我们大西北的茫茫戈壁

药王庙

那位老者

背着书包

像是山腰

建有寺庙

遥远的伊犁草原也不例外

这些草

每年都要重活一次

一次次死去活来

还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