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花朵

2021-03-24 11:02张者
当代 2021年2期
关键词:雪莲花新民晚报雪莲

张者

沙漠和绿洲只有一步之遥。

在绿洲和沙漠之间有一条细细的水渠,渠水流淌,滋润着绿洲。我们的学校就在这片绿洲内。如果你来到教室后,跨过那条水渠,爬上不远处的沙丘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了。这是“进去出不来的地方”,我们当然不敢贸然闯入,但我们却喜欢爬上沙丘晨读,读高尔基的《海燕》,能读出大海的感觉。

“在苍茫的大海上……海燕像黑色的閃电,高傲地飞翔……”

晨读犹如晨祷,声音空灵,庄重,悠扬……能将大漠唤醒。

站在沙丘上远望,大漠广阔无边,沙丘连绵不绝,就像前赴后继的海浪。只是,那海浪

却没有涛声,也没有海燕劈波展翅高傲地飞翔。天地沉默不语,万物寂寥无声。那种广阔的“无”,却比“有”更能震撼人心,摄人魂魄。面对死亡之海晨读,那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你的魂魄都没有了,还能读懂课本上的文字吗?

你读,你诵读,你朗读,无论你读错读对,大漠都沉默着。无论是爱是恨都可以朝向大漠喊出来。大漠会无声地告诉你,它都知道了,它可以收纳一切,隐藏一切。我曾经站在沙丘上大骂过数学老师,也曾经喊过,陈红梅我爱你。这一切谁都没听见,只有大漠知道,这是我和大漠的秘密。

有一段时间那沙丘还成了我们上作文课的地方。

语文老师叫张小纸,奇怪的名字。他年轻,洋气,也阳刚,脸白,分头,说话自信,好像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仿佛什么都知道。他是一位上海知青,他们自称“上海青年”,一字之差,意味深长,仿佛他们代表了整整一代年轻的上海人。

他喜欢上作文课时带我们爬上沙丘,让我们极目远眺,他说这叫观察世界。他问我们看到了什么?很多同学都会朗朗上口地来上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呀,啊哈哈……

张老师笑笑,说我可没有看到这些,我看到了上海。他这样说让人十分吃惊,随着他极目远眺,当看得眼花缭乱、泪光盈盈的时候,我们真看到了远方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花映人影,江水迷蒙……可不就是上海嘛。上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是那么飘渺、梦幻、多情……美不胜收。

老师说这是海市蜃楼,有缘人才能看到大漠中的上海,你们都是有缘人呀。

有同学问,是不是有缘人将来都能去上海呀?

大家都笑了。张老师也笑了,说那就得好好学习,考上上海的大学。

我们都是新疆兵团人的第二代,简称“兵二代”。出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内,谁也没有去过上海。海市蜃楼就是我们对上海的第一印象。这印象太深刻了,它象征着现代、美好、高级……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那是我们向往的天堂。

在这个天堂里,我们还认识一位天仙般的上海姑娘,她是我们张老师的女朋友,叫王筱洁。我们当然没有见过王筱洁,是从张老师的嘴里认识的,并且已经相当熟悉。她是上海某国棉厂的纺织女工,他们是同学,估计是在初中时好上的,属于早恋。王筱洁初中毕业被招工,张老师上了高中,却在毕业时没有找到工作。他闲着没事干就去厂大门口接女朋友下班。那么多纺织女工,张老师能在万人丛中一眼钉牢她。王筱洁身材高挑,穿一件那个时代流行的暗红的格子外套,戴无檐帽,套白色围裙,胸前有两个红字:国棉。

张老师陶醉地说,她出厂门一般都戴着口罩,不苟言笑,目不斜视,亭亭玉立地向我走来,只有见了我才会把口罩摘下,露出笑容。口罩摘了也不取下,就挂在耳朵上,高傲得不得了哇。

当年,去纺织厂大门接女友下班是上海的一景。上海有37家纺织厂,下班的时候,有几十万纺织女工从各个厂门走出来,相当壮观。上海纺织女工走出了那个时代最美好的景致。上海的美女都在她们中间,上海的帅哥都站在门口等待。没有女友的小伙子也赖着不走,热切地张望,用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去吸引姑娘的注意,企图入梦。

张老师能丢下那么好的女朋友到边疆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来,让我们肃然起敬。张老师是一个文学青年,据说他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过文章,这也是能成为我们语文老师的重要原因。张老师是《新民晚报》的忠实粉丝,他和很多上海青年一样,哪怕是到了大漠边缘,也坚持订阅《新民晚报》。《新民晚报》通过邮局到达大漠已经是“新民月报”了,可是上海青年却看得津津有味。那些收到《新民晚报》的上海青年如获至宝,洗干净了,还搽雪花膏,搬个小凳,坐牢,在宿舍门前看。这时会有孩子撅着屁股看背面,他们会抬起脚,踢一下,然后瞪着眼骂:“小赤佬,阿勿卵,呆开,呆开。”

张老师不但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而且还充满了浪漫的小资情调。他把自己的恋爱拉长了距离,一直从上海拉到了遥远的塔克拉玛干。张老师认为爱情就应该拉开距离,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嘛,有了思念才叫恋爱。

张老师在大漠边和一位上海姑娘恋爱,这场恋爱谈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成为我们那一带

无人不晓的大事。张老师从来不回避这场恋爱,每一封情书都会在上海青年中流传,然后掀起波澜。那些想家的上海青年,会在忧郁中来找张老师谈谈王筱洁,让张老师念念王筱洁的信,以了却对上海的思念。可以这样说,张老师的恋情成了上海青年情绪波动的晴雨表,随着两人感情高潮而激动,随着感情的低潮而忧伤。

十万上海知识青年支边进疆,成为新疆兵团的一员。他们带来了城市文明,把我们这些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人,从蒙昧的原始状态唤醒。上海青年在我们一个团就有上万人,这已经不是张老师一个人和王筱洁谈恋爱了,是大漠边缘的上海青年和王筱洁谈恋爱。

张老师和王筱洁谈恋爱主要的方式是写信,来往情书不断。无论是来信还是回信,张老师都会在上作文课时给我们宣读,读到我们最爱听的地方,他总是羞中带笑地说,以下省略五十字之类,吊我们的胃口。可见,张老师的省略法比后来的作家提前了很多年。每周的作文课都是我们最期待的节日,现在看来张老师的情书是那时候我们真正的文学教材。情书就在我们眼前收发,鸿雁往来,充满了现实感,比课本上的文章有意思多了。通过王筱洁的来信,我们对上海有了一些了解,通过张老师的回信我们学会了怎么抒发自己的感情,学会了怎么写情书,这为以后给班上的女同学写情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问题就出在张老师的某一封情书上,那恐怕是张老师比较得意的一封情书。依稀记得有这样的句子:“你就是冰山上的雪莲,冰清玉洁;我是那坚强的雪鸡,守卫在你身边。在天将破晓的时候,一唱雄鸡天下白……”

老师念这封情书时,我们心里都犯嘀咕。我们属于南疆,有沙漠,有戈壁滩,有荒原。荒漠中生长最多的是红柳。红柳开花的时候当然也很美丽,能把沉睡的荒蕪唤醒,把大地打扮了起来,涂满一望无边的红。雪莲生长在雪线之上,没有雪山和冰大阪,哪来的雪莲呢?我们这些南疆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雪莲花开。

后来有同学说,张老师抽的是“雪莲牌”香烟。他把女朋友比着雪莲,相当于天天和雪莲接吻,这是真正的爱情呀。这种脑筋急转弯的解释,让我们恍然大悟。我们也只见过香烟壳上的雪莲,那是一幅画,而画上的美丽只能入梦。张老师却要把画上的东西当成现实的,还声称要保护。可不是嘛,他确实保护着那朵雪莲,或者说那包雪莲烟。香烟就藏在他的胸口,外面还套着一个高级的塑料盒,透明的。

关键是张老师的这封信起了作用,她女朋友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对雪莲之喻充满了惊喜。惊喜是惊喜,却有一个不情之请,大意如下:你把我比着雪莲,阿拉谢谢侬,可是“上海雪莲”从来没见过“冰山雪莲”,你能给我寄一朵冰山上的雪莲花吗?我会把它插在花瓶里。冰山雪莲在床头开放,我们互相面对,那该多么美妙呀。

王筱洁的回信完全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

王筱洁把冰山雪莲当成江南的荷花了。把冰山雪莲插在床头的花瓶,这真是心血来潮呀。

此信一来,张老师蒙了,我们也傻眼了,连整个大漠边缘的上海青年都不知所措了。有上海青年就骂:“阿勿卵兮兮,阿纸呀,你见过雪莲吗?到哪去给她采雪莲呀,十三点。”

张老师面临两难的选择:一个选择是回信老老实实告诉王筱洁,我们所处的南疆,只有大漠没有雪山。雪莲生长在冰山上,我并没有见过,对雪莲的描述是一种虚构。

虚构是什么?虚构就是把没有的说成有的,在文学作品中是允许的,在现实生活中这不就是骗人嘛。明明没有的东西,却说得天花乱坠,这会让女朋友觉得你不诚实,这是欺骗。

欺骗是恋爱的大忌,虚假是爱情的毒药。

第二个选择就是坚持有雪莲说,那你就得寄。不寄就说不过去了,既然我们的爱情是那么纯洁无瑕,我不要金子也不要银子,我要一朵雪莲你都满足不了?雪莲是啥,就是一朵花嘛,给女朋友送花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张老师当然不敢承认雪莲是他虚构的,却也不敢贸然答应给女朋友寄去雪莲花。没有,怎么寄?他给女朋友回信闭口不提雪莲,王顾左右而言他。

张老师爱情的小轿车,方向盘有些失灵,眼睁睁地偏离了美丽的爱情之路,驰向危险的方向。

这时,有上海知青给他出主意,让他求助北疆的上海青年。没想到北疆的上海青年很爽快地答应了,真给他寄一朵雪莲花。这个消息让我们为张老师欢呼,这下就圆满了。终于,张老师收到了一个北疆的包裹,那肯定是雪莲。我们都急切地等待着张老师打开包裹,想第一时间目睹雪莲的美艳。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雪莲,只是那雪莲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美丽。雪莲就像一朵刚要开放却又死去的向日葵,干瘪、枯燥,没有任何美感。

啊,这能象征着爱情吗?你敢说这就是冰清玉洁,这就是你心中的王筱洁……张老师可不敢把这样一朵雪莲花寄给王筱洁。

接下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张老师都在为雪莲发愁。他上课时无意识地将那包雪莲香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在作文课时给我们的命题作文是《雪莲花生长的地方》。

我对每周五的作文课比较重视,因为张老师总是讲评我的作文。张老师还表扬过我,说我是一个写作天才,这让我忘乎所以。我开始疯狂地读书,想方设法从上海青年那里借书看。最主要的方法是偷家里的鸡蛋换书,两个鸡蛋可以借一本书。那些五花八门的书都是从上海带来的,散发着都市的气息。小说当然是最多的。

我在上数学课时看小说《青春之歌》,被数学老师发现,把书没收了。这问题就严重了,两个鸡蛋换一本书看,赔一本书要一只老母鸡。我除了在沙丘上冲着大漠骂数学老师外,还偷了自己家里的下蛋鸡去赔偿。我娘满世界找鸡,我说你别找了,鸡逃进大漠了。我娘不明白为什么鸡要逃进大漠,我说你天天抠鸡屁眼,谁受得了,人家不逃进大漠才怪。

其实,会写作文没啥了不起,只要拼命读书,写作文自然就得心应手。这是我的秘密。

张老师让大家写《雪莲花生长的地方》,他一下给我发了十张纸。每次写作文都要发作文格子纸,那是张老师刻蜡纸油印的。张老师给每位同学发两张,每一张四百个格子,要写八百字,却给我发十张。这是对我多大的期待呀。我不把纸写满就对不起张老师。为此,我的那篇作文写了四千字。

我写了雪莲花在雪山上傲霜怒放,也写了一只雪鸡守护在那盛开的雪莲花旁。其实,这种守护有些牵强,为什么动物会守护植物呢?当然,这用的是张老师情书的意境,算是散文笔法。然后,我笔锋一转,在风雪中出现了一位少年,他手持长剑,上了雪山。这个有点像现在的武侠小说形象,可我当时并没有看过《七剑下天山》之类的武侠小说。开始那少年手持的也不是长剑,是羊鞭。这是当年受《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影响。我嫌羊鞭太软,曾经还改成铁锨,又觉得铁锨太土,居然就改成了长剑。长剑好呀,可以挖雪莲,还可以防身,因为雪山上往往会有狼出没。

我塑造了一个英雄少年,还有情节,这基本上就属于小说笔法了。我知道要想把作文写长,必须有情节和人物。我写了一个英雄少年为了爱情,爬雪山过草地去采集雪莲,最后手捧美丽的雪莲花献给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张老师非常喜欢我的这篇作文,可能被那美好的结局迷住了。他把作文用毛笔抄写,贴在了教室的黑板报上。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美好的结局,张老师还偷偷把我的作文寄给了《新民晚报》。

我在作文中塑造了一位英雄少年,这位少年英雄和草原英雄小姐妹不一样。前者为了公社的羊,为了革命事业斗风雪;我这是为了爱情斗风雪。我敢写爱情,可能是刚读过《青春之歌》的缘故。写出这样的似是而非的有些奇幻色彩的爱情故事,这在当年是新鲜的,也许正是这种新鲜,《新民晚报》居然刊登了出来。

作文在《新民晚报》发表,这在我们那一带是件大事。在大漠边缘的绿洲内立刻就引起了轰动。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很多好处,第一个好处是,我收到了五块钱稿费,这是平生第一次挣钱;第二个好处是,上海青年从此无偿借书给我看,不再用鸡蛋换;还有,就是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封情书,我暗恋的陈红梅首先给我写了信,这让我冲着大漠嗷嗷叫。

当然,对张老师的影响更大,他在我的作文中得到了解决自己问题的方法,那就是爬雪山过草地采雪莲。

暑假时张老师去了北疆。据说,在北疆上海青年的带领下还上了冰大阪。张老师真的采撷到了美丽的雪莲花。只是,当张老师捧着雪莲就像盛夏里捧着雪糕,坐火车回到上海时,那雪莲同样凋谢了。那花还不如我们看到的那朵呢,那朵经过了风干处理,还有花形,可

以入药。张老师采撷的雪莲花,到了上海后几乎就成了一把花泥。无论张老师一路多么当心,都无法阻止那朵雪莲花的凋谢和腐烂。张老师都不敢把风干凋谢的雪莲送给女朋友,更不要说把充满了腐臭气味的花泥送给王筱洁了。张老师甚至都不敢见女朋友,也没脸见,只是躲在棉纺厂的大门口远远地张望,在我们开学时从上海回到了大漠边沿的绿洲。

这时,在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摆了三十封信。在张老师去采撷雪莲花并回上海期间,王筱洁几乎每天一封信。在第三十封信中,王筱洁把她和张老师的愛情画上了句号。结束了,王筱洁无法忍受张老师一个月的失联。在这一个月里,张老师一直幻想着手捧雪莲花,在棉纺厂大门口,在成千上万的下班女工面前,向王筱洁献花的美妙情景。那冰清玉洁的雪莲花会轰动整个上海滩。他认为这比写信更重要,更能表达自己的爱情。

张老师读完那三十封信后,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在开学的那段日子,他一封一封地回信,写了三十封回信,每天寄出去一封信,企图挽回他的爱情。当三十封信都寄出去后,他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我们也进入了漫长的等待,等待着王筱洁情书的到来,那是我们的文学教材。

这期间,张老师给我们的命题作文是《雪莲是怎样生长的》,可以看出这是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套用过来的。这次,张老师给我发了二十张作文格子纸,这意味着我要写八千字。

我在作文中首先写了雪莲生长的过程。这些生长过程的现场是我的想象的。另一部分是我从北疆的那位哈萨克补鞋匠巴合提处听说的。还有就是四处找上海青年借书,希望在书上找到雪莲的影子。有一本养花的书让我如获至宝,那上面介绍说:

“雪莲花,顶形似莲花,故名雪莲花,简称雪莲。为菊科、风毛菊属,多年生草本,花果期七至九月。有白色或淡黄色长柔毛,茎棒状,中空,叶互生,花两性。从发芽到开花需历经三至五年,种子在零摄氏度发芽,三至五摄氏度生长,幼苗能够抵御零下二十一摄氏度的低温。”

在“繁殖方式”一栏,介绍了雪莲生长在雪山上,适应冰天雪地的气候。花期时种子在山间随风飘散,只有遇到适宜环境时才可能发芽和生长。这让我怦然心动,也就是说雪莲花的繁殖有点像蒲公英,这让我展开了想象翅膀。这次作文我塑造了一位帅气的农学院的大学生,为了爱情培育雪莲的故事。我还写了一些生动的故事情节,让大学生在实验室里模拟冰天雪地的气候,不断试验,从播种,到萌芽,然后含苞,最后开放……结局当然是美好的。这次,我让雪莲花在花盆中开放。大学生手捧花盆坐上了特快列车去远方,向美丽的姑娘献花。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高铁,飞机也没敢想,特快列车是那个时代最快的交通工具。

然后,我在作文中煞有介事地论证:只要有冰雪,有寒冷的气候,雪莲就应该能人工播种。既然它可以随风而去,人工播撒有什么不行。最后,我下了一个重要的结论:南疆的气温和北疆一样寒冷,南疆干旱,降水量极少,不下雪。但可以洒水成冰,碎冰成雪,在一个特殊的小环境里,雪莲完全可以在南疆人工栽培……

张老师看了作文如获至宝。这篇作文是八千字,用毛笔无法抄录,黑板报的墙上也贴不下。他就用上海普通话拿腔别调地在课堂上全部读了一遍,并声称推荐给《新民晚报》,肯定能发表。

那作文当然没有在《新民晚报》上发表。就在我热切地盼望着《新民晚报》到来之时,张老师突然收到了王筱洁的回信。

王筱洁在信中告诉张老师,她已经结婚,不要再给她写信了……

张老师看了那封信,没有照顾我们的热切期盼给我们宣读,而是显得很轻松很陶醉的样子,微笑着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仿佛《海燕》就是王筱洁的情书。

那天晚上,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放露天电影,应该是《庐山恋》。这部电影我们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但是每一次重新放映,都是我们的节日。因为看电影时就是我们的幸福时刻,我和陈红梅可以在一起。在电影开始前,我和陈红梅会相约在某个地方见面,然后在巴合提那里为陈红梅买一缸子葵花子。补鞋匠这时成了卖瓜子的小贩,他喊着:“瓜子,瓜子,好瓜子。上海的缸子,新疆的瓜子。”他这样吆喝让上海青年备感亲切,生意兴隆,仿佛用上海生产的缸子舀瓜子,那

瓜子就会变得更香甜了。看电影《庐山恋》到了紧要处,我和陈红梅的手会越握越紧。第二天早晨我们还会在沙丘上见面,把《庐山恋》回忆一遍,然后就像张瑜和郭凯敏一样面向大漠晨读英语。我们都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逃出大漠,去过电影中的日子。

我们在看电影时会悄悄耳语谈论张老师和王筱洁的事。同学们都看过王筱洁的照片,我们都坚定地认为,王筱洁长得像《庐山恋》中的张瑜。那次看露天电影我们谈论这个话题时,却出现了状况。在电影放到一半时,有人突然大喊:“王筱洁,我对不起你呀!”

我和陈红梅吓了一跳,我们听出来了这是张老师的声音。

“王筱洁,你对不起我呀!”

张老师又大喊了一声,然后是哀号。不知道到底是他对不起王筱洁,还是王筱洁对不起他,颠三倒四的。

我们的张老师在看电影时突然发疯了。

第二天,他没有来给我们上课,第三天也没给我们上课。我们盼望着张老师给我们上课,可是,他再也没有走进我们的教室。

张小纸当然不能当我们老师了,他的精神已经错乱。按照上海青年的说法,他已经成了“刚笃”,刚笃就是傻瓜的意思。还有上海青年说,都是张小纸的名字没有取好,命如纸薄。一张纸哪能套牢王筱洁这么漂亮的上海姑娘。

我再一次见到张老师时,他正在沙丘旁游荡,那是曾经给我们上作文课的地方。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使人笑话,使人笑话……”

我捧着语文书,在那金色的沙丘上晨读。我已经不再南观大漠,而是北眺天山,因为在雪线之上可能有雪蓮花开。

我们这里也是天山山脉,同为天山,为什么这里没用雪莲?

在晨读时,我还会寻找语文老师的踪迹。看到了他的身影才会放心地去教室,天天如此。

我时常会发现张老师在沙丘的背风处挥舞着砍土曼,弥漫的沙尘就像要酝酿一场沙尘暴。原来,他挥汗如雨地劳动,是在开垦一块沙地。为了阻挡可能的沙尘暴,老师移栽了大量的红柳。那些正开红花的红柳,来年肯定不能成活,但眼前却极为壮观,像燃烧的火。

到了冬季,张老师开始在水渠里凿冰,用抬筐挑去沙地,把他的沙地变成人工的冰山雪地。我知道张老师这是要种植雪莲。

一朵雪莲花能拯救他的爱情吗?

一直到我们高中毕业,张老师也没有能种植出雪莲来,不过他却没有放弃,夏季挖沙,冬季凿冰,无穷尽也。

兵团人的第二代通过高考纷纷离开新疆,飞向了全国。陈红梅同学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而我却去了西南,天各一方,先是情书往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在临行前,我用生活费给张老师买了一条雪莲牌香烟。就在我要拿去送他时,没想到他居然找到了我。他给我背来了一捆作文格子纸。我看到他的瞳孔中有两朵雪莲在开,他的目光似是而非的,无法和我的目光对视。

我们能看到他眼睛里的雪莲,他却无法看到我眼睛里的雪莲。

我望着那捆纸,下定决心要把那些格子填满。虽然在那个年龄段,我已经无法通过想象和虚构来拯救我的老师了,但是,我要写下去,希望能拯救张老师的灵魂。

我把那条雪莲烟递给他,他拆开了,抽出一根,就像抽出他的魂。我给他点上,我看到他的魂从鼻子里冒出来,魂飞,魄散……

几十年后,我的学生一位哈萨克姑娘大学毕业回新疆。她临走时问我最需要新疆的什么礼物。

“雪莲。”我答。

她说我每年都会给你寄一朵雪莲花。我告诉她最好寄两朵。她问为什么是两朵,不是三朵或者更多。我说一朵是我的,另一朵送给我的老师。

后来,我每年都可以收到两朵新鲜的雪莲花。雪莲花在保温箱内通过快递伴随着冰雪开放。只是,我的张老师却再也没有找到。

2020年8月21日

于京郊桃李院子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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