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的诗

2021-03-24 09:57李敢
诗歌月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鹌鹑银杏树

李敢

背景

太阳出来了,我还在吼唱

一支童谣,周身喜洋洋,在白日梦境中

摇舞镰刀,砍下了一片阳光

耳听得车子里人民喊话,男声女声

有盐有味,间或相互斥骂

嘻嘻哈哈:长江长江,我是黄河,听到请回答

嘿,我多想回到过去了的旧年景,在黑白光影中

冲阵厮杀。遍野流光

童谣浪,桂花香。精赤条条的小伙伴排立在河岸上

唢呐吹白了弯月亮

红灯照,绿灯亮

司机的右腳一直轰在油门上

阳光穿透了车窗,一道道

打着了黑脸膛

我想着慢走今日的大道,携伴一个人走在路边上

经年

我有一些粗壮的老兄弟,和两个弱瘦的小兄弟

他们的根须在泥土中坏死

冬天了,他们的叶子没有黄落,还绿着

一朵朵花蕾在枝杈上,预备明春开一些白花朵

天日越来越冷,我希望他们不死

八个男人扛抬着,一棵棵移植在高埌的田地

一只寒鸦飞逝了

越过忘川,它是一只不死鸟

霜降日,在一棵柏树的枝柯上聒噪

一个人,孤立在荒草庭院

一个人,在一棵银杏树下浇水

一个人,他想要干净清凉的生活

光着身子,在夜半仰望

绝处生

他有预感:一步步,他将走向绝境

水胺硫磷药液灌进紫薇树干上的虫洞,在枝桠分杈处

褐色长虫僵直,后慢慢去死

黑麻色的矮脚狗守卫。林中的三间空屋子,和下落的尘灰一样寂冷

铁链朽腐,矮脚狗弱瘦,在一棵银杏树下俯卧

不追风,不吠吼

请给予适量雨水,再有三两道阳光

照彻这片阔荡的园林,求恳桂花繁茂,叫一棵棵银杏挺拔天地

树,活在天上

1

狗叫,摩托车叫,树在天上,有人迈开细长腿

举起右手,击落一架飞机

厌倦,逼迫着他一再远离

2

活着,在一棵树下抱膝独坐

白衫牛仔裤,他是那样的年轻男人

望着云天

3

植树人脱光了膀子

白日阴沉着冷脸子

风从河边吹过来了

植树人的脸上、脊梁上,已经没有汗水

4

今天的阳光很好,无有一丝云影

下面是金灿灿的银杏树林

一个人,仰着头走在飘荡的黄金雨中

一个人有着一张油亮的黑脸子

无名觉

我已经忘记了谁在哭。在暗夜守

谁在老灶头摘除坏的白菜叶

现在,你已回家

他们在你身后掏挖,挖出碎木片,挖出骨殖

他们还将挖出什么?已经是身后的事了

锄头锋利,铁锹雪亮。泥土温润着

在挖出的土坑中植一棵树吧

日后,这儿将是一片浓荫……已经是身后的事了

你不会知道。窗外仍有微黄的路灯光亮

看得见的温暖那么遥不可及

你需要睡上一觉,等天光微亮时,再次醒转

单行客

我一个人走。在岸坎上边走边唱

路是白的,天是青的

横河两旁的田野伴和着我,呜呜咽咽

我一个人唱

我一个人吼

树上的老叶子在秋风中片片飘落

变嗓期的男儿歌喉沙哑孤单,惊骇了树枝上

叫不出名字的鸟雀

一头栽落在黑黢黢的土坷垃中

田地广朴厚实,一种温润的冷凉

但我的衣裳破了

膝盖屁股蛋肩膀漏出了天光

站在拱桥上的麻子爷,你回家吧

你已经太老

老到了白胡子也已掉光

我是荒蛮的野小子

我必须,长壮长高

小雪

下雪了,一点点白在窗外飘落

在阳台上看到,对面楼顶是一片湿漉漉的黑

楼下水泥地皮也湿黑,和小区外的蒲阳大道一样

湿黑,大车小车在奔驰

隔离带中的树木,一些落光了叶子

一些没有落,繁盛,在点点飞雪中湿漉漉地黑

远处灵岩山有枯草的荒凉,没有白

山上站着那么多房子:红房子,灰房子,还有白房子

晚夏

傍晚,他看到一辆载重汽车呼喘着缓缓爬行在二环路上

转过弯就不见了。夏季的树木是隆重的

鸟儿从天空斜斜飘落

他听到女人在大声说话

然后唱歌

然后……

梳理乌黑的长发

闷热的天气,食物要用劲吞咽

他因此扒光衣物。菜刀锈钝了,在八平米厨房,蟑螂扑腾着

傍晚的树荫下,有人裸身游走

和他一个模样。晚风起于山顶,掠过小城,带来夏草的清凉

请打开一扇门

请往后边走

请敞开怀抱,在房屋的背阴处……

金秕谷

我见到的天很蓝,在旧住址外

在沥青的宽阔路面上,铺着一层金秕谷

我是赤身的

你们见惯了我赤身的样子

现在,我拾起裤头穿上身

套一件圆领褂子

一件灰条纹T恤和一条麻灰色的系带长裤子

在金秕谷子上平展着。它们曾经是旧的

它们是湿的。金秕谷的毛刺扎在后背及裤管

捡它们起来,可再穿一两年

我知道你们是我的亲人

我们走在宽阔的沥青路面上

一些个穿着灰暗旧衣的老女人从城门洞里走出来了

我沉默着。亲人们没有话说。我们相跟着走进城市

荣耀

空地上的仨兄弟树

拥进窗内

我必须加倍谨慎,保证三两分钟的肃静

坐一张木头椅子。

秋光垂落在机床厂五楼

残存着一间办公室

摊开双手,承受他们集体的重量

树叶落进我的胸怀。

这样沉重的时刻,严禁抽烟

和高声喧哗。一切中规中矩

应允许灰蒙蒙的毛玻璃破碎

掉下一些灰尘。

到此一游

青云之下,劳动号子一直在江流中激荡;鱼嘴呴濡着巨大的气泡

把岷江分成内江、外江

外江的水,在外江的河道喧哗

内江的水流进宝瓶口,灌溉成都平原:良田千亩万亩

我来自东,

经之营之。

慎尔优游,

俾民不迷。?譹?訛

现在,我从一棵紫薇花树的根底出发,走进一部手机的镜框

伴几个微信群友,逛荡敬拜先民创建的水利工程——都江堰

雨点忽大忽小,雨脚时密时疏

堰功道。伏龙观。一棵银杏树因张松献图得名

我们经过安澜索桥?譺?訛,望何氏夫妇执手在暮春的微雨中

松茂古道:马蹄声碎

出西关,进西街。我们的衣服湿了

注:

?譹?訛我来自东,经之营之,慎尔优游,俾民不迷。——都江堰市离堆公园内六方塔诗碑,《诗经》集句。

?譺?訛安澜索桥又名夫妻桥,若飞虹,横卧于内江;私塾先生何先德夫妇带领四乡百姓,于1803年筑建。

送达一只活鹌鹑

一只笼中鸟?鹌鹑伏低身子,顺从一只手

捉拿。鹌鹑活着,在经过我时

它已找不着你。鹌鹑失去你的位置

一只伤心鸟?拨打着你的预留号码

鹌鹑在联系你的收货人

它在夜间飞吗?鹌鹑是一只懂事鸟,失去铁笼子

鹌鹑不敢去死。在抵达你肠胃之前

掐着鹌鹑的羽翅

再,折断鹌鹑的两只脚爪爪

两只脚爪爪在街边走着

红灯停,绿灯行

寂静的春天

雨落土。鸟鸣在清晨就升上天空

这些春天的鸟儿,我大多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或许,还应当向你描述一下春天的绿草

它们长在黑土,一片连着一片,在花田林地萎顿下去

石板在池塘边青着,呼吸银杏树的盈盈绿光

植树,挖坑:一棵贴梗海棠

二十一株红檵木花球,一丛月季举着十二支花苞

水泥地坪绿了,晚间的雨水必将洗去这春日的灭杀计

没有一粒化肥浪费。我有九棵银杏树拱卫着

五十亩园林必须的水泥地坪

十轮大卡车驰行在水泥路上:一棵桂子树在车上

两棵银杏树在车上,十八棵贴梗海棠

和六十棵茶花在车上。一朵朵红茶花散落在田地

铁锹、铁锨在田地,抬棒在田地

粗大的草绳,像一尾尾长蛇盘踞在黑土坑

风吹一个苍老妇人,在紫薇花林地捡拾枯枝,和一根根破竹棍

现在,我想和你说说:一个忙活在外省的男子,他从深井

吊上一桶井水,浇灌在脸上

妻儿尚在梦中。我的兄弟!这个你深爱的男子,轻轻关上木门

驱车驰行于山谷。这是我想要给你的祝福

这是你想要的幸福:望一只小松鼠

攀着大树的枝杈,轻咬着一枚松果

归居?譹?訛

未曾见过的人带着酒和战争到来

在他到来之前,我必须在每一棵银杏树干上

刻下我的名字。

我愿意听到他说:这棵银杏树是我的

那棵银杏树是我的

我的名字长进银杏树的年轮中

蛙在池塘激荡,说我爱你;说我爱死你

我把隐忧藏在井中

月光凉澈,照着一棵银杏树的清壮

照着一棵棵雌性银杏树。银杏果坚白,味苦

他说:记住,每日早餐时

坚持吃下银杏果三两颗,预防心绞痛

注:

?譹?訛诗题“归居”,取自《诗经·葛生》篇: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腐木

我的胸腔,有压抑不住的忧伤

像河底淤泥

淤泥埋着细沙子

生活太潮湿了。把被子放在太阳底下晾晒啊

剪一枝灯盏花插瓶。等傍晚时分

我听天上的滚雷声。听风声。听雨声

泥鳅在淤泥中潜行。

小时候,一根细草坚韧穿连着一尾尾死泥鳅

蝉鸣声声,枷锁着一家院门,和又一家院门

水泥路修筑在乡坝头

一条黑狗走

一条黄狗走

一截木头掉光了叶子,拖一把树根躺倒在垄沟底

树皮脱落。他在去年

躺倒在垄沟底,他在今年躺倒在垄沟底

尤加利樹

风吹过横河岸坎,桉树的树叶子喧哗着,闪荡着白的光芒

桉树本名尤加利树,它的花丝青黄,飘落在横河岸坎

碧涛逐着细浪,无边无垠的绿稻田在横河两岸,少年的忧伤弥漫

桉树是地下抽水机

尤加利树是霸王树

霸王树下不长一棵杂草

横河正名人民渠,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灌水沟渠

人民渠水洗黑少年的身体

人民渠水灌溉着生产队的绿稻田

人民渠的右岸坎是一条沙土路,通向几公里外的213国道线

少年赤脚走在沙土路上,阳光照亮了少年

那一张清瘦的黑脸,他去远地的小娘家吃一碗白米干饭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一座童年的村庄

早为一个远行的人准备好了一生的事

——霜白《后来的事》

我说明天回家,天不见亮深黑着……

但其实已经是在明天了。

我的意识,仍在今天(昨天)彳亍着。

我在明正自己有两只脚:

一只脚在永逝的夕光中飞踹着,

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明天的水流,

我的今天哪儿去了?

活着,我已经是一个没有今天的人。

昨天,在乡村集市逛荡,

遇到了旧时光,一个吆喝着卖桑葚的人。

他将是一个乌黑的人。

背着背篓走在田坎上,

于立夏日,在桑树的浓荫下唱着一只浑朴的童谣。

后来。后来,人就老了。

守在桑树的浓荫下

望着寻着,一个人在老坟园摘吃着黑紫色的桑葚。

老倌子需要摇曳的夕光,在明天的田野……

赤着身体,

扛着锄头,

慢行在弯横倒拐的田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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