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

2021-03-24 11:40张哲
西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吊篮热气球母女

张哲

宾馆的厕所有蟑螂,正顺着马赛克墙壁爬行,贾沂草草地洗漱完毕,把毛巾和牙刷卷进了一件衬衣里,又把衣服塞进了旅行箱。天花板上有两只风扇,扇叶搅拌着热空气在头顶温吞地打着圈。

妈妈的床边有一面穿衣镜,贾沂扭头看着妈妈吃了药,模糊的身影在镜子里折叠又打开,然后融进那床白色中。地板是棕色的,上面有扭曲的白色花纹,每一块的边缘都磨损掉色,脚踩上去像是有层热腻的包浆。

“快睡吧。”

“我知道。”

宾馆的枕头永远不会合适,枕套上有湿漉漉的潮气,像是能拧出水来,里面软沓沓的,贾沂的脑袋压在枕头中央,像跌进了滑道里。贾沂把枕头垫在脖子下,接着又往上挪了挪,后来她决定放弃。贾沂没有睡着,一直在祈祷第二天不要下雨,虽然手机已经显示:明天是个大晴天。

热气球是这里的热门项目,贾沂和妈妈很早就决定了下来。

凌晨三点二十,贾沂和妈妈在房间里安静地穿着衣服。妈妈把脚趾头塞进丝袜里,然后顺着袜筒伸到尽头,那条腿被丝网牢牢包裹,油光闪闪的脂状物像是从每一个毛孔里钻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脚,另一条腿……

凌晨的巴士穿进稠密的黑暗。车子很新,车厢里有清洁剂的气味,还有皮革与塑料散发出的冰冷味道。贾沂抠着大拇指上的倒刺,卷起来的死皮坚硬得如同塑料毛边,抠到疼处,她把拇指放到嘴巴里,用舌头舔舐起腥甜的血痂,接着她扭过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妈妈。妈妈微阖双目,已经安然地成为了这辆车的一部分。

车子在陌生的道路上行驶着,每隔几个路口就会在一家酒店或宾馆前停靠,接上几个人,车厢里很快多了陌生人身上的爽利气味,然后车子继续往目的地驶去。空旷的街道让车子开得舒缓而流畅,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停顿都让贾沂莫名地兴奋,车子像是刺入暗夜的箭头,义无反顾地融于前方未知又童贞的黑暗,直到拐进一片灰灰紫紫潮水般的麦田。

妈妈已经醒来,隔着玻璃看向外面,双手不安地抠动着皮包上的金属划扣。车子停下来,司机安静地埋头摘下手套,用干软的棉布擦拭眼前那块玻璃,又掏出笔在值班表上威重地签下名字。

“到了?”贾沂用英语小声地问,手指反复摩擦着一个淡蓝色的玩具扭蛋。

“是的。”司机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几团橙黄色,在幽暗的麥田上方闪闪发光。燃气罐上的空气燃烧着,升腾出一束茁壮而刺目的火苗,热气球像是巨型水母,褶皱逐渐被气体填充,一点点膨胀,面团一样持续发酵,直到那团橙黄色蔓延成倒挂着的水滴的弧度和线条,然后陡然遮盖住视野。

热气球已经在麦田中蓄势待发。

旅行团的人按照高矮胖瘦被分成两列队伍,贾沂和妈妈被分别安排进两列队伍的末尾。大家陆续爬进吊篮里,吊篮的高度在腰部以上,没有什么安全措施,只要站在那只巨大的篮筐里就行。气球呈伞状,在头顶裂变出放射性的纹路,所有人都被包裹在了一起。

贾沂和妈妈面对面站着,气球缓缓升了上去。

妈妈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冲着杯底嘀咕着“该死,我为什么要坐这个”,抹净了嘴角的水,以一种冷酷的神情盯着贾沂。

“紧张吗?”妈妈若有所思地问贾沂。

“什么?当然不会。”贾沂知道妈妈害怕了起来,她很少看到妈妈如此恐惧,但多年的形影不离让她对妈妈的情绪十分敏感,在洋流和强风诞生的伊始她就能预见到一场海啸,爸爸走的那天,她见过比这更严重的。妈妈此刻更希望贾沂也害怕,这样她就能在安慰贾沂的过程中找回勇气,但贾沂把妈妈抛开了。

“把那个玩具给我,我放到包里。”妈妈看见了她手里的扭蛋,贾沂用手指包裹着它。

“不要。”

贾沂冲妈妈做了个鬼脸,露出被糖和淀粉啮噬掉的豁牙,像一排碎石头,然后转过身去。

天空是灰色的,树木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一起,像弓起来的黑色脊背,白色的雾气狡猾地穿梭在其间。气球越飞越高,把那团死灰状的雾气踩在了脚下,贾沂感到那片无穷尽的灰色会随时炸开,然后橙黄色的太阳从那里流出来。

蛛网状的薄雾逐渐散去,出发前的那块麦田已经看不清了,吊篮下面的土地像一块咖色的布,上面开始反射出浅粉色的光泽,流动的颜色仿佛是从土壤里渗透出来的。热气球越飘越高,开始有人为升空的高度感到恐惧,接着有人因恐惧开始大喊,又传来了一声,那片金膜状的天空被更多的声音瓜分豆剖。贾沂把扭蛋揣进浅兜里,冲着光秃秃的土地按着快门。妈妈很早就和爸爸分开了,但母女一直对外保持着统一口径,“爸爸在家忙工作,脱不开身”,这是她们对旅行团里其他游客说的话,一年里妈妈会带贾沂走两到三个团,她们在每个团的说辞都是这样。贾沂很怕团里的其他人看出来妈妈的异常,比如她的焦躁,愤怒,歇斯底里。

“给我照几张照片。”妈妈的声音带着雌威和勇力。

贾沂转了过来,把脖子上挂着的手机举了起来,妈妈定格,接着又换了一个姿势。妈妈并没有和她说太多话,她能感觉到妈妈还在害怕,她低头观察着沙盘里微型景观一样的田地,远处淡紫色的云块像一团腐烂变质的肥肉。

贾沂的身旁是另一对母女,女孩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法兰绒上衣,柔软的头发堆在法兰绒领口上,像是咖啡杯里漂浮的奶泡。女孩的母亲总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盯着所有人,像是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些什么,或者为自己的女儿牺牲掉什么,她也是这么看贾沂的,因为贾沂此时此刻正紧挨着法兰绒。很多人看到贾沂都会暗自发笑:她微胖的脸上总是露出煞有介事的表情,像个难缠的小大人,这种小孩很让人头疼。贾沂穿着紧身运动上衣,胸前有只小鹿在咧着嘴笑,肥大的黑色运动裤装着她胖嘟嘟的屁股,旅游鞋像是被不合时宜地精心打理过。贾沂总是摆出正经而严肃的表情,对陌生人更是如此,法兰绒母女俩现在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表情。

法兰绒开始推贾沂,用胳膊肘和方形的膝盖,贾沂侧过了身体,玩具扭蛋嵌进了她的肚子。多么蛮横霸道,就在妈妈的眼皮底下,贾沂觉得那对母女一定是昏了头。

“妈妈,我这里没有地方了。”贾沂发出了求救信号。

妈妈听见了,摆出一副自顾不暇的慌张神情,眼神微妙地逃开了。

热气球到达了顶点,贾沂把潮湿的双手在吊篮的边缘蹭了蹭,然后紧紧抠住了柳条,远处的两只热气球像两粒橘子籽悬挂在天边,法兰绒不饶人地继续用胳膊肘抵着她的背,贾沂动弹不得,脚上的旅游鞋现在看上去更加蠢笨,被死死地挤进了吊篮的一角,她觉得自己被囚禁在高空,“会有人教训她们的”,贾沂乌黑晶亮的眼睛里迸出两滴泪水。

“一会热气球降落时,大家攥住吊篮内侧的把手,每个人眼前都有,大家共享一下。”有什么人在说着安全提示,声音从吊篮的中央传来,也就是火苗下传过来的。

像是听到了老天给她的指引,贾沂扭动脊背,挥起了手臂,身体像钻头一样死死钻进女孩和吊篮壁之间的空隙,手指扒住了眼前的把手,她的手很快又被狠狠地攥住,法兰绒几乎要把她的手指掰开捏碎。

“一定要攥紧,下降时半蹲姿势缓冲。”安全提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贾沂的手挣脱了出来,她觉得老天要把她的生路堵死了。

气球越降越低,麦田上是热气球被压扁的影子,那个黑影逐渐膨大,像是巨型的车轮碾过地面。

妈妈没有说话,注意力全放在捍卫自己手中的把手上。贾沂手里没有攥着什么东西,把手被那对母女狠狠地攥在手里,没有给她任何空间,她不知道最后自己会不会被摔出去,如果摔出去她会用后背砸向地面,她默默祈祷着。那对母女像扯紧的缰绳一样绷直了身体,和那个把手,以及那个吊篮组成了一个坚硬又可笑的整体,两个怕死鬼!麦田像折纸一样在眼前被重新打开,贾沂从浅兜里掏出了那只扭蛋,然后闭上眼睛。

嘭!

吊篮笨重地砸向了麦田,往前顿了顿,原地倾斜了下来,倾轧在一片光秃秃的地里,贾沂没有被抛出,她像是玻璃珠一样从瓶口冒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摔进地里,被一根刺钩破了衣服。那对母女从罐头一样的篮筐里钻了出来,嘴上发出咒骂与抱怨。

妈妈拍了拍屁股和脚踝上的泥土,然后冲着空气打起了哈欠,从恐惧中解脱了出来。

“噢,我说了,把那个该死的玩具放到我包里。”妈妈轻声对着贾沂说道。

扭蛋上沾满了土,还有贾沂的手腕上、袖口里也兜着一小把泥土,幸好裤子是黑色的。

“我偏不。”贾沂用手背把那只扭蛋上的土抹掉,就像是在给谁擦着脸蛋。她想问问妈妈是否听见了自己刚才的求助声,但她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

热气球的球囊此时像亮黄色的河水一样在泥土里流淌着,收球囊的工作落到了每一个乘客身上。

妈妈知道要干些什么,比如把球囊铺平再整齐地折叠成狭窄纵深的一条,但妈妈厌倦了这些劳动,她在外面努力表现得对这种事一知半解。贾沂蹲在地上开始叠了起来,那团亮黄色此刻是脏兮兮的。

“就像这样。”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充当起了解说员,他弯下腰像模像样地演示了一番。“喂,女士们”,接着,他故意用那种甜腻腻的口吻叫着妈妈和一旁的法兰绒母女。

“看这里,女士们,我们一起把这个叠好,这也是项目之一。”法兰绒母女开始因鸭舌帽的忘乎所以而愠怒了起来。

鸭舌帽果断地放弃了妈妈和那对母女,搅进了另一波乘客中,球囊逐渐被拢成一条,然后被投进一只巨大的布袋里。

“她看着和我们家宝贝差不多大?”妈妈问法兰绒母女。

妈妈又使出她那套伎俩,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贾沂太了解了,就像一把滑溜溜的钩子,把不知情者钩进那个圈套。

法兰绒开始在她面露恶相的母亲怀里撒娇,恶相突然松散下来像是破碎不堪的陶瓷碎片,里面藏着可怜的泥胎,贾沂宁愿看到它坚硬冰凉的样子。

“你也是带着女儿来的?”法兰绒的母亲很善于总结,而且一步到位。

母女和母女的组合总能瞬间吸引彼此。

“孩子的爸爸太忙了,没有假期”,妈妈的这套说辞让贾沂厌倦了起来,“她爸叫我每年暑假和寒假都带她出来玩一圈,小孩子需要开阔眼界。”妈妈缩紧了背,脸上攒聚出僵硬的笑容,提防法蘭绒母女问出更多的事情。

妈妈叫贾沂过去,她站在妈妈身前,妈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像是拿枪瞄准猎物一样,凝神看着那对母女。

法兰绒躲在她妈妈身后舔舔嘴唇,她妈妈悚然一惊,头发被田地里的风掀起又落下,然后像是盯着某个生了蛆的烂疮疤一样看着贾沂。

法兰绒母女齐刷刷地看向她,眼神像是一整块花岗岩般悍然不动。一股全新的嫉妒攥住了贾沂,在她的身体里不断繁殖增长,她像是被这对母女用一种静默而强硬的方式教训了一番。贾沂对法兰绒母女的敌意突然松动了,转而把所有的愤怒投向了妈妈,她知道那才是愤怒的根源。

几大只装着球囊的布袋子被运上了堆满麦穗的皮卡车。“所有人都上车,坐到后斗里。”

皮卡车准备把他们接出麦田。

妈妈被贾沂落在了身后,贾沂攀援着车子爬了上去,径直坐到了后斗的一侧。妈妈最后上的车,四周一圈都坐满了人,妈妈决意坐在中央的麦穗堆上,旁边坐着一个平日就在麦地里工作的农夫。农夫是个金头发蓝眼睛,脸上褶皱的皮肤被太阳烫成铜色,粗糙的手掌让贾沂想到雕像。

“妈妈想要和你合影。”贾沂说着蹩脚的英语,声音切碎了四周的声响。

“你妈妈?”农夫被这个请求逗笑,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胖姑娘,她正掏出手机准备对准他。

“我妈妈,就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农夫露出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对着妈妈摊开双手,车上的人都屏息凝神,有那么一两个发出了干瘪的笑声。

妈妈已经从贾沂的神情中猜到了什么,她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接着她的肩膀就被那个农夫搂住,是贾沂的主意,她想整蛊妈妈,想看妈妈出丑。妈妈不会英语,贾沂冲农夫喊着,“together,together”,然后镜头凑了过去。妈妈浑身滚烫,但依然保持着那种微笑,那种“不会和女儿置气”的隆重的微笑。皮卡车上的人都被农夫夸张的表情逗笑了,贾沂按下快门,定格住了妈妈那副愤怒而可笑的表情。

贾沂大胆地说了出来:“我想要你做我的爸爸,一下就行。”

那个农夫和全车的人都被她逗笑了,农夫搂过了妈妈的肩膀,那张铜色的脸在妈妈的脸蛋上蹭了蹭,贴面礼一样的动作。农夫用手从身后抓起了一把麦穗,鬼使神差地把那几根麦穗当作玫瑰,举在妈妈面前,车子上的人又笑了起来。

妈妈怒火中烧,把胳膊挡在那个农夫的脸前,像是要扼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农夫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车上的人都笑了,包括法兰绒母女。

“我和妈妈骗了你们,我们是骗子。”“骗子”这个单词贾沂上学期刚学会,她鼓起红色的脸蛋,破釜沉舟地说了起来,“爸爸早就离开了我们,他又有了新的家庭,一个妹妹,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车上的人都不再笑了,他们用讶异的神情盯着贾沂。妈妈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她被剥了个精光,由里到外。贾沂这回把戏弄,背叛,侮辱,蔑视一次全扔给了她。

“哦,我很抱歉。”农夫说完这句就止住了,全车的人都开始看向妈妈。

妈妈的脸通红,愤怒将她撕烂,她的喉咙颤抖着,还有脸颊,还有双臂,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怪异的微笑,或者说,是笑容攫住了她扭曲变形的脸。

下了车,妈妈这回紧跟在贾沂身边,然后像吐出一口厌恶至极的脏东西一样,压抑着咆哮了出来,“你知道你有多愚蠢吗?!”接着妈妈啐出了那句话,刺耳的气若游丝,“我受够了,你这个疯子。”

妈妈和她掉了队。

妈妈紧紧地攥住贾沂的胳膊,像是要将其掰断一样,她拉下笑得生疼的嘴角,声音沙哑了起来,“你够幸运的了,要不是我要你,你早被你爸抛弃了。”贾沂知道妈妈又要开始那套老生常谈,“是我拼了命把你夺过来的,你知道么?”在那场争夺中,除了贾沂,爸爸妈妈还抢夺着每样东西,能碎的全碎了,贾沂是唯一不会破碎的东西,她必须有个归属。她多想可以在那场争夺中四分五裂,像是被打碎的相框、杯子、花瓶,什么都可以,被扭断胳膊,抓破皮肤,扯掉头发,然后不属于任何人。

妈妈快步走了起來,像是摆脱掉一块恶疮那样把贾沂甩在了后面。贾沂从不担心妈妈会抛弃她,因为妈妈更需要她,远胜于她需要妈妈,下个月她们会去别的什么地方,继续在那里说着同样的谎话。她掏出了上衣兜里的那个玩具,一只浅蓝色的扭蛋,从前爸爸送给她的,在爸爸有妹妹之前。最开始里面装的是一个三角饭团超人,现在换成了三粒蓝色的药丸,妈妈的药,贾沂随身携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猜你喜欢
吊篮热气球母女
五彩缤纷!世界各地举办热气球节
自制“热气球”
路桥工程中吊篮安全监管的问题及解决对策
모녀(母女)간의 어두운 물결
搞笑母女档
卖水果的母女(外二首)
母女小剧场
论吊篮施工现场安全质量控制
热气球
我国高处作业吊篮安全监管问题分析及解决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