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亮汪汪

2021-03-24 12:38周芳
长江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阿哥阿妹汪汪

周芳

她扎着两个麻花辫,麻花辫很长,长到腰间。左边辫子用一个白色塑料袋缠着;右边的,是一个红色塑料袋。她枕头底下至少还有五个塑料袋。她从301病室收集到310病室,收集到的塑料袋足够她缠辫子。她走动时,白的红的塑料袋忽闪忽闪,像翅膀。

现在,翅膀停歇,她拄着拐杖,沉默地靠在护士站门口。窗外的夕光已经退去,暮霭笼罩。她在等。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吐出五个字:月上柳梢头。

她呆滞的眼神一下被火点燃,火花在眼里跳跃。她直愣愣地看着我,人约黄昏后?她问。

人约黄昏后。我说。抓紧了她的左手。她的左手拄着一根拐杖。拐杖在神经质地抖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我们在银杏树的月影下说话。窗外并非柳树,月亮挂在一株银杏树枝上。我们原本可以在护士办公室说话,也可以在她的301病房。绝对的明亮,白炽灯亮得刺眼。可亮汪汪的不是月亮。课堂上,她和阿哥传递小纸条。阿哥说月上柳梢头,她说人约黄昏后。

周老师,我去找月亮。她说。

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随。

我有一只鸟火车,你看这样,这样的,我开鸟火车。她咧嘴一笑,右臂伸开,轻盈地拍着,左边拐杖轻轻地拄在地面上。她的鸟火车开到了四楼,还得往五楼开去。

五楼离天空最近。

五楼楼道最后面有一间宽敞的房间,房的一角挂着三个沙袋。身穿蓝色条纹病服的人对着沙袋拳打脚踢,仍是不够泄恨,他又用嘴巴咬,咬出满口的沙子。以致他诅咒时,沙子们随着“你去死,你去死”从他嘴中喷出,溅落一地。房间的另一角十字交叉架着两根塑料棍,棍上穿着黄色的大棉袄,做成一个假人。时常的,会有两三个病人围着这个黄棉袄,有的恨,有的爱。王八蛋,我叫你尝尝我的铁拳头,叫你尝尝我的铁拳头。刘善才鼓着大眼睛,狠狠地扇黄棉袄的脸。男一病室的刘善才拥有十艘航空母舰五十支军队,他厉害得很。女一病室的王莉哭叫着扑上来,扯开刘善才的胳膊,老天爷呀,你不打他,不打他。

她的鸟火车开进来。王莉正抱住黄棉袄的头,眼泪鼻涕哭得满脸都是,宝贝,宝贝,你带我走,带我走。她朝王莉翻了一个白眼,哧了一声,疯女人,疯得不可救药了。她爬到房间的飘窗上。她喜欢坐在大的飘窗上。这个房间有大的飘窗,容得下三个人肩并肩坐着。坐在飘窗上看月亮,或者吃太阳。王莉就喜欢坐在这里吃太阳。太阳照在玻璃上,王莉大口大口地吃。

她不吃。她坐在飘窗上等月亮。

我们在月亮底下说话。

我在病历上的名字?病历上我叫樊倩倩。那个戴厚眼镜的医生没有告诉你?我不喜欢我叫樊倩倩。他们总是说樊倩倩疯子,疯子樊倩倩。周老师,你叫我月亮吧,叫我月亮。我喜欢月亮。月亮出来,亮汪汪。

我为什么住在清宁城这个医院?不知道啊。他们说我杀了人。我杀了阿哥。我杀了阿哥?瞎说,他是我的阿哥。阿哥到哪里去了呢?你要是遇到了他,请一定一定告诉阿哥,我在月亮底下等他。

月亮这么好,我们说一会话,好不好?

她把身子往飘窗墙上靠,背挺直了。求你了,周老师,我们说说话,说一分钟都可以。

有一次,戴厚眼镜的医生拿着一根绳子往走廊这边冲,我拽住他,医生,我们说一会话,说三分钟,要不,一分钟?他猛地打掉我的手,樊倩倩,我忙。他就忙着去捆一个女人。女人衣服脱得光光的,大跳大叫,我是王母娘娘,我是王母娘娘。龟孙子们,你们把龙王爷请来,把孙悟空请来,我不怕。

有一次,我对一个短头发的护士说,护士姐姐,我们说一会话,说三分钟,要不,一分钟也可以。护士姐姐说,我忙啊,我忙。她就忙着给王莉喂饭。王莉?王莉不是那个王母娘娘,王莉是一个疯女人。王莉不吃饭,她吃太阳。她坐在这里,对着太阳,嘴巴张得大大的,她一口一口地吃太阳。

我不吃太阳。说话,说一分钟的话。

说什么呀,说流水,好不好?说话嘛,不就是流水,流到哪里算哪里。像一片树的叶子,风吹它,风让它落到屋檐上,它落屋檐上;风让它落到我们的鞋子上,它落到鞋子上。穿鞋的人一摆脚,摆到阴沟里,它就摆在阴沟里。树的叶子,风带着它,去东去西,去北去南。再好不过了。人和人说话,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一会儿说北一会儿说南,流水一样到处流,小火车一样到处开。

小火车?呵呵,大家都说我是小火车。想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发动机?发动机在我胸口啊。你听,转起来,轰轰轰地响。不转,也轰轰轰。每个人的心脏都安装着一台发动机。你没有发动机吗?不对。你摸一摸,左邊,左边,对,左边一台发动机。发动机轰轰轰,每天每夜转。我的小火车轰轰轰,我就走走走,走到马坪镇,走到刘庙集。

有一天夜里,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亮,又走,又走,走到白天,走了很多路,从清宁城家门口走到京水市的高速公路上。两个警察叔叔拦住我。我没犯法,他们要拦我。我的鞋帮走破了,露出大脚趾头,黑漆漆的。我的两个脚板上长出了小水泡,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他们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我的发动机好,小火车开得快。我有使不完的力气?当然啦,我要去遥远的地方找阿哥。

我的阿哥,阿哥。说到这里,她挪动身子,向我这边凑近一点,周老师,你的阿哥呢,也住在遥远的地方吗?

阿哥穿烟灰色的毛衣,穿蓝色牛仔裤,还穿白色的球鞋。我在作文里写“阿哥像一棵白杨树”。在学校的杨树林里,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抱着。最开始没有抱。最开始手牵手,后来抱。他抱我,我抱他。抱了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在月亮底下。我们下了晚自习,往外面走。走出我们学校南门,走过一条小路,看见有一块大土坡,我们走上土坡,土坡上种着十几排白杨树。

我和阿哥在一所特别特别有名气的学校读书。我们学校有名气,专门生产高考状元。我们清宁市每年都会考出状元。我?我哪里是考状元的材料,周老师你别笑话我。我想了想,我在这个学校里读书大概可能也许就是为了遇到一个人,遇到阿哥。

我是我们街上第一个考进这个高中的人。奶奶说我们家烧了高香,要出一个女大学生了。奶奶问我什么大学最好。我说北京大学啊,浙江大学啊。

很多女生喜欢阿哥。他到操场跑步,她们就去跑。一圈一圈跟在阿哥后面。她们说风把阿哥的汗味吹过来很好闻。他去食堂吃饭,她们就去吃。吃了馒头吃热干面,吃了热干面吃牛肉粉,吃吃吃,吃成了胖姑娘。阿哥不喜欢胖姑娘,阿哥喜欢我。他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回头看了我三眼。我是聪明的姑娘,我算准了阿哥跑完步会从学校的东二门骑自行车回家。我扎着两个辫子。左边一个辫子,右边一个辫子。阿哥喜欢我的长辫子。

你看,我的长辫子。她把两个辫梢捧在手上晃动,又举到我眼前,周老师,我好看吗?

我好看,阿哥喜欢我的长辫子。她低下头,痴痴地笑。右边的红色塑料袋晃掉了,头发披散开来。她五个手指叉在头发中,极快地分股编织,又用塑料袋缠紧。

后来呀,后来?我记不清楚了。我和你看一看月亮,好不好?周老师你今天晚上不在家里睡觉,你来上班,是为了和我一起看月亮吗?刚才我看到你老公用飞机把你运来。你为什么不飞呢,你没有鸟火车?

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挂在天上这么多,非常多了,亮汪汪的,正好照着我和你的脸。月亮照着脸,亮汪汪的月亮下,我和阿哥说话,说话,说不完,我们还抱在一起。阿哥说月亮是阿妹,阿哥唱歌阿妹听。

她把脸贴在窗户的护栏上,仰着头看那月亮。她唱起来,“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哥!就像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歌声这么凄凉,一声一声,宛如有人在唤魂。月影里,我看见银杏叶在轻轻地摇动。

周老师,好不好听?我买一个白色笔记本,把这个歌词抄了一百三十八遍。

后来?后来阿哥考上云南的一个大学,阿哥老家在云南,他在云南上大学。阿哥历经十二个寒冬十二个酷暑,头悬梁锥刺股,他考上大学,我没有考上。老师说我的数学试卷选择题没有分数。怎么会没有分数呢。老师说我答题卡涂错位了。一个错了位,全部错了位。后来我的头很疼,每天都疼,就像有一群人踢我的脑袋,一会儿往这边踢,一会儿往那边踢。很多人在操场上踢皮球。

爸爸带我去武汉六角亭。六角亭是个医院。那个医院啊?那个医院和我现在住的医院,和你上班的医院是一样的,专门治疗神经病,疯子都关在里面。我又不是疯子,医生非让我吃药不可。我不吃。我妈把药捣碎了,偷偷拌在饭里混在菜汤里。她以为我不知道。饭是饭味,药是药味,我会不知道?我又不是一个傻子。我假装不知道,我狠一狠心,吃就吃,谁怕谁。我不吃,他们就更认为我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不承认自己是疯子,才不肯吃药。反正这药又不是毒药。我吃了很多天都没有死。头还是疼,浑身没劲,成天昏昏沉沉,从早到晚都想睡觉。姐姐,我叫你姐姐,可不可以呀。姐姐,吃完了药,我只剩下睡觉这一件事了。我睡完觉就到处走。走累了就又睡。我是一个大肥猪。我吃药,我睡觉,我走路。

我们学校特别特别有名,大家都上大学。有的胖姑娘在湖北上大学,有的胖姑娘在上海上大学,有的胖姑娘在天津上大学。我不上大学,我总是睡觉,我总是头疼。

姐姐,云南的一个大学里有我阿哥,他在读书,放寒假回家。我的头还疼,我带着我这个疼的头去找他。他妈妈说阿哥没有回家。我说,阿姨,他的烟灰色毛衣挂在阳台上晒。阿姨说那是他弟弟的。我说阿哥是个独生子,哪来的弟弟?阿姨把她的门关上了。第二天我又去找。阿姨说,樊倩倩,你一个女孩子,你这个样子不好,快点回去。阿姨把她的门关上。我不回去,我在阿哥家窗户下唱歌。

我唱歌的时候,天上还没有月亮,天上挂的是大太阳,他们都在做午饭。我不做午饭,我唱月亮出来照半山,照半山,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他们也不做饭,趴在窗户那里一边打拍子一边唱,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我的嗓子要唱破了,月亮要唱出来了,两个人从远处那边跑过来。一个人疯子一样追着一个人的步子,就像是前面一个人杀了后面一个人的父亲,后面的人要报血海深仇。等他们跑近了,我一看,前一个是我爸,后一个是我妈。他们一前一后扑上来,一左一右夹住我。我爸夹我的左胳膊,我妈夹我的右胳膊,他们往回拖我。我妈垂着头,一下一下抹眼泪。我爸啪啪两声,我以为他打我的脸,我一回头,他打他的脸。啪啪的,很响。

我的腿啊?右边这只腿是不是很长腿,我是个长腿姑娘。左腿?左腿断了。被人打断的。谁?我爸?不是,不是,我爸出门了。他的小火车跑得快。他去云南帮我找阿哥。阿哥,阿哥。我的小火车每天念着阿哥。春天,地里的油菜花金黄金黄地开了,小火车心里全是阿哥。奶奶说倩啊,菜花黄,痴子忙,你真的是个痴子啊,我苦命的倩啊。奶奶说着说着就哭。我不喜欢奶奶了。痴子不就是疯子嗎?我不是疯子。我不喜欢奶奶哭。

我的小火车里全都装着阿哥,装满了,快装不下。

她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拽住胸前的扣子,用力扭着,这里,都是,都是啊,周老师,都是,满了,满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粒扣子被拽下来,滚过飘窗,滚到黄棉服假人脚下,又旋转两圈,停住了。

我到阿哥家找烟灰色毛衣。我咚咚咚拍门,门不开。我在窗户下面唱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一个好心的人说傻姑娘,这家人搬走啦,你不要唱了啊。他们怎么就搬走了呢?云南可以晒烟灰色毛衣吗?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我和阿哥,我们在学校的白杨树下,头挨着头,手牵着手,我们说着话,甜蜜蜜的。我要去找阿哥。我的小火车轰轰轰开到马坪镇,开到刘庙集,开到京水市。

锁?你是问我爸我妈锁不锁我?锁呀。为什么不锁我?锁就是我,我就是锁。我和锁是一家人。铁锁,锁我的腿,我不能走。可是,锁也有累的时候。我妈把累了的锁一打开,我开着我的小火车轰轰轰。

我妈妈说因为我到处跑到处跑,我爸觉得太丢脸,不要我们了。我妈说得不对,哪有爸爸不要孩子的。我爸开着他的小火车出门,一直没有回来。我知道,他肯定是到云南帮我找阿哥。从我们清宁城到云南是不是很远很远?街上的人说我爸不在云南,他在深圳一个厂里打工,和另一个女的住在一起。他们说瞎话,我爸要是和另一个女的住在一起,就不会给我和我妈寄钱。有一天寄三百块钱,有一天寄五百块钱,我妈买药我吃。

左腿?我的左腿走路瘸。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不是我爸,我爸没打断我的左腿。是刘……刘。他叫什么?哎呀,反正叫刘什么。我和他结婚,他要我生小孩子。他四十三岁,我二十二岁半。他是个瘸子,右边裤腿空空的,他没有右腿。他打断我的左边腿,正好和他没有右边腿配成一对。春天那年,我走呀走,走到一个天桥下面,两个男人把我的衣服扒光了,过了些日子,我的肚子就大了。我爸我妈把我弄到医院打胎。后来,胎打完,我爸就出门了。后来,我妈给我找了那个刘什么,我们结了婚。我妈说我嫁了人,就不用再打胎。

刘什么每天晚上都要我和他睡觉。医生说我在吃药,不能生小孩子。我婆婆把我的两袋子药丢进了厕所。我的头每天都疼,我总想开小火车。刘什么用一根粗麻绳捆住我。我们睡了三年,我的肚子瘪瘪的,没有一个孩子在里面。奶奶说生一个孩子就是在一块田里收稻谷。是我这块田里土质不好,还是刘什么的种子不好呢。刘什么和他妈妈带我去医院查。他查他的种,我查我的田。结果?结果你猜不到?刘什么一袋子秕谷。秕谷你懂不懂?周老师,空壳子的谷。空壳子谷长不出秧苗。我老家的田里有的地方长秕谷。医生说他的精子是秕谷是死精。精子死了怎么能种出一个人呢?

刘什么装着一袋子秕谷在世界上荡来荡去,觉得没有一点人味,男人的味,他就打我。他捆着我,我不能动,他抡起他的拐杖打我。我眼里冒出一朵一朵金花,缩成一团不能哭。我一哭,他就又打,他的拐杖打不停,我只能发抖。他抱起发抖的我扔到床上,扯我的衣服,下死劲和我做那事。他睁大两只眼睛,眼睛里冒着火。哦,不是欲火,不是,是仇火,仇恨的仇,欲火的火。他仇恨我不生小孩子,他打我。我走起路来,左边腿一拐一拐的。我是一个新瘸子,他是一个旧瘸子。刘什么把我退还到我妈妈家里。他咬着牙恨恨地说,退货退货。我是一个货吗?

呃,姐姐,你是不是一个作家?那你为什么在这个医院上班呢?你想和我说话,是不是?你和你老公说不说话?我看见你老公用飞机把你运过来的。月亮照着我和你的脸,我们说话。我说这些话,你烦不烦?请你把窗户往外面推一点。好,往外推一点。你看到没有,长在窗户旁边的那棵树叫银杏树,秋天到了,树上长满黄金叶,闪闪发光。亮汪汪的月亮也闪闪发光。

月亮出来照半山,照半山,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你老公是不是你的阿哥。你是阿妹,你老公就是阿哥。阿哥和阿妹要说话,说三辈子都说不完。你们不说话?你们忙啊?月亮出来了,也不说话?我和阿哥在月亮下说话,说不完。我左边腿断了,开小火车的时候开不快。我右边有翅膀,我开着一个鸟火车,我开鸟火车去到遥远的地方找阿哥。

我是一個货,退回给妈妈。我说,妈,你把我嫁给阿哥,我只嫁给阿哥。妈妈一直没把我嫁出去。后来,来了一个人。他穿烟灰色毛衣,穿着蓝色牛仔裤,还穿白色的球鞋。他是一棵白杨树。我妈说他叫马志成,是马坪镇的马志成。我不相信,我叫一声,喂,阿哥。他笑眯眯地答应,我在这里呀。我又叫,阿哥,他笑眯眯答应,我在这里呀。所以,他就是阿哥。你想啊,你对着一张桌子叫阿哥,它会不会说我在这里。你对着一面墙叫阿哥,它会不会说我在这里。我对着你叫阿哥,你也不会说我在这里。我就和阿哥结了婚。他不打我。

对了,你结了几次婚?一次啊,我结了两次。一次和刘什么,一次和阿哥。我妈脑袋有毛病,说他叫马志成。要是马志成,我会和他结婚?我对天发誓,我只和阿哥结婚。月亮底下,阿哥抱着我说,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结婚。他和我结婚,我和他结婚。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周老师,这是哪个说的话。我语文成绩很好的,是李白说的吗?唐代的大诗人李白,是他吗?

我不管他叫牛志成,还是马志成,我叫他阿哥,他就是阿哥。他知道我心里好苦啊。春天一来,我就苦。周老师,你真的是一个作家?那你晓得心里苦是个啥滋味吧。没有人心里不苦。你也苦,我也苦,我们大家都苦。春天来了,我心里苦。

我趴在窗户玻璃上看外面,外面是春天。槐树长出叶子,是绿色的。大杨树的叶子也是绿的,还有桑树,它们的叶子都在绿。花也是开的,我们家院子里开这么多花,有一个樱花开在最高的地方,最低的地方开着杜鹃花,紫红色紫红色的。

开得最最亮汪汪的是迎春花。她才是发了疯呢,开得疯头疯脑,一点脸都不要,一长条一长条,从下至上,从上到下,开满它黄色的花。不只是黄,还亮,亮黄亮黄的,像个黄月亮,亮汪汪。这些花越发疯,开得就越好,好得快要死了。好的东西都长得像一个死亡。一伸手就摸到了死。我想我自己发了疯就好了,这样,我就是一个好东西。我为什么不发疯呢?我要是发疯就好了。

阿哥的妈妈说我是好东西。我到阿哥家去。他妈妈抱着一只猫。猫长着黑颜色。阿哥穿着烟灰色毛衣。他为什么没有穿白球鞋呢?他应该穿白球鞋的呀。我晓得了,他的白球鞋遗忘在火车上了。不是我的小火车。他丢掉白球鞋时,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们都在遥远的地方。姐姐,阿哥笑起来好好看。眉梢一点点地向上扬,嘴角一点点地向上翘,眼睛微微眯着。阿哥笑起来像个菩萨,像个观音菩萨。我叫他一声,阿哥。他笑眯眯答应,我在这里呀。我们结了婚。他一天都不打我,他笑眯眯的。

我们拿没拿结婚证?我不知道啊。阿哥的妈妈和我的妈妈帮我们结的婚。马志成和我说什么?哎,你不要叫他马志成。马志成是阿哥。阿哥是个聪明人。我一叫他阿哥,他就叫我阿妹。他知道我是阿妹。这个世界上,有阿哥就有阿妹,有太阳就有月亮,有你就有我。

我们抱在一起睡觉,说了很多话。我说春天的风把人吹绿了。阿哥说春天的风把人吹红了。我说春天把我吹给你。阿哥说春天把你吹给我。

我们在房间里走路,我们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厨房,从厨房走到阳台。我们为什么不在外面走路?阿哥的妈妈说春天外面的刺多,阿哥不能出门,他一出门,刺把他刺破了。

我们不出门。我们在家里走路。他走得快,他走着走着,停下来,叫我,阿妹阿妹。他睡觉,睡着睡着,他醒了,叫我,阿妹阿妹。阿哥擦窗户擦得最干净了。地板阿哥也擦得最干净了。他趴在地上,左边手撑着,右边手拿抹布,他一上一下,擦擦擦。我们家的桌子椅子擦得亮汪汪,像他的眼睛。真可惜,到现在你都没有见过我阿哥。你见到他,什么都不用看,只看他的眼睛。一看,就看到了月亮。阿哥长着一双大眼睛,比世界还要大。我有了阿哥的眼睛,就有了世界。

阿哥擦绿萝,阿哥左边手托起叶片,右边手捏着毛巾的角,他轻轻地擦,轻轻擦每一个叶子每一个叶子。擦完了,阿哥撮起嘴巴,轻轻吹。叶子上面的水渍,要把它吹干。阿哥吹完绿萝,又从冰箱里拿出很多鸡蛋,搁在盒子里,一个一个擦鸡蛋。鸡蛋壳又薄又亮。我在旁边说擦擦擦,加油,加油。阿哥要擦出一只小鸡来,不管它是小公鸡还是小母鸡。

姐姐,你要让院长给我阿哥发一张“五一”劳动奖状。我们家的窗户门地板桌子椅子绿萝鸡蛋筷子床,一天擦三次。我和阿哥住在玻璃屋里,亮汪汪。第一次,早上十点钟。第二次,中午两点。第三次,晚上八点。其他时间?其他时间阿哥吃药。姐,你不要告诉别人,我阿哥是个疯子,他有病。他妈妈每天让我们吃药。我没病。我吃药是要给他做个榜样。他妈妈抱着黑色的猫。

这只猫啊?这是一只从小长到大的猫。妈妈说,猫是她的命。妈妈有三条命。一条命是她自己,一条命是阿哥,一条命是猫。妈妈说这只猫和她命中注定要相认。很多年前,五年,还是六年了,妈妈去医院给阿哥买药。是不是这个医院我就不清楚。她买完药后往回走。妈妈的脑袋低得很下很下,再下一点,就钻到地底下去了。地底下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她的脸。妈妈低着很低的头,走出医院门,拐到医院门旁边一条小路,小路上没有人,只有风,空气,还有几只鸟。妈妈走啊走,听见喵喵声,回头一看,一只小猫猫跟着她。猫猫长得又瘦又小,叫声又沙哑。妈妈挥着双臂把小猫往后赶,小猫就往后面退。它退退退,站着不动。妈妈接着向前走,走了几步,又是喵喵喵,猫猫跟着。它喵喵喵,喵喵喵。声音很沙哑,很凄凉。妈妈说猫猫很凄凉。妈妈把猫猫抱在了怀里。

猫猫小时候叫小黑,全身都是黑毛,妈妈叫它小黑,小黑跟着妈妈跟了五年六年,妈妈老了,小黑老了,妈妈叫它老黑。妈妈喜欢我喜欢我阿哥,妈妈喜欢老黑。妈妈叫老黑老黑。老黑趴在妈妈怀里,像个儿子。

妈妈一只手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捉住老黑的手。老黑的手又柔软又冰冷。先是一点,再是横折钩,再是撇。妈妈按着老黑的手在我手心上写“谢”。妈妈说倩啊,你和他做个伴,他也有老婆了。我是我阿哥的老婆。妈妈叭叭叭掉着眼泪。眼泪叭叭叭掉在老黑头发上。

阿哥没有发动机,不出去开火车?不,不,不,他有,阿哥有发动机。我们都有发动机。你也有发动机。我不知道阿哥为什么生了神经病。姐姐,你生不生神经病。他擦桌子擦椅子擦得最干净了。妈妈说阿哥高中畢业去广州一个电子厂上班。上了五个月的班,厂里的人把他送了回来。他缩在衣柜里不停地抖不停地抖。他趴在地上不停地抖不停地抖。他靠在墙上不停地抖不停地抖。嘴里念念叨叨一个字。呵呵,姐姐,你晓得是哪一个字。想一想,想一想。你想不到吗?阿哥说杀。杀杀杀。阿哥说杀这个字。有人要杀他。有人在他耳边说,快跑,提大刀的人来了。我特别可怜我的阿哥。他长得这么好看,是个菩萨,为什么提大刀的人来了呢。杀人很好玩吗。杀人不坐牢吗?

我杀了阿哥?我没有杀阿哥。我们都在家里。我问你,三乘以三百六十五等于多少?一万八?阿哥一万八百天没有出门。我也不出门。阿哥说,出去不得呀,门外有刺哩,毒刺,砰,刺破了。阿哥双手合成一个球的样子,阿哥又抽出右手,食指猛地一戳。你看你看,破了。阿哥不出门,阿哥数数。一个客厅大块瓷砖七十七个,一个厕所小块瓷砖三十个,一个厨房小块瓷砖二十八个。一盆绿萝一百二十八个叶子,一个桌子竖缝缝六条,横缝缝五条。葡萄干九百七十四个,六十八个瘪的,五十三个绿色的,二百三十七个长着小树枝。

我在家里做什么呀?我不做什么。我的左边腿不是瘸了吗?阿哥妈妈说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着阿哥。阿哥是男人,要女人陪。我是女人。阿哥妈妈说错了,我要阿哥陪。我一喊阿哥,阿哥就说我在这里。我每天每天看电视,每天每天看。看三生三世啊,看花千骨啊。我和阿哥说话,每天每天说话,我说花千骨给他听,说三生三世给他听。

你晓得不,302病房里,有个小姑娘,长了十四岁,她的爸爸妈去东北打工,小姑娘在家里看花千骨,看疯了。她说她是花千骨。她在走廊里神经兮兮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哭,哭着说,“白子画,你还是不肯爱我吗?为什么在我心中神圣过一切的东西,你却如此轻鄙?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起死?白子画,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哎,这个小姑娘,真是可怜,她今生今世都没有活到头,还想什么永生永世。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她把男张医生男龚医生堵在过道里,问为什么不爱她。她现在睡了,你明天仔细去看她,仔仔细细看,她要是想喝水,一定要用男医生的茶杯。她要是想吃饭,一定得男医生喂。

周老师,真是作孽呀。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白子画吗?一个白子画配一个花千骨,一个阿哥配一个阿妹。我阿哥配我这个阿妹。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手牵着手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手牵着手坐在阳台上晒月亮。我幸福。我特别幸福。你幸福吗,姐姐。

作家姐姐,你想睡觉了?要不要我唱歌你听。月亮看不见了。月亮掉到银杏树下面了。你老公用飞机把你运回去。我阿哥给我洗脚。阿哥在泡脚盆里倒热水,倒大半桶热水,倒了热水,倒冷水,倒一瓢冷水,他就用手去摸水,摸了摸,又添一瓢冷水,又摸。阿哥先脱我的袜子,把我的脚放进盆里,阿哥再捏我的脚踝,脚背,脚掌。阿哥的手很轻,轻轻的。房子里都轻轻的。我给阿哥唱歌。我轻轻地唱,月亮出来照半山,照半山,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阵清风吹上山,吹上山。

姐姐,阿哥病了。他捂着胸那个地方直喘气,一个人的发动机也会疼啊。我阿哥那里疼,他很多天不能吃饭。后来,他全身都是疼的。他整个人蜷成一团,手臂上的筋一根根暴起来,脑袋上一层一层的汗。像下大雨一样。阿哥妈妈和几个人把阿哥抬出去,抬到医院里。我在家里等了他十五天,阿哥回家来。阿哥还是疼。姐姐,癌症是不是叫疼。肝癌叫疼,胃癌叫疼。我的阿哥疼。我叫他,他不说话,不答应我。他喘气,大口大口地喘。后来不喘气,咬紧牙齿,眼睛闭着,还是疼。

我特别特别害怕阿哥死。阿哥的死一定一定是我的大损失。我心里一定一定会出现像苍天一样大的漏洞,你到哪里都不会找到一块大木板堵得住。这样大的漏洞,你晓得不晓得?你是作家吗?作家是不是菩萨?我阿哥是菩萨,他知道我心里苦,他来找我。我们在春天结了婚。他和我说话,我的苦少了一点点,一点点。

我呀,你呀,一辈子能和我们说话的人有几个?扳着大拇指小拇指数一数,死一个就少一个,死一个就少一个。人不能在空中长出来,不能在地上长出来,我们不是白云,不是萝卜。死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就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左腿疼。又死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心脏里装着发动机。又死一个人,就没有人知道我什么时候头疼。死一个少一个,死完了,我呀,你呀,就成为一个谜,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呀你呀我们是谁。我们活成了一个谜。

作家姐姐,你现在是一个谜吗?你死了几个人?你好可怜。你没有说话的人,你来和我说话,我看见你老公用飞机把你运到我们医院来。你写过什么书?重症监护室?写什么的?哦,写要死的人。他们都死了吗?他们是不是好朋友?他们都死了,也能够说话。因为他们是好朋友。你要和你老公在月亮底下说话,他什么时候用飞机把你运回去。

阿哥疼得只有几口气了。妈妈们头抱着头哭。我妈妈哭,阿哥妈妈哭。我妈妈把存折还给阿哥妈妈,阿哥妈妈不要。存折上面有钱,我和阿哥结婚那天,阿哥妈妈给存折我妈妈,她说,两个孩子伴着走一截是一截,我养他们。两个妈妈头抱着头哭。姐姐,姐姐,我不要吃药了,我不吃。我吃了没有用,阿哥不会学着我吃药了,他疼。

有一天晚上,阿哥妈妈叫了一声老黑,老黑慢腾腾走过来,趴在妈妈怀里,一声也不叫。妈妈抱着老黑坐在阿哥床边,她摸着老黑,摸老黑的脸,摸老黑的背,摸老黑的手。妈妈摸了一遍又一遍。天快亮的时候,妈妈用红绳子绑住老黑的脚手,装进一个很厚的布袋子里。老黑在布袋子里动啊动,抖啊抖,妈妈脸上像死人一样,白惨惨的。妈妈闭着眼睛把袋子抱紧,抱紧,压住老黑。压了很长时间,妈妈抱着布袋子去厨房,妈妈说倩你来,我就去厨房。布袋子搁在砧板上,还在动。妈妈拿刀,我摁着。妈妈举起刀,妈妈说你摁紧摁紧。我摁紧,妈妈说你摁紧啦摁紧啦。她的手发抖,她又是哭又是吼。后来,布袋子不动了。

咔。妈妈一刀跺下去,血冲到了房顶上。咔,又一刀。血流到地板上,墙角边上,流的都是血。我手上有血,脸上有血,我全都是黏糊糊的血。妈妈手上有血,脸上有血,妈妈全都是黏糊糊的血。我去法华寺求过,菩萨说可以吃一颗猫心。心是命,命是心。猫有九条命托生,妈妈求老黑舍一条命给阿哥。姐姐,妈妈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扒老黑的肚子。

妈妈扒开了老黑的肚子,找到一坨肉,热乎乎的冒着热气。是老黑的心。妈妈把老黑的心放在锅里面烤。烤得干干的,又用小勺子柄一点一点的,把它磨成了很细细的粉子。妈妈让我烧开水。我把开水倒在粉子里。妈妈把阿哥抱在怀里,我喂水粉给阿哥喝。

阿哥喝水粉子药喝了三天。妈妈把阿哥抱在怀里,我喂水粉给阿哥吃。阿哥疼。有一个小尖刀子捅着阿哥。捅他前面的胸,捅他后面的背。阿哥疼。我摸著他前面后面,我摸不到那个小刀子。我找到了,非把它抽出来不可。妈妈说阿哥活不长了。我不想他死。我害怕他死了。

姐姐,我不吃我的药了。我不吃。阿哥也不吃。阿哥不会学着我吃药了,我不吃药。我吃药没有用了,我不能给阿哥做榜样。有个声音对我说,樊倩倩,你要去找一只猫,给阿哥一颗心。我们家没有猫了。

有一个夜晚里,黑乎乎的,我被人绑了脚和手,丢进一个坛子。坛子里好多猫,一百多个黑猫,黑乎乎一坛子。我去抓猫,我跑啊跑,跑到坛子墙壁上,我快追到一只猫了。突然,一只猫反转过身子来,对着我笑,是老黑。老黑对着我笑,眼里闪闪发光,蓝色的冷光。老黑大爪子朝我胸口一扑一抓,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掉到坛子里。我就醒了。我看我的手,我的手上没有心。我问阿哥,你看到我的心没有,我把我的心给你。他不说话。我从床上爬起来,去窗户那里。我心里好苦,我看不到月亮。有个声音对我说你画一个月亮。我拿笔画了一个月亮,贴在窗户上。月亮照着我的脸,照着阿哥的脸。我叫阿哥,阿哥还是不答应我。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一喊阿哥,他说,我在这里呀。

我又去画,又画了一个月亮,画得圆圆的。阿哥睡在床上,嘴巴里吐出很细很细的气。有个人在我耳边说,阿哥喉咙里有个东西堵着,你去把它掐出来。我就去掐阿哥的喉咙,就这样的,两只手掐在喉咙这里。喉咙的东西一掐出来,阿哥就能说我在这里呀。有个人在我耳边说你掐呀掐,我就掐。我一边掐一边给阿哥唱歌。月亮出来照半山,照半山,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阿哥不说话,阿哥像个死人。

公安局的人把我送到这里来,和大家住在这个医院。我天天等着月亮。我等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和我阿哥分别得太久了。月亮这么好,我想他,我特别特别想他。就是这个地方,发动机里面,我心尖尖这个地方想他。

姐姐,我好冷啊,你能不能抱一下我,就抱一下。我好冷。她双手紧紧地抵在胸前,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

作家姐姐,请你把窗户再往外面推一点,再推一点。银杏树上是不是挂着月亮,亮汪汪的。阿哥在这个月亮底下。

阿哥穿烟灰色毛衣,穿蓝色牛仔裤,还穿着一双白色球鞋。姐姐,你要是看见阿哥,请你告诉他,我在月亮底下等他。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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